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打開手機上的萬年歷,時間告訴我,今天是2020年11月15日,農(nóng)歷十月初一,寒衣節(jié)。
南方的天氣似乎并不怎么遵循節(jié)令,中午吃飯時,還是有些熱。不過,到了傍晚,客廳里涼意陣陣,我趕緊從衣柜里翻出一件帶有薄絨的圓領(lǐng)衛(wèi)衣套了起來。大概是雙十一的緣故,我前些日子在網(wǎng)上買的“京都念慈庵蜜煉川貝枇杷膏”還未收到。我迫不及待地等著它,等著用它來制服喉嚨深處和胸腔里的那只該死的“咳嗽蟲”。
公司附近有個小診所,大夫叫張恒遠,多年前曾當過軍醫(yī)。當這只“蟲”還只是剛爬出來時,我便去找過他。那天一大早,我急匆匆地沖到他的診所,喊“張醫(yī)生,張醫(yī)生”。我去的時候,軍醫(yī)還未起床,是他的女人給我開的門。就在昨天晚上,我被這只“咳嗽蟲”鬧得一夜都沒睡好。
在一般的診所里,醫(yī)生治療咳嗽這樣的毛病,差不多都是給你開一瓶止咳糖漿,或一盒止咳藥、一盒抗生素之類。這樣的醫(yī)生,雖說也穿件白大褂,但頂多只能算是一個賣藥的伙計罷了。
軍醫(yī)張恒遠與一般的醫(yī)生不同。他在詢問了我的癥狀后,熟練地取出六張裁得大小一致的方白紙,整齊地擺在案上,再從藥架上挑了幾個不同的藥瓶子,然后逐個擰開蓋子,從中倒出一些來。不同的藥丸在不同的藥瓶里,發(fā)出不同的聲響來,此刻的它們像在歡呼雀躍——終于要去戰(zhàn)場了。
張軍醫(yī)將倒出來的藥丸分成六份,每張方形白紙上都放一些,有些是一顆,有些是兩顆,當然也還有三顆或四顆的,藥丸的顏色則是五彩繽紛,或紅或綠,或黑或白。我知道,那黑色的一定是“甘草片”,專門用來對付我喉嚨里的那只“咳嗽蟲”的。
按照張軍醫(yī)的叮囑,我吃了三天藥,感冒癥狀減輕了許多,那只“咳嗽蟲”也消停了一些,不過它似乎還不打算就此鳴金收兵、善罷甘休了。時不時地,我還會咳上幾聲,尤其是深夜,或者凌晨,都要從睡夢中咳醒來,總覺得喉嚨深處不干不凈,一口“痰”牛皮糖般黏在那兒,讓我不能利索地上下通氣。我知道,這一定是那只“咳嗽蟲”的殘兵盛勇了。
這些年來,類似于這樣的“蟲”兒,一直潛伏在我的體內(nèi),似乎從未離開過我。只要稍不注意,不小心著了涼,它便會不請自來,仿佛深秋、寒冬這樣的季節(jié)正是它的“驚蟄”節(jié)令了。當然,比起之前,還是好了很多,這若要是在當年,我只要聽到有人咳嗽一兩聲,到后來甚至只要聽到“咳嗽”這兩個字,這只“蟲”便會從我的體內(nèi)深處竄出來,然后在我的胸腔、喉嚨等要處擺兵布陣,興風(fēng)作浪,顯示它的存在和頑強的生命力。
2
到今天為止,那場病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七年了。十七年,六千二百零五天,它足以抹平一切??赡菈趑|一般的經(jīng)歷,卻猶如發(fā)生在昨天一般,如電影畫面,一幀幀,一幅幅,一切都還那么清晰。閉上眼睛,我仿佛依舊還能聞到病房里那濃郁的藥水味,那令人惡心的血腥味,和那令人絕望的死亡的氣息。
病魔在我肉體上留下的痕跡,其威力雖然大減,但風(fēng)采仍不遜當年。我的右眼,干,枯澀,不分泌眼淚,哪怕是哭也不會有,我為此寫過一篇叫《我的右眼沒有淚水》的文字,這也是我即將出版的一部散文集的書名。我腿部與手臂上的肌肉,摸上去發(fā)緊,僵硬,失去彈性。我瘦弱的背部的皮膚,粗糙,失去光澤,呈現(xiàn)出大片的花色斑紋。當然,最醒目的還是脖子上的幾處傷疤,一個個都有黃豆粒那么大。
我曾為我自己的身體無比驕傲與自豪過。生這場病之前,我剪刀式的跳高能夠躍過一米四,我百米的速度能有十二秒幾的成績,在籃球場上我生龍活虎滿場飛奔,能勝任后衛(wèi)和小前鋒的位置??墒沁@場大病之后,我再沒能回到從前。我的肌肉開始萎縮僵硬,我的體抗力開始下降,我甚至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變得連呼吸也特別吃力。
在我身上至今還殘留的這些痕跡,這些傷疤,也或許是命運贈送給我的特殊禮物,它們的存在,記錄了我當年的驚心動魄,痛苦絕望,以及我同病魔之間的殊死搏斗。它們是我那些苦難與悲壯人生的見證,更是我在這場“戰(zhàn)爭”中贏得的旗幟與勛章。
寫到這里,我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脖子上這些光榮的傷疤。不錯,黃豆粒那么大,一顆,兩顆,三顆。這些年來,它們既沒有變大,也沒有變小。
是那名胖胖的護士給我留下來的。我記不住她的名字了。也許我早就原諒了她,也或許我根本就沒有懷恨過她。我這個人啊,讀書時算不上一個聽話的好孩子,參加工作過后也算不得一個好伙計,但在醫(yī)院里,我絕對是一名合格的病人。遵從醫(yī)囑,聽醫(yī)生的話,對醫(yī)生保持敬畏,這是必須的。除此之外,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視每一名醫(yī)生和護士為天使。對,他們就是天使,是上天派來挽救我的天使。
手術(shù)前,我對胖護士充滿別樣的友好和深情的信任。像電影里那樣,我靜靜地躺在手術(shù)臺上,一只巨大的無影燈就在我的正上方,我盯著它看了一眼,覺得它像一輪巨大的太陽,只是我感覺不到它的溫暖與熱量。手術(shù)室里,有一絲絲的涼意,我身上蓋著一層暗綠色的棉布。進手術(shù)室前,弟弟代表家屬簽過了“手術(shù)通知書”,他沒有給我看通知書上的那幾行字,更沒有告訴我手術(shù)的風(fēng)險。當然,我也絲毫沒有感到緊張——我甚至有一些興奮,我期待著胖護士能早日將那根管子從我的脖子上插進去。
我沖胖護士微笑。我對她說:“沒事,你放心地插好了,我的血管好著呢?!?/p>
——我的血管好著呢。這可不是我吹牛。我那時的血管該多么富有彈性,多么富有活力啊。我的胳膊上,手背上,一條條靜脈血管突出,隆起,分叉,匯合,呈健康的黛青色,像一條條匍匐的蚯蚓,又像是一條條崇山峻嶺間奔騰的河流。我?guī)缀跄苈牭窖涸谘芾锱叵?,翻滾,奔騰。我仿佛能看到它們正在暗處泛起洶涌的浪花,后浪推著前浪。
妮妮,另一個護士,我至今與她在微信上保持互動。她曾用她那只纖細的小手捏住我?guī)赘执蟮氖种福缓笊斐隽硪恢煌瑯永w細的小手來,輕輕地,有節(jié)奏地,拍打著我的血管。她興奮地對我說:“蘇哥,看著你的血管,我就想給你多扎幾針呢?!蹦菽菀贿呎f,一邊咯咯地笑。我的血管也仿佛是被她銀鈴般的笑聲吸引住了,在皮膚下面蠢蠢欲動,迅速鼓脹起來。
“左邊,還是右邊?”胖護士問我。
“隨便?!蔽一卮鹗指纱唷?/p>
“那我就左邊了。”
“OK!”我沖她做了一個手勢。
如果我不告訴你這是一場手術(shù),你大概怎么也不會想到這竟是一次護士與病人之前的對話吧。但當時真的就是這樣,我們倆仿佛在玩某個兒時的游戲。
無影燈靜靜地懸掛在我的正上方,它一言不發(fā),眼睛一眨不眨。我將頭轉(zhuǎn)向了右邊,以便露出左邊的脖子來。無影燈還是不說話,靜靜地照著我左邊的脖子。
胖護士從一只醬色的小瓶子里取出兩支蘸有碘伏的棉簽,麻利地在我左邊的脖子上由內(nèi)而外轉(zhuǎn)圈,接著再來了一遍。碘伏的涼意讓我的興奮度稍微降低了一些。我盡量抑制內(nèi)心的激動與喜悅。我知道,手術(shù)即將要開始了,過不了多久,這根承載著我重生希望的管子馬上就要插到我的脖子里去了,這將是我生命中一個重要的歷史性時刻。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是連接我體內(nèi)與體外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方式,是我走向重生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這大概是我這一生用過的最昂貴的一根管子了,德國進口的,一千七百多元。接下來至少兩個月的時間里,它將常駐我的體內(nèi),成為我脖子上靜脈血管的一部分。順著這根偉大的管子,弟弟身上那滾燙的骨髓和干細胞將一路奔跑,跳躍,進入我的體內(nèi),直至我的心肝脾肺腎,五臟六腑,直至我的手臂,我的腿,我的腳,我的骨髓,以及我的每一根毛細血管末梢。一個多月的化療讓我掉光了頭發(fā),讓我骨瘦如柴,形容枯槁。但藥物的威力也給即將輸入我體內(nèi)的骨髓與干細胞準備好了足夠?qū)挸ā⒆銐蚋蓛舻沫h(huán)境——我體內(nèi)原有的那些喪盡天良的惡性白細胞基本上已經(jīng)消滅殆盡。如今,我體內(nèi)的大地,山川,湖泊,草原,沙漠,池沼,都將屬于它們。弟弟捐獻給我的骨髓與干細胞們,將在這里滋生,發(fā)芽,成長,然后生兒育女,生成我全新的血液。
手術(shù)室里,異常安靜。胖護士取出一支麻藥,“噗”的一聲,她擰斷了麻藥瓶的瓶頸。她再取出一支塑料針筒,拔掉針頭上的針套,緊接著再將針孔插入那支麻藥瓶里,她用食指和中指頂住針筒,大拇指勾住活塞的尾部往上拉,“滋,滋,滋……”那是針筒汲取藥液的聲響,像極了一個餓壞了的嬰兒,緊緊地咬著母親的奶頭,吸吮得滋滋作響。
對著無影燈,胖護士豎起針筒,細細的針尖朝上,大拇指輕輕地推動活塞。隨著大拇指的推動,銀色的針尖上不斷有零星的藥液珠噴灑出來,在無影燈光之下,像是一顆顆白色的珍珠。她一邊推動活塞,一邊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與食指攏成一個小圈兒,她將這個圈兒靠近豎著的針筒,暗暗用力,食指輕輕地彈了出來,“噠,噠,噠”,彈在針孔壁上。隨著食指的輕輕彈動,那些滯留在針孔壁上的氣泡被一一彈起,浮向針筒頂部。胖護士的大拇指仍然沒有停下,繼續(xù)緩緩地推動活塞,針尖上噴出的不再是水珠,而是一條細細的銀色水柱。
“做好準備了嗎?我要開始打麻藥了???”胖護士的聲音倒還是很溫柔。
“來吧,沒事?!蔽乙е例X。
一個大男人,本來就覺得打針抽血壓根兒不算回事兒,尤其是住進醫(yī)院這些日子以來,每天吃藥,掛水,抽血,隔段時間便要做骨穿、腰穿手術(shù),對針頭刺進皮膚和血管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快要麻木了。2004年,從蘇州回家,住在姑父家里時,我常常是自己給自己插針,抽血。左手給右手背,或者右手給左手背,或者手臂,足背。真可謂手足情深。四肢之上,但凡能插針的地方,全都插遍過了。也許,對插針的疼痛早已失去了知覺。不過,現(xiàn)在回想起來,自己給自己抽血,自己給自己扎針,倒覺得這應(yīng)該算是一件很牛逼的事情吧。
“噗”的一聲,這不是錯覺。手術(shù)室里,我清楚地聽到了針尖刺破我的皮膚,然后扎進我脖子上的血管的聲音。
“很好?!弊o士像是在表揚我,不過更像是在表揚她自己?;蛟S連她自己也沒想到,這一次的插管手術(shù)竟然進行得如此順利。
——我差點兒就要伸出手來,想要去撫摸一下這根已經(jīng)進入我血管的管子了。
“別急,好像不對啊……”胖護士在自言自語。
“怎么了?”
“沒有回血……”
“回血?”
“可能……可能要重新插一次了……”胖護士有一絲抱歉的意思。
“沒事,你盡管來,右邊?!蔽疫B忙說,仿佛要著急安慰她似的。
“吱——吱——吱”這剛插進去的管子仿佛不太情愿從我的脖子里出來。
胖護士給我壓上紗布,按了好一陣子。這期間,她給我換了好幾片紗布,直至剛插管子的地方?jīng)]有出血。
“沒關(guān)系,再來一次,右邊?!蔽覍㈩^扭了回來,無影燈下,胖護士的寬大的額頭上已經(jīng)有不少的汗珠滲了出來。
接著,胖護士又將剛才的動作在我右邊的脖子上重復(fù)了一遍,然后“信心十足”地說:“這回……一定行。”
帶著這根負有重大責(zé)任,有著極其重要意義的管子,我從手術(shù)室里被推回到病房?;氐讲》繒r,我才知道,天已經(jīng)黑了,這場插管的手術(shù)竟然用了整整四個半小時。在我剛被推回病房不久,主治醫(yī)生唐曉文快步地走了進來。
“喲,管子插好了?”唐曉文聲音響亮,臉上是一如既往的笑容。
“好了!”我將頭向左慢慢地轉(zhuǎn)了一下,自豪地向她展示右邊的脖子。
唐曉文走了過來,看了看我脖子上的管子,然后又看了看上方的輸液袋。“啊,不會吧?”她眉頭一皺,臉上的笑容頓時凝住了?!安缓茫鍎用}里去了?!”
這大概是入院后我第二次面臨死亡吧。不過,我卻竟渾然不知。唐曉文果斷地將這根管子拔了出來,然后在針孔處放上紗布、沙袋,緊緊地按著。這個場景,我曾在一篇文字里詳細地描述過:
“血管被拔出來的那一剎,鮮血如脫韁的野馬,又似勢不可擋的山洪,從針孔里迸發(fā)出來,它們終于尋得了一個突破藩籬、獲取自由的機會了,它們在我的體內(nèi)被壓抑得太久太久,多少年來一直不見天日。今天,它們終于尋得一個機會,要向我展示它強大的活力、激情和生命力。鮮血噴在桌上、墻上、柜子上,也噴在了唐曉文那張好看的臉上。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三十分鐘過去了,唐曉文持續(xù)按壓著我的頸部。血跡與汗水,在她的臉上交織在一起。
可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反而特別享受這樣的時刻——這大概是我離唐曉文距離最近的一次了,我能聞得著她身上的芳香,聽得見她的呼吸了,她并不長的黑發(fā)垂下來,不時地掠過我的面部,像一陣溫柔的風(fēng)?!?/p>
這一天,應(yīng)該是2003年10月17日(記得不準確,也可能是18日)。如果這次胖護士插管不出現(xiàn)失誤,我骨髓移植的日子應(yīng)該是在10月19號,也就是我住進蘇州第一人民醫(yī)院血液科三十三天之后。但這個日期最終變成了10月26日,比原計劃移植的時間整整推遲了一個星期。
3
2003年9月11日,農(nóng)歷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這大概是我這一生中最難忘一個的中秋節(jié)了。
在省城合肥的一間大號病房里,我吃了一個月餅。月餅很甜,五仁餡兒的。這樣的月餅我那時吃的還很少。就在前幾天,為了慶祝過節(jié),學(xué)校剛給我們每個老師發(fā)了一個當?shù)禺a(chǎn)的芝麻月餅。
五仁月餅是臨床的一個家屬執(zhí)意塞給我的。我剛開始怎么也不要,總覺著才剛住進來,還人生地不熟的,不好意思吃別人的東西。
她說,今天過節(jié),難得啊。
我并不太明白她說的“難得”是什么意思,或許指的是我們萍水相逢,更可能說的是我們同病相憐吧。我接過月餅,覺得仿佛有一股暖流傳了過來。窗外的夜色朦朧,躺在病床上,我并不能看到天上的那輪明月。
我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醫(yī)生拿著我的化驗單,對小叔嘀嘀咕咕說些什么?;蛟S每個行業(yè)都有自己的專業(yè)術(shù)語,我想,他們之間的交流,算是醫(yī)生之間的對話。也許,在將我?guī)У绞〕侵埃瑥尼t(yī)的小叔就已經(jīng)知道我的病情了。
“我得的是什么???”我問小叔。
“慢粒。”小叔似乎有些哽咽,眼眶有些泛紅。
“慢粒是什么病?”
“就是……一種病……”
小叔這樣的支吾并沒有引起我的注意。到安醫(yī)附院的那天晚上,醫(yī)生只給我開了幾顆藥丸,然后叮囑我多喝水。那天晚上,我喝了一大瓶開水。我那時以為只要吃下醫(yī)生開的藥,喝完這一瓶開水,明天就能出院。
在此之前,我曾查過吸血蟲,查過肝炎,查過肺結(jié)核,但檢查結(jié)果都不是。我不知道“慢粒”是什么病,這是我從未聽說過的一種疾病。不過,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一直在發(fā)燒。其實,我那時發(fā)燒已經(jīng)不止一天兩天了。那段時間里,每天下午,或者傍晚,低燒便不請自來,牛皮糖一樣。許多年后,我這才想起,大概在一兩年之前,我便經(jīng)常發(fā)燒,只是當時沒有引起注意罷了。
2002年暑假,我去武漢的湖北大學(xué)進行自學(xué)考試論文答辯,就莫名地高燒了一次。到湖北大學(xué)答辯論文的那天,我住學(xué)校門口一家私人賓館。賓館裝修得極其簡陋,一間光線不太好的小房,一個狹小的衛(wèi)生間,一張鋪有草席的硬板床,一張簡易的桌子,一臺落滿灰塵的電扇,兩雙臟兮兮的拖鞋。
答辯安排第二天上午。我頭一天到武漢,除了在附近的大街上轉(zhuǎn)了一圈外,也沒來得及去黃鶴樓看看。那天下午,回到賓館時,我突然就燒得渾身滾燙起來,身上的衣服,床上的涼席,全都濕透了。可我仗著年輕身體好,并沒有吃藥,只是找老板要了一大杯涼開水,咕咚咕咚喝完后,蒙著頭睡了一覺。第二天一早,體溫鬼使神差地退了下去。
——這是我記憶中特別深刻的一次發(fā)燒經(jīng)歷。
2002年下半年,妻子懷孕,妊娠反應(yīng)特別嚴重,幾乎是吃什么吐什么,身體極度虛弱,常常不得不臥床休息。我從妻子手中接過了初二語文與班主任的工作。算起來,我那會兒帶的課有物理、化學(xué)、語文、生物、音樂與體育。我做老師時,教過小學(xué)、初中、高中,所有的課程里,我大概除了英語沒教過,其他的都帶過了。我大致算了一下,四個畢業(yè)班的化學(xué),兩個畢業(yè)班的物理,加上接手妻子的語文課和幾節(jié)所謂的“副課”一起,我一周的課程有將近三十節(jié)的樣子。人每天都累得不想動彈,上實驗課用的一些化學(xué)試劑、生物標本之類的東西,就隨手丟在宿舍里。
除了常常感到乏力,疲勞,提不起精神之外,我的口味也發(fā)生了特別大的變化。那段時間特別愛吃辣,仿佛只要一頓沒有辣,飯就一口也咽不下去。母親每天中午給我煮一碗干辣椒。每次吃飯,我都辣得大汗淋漓?,F(xiàn)在想起來,有可能我那時便一直低燒,只是自己沒太在意,吃了辣椒出了汗之后,這體溫便降了下去,人也因此而輕松許多。生病之后才知道,體溫這東西,有時候就像是一個魔咒,躲也躲不了,趕也趕不走。
2003年非典鬧得最厲害時,我和妻子帶著剛滿月的女兒去丈母娘家。丈母娘家在臨縣的太湖花園,離我們學(xué)校有八十公里的路程,中途需要轉(zhuǎn)三次車。那天一早起來,我就感覺不太對勁兒,摸著自己的額頭,對妻子說:“不好了,我好像發(fā)燒了。”
如果被檢測出發(fā)燒,那極有可能要被拉去隔離的。那時我并不知道隔離是怎樣的一種狀態(tài)。但如果真的被帶走了,幸福寧靜的生活就會被打破,我不知道我將要面臨的是什么。
車子經(jīng)過兩縣交界處的體溫監(jiān)測點時,我忐忑不安起來,好像做錯了什么事情一般,擔(dān)心自己被那些穿白大褂的人給截了下來,然后將我送往一個神秘的地方。負責(zé)測量體溫的人,手里拿著一支體溫計,對準我的額頭:“不要動”,這很像是電影中警察用槍指著壞蛋的鏡頭。測體溫的人便是那持槍的警察,我便是那個壞人了。只是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警察仿佛也遲疑了一下。我趕緊將頭往回縮了縮,離遠點那溫度計一定會槍下留情吧,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簡直快要蹦到嗓子眼兒了。
“嗯,沒事?!彼栈亓怂种械摹皹尅?,另一只在胸前的手揮了一下,像交警指揮車輛那樣。
他話音未落,我急忙快步離開了他。這短短的幾秒鐘里,我憋著一口大氣不敢出,直到走出了他手中的“槍”的射程,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妻子在一旁抱著才一個月的女兒,一臉的不安。
這已經(jīng)是我第二次很明顯地感到自己在發(fā)燒了,不過,我仍然沒有吃藥,那該死的體溫,像是一個騙子,再一次欺騙了我,它仍是神不知鬼不覺地退了下去。
我現(xiàn)在想,如果當時體溫監(jiān)測點的那支體溫計能夠準一點兒,或者是那個給我測量體溫的人認真一點兒,也或許我后來治病是不會花掉那么多的錢的,我人也不會遭受那么多的痛苦的。
——這大概是在4月份,半年后我被查出病來。
4
2003年下半年,妻子便要重新回到崗位了。這是妻子從太湖縣調(diào)到我同一所學(xué)校里帶的第一屆畢業(yè)班。為了能取得中考成績開門紅,暑假期間,我應(yīng)一部分家長的要求,在老家辦了一個補習(xí)班。
在這個暑假期間,發(fā)燒開始如家常便飯了。有時燒得實在吃不消,便讓做鄉(xiāng)村醫(yī)生的三叔給我掛水。那天晚上,在我家的客廳里,刺眼的白熾燈高懸屋梁之下,抬起頭來,仿佛看到無數(shù)的光圈在瓦房下閃耀,鎢絲發(fā)白發(fā)燙,透過燈泡的玻璃,驅(qū)散鄉(xiāng)村夜晚的黑,也引來無數(shù)的飛蟲。三叔一邊給我插針,一邊跟我?guī)┴?zé)備的語氣對我說:“你一個小伙子怎么搞得一點朝氣都沒有?”
我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可能是太累了?!蔽矣袣鉄o力地說。
三叔的藥也還是能管一些用的。第二天一早,燒再次退了下去。就這樣,補習(xí)班一直辦到開學(xué)前的一周。學(xué)校通知我提前到學(xué)校做開學(xué)工作準備。
也就是在這個學(xué)期,學(xué)校分管教務(wù)的主任調(diào)走了。主任的位置空了出來,鄉(xiāng)教委決定通過競選的方式推選一名新的教務(wù)主任。正式競選前,由教師相互評分選出四位候選人。教師的評分里,我的分數(shù)排在第二位。排在第一的是一名老教師,排在我后邊的也分別是兩名老教師,其中有個是我曾經(jīng)的政治老師。
根據(jù)競選規(guī)則,四位候選人要進行第二輪演說,由鄉(xiāng)教委與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評分,決定誰最終出任中層干部。從當時的情況來看,無論是我的教學(xué)成績,當校團支部書記的經(jīng)歷,還是我當時的競選演說,被選上的可能性都非常大。另外,鄉(xiāng)教委的主任,學(xué)校的校長,都是我家的親戚,副校長也是我初中班主任,他們也一定會優(yōu)先考慮我。
評定結(jié)果如我所料,我的最終得分排名第一,而且超出第二名不少。2003年9月9日,縣教委兩名干部找我進行教務(wù)主任任職前的正式談話。教務(wù)主任算是縣教委直管干部,這樣的談話是干部任免前的必要流程。談話是在我的辦公室進行的,我起先還有些不好意思,不斷推辭,說,還是讓年長的老教師們來擔(dān)任這個職務(wù)吧,我還年輕,以后還有機會。領(lǐng)導(dǎo)說,既然組織已經(jīng)決定,你就做好思想準備,下周一我們來正式宣布了。
也許這一生沒有官運。如果教務(wù)主任也算是一官半職的話,那這是我離“官”最近的一次了。距離9月15日宣布只有5天時間。這個“封官晉爵”的日子,距離今天,剛好是十七年零兩個月。在后來這十七年零兩個月的時間里,我仍有過謀個一官半職的想法,我先后參加過兩次公務(wù)員考試,一次是報考省水利廳辦公室副主任職位,那一次我的分數(shù)是69.725分,這個分數(shù)排進了前十名,但只招錄一人,前三名才能進入面試環(huán)節(jié),我遺憾地錯過了這次機會。再后來,我還參加過一次考試,不過那次考試我頭天晚上沒有休息好,第二天在考場上稀里糊涂的,最擅長的申論竟然寫得文不對題,驢唇不對馬嘴。
教務(wù)主任正式任免前,我已經(jīng)每天下午都在發(fā)燒了。那時,老師們都喜歡在下午放學(xué)后打籃球。我也是教師籃球隊其中的一員。在籃球隊里,我主要司職小前鋒,有時也客串一下得分后衛(wèi)。在對陣釣魚臺初中教師籃球隊的那場比賽中,我曾經(jīng)一人獨得四十幾分里的二十五分。但那段時間里,每天下完課后,我都是一屁股坐下后,連話都不想說,動也不想動。球場離我的宿舍不遠,他們在球場上不斷地催我,換鞋啊,快來啊,差你呢,可我一點兒精神都提不起來。我還無意間說了這么一句話:打不得,打不得,不然我會死在球場上的。
多年后,我才發(fā)現(xiàn),人生的某些時候,總會有些神奇的暗示的。我寫過一篇《冥機》,說的便是這個。我二叔在臨走之前,便有過許多神秘的跡象,比如堂妹平白無故地摔碎了兩只杯子,弟弟從他家出來車胎突然就沒了氣兒。昨天早上,公司里一個員工突發(fā)心臟病,猝死,也是出現(xiàn)了不少這樣令人費解的暗示。這可能是一件無法解釋的事情。我這樣一句無心的話,也或許上天是在暗示我已經(jīng)病入膏肓了,但仍然沒有引起我的注意。
終于撐不住了,找當時在學(xué)校附近開診所的同學(xué)寶兒給我掛水。掛了幾天后,燒仍然退不了。寶兒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跟我說:“蘇敏,你這病我治不了耶,去縣醫(yī)院找你叔吧?!睂殐赫f完,還拍了一下我的肚子。那時,我的肚子已經(jīng)開始大了起來,鼓鼓的,像懷胎六七個月。
5
9月10號是教師節(jié)。我決定第二天去縣城一趟。小叔剛從省城醫(yī)院進修回來不久,專門負責(zé)給人做開顱手術(shù)。我想,他都能將人家腦袋鋸開,然后又合上,我這點小毛病他肯定不在話下。
9月11日(后來,我戲稱是自己的9·11)一大早,我空著肚子,搭了一輛三輪車趕往縣城。那時到縣城的馬路還沒鋪柏油,坑坑洼洼的泥土與石子路,經(jīng)車子的碾壓和與雨水的沖刷后,變得坑坑洼洼,破爛不堪,三輪車搖籃似的,“突突突”地冒著滾滾黑煙,一路顛得特別厲害,我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快要被倒騰了出來。
我感覺那是我人生里走過的最漫長的一段路?;杼彀档?,天旋地轉(zhuǎn),惡心想吐。好不容易到了縣醫(yī)院。小叔將我?guī)У交炇?。從窗口里,我將手伸進去。給我抽血的是一名年齡和我差不多大的醫(yī)生。后來,我知道他叫春強。再后來,他成了我的朋友?,F(xiàn)在我每次回家,只要時間能安排得過來,他都要找我喝酒。
春強一臉的笑容。春強的年齡和我差不多。春強在我瘦弱的手臂上綁上黃色的皮條,他讓我捏緊拳頭,用手拍了拍我的手臂,我的血管迅速鼓了起來。身體里,總有些東西經(jīng)不住誘惑,總有些東西受不得鼓動與召喚。我的血管也是如此。春強一手拿著泡有碘伏的棉簽,一手拿著一根帶著針頭的抽血皮管。春強在我血管凸起處涂了兩圈碘伏,碘伏涼絲絲的,在我的臂彎上留下一團暗黃色的印跡。春強一個指頭按著我的血管,一手將粗大的針頭迅速地插了進去。
我“啊”的一聲,體內(nèi)的鮮血便順勢而出,往透明的塑料管里竄。一個人,別說什么靈魂意志那些看不見的東西能出賣自己,就連這時時刻刻流淌在你體內(nèi)的血液,隨時都準備背叛你,逃離你。只要給它一個小小的孔,或者一個口子,它便奔涌而出,噴薄而出,棄你而去。血迅速流向透明的皮管里,沒有我想象中的殷紅。春強再拿起兩支試管,插在抽血管的另一端,插上去的那一剎那,我的血便迅速從皮管里流了進去。那支透明試管,相比一定比我的血管舒適,陽光可以透進去,風(fēng)雨進不去,不像我的血管,這一輩子都躲在皮肉下面,永不得出頭之日。血溜得那么快,連考慮都沒考慮,便呼哧呼哧地灌滿一支試管。
春強一共接了兩試管血,在上面的標簽上,用筆寫著什么,大概是我的名字吧。我的名字只出現(xiàn)過在作業(yè)本上,考試卷上,或者是那些表格里,這是第一次被寫在一支試管上。還有,我長這么大,小時候磕磕碰碰出過血,跟人打架出過血,就是從來沒出過這么多的血。
春強拔了針頭,針頭上還帶著一滴血。那一滴血,凝聚在針頭,像是一只眼睛,在看著我,有些留戀么?有些不舍么?還是開心愉快?它終于見著我了,我也終于見著它了。我經(jīng)??醋约旱念^發(fā),看自己的臉,看自己的皮膚,看自己的手和腳,卻從來沒這么認真地看過我自己的血,我的血就是這個樣子啊,我看得有些出了神。后來,我知道,那時我正高燒,大概是燒糊涂了。春強讓我自己按住棉簽,并讓我多按一會兒。我“嗯”了一聲。我的聲音似乎很微弱,一陣風(fēng)便能吹散??赡翘炱黄痫L(fēng),天氣悶得要死。我用另一只手吃力地按著春強拔針時留下的棉簽,棉簽上還是不斷有血往外滲。春強拿起裝滿我鮮血的試管,放在燈光前,搖了搖,晃了晃,然后朝后面的化驗室走去。
十幾分鐘后,春強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疑惑,滿臉的驚慌。他的頭搖得就像他剛才手中的那兩支試管。我似乎又看到試管里的血液,泛起白色的泡沫來。春強像是在有意避開我,將小叔叫到一邊,低聲地說,白細胞高得儀器顯示不出來??晌疫€是聽到了那句話,聽到了高得儀器顯示不出來。那時,剛剛起了一小陣風(fēng),就是那陣風(fēng)把他那句話傳過來的。只是,我當時還不懂血液,不懂什么白細胞高是怎么回事。
多年后,我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看血象,學(xué)會了看幾乎所有常規(guī)檢查的化驗單。我曾幾次幫助別人看過他們的血常規(guī),肝功能,甚至骨髓穿刺的報告。春強說“白細胞高得儀器顯示不出來的時候”我并沒有多少驚訝,更沒有感到一絲害怕。哎,無知的人啊,該得有多大的膽呢?
小叔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讓我給妻子打電話,說將家里的錢都取出來,然后他又回家拿了自己的存折。我的存折上大概有一萬七千塊錢,小叔的存折上大概不到一萬塊錢。那時候,我們都剛畢業(yè)沒幾年,成家,立業(yè),生孩子,處處都要花錢,而工資一個月也就七八百的樣子。
小叔跟我說:“敏,要去合肥了。”
我說:“嗯。”我這時的意識已經(jīng)開始有些模糊。
去合肥的班車要下午一點才出發(fā)。等車時,小叔帶我來到車站對面的飯店里,問我想要吃什么。我一點胃口都沒有,只是覺得口渴。小叔點了兩三個菜,我一口也沒吃,只喝了一碗鍋巴粥。
上車后不久,我便迷迷糊糊地,可能睡著了,也可能沒有。小叔不斷摸我的額頭,輕聲地問我:“敏,難受嗎?”我記不清楚是否回答小叔了,或者我回答他的是不是諸如“沒事”,“嗯”之類的話語。
等我們來到合肥安醫(yī)附院住院部時,天快要黑了。夕陽下,我抬頭仰望那棟略帶弧形的高大建筑,它該有三十幾層的樣子吧。站在這座樓下,我突然覺得自己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了。小叔輕車熟路,左拐右拐,找到電梯,將我?guī)У?7樓。
在這次住院前,我沒住過院,來醫(yī)院也很少。在這之前,我只知道兒科,內(nèi)科,外科,骨科,皮膚科。但這17樓的門頭上掛著的是“血液科”。血液還有專門的科室?我是頭一次看到。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