作者簡介:董斌,沈陽人,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遼寧散文學(xué)會理事。作品散見 《解放軍報》 《小說月刊》 《北方文學(xué)》 《小小說大世界》 《小小說月刊》 《散文選刊》 等報刊。
我從小就瘦,和我一樣瘦的還有羊。我活得不容易,因為小,經(jīng)常挨同伴的揍;羊也不容易,因為瘦,搶不到好草,就越來越瘦。
我對羊好,羊餓了,餓得叫啊,我就捋著羊毛,總能讓羊安靜下來。這種暗示像是告訴羊,這就是命啊。羊?qū)ξ乙埠?,我挨欺負了,它就伸出軟軟的舌頭舔我的手,總能讓我拍落身上的土,領(lǐng)著它回家。羊跟在后面“咩咩”地叫,這就是命??!
家里條件好了,我長高了,羊也壯實了許多。我把它拴在學(xué)校附近的草坡上等我放學(xué)。有幫孩子在校門口堵我,三四個人把我壓在地上,掏光了錢,還往我臉上吐唾沫。
我爬起來往草坡上追,羊“咔嚓”一聲拽斷了小樹,連拱帶頂弄倒了兩個。我騎上了其中一個,死命地揪他的頭發(fā),扯他的耳朵,直到其他幾個孩子乖乖地把錢還給我。
我騎著羊得勝而歸,平生第一次打了勝仗,平生第一次打架沒有挨爸的打。羊也得意地叫著,平生第一次發(fā)出歡快的叫聲,卻是“哞哞”的聲音,雄壯而自豪,真牛!
爸第一次親手給我炒了兩個雞子,第一次讓我嘗了一口燒酒;我第一次給了羊幾塊餅干。吃完飯的爸踱出大門,拎著柴刀左右張望,還不時地把柴刀在水泥臺上蕩兩下。我以為爸怕幾個孩子來復(fù)仇,卻不料爸扯著大大的嗓門和路人打招呼,像公雞打鳴一樣張揚。紅紅的臉上露出以往過節(jié)時才有的笑容。這個笑容從此以后就成了標志。
復(fù)仇的還是來了,這回是來了一伙人。羊在前面跑,我跑不過羊,被那伙人追上了。羊往回跑,用犄角頂翻了三四個半大小子。領(lǐng)頭的小子拿著一把柴刀砍向羊的后背,羊一頭把那小子甩到半空。我和羊乘勝追擊,殺得那些孩子四處逃竄。
爸不干了,爸腰桿挺直地到派出所報案。羊撞了壞小子白撞,壞小子們要賠償我的損失、羊的損失,還有我第一次聽說有一種補償叫精神損失費。
爸拿著錢,直挺挺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爸拿著錢,抻著脖子和路人不停地打招呼;爸拿著錢,買酒買吃食;爸用酒合著草木灰倒在羊的背上,他自己倒了一杯,又給我倒了一杯,說:“娃能耐了,一會兒宰只雞,陪爸喝一杯!”
我拿了幾塊雞肉給羊吃,羊不吃,給我跪下了,還流眼淚。我不知咋回事,哭個啥嘛!又給了它一盒餅干,羊叼走了;又給它一袋花生,它又叼走了。爸笑我,娃這是殺雞給羊看呢。我聽完,心疼了。天就黑下來了,爸說這是娃兒長大了。
好日子沒過多久,鬧上瘟疫了,十里八鄉(xiāng)的牲口陸續(xù)死掉,后來人也開始鬧瘟疫,十里八鄉(xiāng)的人死的死,逃的逃。
有人要吃羊肉,說是沒死掉的羊最有生命力,能提高人體的免疫功能。羊連死帶賣越來越少,價格越來越高;人,越有錢越貪婪,比著出大價錢買羊吃。
爸望著剩下的羊發(fā)愁呢?!巴拊圪u吧,不然死掉那一百多頭就白死了,撈不回來本兒。”
羊望著我,撲閃著毛茸茸的大眼睛,我不忍心看,轉(zhuǎn)過頭去。它又轉(zhuǎn)到我眼前,我又轉(zhuǎn)過頭去。它“撲通”一聲跪了,我抱著它哭。
“羊啊,認命吧,早晚都是一條道?!?/p>
羊聽我說完這句話,不言語了,把頭低下,使勁地往土里拱。我想,它是后悔呢,后悔和人交朋友。它沒臉了,其他的羊會笑話它:跟人混得好有什么用,還不是挨刀的命!
拉羊的人來了。羊走到一個草垛子前,刨了半天,刨出一袋餅干和一袋花生米,把它們叼到我腳下,哭了。我不忍心看它哭,讓它“快走快走,你想讓我哭死嗎?”
這回羊聽話了,它凄厲地叫了一聲,跟著買羊人走了。爸怕我傷心,他摟我,我甩開他,又摟我,我又甩開,他使勁地抱住我說:“這就是羊的命?。 ?/p>
這句話是他對我說的,也是我自己說的。是啊,身為一只羊又能怎樣,把它養(yǎng)這么大,除了死,我待它不薄。
羊死得慘??!羊販子們一邊喝著酒,一邊在它身上割下肉分類放到一邊,還把些邊角料遞到羊的嘴里。羊流著淚“咩咩”地嚼著,可除了那顆還能動的頭,它的身上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它晃晃悠悠地向我跑過來,對我說:“帶我回家吧……”
我被嚇醒了,匆忙地跑到羊圈里去看我的那只羊。它還在,是我昨天拼命地留下了它。我暗暗發(fā)誓,等我長大了,找一個地方專門放羊,一只也不殺。
如今,我站在高樓大廈上望著滿城夢幻般的燈火滿懷感傷。我腳底下這片土地就是我家以前的羊圈,而這個城市卻再也找不到可以放牧的草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