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主持:房?偉
從生活的本質出發(fā)
主持人語:書寫生活,始終是小說家們立身的根本。自然,生活是宏觀的命題,落實到創(chuàng)作中時,它或與時代結合,或與人性相聯,或者在細小與幽微之處尋找本質。2021年業(yè)已過半,熟悉的春夏交接正在年復一年地上演。生活展現出諸多相似與重復,卻也在重復之中,復現生機。有的作家在紛擾的時代中,開始回望自己的家鄉(xiāng);有的作家用自己的筆觸,回憶起年少時深埋的情感。燥熱的天氣,帶給人們的或許是煩悶與焦躁,卻也促發(fā)了人們品味生活的動力。本期所選的篇目大多從生活入手,描繪城市與鄉(xiāng)土,描繪命運與人生,在寬廣的時代中,回歸生活的本質。炎炎夏日,讀此小說,生活也可歸于靜謐。
城鄉(xiāng)文學中的原生態(tài)生活
馬? 捷
中國現代文學的開端與鄉(xiāng)土文學有關,洪子誠先生曾說過,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中國文學就產生了“一體化”進程。進入五十年代后,“一體化”在文學中的表現越發(fā)明顯,一直到九十年代才有一個轉型的發(fā)生。就是在這“一體化”發(fā)展中,當代文學也具有強烈的“地方性”,“一體化”不僅沒有抹消中國文學差異化的“地方性”,反而使它以另一種方式得到了凸顯。高郵之于汪曾祺,北京之于王蒙,浙江之于余華,西藏之于馬原,蘇南村鎮(zhèn)之于蘇童,江南之于格非……都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后期的“新都市文學”、“新京味小說”、“新海派小說”,這些群體讓地域文化變得更加鮮明。近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仍有不少作家心中盛著故鄉(xiāng)——或者是一個能夠被稱為是“精神故鄉(xiāng)”的印記,而這構成了鄉(xiāng)土文學中的原生態(tài)生活圖景。
三三的短篇小說《晚春》(《人民文學》2021年第7期)中的故事圍繞著“我”所落腳的地方——杭州。人之于家鄉(xiāng)的定義是什么?是出生長大的地方,還是親人居住的地方?小說以父親的視角提及,他認為“杭州”是他別無選擇、能夠重新開始的地方。他的故鄉(xiāng)是上海,但是手足兄弟因為利益而斷了聯系,后來又去了九江、上海,沒有哪里算得上是歸宿。誠然如此,人之所以想不開,是因為他們總是把當下所在的地方看成終點。而“我”明明戶口在九江,卻欺騙女友說在北京有房子。后媽雅紅之于父親,女友小榛之于“我”,成為兩條相互糾纏的敘述線,圍繞著“歸宿”而展開。因為雅紅在杭州有落腳之地,所以父親留在了杭州,并且讓他的孩子“回”杭州,而“我”卻對此產生了異議,畢竟“杭州”自始至終都不是我的家鄉(xiāng)。雖然時代變了,但是父與子所遇到的矛盾沒有改變,父親失去了故土,當他涌動起精神返鄉(xiāng)的沖動時,卻發(fā)現故鄉(xiāng)的消逝或不再,于是“到更遠的地方去”就成為他在精神上的潛在追求,他靠模仿別人抵達應有的生活。而“我”也是如此,“我”欺騙了女友,說自己在北京有戶口,但這一切卻被后媽拆穿——“我”到底能棲息于何處?這是全球化時代里現代人的“無家可歸”,也是城市文學理想型的存在表達。
與之相似的是李學輝的《月亮下蛋》(《西部》2021年第3期),通過對于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刻畫,講述了臧玉在城里生活的各種窘迫事情——她一個孤身女人在城里照顧孩子的不易。作者的書寫沒有游離于時代之外,用諸多細節(jié),例如見到月亮時的孤獨,派件工作結束后腿的腫脹,與婆婆相處的不易,以期達到讀、寫者心靈的共振。城市文學的寫作自始至終受到鄉(xiāng)土文學的影響和制約,我們有關城市的想象始終與對鄉(xiāng)土的想象聯系在一起。城市文學中的“城市”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本質化的構成,而是不斷變化和被塑形的構造物。其包含兩個相互聯系的構成部分:一個是鄉(xiāng)土文學中對城市的想象性建構;一個是城市文學中的城市形象塑造,即作為想象對象的城市和作為表現對象的城市。其實這樣的生活每天都在發(fā)生著,每天都在無數普通家庭中上演著。為了飲食、工作、孩子和愛欲等,人們不得不放下尊嚴,周旋于一件件庸俗的人事。生活似乎又充滿了希望。說到底,自尊和面子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自己努力爭取來的,也就是所說的內涵增大。作者對于人性的思考,對所塑造人物的把控極其到位,甚至能達到陌生化,讓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從同質化寫作中走出來。
與城鄉(xiāng)間的跨域一起出現的,是城市文學與鄉(xiāng)土文學的界限日益模糊。陳再見的短篇小說《胰腺》(《花城》2021年第3期)同樣挖掘和書寫了縣城題材,以“我”的視角去觀照潮汕的風俗和生活。講述了“我”的大姨子為治好她丈夫的癌癥,用遍各種民間偏方。當她得知碣石灣上的月眉庵有個老僮身能祛除凡人身上的不治之癥時,便與“我”驅車前往此地求秘方。但是在回來的路上,我們發(fā)生了車禍……待“我”在重癥監(jiān)護室醒來,發(fā)現姐夫患的病是胰腺癌,而“我”因這次車禍而損傷的胰腺也會像定時炸彈一般,隨時可能危害生命。作者用大篇幅書寫了大姨子對僮身之術的迷信——她為了救治丈夫瘋了一樣尋找民間偏方:重修祖墳,為新建的門樓更改分金,給丈夫灌各種莫名其妙的湯藥,用平時鹵肉腌菜的粗鹽搓得丈夫滿身血紅……令人想起《呼蘭河傳》中婆婆為小團圓媳婦驅邪,最后竟把自己媳婦活活燒死的場景。很顯然,作者這樣刻畫是故意而為之。以寫作者的身份去看待家鄉(xiāng)的人與事時,往往會帶上一定程度的文學虛構意味,作者帶著深刻的悲憫去挖掘所有事情背后不可扭轉的緣由。所以,越去描寫家鄉(xiāng)的愚昧不堪,越是感受到離家鄉(xiāng)越近,甚至像是高度放大后呈現出的效果。同時,作者也不愿安于如此簡單的模式,制造了“車禍”的情節(jié),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小說的簡單結構。胰腺的病癥從“阿喜”到“我”,也暗喻著小鎮(zhèn)的愚昧風氣來自于小鎮(zhèn)的每一個人。
在一定程度上,鄉(xiāng)土文學充當了關于國家和民族寓言寫作的象征。胡性能的《石頭里的老虎》(《湘江文藝》2021年第3期)中,作者以“石頭里的老虎”為線索,講述了他回鄉(xiāng)路上的坎坷。文章開頭作者開門見山地道出了自己一個奇怪的夢——在一塊巨大的花崗巖中,蹦出一只布滿黃黑條紋的老虎。他查詢后得知這樣的夢預示路上會碰到許多困難,而這能夠引起讀者的好奇和思考。緊接著在回鄉(xiāng)的路途中,又正巧遇上一輛載著一塊巨石的農用車,也正是這塊巨石成為阻擋作者繼續(xù)前行的一個阻礙。最后,又全程圍繞夢中的老虎展開。不同的是,幻化中的老虎不再從花崗巖中蹦出,那個暴怒飛過的綠色皮卡卻幻化成了老虎的臉孔,被撞飛的和擊碎的卻是和夢中相似的花崗巖。陳貝屯村的路邊標語的變化,從以前的“山村要致富,少生娃娃多種樹”,到后來的“上淘寶”、“掃黑除惡”等,這些體現的是時代和社會的發(fā)展變化。可惜變快的不僅是時代和鄉(xiāng)村的發(fā)展,更是生活的節(jié)奏。二十年前帶女友吳湘回家時,院子里柿子樹的場景,和現如今當初的女友變?yōu)榍捌扌纬甚r明的對比。在時代變遷和時間的洗刷下,現在作家所寫作的對象有了很大不同,他們不會前置批判和諷刺對象,而是前置“人”,再去敘說故事,體會小說中人物的悲喜和希望。
鄉(xiāng)土文學中有一類是圍繞著特定的城鎮(zhèn)展開,刻畫了在城鎮(zhèn)中生活的人們的形象。第代著冬的《逢場作戲》(《安徽文學》2021年第7期)就是圍繞著牛岍鎮(zhèn)這一古鎮(zhèn)而展開,采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敘述。小鎮(zhèn)坐落在一塊平坦的洼地上,四面環(huán)山,故事的開端在于村委會的選舉——是莊之旦當選抑或是呂朝松。可惜莊之旦落選,之后發(fā)生了一系列光怪陸離的事情,第二次選舉仍然是呂朝松當選。小說中有幾個細節(jié)耐人尋味,牛岍鎮(zhèn)的村民爭相將自己親人的骨灰盒放到至尊之位,可見其村之迷信風氣,而這恰恰被李小猜所利用,去控制牛岍鎮(zhèn)的魚塘、操場和其他資源。小說的結尾,村民們爭相取出先人的骨灰盒,將它們安安穩(wěn)穩(wěn)放入公墓之中,可見村民們從封建迷信到最后重新信任縣政府的管理。作者一向善于書寫農村風貌,這一次也不例外,對鄉(xiāng)村生活的場景進行白描,對鄉(xiāng)土生活的節(jié)奏感和氛圍把握得極其到位。小說結尾處,鎮(zhèn)上的居民都不認可自己平凡的命運,也與前文相呼應,令人讀之莞爾。讀者從這篇小說看到了特定的時代特點與時代風貌,看到了真實的人物、真實的生存環(huán)境、真實的生活場景與民風民俗、真實的人際關系及其流變。
對于鄉(xiāng)村原生態(tài)生活里脈脈溫情的描述也是有趣?;糁裆降摹洞髽浯濉罚ā段鞑匚膶W》2021年第3期)講述了大樹村在幾十年里只剩下一棵老柳樹的故事。到趙大樹這一輩開始有了退耕還林、封山禁牧的政策,為此,村主任老郝和趙大樹之間展開了斗爭。老郝執(zhí)意不給趙大樹家里退耕,趙大樹的弟弟趙二樹將老郝家的祖墳挖平,借此老郝索性把村干部的職位也辭去。趙二樹成了村里誰也惹不起的惡霸,在他的帶頭放牧下,大樹村又成了名副其實的養(yǎng)羊村,山也越來越光禿,直到“我”接替了副鄉(xiāng)長的位置來到大樹村。在沈建榮的幫助下,村民們賣了羊,用掙來的錢種植了蘋果樹,大樹村又成了山清水秀的模樣。作者把民風、民俗、民情等文化元素糅合進此文中,展示了歷史的一面,寫出了時代的變遷,也見證了大樹村人與人之間的樸素情感,流暢的文字下流淌出如泉水一樣的脈脈溫情。文學中的縣城并不只是作者安置陳腐鄉(xiāng)愁的容器,更應該處在“小說家”跟“世界”之間。小說就是世界投影在個人心中的一面鏡像,而對作者來說,這個世界就是他的家鄉(xiāng),就是作家成長的那個小鎮(zhèn),以及這片土地上的人和事。
除去上述作品外,尚有不少作品涉及鄉(xiāng)土文學,傳達出作家對于城鄉(xiāng)融合問題現狀的不同認知。安諒的短篇小說《最是江南倒春寒》(《北京文學》2021年第3期)中,從淮北農村進城的劉成父親在城里丟了性命,他以為父親是因交通事故而喪命,兜兜轉轉才知,父親是因為患有嚴重的高血壓而突發(fā)腦溢血逝世。在小說的最后,劉成從父親的口袋中找到了一張字條。字條上說他要當爺爺了,從今天起要好好活著,這令人不勝喟嘆。劉成的父親以前為了供劉成上學,多次“碰瓷”,以交通事故的名義訛錢,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父親愿意為了劉成犧牲自己的性命,但當他下定決心好好活著時,命運卻給他開了惡劣的玩笑,他沒有死于交通事故,卻死于自身突發(fā)的病癥,何其諷刺!人是復雜的多面體,他們可愛、可恨,卻又可憐。父親訛錢也并非出自本愿,這是文明與愚昧的沖突,被作者刻畫得入木三分。像劉成這樣的“城一代”在大城市活著極為艱難,他是從窮困的農村家庭走出的,在大城市生存和發(fā)展極其不易,可以說是“被城市和鄉(xiāng)村共同擠壓的人群”。作者呼吁人們關注這一類人群,縱然小說的結局是悲涼的,但仍能讀出人性的溫暖,以及父親毫無保留的愛。
根植于人的執(zhí)著與堅守
劉潔予
談這個主題前,我們首先問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什么是好的小說?是充沛的語言、精妙的故事還是高端的寫作技巧?皆是。但是,在這些之上的,首先是作品打動讀者的能力。無論是何體例、何題材的優(yōu)秀小說,都應是自然質樸的。席勒曾說,詩人或者就是自然,或者就是尋求自然。直到今天,自然仍然是燃燒和溫暖作家靈魂的唯一火焰。自然性給予作家一種能力、一種恩惠,這樣,一位作家的文字不會感到虛弱,而是踏實的、有質感的,它令作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始終堅定地傳達一種思想內核。本期評論一則聚焦作家強烈創(chuàng)造某種情緒的能量;二來體會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人物形象特質。其中幾篇牢牢把握住了這一特點,或聚焦愛情,或謳歌戰(zhàn)爭年代的情誼,小說的主人公大多有一種或耿直善良,或固執(zhí)堅強的性格,面對爾虞我詐、世態(tài)動蕩、人生情誼,都有著自己的恪守,實為動人;另外幾篇小說別開生面,書寫現代人精神的“異化”現狀,描述都市人荒謬的生存狀態(tài)。
朱山坡《永別了,瑪妮娜》(《長城》2021年第3期)中告訴我們,沒有愛的人生如同沙漠中荒蕪的大樹,沙漠一眼望不到頭,樹也忍受沒有水的寂寞。瑪妮娜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姑娘,性格剛直火辣,“我”在與瑪妮娜的相處過程中逐漸愛上了這個爽朗的非洲姑娘,然而已經有妻有女的“我”沒有勇氣踏出最后一步;相比之下,瑪妮娜非常勇敢,“愛”就是她的信念與執(zhí)著,只要兩人心中有愛,任何困難都不足掛齒。“我”始終不敢說出自己的心意,最終失落的瑪妮娜心灰意冷,與我做最后的告別,“我”感到異常的失落。愛是美好的、質樸的,也往往是遺憾的,愛是作家創(chuàng)作時最本源的質樸性,本篇文章的靈氣更是在于對于“愛”的解讀,一方面是追求,但另一方面是成全彼此。作家朱山坡曾經說:“寫小說的,心中都有多余的愛,正因為心存這些多余的愛,靈感才會滋養(yǎng)著我們,愛即靈感?!?/p>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蓖瑯邮菚鴮憪矍榈淖髌?,同樣是堅守“愛”,周大新的《洛城花落》(《十月》2021年第3期)聚焦更加具有私密性的現代婚姻生活,采用了“擬紀實”的手法,筆觸更加細膩。小說講述了一位媒體人記錄的四次離婚庭審內容,事無巨細地講述了現代青年的婚姻現狀。無論婚前是如何高呼著獨立與自由,婚后的兩人還是會因為對婚姻期望的落差而陷入矛盾的囚籠里。愛情也許不是風花雪月,面對贍養(yǎng)父母、操心子女、買房買車等壓力,婚姻不過是繁累生活的一隅,不過是一地雞毛。然而,周大新相信人性的柔軟,堅定人與人因愛而產生的偉大的包容,無論在怎樣光怪陸離的年代,總有人愿意為愛而磨平棱角?!队绖e了,瑪妮娜》一文詮釋的愛是熱烈的,是龍卷風般的,而《洛城花落》中的愛是傷痕累累和溫馨動人的。另外,文中關于現代女性成長經驗的探討也非常值得關注。
二十世紀,“存在先于本質”的斷語一經提出,人的存在被無限放大,每個人都在尋找失落的自我。周潔茹《斷眉》(《滇池》2021年第7期)更傾向于視覺影像書寫,取代了傳統文學中逼真的人物描寫,突破了傳統的邏輯結構與時空觀。當精神世界陷入枯槁,執(zhí)著與堅守也會變質。這篇聚焦婚姻與感情生活的文章,卻閉口不談“愛”。小說由三個女人零碎的對話鋪開,呈現出無故事性、敘事不連貫性,最大的特性是“重復”。三個女人都在重復彼此的對話,盡管交流是必要的,但是她們無法走進對方的世界,沒有辦法做到真正的理解彼此。三個寂寞的靈魂都是渴望愛情的,但是在對真情不斷重復地懷疑和詆毀中,愛情的“虛偽”已經成為了一種標簽,生生印刻在了心中。于是她們固守模式,對生活實施了永無休止的嵌套酷刑:一邊執(zhí)著于感情,一邊卻在追尋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這無疑是一大部分現代人的真實精神狀況:空虛、焦慮、渴望得到理解,但是卻固執(zhí)、封閉、拒絕交流,尤以小說中的蘇西和阿美為代表。阿美對愛情喪失信心,執(zhí)著于以出軌獲得新鮮感;蘇西思想固化,不愿意接受改變,或隨波逐流。周潔茹想要傳達的,似乎是一種突破固化的呼聲,人不該因集體壓抑而否定感情的存在,如果刻意壓抑,錯誤執(zhí)著,婚姻將只剩下無奈和千篇一律的“沙發(fā)坑”。
俗話說,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闖蕩江湖、建立家業(yè),無非是活一個招牌,從事任何行業(yè)皆是如此,更不用說世家了。王松《人中黃》(《江南》2021年第3期)中,老先生梅苡仙是個溫良忠厚的名醫(yī),醫(yī)術高超但不心高氣傲,為人處事原則性極強,且寬宏有肚量,不與人計較小的得失,活得比較通透。但是同為醫(yī)門的馬金匱卻家門衰落,嫉妒梅的醫(yī)術,對于梅的善良通常不領情,反倒私下詆毀污蔑梅的名聲,最終間接害死了梅苡仙。寬厚一生任人算計,本想任由他去,沒想到人心如此狹隘偏激,廉潔正直的梅苡仙寧愿喪命,也不愿吃下馬金匱的“人中黃”茍活,頃刻間咽氣嗚呼。小說語言練達、通透,故事線環(huán)環(huán)相扣,把人與人、團體與團體間的復雜和算計寫得非常精彩。梅明明是脫離于爾虞我詐圈子之外的一股清流,卻最終不抵人言可畏,悲慘地死去,實在令人喟嘆惋惜。梅苡仙雖然倒了,但是他忠正溫厚的招牌卻永遠屹立著。馬金匱只得了一時的快活,然而失去的卻是代代相傳的家業(yè),梅在醫(yī)門的踏實和堅守也讓他的醫(yī)術得以被弟子繼承。有時候人們更傾向于選擇一種可貴的觀念和品質,即使結果不盡如人意。
王佩飛的《穆墩島》(《朔方》2021年第7期),是一篇非常干凈利落的小說,同樣是講述人與人情誼的一篇文章?!赌露諐u》相比于《人中黃》,少了幾分“江湖氣”,多了幾分率性與浪漫,沒有復雜的故事線,更無多余的社會背景,人物形象也更偏向于扁平化。小說只講述了一件事情,即:民國19年(1930)7月初,共產黨員林子明為農民暴動籌措軍資,通過故友董殿剛的幫助,最終滿載而歸。故事最引人入勝的地方在于,這筆軍資,全靠深埋在洪澤湖穆墩島上的金沙。在慣常的認知中,淘金挖寶諸類特異事件仿佛是土匪、盜墓賊的所為,而林子明淘金,是為了共產黨的革命事業(yè)。小說中的洪澤湖、穆墩島、泗縣石梁河農民暴動,都是真實存在的,金沙存在與否卻又無法考證,是神秘而浪漫的,故小說雖然語言質樸,故事架構簡單,卻妙趣橫生。林子明一心為黨,性命攸關時刻還惦記著金沙,而友人董殿剛也是義氣之輩,為幫助林子明而讓自己身置險境。革命年代,戰(zhàn)火紛飛,許多人自顧不暇,妄自逃命,但仍然有一批為大國而舍小家的人。奉獻有時不是一種義務,而是一種情懷,更是一種選擇。
“異化”是一代人在現代都市的普遍現象,這樣的異化不僅僅是人與人之間的,更是個體內部的。荷庭的《落齒》(《山西文學》2021年第7期)具有很強烈的象征意味,扭曲的時空感給小說增添了濃厚的壓抑氣息?!拔摇笔谴蠖际兄械囊幻杖胛⒈〉钠胀殕T,患有嚴重的焦慮癥、失眠癥,思維時常游離于現實與幻想之間,活得既痛苦又壓抑。身為回避型人格的“我”遲遲不敢離開都市回到家鄉(xiāng),只能茍活在鋼筋水泥建筑的冰冷都市中。時間和空間像貪婪的無底洞,消磨著人的意志和青春,但這又何嘗不是現代一大批為生存而選擇屈服的人的現狀?“我”堅持的唯一動力就是遠在家鄉(xiāng)的爺爺奶奶,親情成為了“我”的精神支柱,當“我”被困在電梯內,也是“我”幻想出的“爸爸”與“金寶”支撐著我。當我們身處絕境之時,親情永遠是心中最不易破壞的那道防線,每個人的生命中都不可避免地經歷“落齒”,即離別、衰老與死亡,當它們來臨時,人永遠都會選擇那個最溫暖的港灣。也許作者在小說中制造冰與暖兩極分化的氛圍,正是意在提醒無數焦慮壓抑的“我”——回家吧。
尹學蕓《烏龍球》(《收獲》2021年第3期)更像是一篇反“信念”的小說。人的生活實際就是一場烏龍球,由無數的機緣巧合構成,我們身為主人公,卻往往無法把握命運。作者采用第一人稱限制視角,是非常巧妙的,這側面說明著人的視角往往是局限的,我們所了解到的事情永遠都是第一人稱。主人公“我”(王云丫)由于替窯老板寫的一篇新聞報道,無意中毀掉了一位無辜員工丁淼的一生,窯老板送的兩條大中華,也間接導致了恩師與師母矛盾的激化;更加巧合的是,二十年后當我得知了丁淼的真相后,才知道師傅丁不村正是丁淼的嫡親叔叔。烏龍球只是人生的表象,真正重要的是當人們得知生活的真相后,是否還能堅守最初的善良和天真。1998年,巴西與蘇格蘭兩隊會面于世界杯揭幕賽,蘇格蘭的博伊德失誤,一腳將足球踢進了自家球門——當我們歷經努力后,發(fā)現自己踢的也是一腳烏龍球,又該是怎么樣的心境?我們無法預見未來,只能做好當下。
生活本質的探尋與反思
顧仁杰
小說寄予了作家對于生活的思考。短篇小說在片刻中尋找生活的哲學意味,中篇小說更耐心地拷問人生,而長篇小說則是在無數相似而不相同的命運中探索規(guī)律。真誠地面對生活的作家,都希望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能夠探尋和反思生活的本質。當代小說的實踐,雖不能說已經完成了對于豐富生活的全部探索,但在一代又一代作家的誠懇書寫之中,文學世界逐漸地復刻了生活的面貌。本期所選的諸篇目,正是對于生活本質思考的杰作。
葛芳的短篇小說《云步》(《上海文學》2021年第7期)以較短的篇幅,回顧了林云平的一生。15歲時,林云平身上的戲曲才華被省城的老師發(fā)掘,從此,他離開家鄉(xiāng)小鎮(zhèn),來到省城學習,最終成為一名戲曲演員。艱難曲折的人生歷程中,林云平始終難以忘記自己戰(zhàn)死的二叔。他也曾想過參軍報國,覺得自己和死去的二叔在靈魂上存在著共通。這種共通,實際是一種對于生活的誠懇態(tài)度。林云平成為戲曲演員源于特殊的機遇,卻為此付出了終生。他愿意放棄榮華富貴,甚至因為理念的差異而與妻子離婚。對他而言,保護和傳承昆曲,是他面對自己、面對生活最好的方式,而這和當初在戰(zhàn)場上義無反顧的二叔幾乎是一個人。小說的最后,作家葛芳為林云平安排了代際的循環(huán),讓他遇見了一位男孩,“臉龐周正,眼睛閃亮有光,咬字沉著有力,聲音剛柔相濟,尤其是清唱的時候,一會兒如云端鳥雀飛揚,一會兒如海底暗流激蕩”。林云平和二叔的故事仍在繼續(xù)。
少數民族作家少一的短篇小說《去背牛嶺》(《民族文學》2021年第7期),講述了警察談何易生活中的轉折。他原先是谷坪派出所的副所長,掌管二十號兄弟,工作舒心,原想一直干到退休。然而,就像他名字談何易那樣,生活怎么可能是容易的呢?山區(qū)邊緣的派出所所長年滿退休,這個苦差事需要有人接替,而上級領導讓他到深山里扎根,他只能從命。雖然多少有些不情不愿,但是對待工作依舊是一絲不茍,他穿著草鞋下鄉(xiāng),到每個村落里幫助那些不方便的老人上戶口。他也會接到一些奇怪的報警電話,如村民涂義民報警稱自己家少了四塊臘肉。談何易感覺到十分奇怪,因為小偷難得來一趟,只偷四塊臘肉確實不合常理。通過自己的推理,他認為涂義民的妻子詹春玲有嫌疑。他和詹春玲推心置腹地溝通,原來詹春玲娘家有變故,過年沒有殺豬,長時間吃不上肉,家里人捎來話,做女兒的詹春玲心里不忍。但是丈夫涂義民對她很不好,還很小氣,無奈之下只能偷偷藏起四塊臘肉,準備帶回家去。談何易最終自己花錢補償了涂義民,然后將四塊臘肉代為送到詹春玲娘家。正是由于他無私的奉獻,派出所被評為先進單位。任期結束,他主動申請繼續(xù)就職,幫助村落里的人們生活下去。受到他的感召,所里年輕的警員小文也主動申請上山,展現了新一代警察的精神風貌。
房偉的短篇小說《健身獸》(《青春》2021年第7期),則展現了高校教授們別樣的生活圖景。高偉博是一所南方大學的教授,“工資不高,夠花;愛車非豪華,夠開了;老婆不是‘傾國傾城,也是‘小家碧玉;兒子沒有‘天賦異稟,但考個像樣的大學,問題也不大”。然而,平凡的生活也有挫折。高偉博感到自己的身體狀態(tài)不如往日,而自己的同事甄院長突發(fā)高血壓引起的心臟疾病,給高偉博提了醒。他頓時感覺到死亡的迫近,第一次在自己還比較順利的人生中感覺到了死亡的陰影。于是,他在同事“馬大神”的鼓勵下,來到健身房開始鍛煉。由于體質較差,高偉博無法完成“馬大神”給他布置的運動要求,逐漸地喪失了信心。這時,年輕漂亮的私人教練曼麗主動聯系他。在體驗過一次私人教練課后,高偉博無法抵擋曼麗的誘惑,選擇花錢繼續(xù)上課。曼麗的健身課程確實很有效果,高偉博體重不斷下降,身體狀況也逐漸改善。而正是在此過程中,高偉博逐漸對曼麗動了心。他甚至在心中默默鼓足勇氣,想要在中年再次追逐愛情。然而這只是幻想,曼麗騙走他十萬元后消失不見蹤影。高偉博逐漸回到健身前的生活,在迷茫之中感慨:“它‘在過,這也許比什么都重要?!?/p>
鐵流的中篇小說《靠山》與彭東明的中篇小說《一生的長征》(均為2021年《當代》第3期),講述了革命時代人民生活與抗爭的故事?!犊可健分校髡咭躁愐阍獛浀脑捵鳛殚_頭:“我就是躺在棺材里也忘不了人民群眾。他們用小米供養(yǎng)了革命,用小車把革命推過了長江?!奔o實文學力作《靠山》就是從此出發(fā),記錄了上個世紀包括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在內的大大小小戰(zhàn)役中,涌現出的積極支援前線的人民群眾。他們不畏艱難、不懼生死,為了家國、民族而貢獻自己的力量。小說里記錄了很多發(fā)生在普通民眾中催人淚下的故事,這是我們能夠獲得戰(zhàn)爭勝利的保障。彭東明的《一生的長征》則聚焦于一位具體的共產黨員——喻杰。小說講述了喻杰早年參加革命,堅守共產黨員的操守與宗旨,將自己的一生獻給了黨,獻給了人民。建國之后,喻杰又以滿腔的熱血投入到祖國的建設事業(yè)中去。上世紀70年代,喻杰回到家鄉(xiāng),支持家鄉(xiāng)建設。他經過細致的考察,決定從改善生存環(huán)境和生活狀況入手,他親自帶領群眾修建發(fā)電站,修建公路,積極植樹造林,恢復自然環(huán)境。喻杰通過自己的真心付出,帶動家鄉(xiāng)和人民不斷發(fā)展致富,成為時代發(fā)展中的領頭人。盡管自己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但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是共產黨人,始終把人民群眾的利益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始終“不忘初心、牢記使命”,保持了共產黨員的本色。
康夫的短篇小說《阿豪文身店》(《西湖》2021年第6期),講述的是一段科幻生活故事。主人公阿豪實際上是一只豪豬。他懷揣著夢想來到人類世界,想要在這里生活下來。他憑借著自己的手藝開了一家文身店。他有著非常高超的技術,但是因為文化的隔閡,也鬧出非常多的笑話。第一次,顧客讓他文麒麟,但是他不知道什么是麒麟,他以為“四不像”是麒麟,于是給顧客文了“四不像”,被顧客暴打一頓;第二次顧客提出奇怪的要求,要文一頭豬。為了確保安全,他在網上搜索好照片,與顧客確認后才開始文,結果因為不識字,誤將“定點屠宰”四個字也文上去了,導致顧客大怒,又把他的店砸了;第三次他遇到的是失戀的女孩,女孩要求他文男明星“彭于晏”。阿豪一時間無法理解“彭于晏”是誰,應該如何處理。他通過聊天知道,女孩是想通過文身換回好運,換回男朋友的愛,于是,阿豪按照自己族人的傳統(即:將自己文在對方身上可以為對方帶來好運),將自己的形象文在女孩身上。結果被女孩和她男朋友又是一頓暴揍。經過這三次事情,阿豪決定離開人類世界,但他已經嘗試過人類世界的生活,雖然結局并不美好,卻也并不失望。
劉建東的短篇小說《第一站臺》(《鐘山》2021年第3期),講述的是跨越數十年的情感故事。敘述者“我”的舅舅,是上世紀某工廠的文體委員。在組織活動中,員工史項華喜歡上了舅舅,并寫下一封情書,委托另一位同事小余轉交。巧合的是,在不斷地接觸中,小余也對舅舅產生了特殊的感情。為了擊垮自己的競爭對手,小余選擇把情書公開在工廠的黑板上。史項華覺得遭遇了奇恥大辱,從此一蹶不振。她認為是舅舅不喜歡自己,所以才有此行為,而舅舅生性善良,為了保護小余而不去解釋。史項華離開工廠,回到邯鄲老家,度過余生。數十年后,“我”被已經升任副廠長的舅舅調入工廠干活。“我”負責和已經退休的工人聯系,每年都要看他們有沒有活在人世,這樣工廠才能發(fā)放退休金,因此,許多退休工人對“我”很不歡迎。唯獨史項華年年都提前一周甚至半個月等“我”來慰問她。每次“我”到達邯鄲,她最關心的就是“我”舅舅還活著沒有。史項華既恨舅舅,又無法放下自己心中依舊存在的愛戀。小說的最后,“我”勸舅舅把真實的情況告訴史項華,舅舅拒絕了,他覺得這或許是史項華活著的唯一信念,不想去打破它。事實上,史項華也是舅舅活著的信念。史項華最愛吃杏干,舅舅老年癡呆以后“每年春天的一個時間段里,他都會天天買一包杏干回家,不管是品質好的還是差的,只要是杏干。沒有人能勸得住他。舅舅家的杏干成堆,沒地方放,舅媽只能到處給親朋好友們分送”??缭綍r代的真摯情感依舊在舅舅和史項華的生活里延續(xù)著。
倪田金的短篇小說《會稽山的蘆葦》(《文學港》2021年第7期),講述的是青春期少女與老師之間的隱秘愛情故事。陳芳是敘述者“我”的學生。上學的時候,陳芳的班主任發(fā)現她行為奇怪,懷疑她早戀了,且懷疑她的早戀對象可能不是學生,而是老師。一天夜里,陳芳突然失蹤,學校派了三位老師去找。最后,在溪灘的蘆葦叢中找到了和另一位老師杜國平在一起的陳芳。在此之后,杜國平遠走讀研,兩個人的關系斷了。三十年后,陳芳給“我”寄來了自己的畫集《會稽山的蘆葦》。畫集里,四季的蘆葦占據了五分之二。“我”不禁感嘆,“我需要重新翻閱她的畫作,蘆葦、溪灘、溪流,這些是她生命中曾經的記憶,也是‘我年輕時的記憶。我們的生命都在回憶,不經意間呼喚著生命本能的又一次回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