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飛
“我們年紀(jì)太大,關(guān)節(jié)僵硬?!?/p>
“可以借助工具。最主要的是練習(xí)的過程,要學(xué)會身體與自己對話,感受溫順和抗拒,要耐心一點,循序漸進(jìn)?!?/p>
“可是,你知道的,有些人是天生的‘硬骨頭”。
劉芝美微笑著聽著,眼睛清澈明亮。她兩手交疊在膝蓋上,腰背筆直,身體跟柔軟的沙發(fā)靠墊保持著合適的距離。
她是瑜伽老師,正在和兩位老同事聊著練習(xí)瑜伽的話題。女伴們燙著相同的卷發(fā),臉遭遇時間的泥石流,沖擊到脖頸處,層層疊疊。精致的黃金飾品從垮塌中被托起,在餐廳明亮的光線里跟刀和叉子交相輝映。
她們半是嫉妒半是真誠地向劉芝美討教保養(yǎng)的秘法。
“哪有什么秘法?只是吃得少,動得多?!眲⒅ッ涝绞秋L(fēng)輕云淡,她們越是覺得敷衍的成分大。
她們有十多年沒見過劉芝美了。今天她穿著牛仔褲、白T恤,一副年輕人的打扮。何止是打扮,她在她們面前就如同一個晚輩。她們皺緊呆板過時的紋眉,思索著難道時光專門折磨了自己而偷偷放過了別人?
劉芝美臉上掛著笑。她知道自己與她們同樣衰老,身體的內(nèi)里,那些曾經(jīng)鮮潤的氣管或身體其他管狀物,如同那些終日暴露在外的電線一樣,被風(fēng)吹日曬,保護(hù)層早已失去彈性。這些問題,任誰都要面對,可是,就是不甘心吶……她把目光從她們脖頸的褶皺處移開,移向窗外。
這是五月的最后一天,凌霄正值盛季。天空飄著如絲小雨,咖啡館門口歐式鐵藝的斜坡走廊上藤蔓糾纏,成簇的喇叭形狀的花朵開在高處,隨著風(fēng)雨落到一把黑傘上。
隔著玻璃,因為一朵凌霄的滑過,劉芝美注意到傘下依偎著的兩個年輕人。兩個人身體緊密地貼靠在一起,只有熱戀中的人才會用身體的每一寸皮膚、每一個細(xì)胞去感受這種密不透縫。男的穿著米色亞麻褲子、白色休閑鞋;女的穿著淡紫色及膝的裙子,小腿筆直,腳上是一雙黑色細(xì)高跟鞋。她由衷地覺得這一定是個漂亮的女人,并渴望看一看她的臉,來印證自己的想法。
一陣橫風(fēng),傘打了個趔趄,兩個身體因此挨得更加緊密。五月的風(fēng)就是這樣,沒有緣由,帶著點任性。凌霄簌簌掉了一地,兩個年輕人踩在花毯上。受風(fēng)的影響,男人抬了抬傘,劉芝美得以窺見身材嬌小的女人,黑色真絲面料的短衫下擺在風(fēng)中輕盈搖曳,手肘處掛著一個四方形的綠色皮包,上面有幾顆金色鉚釘。
劉芝美一驚,好像外面的大風(fēng)隔著玻璃沖了進(jìn)來,強行把極燙的普洱灌入嘴中。手中的骨瓷杯子受到驚嚇般劇烈晃動了一下,茶水像細(xì)小的蛇,朝各個方向蜿蜒涌動。
服務(wù)員拿來擦布,同桌的兩位女伴為她遞上紙巾,提醒她,這是剛泡的普洱,燙著呢。
劉芝美料想自己的臉一定紅了。
綠色的皮包,有四顆金色的鉚釘,其中一顆掉了。她們一周前還商量過,補一顆同樣的太難找,干脆全部換成別的裝飾品。這是婆媳二人偶然間的閑話。少一顆鉚釘就少一顆吧,并不影響美觀,再說了,誰真正注意到別人的包上少了顆鉚釘?可偏偏劉芝美發(fā)現(xiàn)了。這是兒媳婦向姍上個月過生日時,她從商場專柜為她精心挑選的禮物。
“我們第一次喝普洱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劉芝美強行把目光從遠(yuǎn)去的兩個年輕人身上拉回來。
那時的普洱可不像現(xiàn)在一樣受大眾歡迎。單位同事從云南出差回來,手里提著一摞筍殼葉包著的東西沖到辦公室。大伙以為帶了什么好東西,都擠著腦袋湊上去看熱鬧,沒想到是又黑又硬的一塊磚,喝慣鮮嫩綠茶的江南人可沒看出這個普洱茶餅好在哪里。出于好奇,幾位男同事干脆跑到食堂廚師那里借了把菜刀,對著堅強不屈的茶餅又是割又是剁,女同事們笑得直不起腰。帶茶的同事本來圖個新鮮,結(jié)果沒想到這么難對付,鬧了個大紅臉。有人剛喝了一口,就說這是刷鍋水的味道,另一個同事聽完直接把茶水噴在了一堆報表上。整個喝茶的過程簡直就是一場鬧劇,好長時間,只要見到帶茶的那位同事,大伙都會不約而同想到那塊普洱茶磚。
對劉芝美提起的這件有關(guān)普洱茶的往事,兩個老同事完全沒有一點印象,一臉茫然。
這么有趣的事別人都不記得了,是自己的記憶力超強,還是別人都可以選擇性失憶?劉芝美想到自己的丈夫,他的失憶簡直就是一場謀殺。高中時代那個說如果沒有她自己也不想活了的少年,在二十多年的婚姻中竟然消失了,沒留下一點痕跡。
劉芝美跟兩位舊同事告別,她還要去探望母親。對方竭力挽留,多長時間才約成一次,就這么匆匆走了?
“現(xiàn)在的時間都不是自己的,我媽那里我有兩周沒去了,好不容易休息一天,總得要去望望的?!眲⒅ッ缐褐睦锏捏@濤駭浪,故作平靜,面帶歉疚。
“好吧,好吧,你這個大忙人。”老同事送上無奈的白眼,她們的目光如雷達(dá)般再次掃過站立起身的劉芝美,企圖從她纖細(xì)的腰身上發(fā)現(xiàn)一處因為不服管教而松弛下垂的痕跡,好安慰一下自己的無可奈何。
綠色的包,四顆鉚釘少了其中一顆……少了鉚釘?shù)陌趧⒅ッ姥矍安煌;蝿?,她感覺自己像極了那頭被胡蘿卜引誘而不斷前行的驢子。蠢驢!她要阻斷這種被情緒拉著往深淵里走的感覺,商場同款的包很多,或許這款包鉚釘?shù)馁|(zhì)量不好,又不是只有其中一個包脫落了鉚釘??墒悄呛谏娼z下擺的襯衣,分明就是向姍早上出門時的著裝。
劉芝美的腦中就像在系鞋帶,一會兒被綁得死死的,一會兒又一一拆解。重復(fù),再重復(fù)。
她猛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走到家的附近了,仿佛剛剛一直身在夢境中。小區(qū)住宅密集,路也不夠?qū)?,兩輛車都無法交匯。小區(qū)出口與大馬路交匯的丁字路口,密密麻麻開滿了早餐店、蔬菜店、水果店、小超市。
劉芝美站在路邊,隔著兩三米的距離注視著蔬菜店。風(fēng)吹日曬,門頭上的招牌早已褪色,好在周圍來買菜的人是從來不會抬頭看招牌的。
仁友蔬菜店,她的眼睛費了些勁才在這幾個字上定焦。當(dāng)她認(rèn)清這幾個字時,這些字仿佛帶著魔咒生硬地卡住了她的身體。有那么一會兒,她任由自己像根桿子杵在這輩子連一秒鐘都不想停留的地方,目光從招牌上落到坐在門口合歡樹下的男人。
男人穿著黑色皮圍裙,圍裙上沾著動物的油脂、血水、骨髓以及經(jīng)年的污垢。皮圍裙從脖子下方一直到大腿上方。他癱坐在白色靠背的塑料椅上抽煙,吐出的煙霧正好模糊了他的臉。她發(fā)現(xiàn)她想不起這個男人的臉了,是因為時間漫漶,還是她也跟別人一樣會選擇性失憶?一朵粉紅色的合歡花輕飄飄落下,落在男人黑色皮圍裙包裹下凸起的肚子上,發(fā)黃發(fā)黑的腳趾頭從拖鞋里探了出來。
她認(rèn)識他嗎?她曾經(jīng)認(rèn)識過他嗎?
仁友蔬菜店的女人走了出來,手里正擇著把芹菜,她看見劉芝美杵在門口不遠(yuǎn)處,似乎有點意外,猶豫了一下,決定上前打招呼。就在她邁出第一步時,劉芝美仿佛被解除了魔咒,瞬間驚醒,用驟雨般的腳步向家奔去。
女人走到男人身邊,拿起落在他肚子上的那朵合歡扔到地上。兩個人互看了一眼,然后側(cè)著腦袋,面帶困惑地看著遠(yuǎn)去的劉芝美。
庭院的鐵柵欄上爬滿了凌霄,一直爬到大門口,如火如荼。她第一次覺得凌霄的顏色具有危險性和侵略性。院子里種著幾株月季,已經(jīng)是今年開的第三茬了,顯得有點精神不濟(jì)。繡球剛剛盛開,淋了雨,碩大的花朵低垂著腦袋,看上去臃腫而懈怠。劉芝美真想上去扇它一耳光,可是關(guān)花什么事?劉芝美從惱怒中抽身,慢慢蹲到地上,長長呼出一口氣。繡球花叢下,螞蟻在濕潤的土地上拱起的城堡搖搖欲傾,她不由得想到自己操持這個家的每時每刻,自己就像螞蟻一樣不停地建造著幸福家庭那脆弱松軟的大廈。
事實證明,她是一位失敗的建筑師。
她一向?qū)ο驃櫤?。結(jié)婚那天,她給向姍戴上龍鳳黃金手鐲,告訴她,她會把她當(dāng)成親生女兒一樣疼愛。
事實上,她也做到了。向姍舍不得買的護(hù)膚品,她眼睛都不會眨一下,立刻去商場給她買回來;向姍出門旅行,她總是往她的手提袋中塞錢,出門可不能委屈自己;每一次來例假,劉芝美都會為她熬紅糖老姜湯,向姍來不及喝,她就給她送到公司。做這一切,劉芝美都心甘情愿。
劉芝美緩慢地爬到二樓??蛷d兩邊都是獨立的套房,小致住在東邊,她住在西邊,一樣的臥室、衛(wèi)生間和衣帽間。
小致和向姍一早出去上班,晚上才回來,因為路途遠(yuǎn),都在公司食堂吃完飯,再坐地鐵回來。一到家,鞋子一脫直接進(jìn)房間,“啪”的關(guān)上房門。門一關(guān)家里就成了兩個世界,一個劉芝美的,另一個是小致和向姍的。
午后的光與室內(nèi)的昏暗正在交替,陽臺上卷起的百葉窗發(fā)出聲響??蛷d連通著陽臺,可以看到庭院以及隔壁家的庭院,都是小小院落,種月季,搭葡萄棚架,養(yǎng)盆景。往日,只要空閑,劉芝美最喜歡待在這里,看自家和別家的四季花草,享受著自己的思緒如雨后移動的山嵐,寧靜而平和。在今天以前,她都認(rèn)為這種美好的日子將延續(xù)下去,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當(dāng)上奶奶,坐在寬闊的陽臺上逗孫子玩??墒牵@個失敗而平庸的建筑師,拼命維護(hù)一個家的女人,今天受到了命運的嘲諷。
每天早上,劉芝美都到街口買油條、小籠包或者兒子愛吃的粢米飯。小致匆匆跑下樓,一手抓著包子或者油條,另一只手忙著去拔鞋跟。她為他特地拉出的凳子,他從來沒把屁股挨上去過。他把餐桌上的粢米飯塞進(jìn)單肩斜挎的包里,和鑰匙、錢包、耳機線糾纏在一起。有幾次,他在早上往包里裝粢米飯的時候,想起里面還有一個硬邦邦長著綠毛的飯團(tuán)。
小致寡言少語,對身邊的事總是漠不關(guān)心。逢年過節(jié)要走親戚,他都不情愿,被劉芝美逼急了才百般無奈地出門。直到向姍出現(xiàn),這個內(nèi)向而笨拙的小伙子才變得開朗了一些。
如果向姍離開小致,小致又會變成曾經(jīng)那個沉默寡言的人嗎?
要告訴小致嗎?可以找誰商量一下?她在躺椅上睜開眼睛,突然意識到?jīng)]有人可以求助。自己其實一直都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她仿佛很久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了。她感到心臟正承受著某種尖銳的疼痛,空空蕩蕩的家中有著排山倒海般的寂寞與孤獨,她必須要逃離出去。
劉芝美強打起精神,重新洗臉梳頭,她決定去一趟兒子的公司。她多少有點急切,好像今天不見到兒子的話,世界會發(fā)生一些改變。她是個行將破產(chǎn)的人,必須要孤注一擲地做點什么。
劉芝美在兒子公司樓下的咖啡店買了一杯拿鐵,想了一下,她決定再要三杯,可以給小致的同事。另外,又索性買了一些蛋糕。在人情世故方面,她和小致都接近木訥。
藍(lán)灰色調(diào)的寫字樓,即使陽光耀眼,玻璃墻體依然沉靜得像大海。辦公室是個大通間,十幾個人在里面辦公。劉芝美走進(jìn)會客室,手中的咖啡袋子正不耐煩地摩擦著她的牛仔褲。
她像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學(xué)生,坐在會客室的黑皮長沙發(fā)上,兩只手放在膝蓋上。如果小致問起,她會說,她正好在附近公司給人上課。沙發(fā)旁邊擺著一盆缺乏料理的幸福樹,干燥的土里摁了好幾個煙頭,幸福樹無精打采的枝葉在工業(yè)風(fēng)裝飾的黑漆筒燈的照射下,在她臉上落下憂郁的陰影。
會客室里還有三個年輕的男人,坐在那里看手機,不時地抬頭看看工作間里的人。清潔工噴著玻璃清潔水,拿抹布利落地來回擦著隔在劉芝美和小致之間的那塊玻璃。她一次次勤勉地擦拭,好像就是為了把小致的臉擦干凈給劉芝美看。
小致的頭發(fā)軟塌塌地趴成一窩,仿佛好幾天沒洗過。一張寬闊的臉上戴著的眼鏡顯得有點小,鏡面反射著電腦屏幕的光,下眼皮有點腫。他整個人看上去有點不夠健康,劉芝美總是提醒他要多運動,兒子每次的回答都是推推眼鏡,然后用手指來回搓動自己患鼻炎的鼻子,發(fā)出一聲模棱兩可的鼻音。
“我們對什么也做不了主,沒有什么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唯有自己的身體,你可以打開?!边@是劉芝美第一次上瑜伽課時,她的瑜伽老師說過的話。她一直記著,并向自己的學(xué)員重復(fù)這句話,可她從來沒有對小致和向姍說過。
如果向姍要跟小致離婚,自己有能力去改變些什么嗎?她做不了兒子的主,也不能做向姍的主。
回想自己過的大半輩子,唯一一次照著自己心意做主的決定,就是放棄穩(wěn)定的工作,成為一名瑜伽教練。
四十五歲那年,劉芝美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頸椎已經(jīng)處于崩潰狀態(tài)。疼痛和僵硬時時折磨她,她接受針灸、理療、中藥、西藥,但是效果甚微。從早到晚,脖子和肩膀就像僵硬的石頭,她覺得自己就像個罪人,因為罪孽沉重而抬不起頭來。
當(dāng)年考大學(xué)時母親說,女孩子應(yīng)該學(xué)點輕松的,將來不用干臟活累活就行。所以她讀了財務(wù)專業(yè),畢業(yè)后在國企,被囚禁在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里,成堆的報表、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日日啃噬著她的頸椎。
老中醫(yī)給她針灸后告訴她說:“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你去跑步、爬山,做一切戶外運動,只要能堅持得了,你就去做?!焙鋈恢g,劉芝美獲得了啟發(fā),那業(yè)已生銹的身體,或許需要另一種新生。起先,她只能沿著河邊快走,舉舉手,抬抬腿;然后慢慢開始練習(xí)跑步,像蝸牛一樣,逐漸增加強度,兩個月下來,能慢跑三公里;她去健身中心辦卡,跟著上操課,每一個動作都讓她覺得不能呼吸、痛苦萬分,但是伴隨著疼痛,頸椎開始發(fā)生變化,她高興地左顧右盼,不斷地轉(zhuǎn)動脖頸……
健身中心的老板是個有眼光的男人,他親眼目睹了這個上了年紀(jì)的女人一天天正在發(fā)生變化,她的眼神里透著堅韌,他看得出來,她并不是單純在追求健康和形態(tài)的美,她身上帶著一種自我救贖、絕地重生的力量。
老板給劉芝美遞上一杯水:“每一次,我只要看您在鍛煉或者上操課,我就有一種感動,說不清楚,只是覺得,我要讓自己更加努力地生活,咬著牙狠狠地活著?!?/p>
他建議劉芝美去學(xué)習(xí)瑜伽,考個證,將來到健身俱樂部給學(xué)員上課。劉芝美動了心,她想,余生如果再把自己埋進(jìn)一堆數(shù)字中,多少有點虧待自己了。
她去學(xué)習(xí)專業(yè)瑜伽,所有的學(xué)員中她的年齡最大。年輕的老師并不遷就她的年齡,她像只青蛙一樣趴在地上,被老師的腳踩住胯部。如果要讓身體發(fā)生改變,那就先承受痛苦;如果要讓心靈發(fā)生改變,那就先正視這些痛苦。
痛苦?她咬緊嘴唇,決不讓痛苦從嘴巴里泄露出去,但眼淚卻撲簌簌掉到地上。她看見了自己如荒漠般的婚姻生活,丈夫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經(jīng)缺席了很久,作為家人,他那雙有溫度的手從來沒有放在她僵硬的脖子上過,那些通過撫觸而讓她心生溫存的時刻,她差不多都忘記了。
丈夫似乎只負(fù)責(zé)了家庭的組建,卻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把參與者的身份摒棄,退居到他喜歡的麻將和酒精的世界中去了。小致初二開家長會,劉芝美正好在外地學(xué)習(xí),她打了好幾個電話關(guān)照這件事情,但是不出她所料,丈夫去了學(xué)校之后,因為發(fā)現(xiàn)沒人,就直接去了麻將館。劉芝美回家想找他大吵一架,他卻喝得死醉,睡在庭院冰涼的地面上。
當(dāng)時,她坐在酒氣熏天的男人身旁,默默流淚。月光不遺余力地劃過丈夫一寸寸臃腫懈怠的身體,年輕時曾愛過的那個人,去了哪里?
婆婆反復(fù)勸慰她,這些都是生活中的小事,夫妻之間本來就應(yīng)該是吵吵鬧鬧的。
后來,劉芝美還是自己解出了答案。有個周末,她路過丈夫常常光顧的麻將館,進(jìn)去之后發(fā)現(xiàn),煙氣迷蒙的房間里,丈夫的肩頭上有另一個女人的手。她認(rèn)識這個女人,也知道這雙手常在轉(zhuǎn)角的街頭擺菜攤,養(yǎng)活家中癱瘓的丈夫和年邁的公婆。
說實話,她有點羨慕她。雖然生活艱辛,可那個女人身上卻找不到一絲滄桑感,平淡生活中的秘密滋養(yǎng)著她,成了荒漠的反倒是自己。
她決定去印度學(xué)習(xí),精進(jìn)瑜伽的練習(xí)??釤岬奈绾?,她從練習(xí)中心返回住處,卻意外走進(jìn)了一條半打烊的街市??釤岬奶鞖饧芋w力透支,她有點頭暈,不得不找一家店推門而入。她坐在一張椅子上,看見四周呈列著各種色彩艷麗的編織物。店主友好和善,示意她可以在這里休息。一頭白牛擠了進(jìn)來,把門上掛著的鈴鐺撞得亂響。它顯然也很熱,鼻子里噴著很粗的氣。小小的店鋪,因為牛的到來,再也沒有空間容納其他了。白牛眼神溫和,她伸手去撫摸它,它伸出舌頭舔她的手掌,一股粗糲的溫柔瞬間席卷了她,劉芝美熱淚盈眶。異國他鄉(xiāng)的一頭牛喚起了她心底里無限的溫柔。
從印度回來后,她爽快地放走了丈夫。
丈夫也沒走遠(yuǎn),和那個女人在小區(qū)邊上開了個蔬菜店;后來他又辭了職,專門去山里收購黑豬,成了這一帶最有名的屠夫。他手起刀落,從不避諱別人的目光,只有見到劉芝美和兒子時才會躲避收斂。就連小致結(jié)婚,他也沒上門,只是事后給了一個紅包。小致原封不動地把紅包放回了蔬菜店的柜臺上。
劉芝美瑜伽一練就是十多年,雖然面部留著時光的痕跡,但身體的任何部位都纖細(xì)苗條,簡直就是健身中心最好的活廣告。邀請她去教課的有好幾家健身俱樂部,還有一些公司,作為員工福利,午休時間請她去授課,每節(jié)課60分鐘。
她每天坐地鐵、公交穿梭在各個健身俱樂部之間,神采奕奕,旋出旋入。年輕的學(xué)員們都喜歡她,親切地稱她芝芝老師。沒人相信她是六十多歲的人,就連她的母親也常感嘆,她越活越像個孩子。
清潔工擦完污漬,留下潔凈無瑕的玻璃供劉芝美觀看兒子。手中的袋子因為她的一次次用力而發(fā)出聲響,咖啡仍有余溫。隔著玻璃的辦公室看上去就像失去聲音和時間的深海,而里面的兒子就像生活在深海里、肚皮緊貼海底一動不動的魚。她看過一些紀(jì)錄片,里面告訴她,深海里沒有陽光,所以這些魚類連眼睛也不需要,行動異常遲鈍,身體也異常扁平,因為只有最大限度地保持扁平,才能承受壓力。
兒子因為家庭的原因而深深潛泳下去,她自己呢?這些年來如朝圣般地習(xí)練瑜伽,也是為了改變自己逐漸干枯的生活而尋求另一種旨趣與意義嗎?
小致八歲那年夏天,他們一家三口去郊區(qū)的親戚家喝喜酒。酒場很晚才散,鄉(xiāng)間的天空繁星閃爍,剛蓄過水的秧田里,時而蛙叫一片,時而又會突然靜默無聲。三個人就像走在一場神秘的夢境中,誰也不說話。小致最先看到了螢火蟲,一閃一閃忽高忽低地飛著,他們隨著這微弱的光來到河灘,大群的螢火蟲突然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黑夜瞬間打開了一幅閃爍的畫,他們被包裹在畫中。小致上躥下跳,高興得直嚷嚷,非要抓一只螢火蟲帶回家??伤麄儾]有一樣?xùn)|西可以裝螢火蟲,小致脫下T恤,小心地留出了空間,把抓住的螢火蟲包裹進(jìn)去。
劉芝美和丈夫不約而同地朝光著上身的小致伸出手去,撓他的癢。小致笑著,拼命地逃,月光照亮了他光滑的脊背。他們奔跑,追逐,快樂地喊叫……
最后一班公交車走了,三個人只能沿著馬路走回家。因為抱著螢火蟲,走路都帶風(fēng),特別是小致,他神情莊重,仿佛捧著無比珍貴的寶貝。
一到家,小致就迫不及待地把剛開的燈全關(guān)了,然后在桌子上慢慢打開T恤。三個人都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一道魔法開啟。可是并沒有亮光。三雙眼睛都盯著這片黑暗。死了?他們把燈打開,發(fā)現(xiàn)衣服里并沒有螢火蟲。桌子下,角落里,都沒有。
小致滿臉沮喪,眼眶里盈著淚。劉芝美夫婦倆都睡了,小致還抱著衣服坐在客廳里,不肯洗澡,也不睡覺。
“我那么小心,把螢火蟲保管得很好,可它卻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丟了,而我竟然一無所知?!毙≈赂驃櫿f起這件事時,神情還頗為悵然。
螢火蟲的寸光,是否還留在這個成年人心靈褶皺的深處?那個光著脊背的少年在月光下越跑越遠(yuǎn);那個與之一起奔跑的男人,早已經(jīng)是陌路;自己疼愛的向姍,說不定在下一刻就要離開……
強烈的孤獨感像黑夜的海水一樣正慢慢吞噬著她,連手中的袋子何時落在地上的她也不曾察覺。她站起來的瞬間不小心踢倒了咖啡,棕色的液體像細(xì)小的蛇在光潔的地面上蜿蜒……
清潔工“哎呀”叫了一聲。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一邊含混不清地說著對不起,一邊往門外跑去,好像是清潔工讓她受到了極大的委屈。
劉芝美不知道是怎樣走到母親家樓下的。她抬頭看看窗戶,母親正好探出腦袋來,朝她招了招手??磥恚呀?jīng)等她很久了。
樓前有棵玉蘭樹,長得枝繁葉茂。坐在窗前的母親,就像一棵無人照料的小樹,在陰暗的房間里長出羸弱的枝條。
母親住一樓,樓道黃色的墻皮只要一到下雨天就會不停地起泡,然后剝落,像個嚴(yán)重的皮膚病患者。劉芝美弟弟一家住在二樓,除了衛(wèi)生間下水道的聲響外,母親幾乎聽不到兒子家里別的動靜。為了照顧母親,家里請了一位保潔阿姨,每周來三天,幫忙打掃衛(wèi)生、買菜、清洗床單被套。不過,老母親總是喜歡站在忙碌的保潔阿姨背后不停地說話,就像人家身上掛著的一條尾巴,甩也甩不掉。
劉芝美把糕點放在客廳靠窗的小圓茶幾上。兩室一廳的屋子,一個房間堆滿了母親幾十年來的家什,連窗口都被堵上了;另外一間,除了一張窄床,空余的地方也放滿了東西。劉芝美想象著母親獨自在這些幽暗陳舊的物件中穿行的樣子,就像穿行在過往的歲月中。
母親把糕點排列在桌子上,她拆開云片糕的包裝紙,極小心地把它們撕成小塊,放進(jìn)嘴里,慢慢咀嚼起來?;ㄘ堊哌^來,仰著腦袋蹭著她的褲腿。她嘴里發(fā)出響亮的吧唧聲,一邊注視著貓琥珀色的眼睛,一邊把極小塊的云片糕放在手心,遞到貓的嘴前?;ㄘ?zhí)蛄艘幌?,發(fā)出“喵嗚”的聲音,然后把云片糕吞進(jìn)嘴里。她拍拍手心,和貓一樣心滿意足。
母親已經(jīng)進(jìn)入了無邪的暮年。劉芝美把卡在喉嚨里難受的話語盡量往胸口壓壓,再往下壓一壓。
“今年青梅果子結(jié)得多嗎?”母親一定是在惦念青梅酒了。自從向姍用青梅來泡酒,母親時常惦記著。
“前陣子刮大風(fēng),青梅果子被吹下了不少。”劉芝美想到向姍,不知道今年她還有沒有心思采青梅泡酒。
梅樹邊的一盆大麗花需要換盆了,小小的花盆再也容不下它龐大的身軀了;還有今年新種的兩棵小桔樹,在夏天來臨的時候每晚都要給它們澆水,它們的根不夠深,無法獨自汲取土層深處的水。
“我前天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踏進(jìn)了一條河里。那水喲,清澈得很,連里面的小石子都看得清,陽光在水面閃閃爍爍,害得我睜不開眼。我一直朝河水流去的方向走,走了好久,直到夢醒,發(fā)現(xiàn)眼淚把枕巾都弄濕了?!蹦赣H臉頰紅潤,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某一處,沉浸在自己敘述的夢境里?!澳悴恢?,我在那條河流里走得有多高興,身體有多么輕盈,就像一個少女?!蹦赣H換了鎮(zhèn)靜低沉的語氣,接著說,“所以我想啊,我估計快回去了。”
劉芝美把手放在母親干枯的手上。母親早在父親去世前就做好了壽衣,太陽好的日子,就把它們拿到窗口晾曬,一遍遍撫平壽衣上的褶皺。
她臨走的時候為母親帶好門,即便這樣,母親依舊站在門的后面,一直要聽著劉芝美的腳步聲從樓梯間消失才肯離開。
她走到樓下,站在玉蘭樹下朝窗口張望,什么也看不見。母親滯留在黑暗即將來臨的屋中,失去汁液的手指捻過一張張錫箔,在黑暗中折疊元寶。
劉芝美走回家,佇立在院中。她不知道小致什么時候回來,也不知道向姍什么時候回來,但黃昏已經(jīng)來臨。
五月的風(fēng)吹來,圍墻高處的凌霄正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