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LED燈光有些晃眼,一張陪護床放在靠近窗戶的地方,鋪蓋疊得整齊,散在床上的購物袋里交疊著一些開了包裝或沒開包裝的藥品、保健品。另有一張簡易床,床板空空的,上下堆著一些營養(yǎng)品。我站在窗前,看蛋黃色的夕陽漸漸沉下去。
姐夫的主治醫(yī)生姓梁,看起來也就三十幾歲,稀疏的頭發(fā)很是整齊,說話也算熱情溫和,我能看得出他在盡最大努力向我描述姐夫的病情?!盎颊叩搅诉@個時間基本上也就沒有任何希望可談了?!蔽乙苍谂Γ拖駱O力屏住呼吸向更深的水下潛去,“他從濟南回來時感覺還好,穿刺給藥做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感覺好些。只這最后一次發(fā)現(xiàn)胸痛惡心,是不是還能堅持一段時間?”梁醫(yī)生似乎笑了一下,可瞬間恢復了凝重。“那不可能??床∪说脑旎伞G靶┤兆?,我們鄰村的一個年輕人更快,從發(fā)現(xiàn)病情到離開,就兩個多月時間。他這個大半年了吧,已經(jīng)夠好了?!闭f完,仍不忘補上一句,“我的意思是如果發(fā)生奇跡,也可能再堅持一段時間,但多久,真不好說?!蔽彝饺坏叵霃膶I(yè)人士的分析中抓到一絲光亮,可我心里明白,即便是上帝伸出那雙拯救之手,這時也在慢慢縮了回去。
姐夫從床上坐起,一根根肋骨清晰可見。手,骨節(jié)突出,在扳住床板時狠狠用了一下力,他已不能控制自己的力氣。他無力地抬了一下右手,想要說什么卻又垂下頭去?!昂眯┨炝耍拐沟刈?,偶爾長嘆一聲,多數(shù)時間就那么看著燈光坐著。”三姐說完遞給我一瓶酸奶,我默默放在病床前的小桌上。我從私人手里購買的印度藥已被打開,其中一板已經(jīng)吃了幾粒。姐夫抬起頭來,試圖看向窗外的夜色,我把剛才拉上的窗簾重又拉開,黑漆漆的天空上除了幾只寥落的星辰再無他物。月亮還沒升起,或者原本就不是有月的日子,很多秘密深藏在夜色中。醫(yī)院里的每一個病房,每一張病床上的病人;醫(yī)院之外的每一處住所,安眠在床榻上的每一個人;田野上的草木、鳥獸和葉子下的小蟲,地下洞穴里的生物……在夢里,或許只有在夢里,每一種事物才會保持著空間時態(tài)的生存、奔跑與飛翔,可以瞬息之間從此地到彼地,從此時到彼時,移時換位。而在現(xiàn)實的黑夜之中,個體卻又如此孱弱,像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孩,每一絲風吹草動,每一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都可以讓原本生動的生命剎那消逝。
如果可以描述,那些細微到肉眼難見的病毒此時一定正處于瘋狂階段,它們呼朋喚友,從備受打壓的氣氛中醒來,一個個摩拳擦掌,它們叫囂,狂舞,就像趕赴一場魔鬼的盛會。血管是它們的高速公路,器官是它們的加油站和服務區(qū),骨骼是它們堅實的寶座,那個夢中無數(shù)次向往的病之靶心,才是它們密謀會盟的神秘山頭。你表面冷靜著,你仿佛一點也感覺不到體內(nèi)的政變,你把目光投射在那些熟悉的日常事物、熟悉或陌生的人臉上,沒有人會看出任何端倪,你想要說:我和你們沒有什么不同,我的力氣、吃飯的手藝還在,病痛只不過是暫時的,我會和你們一樣抱有對生活的熱望,給家以溫暖和依靠,給愛以力量與關懷。而此刻,這些無疑已是癡人說夢,你是病者,你是被病毒攻擊占領的一座形同虛設的高地,你高揚的旗幟即將被拔下,你堅固的城池即將被攻陷,你的王座已搖搖欲墜,在你人生的黃昏時分,你的血肉與錢財、土地與宮殿,即將在人間版圖消失。
更多時候,其實我不想也不肯面對這樣殘忍、冷酷的場景,我的店鋪與醫(yī)院之間不過咫尺。大半年以來,我在醫(yī)院與醫(yī)院之間穿梭,我在搜索、打問每一條看似有價值的信息,姐夫還年輕,身份證上的年齡比我大一歲(他后來因為結婚的原因找派出所改大了兩歲),實際年齡比我還小兩歲,我們之間不乏某種默契,彼此稱呼對方的名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更像兄弟,而三姐,是維護我們兄弟情義的那個人。三姐比我大幾歲,因我上學母親便剝奪了她上學的權利,你知道那時的農(nóng)村,思想保守而狹隘,你更知道一個子女眾多之家的窘迫和壓力。有一段時間,三姐說話的語氣隱隱有抱怨,這我能聽出來。她有時會說,喜歡讀書想當作家就干,你看誰誰,寫了什么拍成電視劇,你看誰誰,寫了小說廣播劇里每天在播。半導體收音機一度是三姐認識世界最初的通孔。下田,做家務,和很多姑娘在一間局促狹小的房間里織出口掛毯,收音機是她唯一的陪伴。而我的緩慢成長在一定程度上成為終生桎梏,對求學的無意義認知,對希望的無意識放棄,都將原本可以、可能更好一些的命運推向了起點。如果我真的能在未來的日子里有所成就,那么我的寬裕能否給親人們帶來更多更為堅實的依靠?我無數(shù)次假設,又一次次從這些海市蜃樓般的假設里抽身而出——唯命運與人生沒有假設,我只能在現(xiàn)有的知識儲備或者能力儲備中拎出自己那個失敗者形象,盡最大努力面對這個一定會接二連三發(fā)生事件的家族或家庭。
母親最后的時光也是在這所醫(yī)院度過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由我負責陪護,哥姐家不是有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顧就是有其他雜亂的事情。打完針,母親可以跟我去店鋪里休息。母親說她不愿意一個人呆著,一個人睡孤單。陪伴,對我來說是對親恩的回饋與承諾,我毫無怨言。而現(xiàn)在,一切悄然在變,哪怕在醫(yī)院多待一分鐘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割裂般的折磨。姐夫安靜下來——其實很多時候他都是安靜的,除非突發(fā)陣痛或痙攣。我看著他,束手無策地看著他,額頭上的汗水不斷地細密地滲出,他煩躁地擦拭,咬緊牙關怒視前方,那個虛無的無形的對手讓他心情惡劣而躁狂,他卻又在瞬間用極大的克制力忍耐住。我的姐夫緩緩躺下,雙手放在身體兩側,無聲地望向天花板,望向那些暫且可稀釋疼痛的往日片斷——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家破敗的院子里涌進很多人,大多是婦女和孩子,有的在翹首張望,有的在竊竊私語:“這不就是一個學生娃嘛,看樣準不到二十歲。”“是啊,你看嘴上的毛還沒長齊,這就準備說媳婦了?!闭f媳婦是我們鄉(xiāng)下的土話,意即到了一定年齡就要張羅婚事的意思。姐夫和三姐之前也見過面,不過是媒人領著在村子里走上一圈兒,遇見嬸子大娘遞上一支煙,說上兩句客套話,雙方?jīng)]有意見,一樁婚事便成了八九分,接下來就是兩家見面,男方家備上厚禮揀選個好日子上門,就算姻緣已定。
但是三姐一定想不到接下來要發(fā)生的事情,注定要用自己的一生來承受當年做出的決定?;闄z結果出來,他是乙肝攜帶者。三姐躲進里屋,嚶嚶哭泣。母親本想安慰一下,但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很多年,因為母親的關系,我不時會對三哥抱有意見,譬如因為田地,譬如因為鄰里關系——我始終站在母親一邊,好像在心理上母親等同于我的律法,我必須遵守,并且要堅定不移地去執(zhí)行。也許在這時談論這樣的問題,我才能完全跳出事件之外來正確看待,而不是為了維護母親的一意孤行任由事態(tài)自然發(fā)展。
但在當時,還是出乎我意料。我再一次從縣城回家的時候,母親再也抑制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她省略了衣角,省略了不必要的掩飾,向我講述著剛剛發(fā)生的一幕。她說三姐出去了很久還沒回來,以為到誰家去串門,她說她叫了很多人四處去尋找,最終在老河灘上的麥田里發(fā)現(xiàn)了三姐,三姐散亂著頭發(fā),眼前是一眼深深的枯井……母親再也說不下去了,通過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講述,我知道三姐至少彼時安然無恙,便沒有說話就走出家門。我能詳細地記住那一天,第一次,當我第一次用成人的口吻向三哥發(fā)難時,三哥沉默著拒不回答,聽任我從頭到尾并不輕松的數(shù)落,我甚至用上了假設的字眼——如果這件事按照你的邏輯就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結局。不歡而散,在面對如此沉重的抉擇時,我知道每一個家庭成員都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或者為此抱有深深的遺憾。三哥的沉默相當于妥協(xié),他顯然不能左右事情的發(fā)展,也便不再做其他打算。我仍然回縣城去學那不靠譜的修車技術,在沾滿灰塵的車下或油漬中敲敲打打,在希望中等待那并無希望的未來。
我在尋找醫(yī)學上的支撐,以免讓敘述陷入一片茫然的境地。甚至有人以為,乙肝未來的結局可以和肝癌畫上等號,肝癌就是乙肝患者最后的宿命。當一行粗體字赫然跳入我的眼簾,還是讓我有些膽戰(zhàn)心驚。如果當年的我知道這些相關常識,是不是也會像三哥一樣站在母親的對立面,投出反對的一票?我在詰問自己,有時并不僅僅是為了某個具體的決定,當年的天真和無知,是否在我成長的道路上留下太多遺憾,草草并無思考的準備之下,是否隱含著命運頹勢與敗局?在一些基礎常識匱乏的鄉(xiāng)村,我們?yōu)榇烁冻隽硕嗌俅鷥r?而在這或深或淺的代價之中,我們又學到了什么,還是仍然一知半解?
結婚之后的他并沒有顯示出與眾不同,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到一個身為人父、身為人夫的男人做著自己不懈的努力。我雖缺乏心理上的認同,但絲毫不妨礙我對三姐和姐夫的尊重。他在履行自己的諾言和義務,遠去唐山或更多的地方打工。說起來,他的瓦匠手藝來自他的父親,從不上學的那一天起就開始跟著父親的建筑隊在鄉(xiāng)間奔跑,為了多賺一些積蓄,又跟隨他的舅舅們遠赴外省。而此時乙肝病毒就在一個看似生龍活虎的年輕人身體中潛伏,它們或許在等待時機,或許還只是生存于肉體角落毫不顯眼的異物,除了高清晰的精密科學儀器,沒有人能看清它們的真面目,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也許從來不會害怕由它們所引發(fā)的內(nèi)亂。它們伴隨一個活動的肉身,從貧瘠的鄉(xiāng)間起身,爬到外省的腳手架上,那里是別人的黎明與黃昏。在每一座高樓大廈上,永遠都活躍著這樣一批人:他們頭戴安全帽,天熱時光著上身,在高處喊——來料,來灰,到了吃飯休息時間又相互調侃著從腳手架上下來;他們在乘坐遠行的火車或者公共汽車時會小心地把身體往里靠靠,以免會給他人沾染上灰塵——其實哪有那么多灰塵呢,不過是內(nèi)心的卑微;他們在勞作一天后陷入深深的睡眠,有時半夜醒來想要摸摸身旁的妻子或孩子,徒勞無功,不得不又一次陷入思鄉(xiāng)的夢境。那些細小的如同微塵般的病毒,也許我始終不能描述出它們的樣子,但它們一定存在,一定依附于身體里的血液或某個器官之上,沉睡、呼吸或接二連三地醒來。
他不惜力。我家的店鋪需要往上再加一層,他親自帶著幾個人來,自己用電錘鑿下兩塊樓板,把洗手間和臥室規(guī)劃好,在用“炮機”往上吊沙子水泥時,不慎失手,幾乎將腮幫子撞透,去醫(yī)院作了簡單包扎后繼續(xù)干活。我家的另外一所房屋,底上兩層,也是他帶著舅舅的包工隊來施工的,從地槽開始到最后一個工序,上上下下,一天也沒在工地缺席過。碭山的梨花開了,白如云朵的梨花在一個奔忙的人眼里不算什么風景,可他還是注意到的,當三姐提出想要跟著去的時候,他帶上了三姐。最后兩年,姐夫做了三樣工:農(nóng)閑時節(jié)在建筑工地;收獲季節(jié)販賣小麥玉米;冬春季節(jié),從本地養(yǎng)雞戶家里買了雞糞,用改裝的機動三輪運到安徽碭山,用作梨樹追施的底肥。
春節(jié)過后的鄉(xiāng)村逐漸蕭條了起來,那些掛著各地牌號的汽車很快消失在了鄉(xiāng)村之外,它們是候鳥的翅膀,承載著歡樂歸來,又滿懷希望地飛馳向遠方。姐夫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出去打工了,做建筑,販賣糧食,運送雞糞,占據(jù)了他幾乎所有的時間,就在臨近春節(jié)前二十幾天,查出了病情惡化。那天,他坐在我的店鋪里,神色間有一些恍惚,還夾雜著幾分懷疑,“不可能啊,往常都是三個多月檢查一次,都沒問題,也就這次感覺沒事推遲到四個來月。”三姐說:“還說沒事,自己難受不知道?惡心,反胃,當胃病治療了幾天不見效?!弊C據(jù)確鑿,來不及猶豫便住進了縣人民醫(yī)院,檢查,輸液,研究治療方案,一住就是一個多月。
相關資料顯示,病毒性肝炎是一種世界性的常見傳染病,目前全球約有3.5億人生活在乙肝病毒的陰影下。中國屬于“重災區(qū)”,乙肝病毒攜帶者約有1.2億,而原發(fā)性肝癌惡性程度高,病情發(fā)展快,治療難度大,被稱為“癌中之王”。姐夫所得的正是這種。
轉院——我和姐夫交換了一下眼神。他有著棱角的臉上此時增添了幾許希望的神色。“轉吧,去省城,我跟你三姐說聲,把錢帶上。十萬吧——就照著這些錢看病?!彼f出這句話時毫無遲疑,看來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一邊是不能延遲的治療,一邊是風雨飄搖的小家,兒子再過一年就要大學畢業(yè),女兒正上初中。
去省城的車是私家車,也就是大家口中的“黑車”,一些年輕的車主形成一個小團體,在縣城與省城之間構筑起了一個隱秘的交通線路,如果查得不太嚴,他們就有了一份還算不錯的固定收入。前一日,我問在省城一家醫(yī)院工作的作家朋友東紫,在哪個醫(yī)院治療比較好且治療費用更經(jīng)濟一些,東紫說省腫瘤醫(yī)院,并聯(lián)系了在腫瘤醫(yī)院工作的朋友,說周一那天值班,讓我們盡量準時趕到。車在高速路上奔馳,望著窗外黑黢黢一閃而過起伏的丘陵,我的眼睛開始模糊起來。
當年,他第一次站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手中的瓦刀還未拿穩(wěn),腿肚子先抖了起來,那邊是父親嚴厲的面孔,自己說不上學了,那就得跟著建筑隊一起上工。墻角越砌越直,磚縫越對越準,當某一天別人說一個大工在外地可以賺更多錢的時候,他卷起鋪蓋去了更遠的地方。他在尋找自己的成長之路,他用生澀的眼神換來每一句夸獎,每拿到一份可觀的工資,心里便燃起更大的火焰。他小心翼翼,親眼看見兒子降生的那一刻,作為父親,心生柔軟——他知道,他還面對著一生長長的路,作為陪伴,他要讓風險降到最低,他要讓一個簡陋之家獲得更多的溫暖。他不得不回到家鄉(xiāng)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營生,而他的性情又稍顯暴烈,自己行動迅捷,便見不得他人有一絲偷懶——那架“炮吊”的樣子確實有些像凌空虛發(fā)的大炮,在屋頂旋轉、漂移,他看了看即將下沉的暮色,不得不親自操作,手柄轉動,兩袋水泥在冉冉上升,不意卻“砰”的一聲鋼絲繩斷裂,手柄打在了臉上……我看見了鮮紅的血從他捂住的指縫間汩汩涌出。
司機把車停在了省腫瘤醫(yī)院門口,喊我們下車。夢醒。一些往日的碎片,無論如何也拼湊不起一個人完整的人生。
毋庸置疑,但凡來到這所醫(yī)院的患者,他們的命運都已被改寫,就像一艘脫離了航向的夜航船,在迷茫的大海上飄蕩,有暗礁,有狂風,有巨浪。姐夫的臉已消瘦脫形,皮膚深處透出一種異常的暗黃,他粗糙的手看起來有力,卻在接過檢測單據(jù)時輕輕顫抖。三姐說,“該治療得治,不行回家把村后的樹賣了,還有糧食?!彼嘈α艘幌?,并沒有回話,病床已經(jīng)安排妥當,接下來就是醫(yī)生會診,確定治療方案。而我知道,他當時說的那句話一定是作數(shù)的——十萬吧——就照著這些錢看病。你一定很少聽見有人如此果決,在面對一種可怕的疾病時,不是對癥下藥,不是聽從醫(yī)生的建議,而情愿削足適履:我就抱著試試看的心理,不管是否可以,不管能否康復,也不管我家里有多少錢,我只拿出十萬治病,其他的只看天命。
不覺春天到來,田野上的麥子開始拔節(jié),三姐和姐夫來往于家和省城醫(yī)院之間,顧不上麥田里蓬生的雜草。如果治療效果比較好的話,還能看見孩子領上畢業(yè)證書。暑假時我特意叮囑外甥,一定要去醫(yī)院陪陪你爸爸。剛滿二十歲的孩子,就像他父親第一次到我家時那樣的年紀,不愛說話。只是,只是他不知道這是曾經(jīng)給予他生命的至親之人的最后時刻。原發(fā)性肝癌門靜脈左支癌栓、肝動脈化療栓塞術、股動脈插管……一系列如天書般的醫(yī)學術語,讓姐夫時而焦灼,時而又燃起一縷小小的火焰。他在想,如果這次能暫時逃脫病魔的手掌,他一定會珍惜自己的身體,再不會為了趕工期站在腳手架上喊已經(jīng)倦怠的兄弟們,再不會放下自家的糧食趕著販運別人家的糧食,再不會顧不上過年,一趟趟來往于家和那些即將盛開的梨花之間。
介入治療,就是將來自藥物的外力加入到和病毒之間的戰(zhàn)斗中去,以期能在堤潰的時刻嘗試做出最后的挽留。一次、兩次、三次……當做完第四次介入手術之后,他的眼中再難燃起希望的火焰?!八懔税?,我看錢也花得差不多了。醫(yī)院每天都有人進來,每天都有人躺著被推出去?!苯惴蛟窘训捏w格好像一下子委頓了下去,肋骨清晰地突了出來,眼窩下陷,一寸寸肌膚就像用黃色的汁液涂抹了一遍。而我仍然在做最后的努力,添加了一個據(jù)說從印度進口特效藥的人的微信。多吉美,價格不算太貴,一千五百塊一盒,保真。有關多吉美的介紹中這么寫到:“多吉美又叫索拉菲尼,是一款多靶點多激酶抑制劑,主要用于治療不能手術和遠處轉移的腎細胞癌或肝細胞癌。在臨床上療效顯著?!蹦嵌螘r間電影《我不是藥神》正上演得如火如荼。一群得了白血病的患者,圍繞著特效藥“格列寧”歡笑哭泣,“我病了三年,四萬塊錢的正版藥吃了三年,房子吃沒了,家人也被我吃垮了,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了便宜藥,你們說是假藥,藥假不假我們能不知道嗎……我不想死,我想活著,行嗎?”電影中,因為程勇被抓,一位患病的老嫗向警官哭訴。隱隱地,我能聽見姐夫內(nèi)心深處的傾訴。是的,他也想活著,想活著看到兒子畢業(yè)工作,娶妻生子,想活著看女兒長大成人,想活著繼續(x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為這個家付出最后的努力。
那種傳說中的神藥到底沒能讓他感覺到輕松一絲半點,病情在最后時刻爆發(fā)——當火山熾熱的熔巖噴出山口,當傾圮的城堡全面淪陷,當所有的生命體征漸漸消退,他的唇角竟出現(xiàn)了一絲讓人不易覺察的笑意——是對生命不堪一擊的嘲諷,還是對終將解脫痛苦的釋然,抑或是對親人最后的安慰?
三姐家的院落肯定不是村里最好的,但每個角落都收拾得井井有條。一些碎雜木整齊地碼放在門口,過年時大門剛噴了油漆。機動三輪的兩個大燈干凈明亮。廚房新貼了瓷磚,靠近大門的一側,是兩間平頂小屋,一間用作洗澡間,一間用來放置雜物。水井旁一株老榆樹,濃密的樹蔭遮蓋住院落一角。走廊用鋁合金門窗密封,雨季時,雨水再不能濺上廊道。屋內(nèi)敞亮而凈潔,山墻上懸掛著大幅全家照,是上一年春節(jié)有人來村里照相時拍的,一家四口,每個人都甜甜地笑著……姐夫不止一次說過,“這就是我要的家的樣子?!?/p>
我們沒有再勸姐夫做最后的嘗試,他拒絕化療,他不想再做超出計劃外的事情。我從縣醫(yī)院拿來的杜冷丁他只用了三針。
姐夫下葬那天,玉米苗已經(jīng)破土,有人推著車子經(jīng)過,說,一個多好的年輕人。
【責任編輯】王雪茜
宋長征,山東省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29屆高研班學員。文字散見于《天涯》《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文藝報》《啄木鳥》等文學期刊,作品被收入各種年度文學選本。著有鄉(xiāng)土散文集《住進一粒糧食》等多部。獲山東省第三屆泰山文學獎、林語堂散文獎等多種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