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鶴醒
在西安,廣泛存在著一種獨具優(yōu)勢的短距離擺渡車—“蹦蹦”。其實它們就是電動三輪車,在公共交通的盲區(qū)為匆匆趕路的人提供便利,總是“不走尋常路”地飛馳著,像一個個自由不羈的靈魂。
蹦蹦本身千篇一律,但從蹦蹦師傅對自己“坐騎”的裝飾上,能看出他們不同的審美標準和職業(yè)素養(yǎng)。有的師傅心細體貼,冬天把座位的墊子加厚,夏天則鋪上涼席,盡可能地在方寸之間給乘客提供舒適;有的師傅可能喜歡“浮夸風”,更注重視覺享受,我經(jīng)常能在一堆拉活兒的蹦蹦里捕捉到最亮眼的那輛—原本簡陋的車體被塑料花和小彩燈凌亂地纏繞著,“吸睛”效果滿分。
更多的蹦蹦還是走了務實路線。畢竟作為普通百姓辛苦謀生的工具,“短平快”地賺錢才是王道。所以我盡量忽略它們車體的破爛、圍欄的灰塵、座椅的油漬……對蹦蹦,著實愛不起來,卻又似乎離不開。
最初和蹦蹦親密接觸,是我剛畢業(yè)時。第一份工作雖然離家不遠,但沒有直達的公交車,而我又不敢騎自行車,所以坐蹦蹦就成了最佳選擇—單程6塊錢,10分鐘即到。上班的頭兩個月,我成了蹦蹦的???。
那份工作我并不喜歡,甚至有點兒厭惡—種種原因導致我一個碩士畢業(yè)生在那里做月薪1500元的臨時工,雖然也知道這只是暫時的過渡,但日子還得自己挨過去。我每天在單位里沉默地做著領導交辦的瑣碎任務,空閑下來就耐著性子復習備考,別人的熱鬧與我無關。
當時的科長是個文青,可能是難得在同單位遇到我這種女文青,他對我挺照顧。好幾次下班提出載我一程,都被我婉拒了—沒有人知道,我那積攢了一天的卑怯感,需要立即飛奔到大院門口釋放。
記不清多少個冷風刺骨的工作日傍晚,我坐進隨機選擇的蹦蹦,重新做回了自己。蹦蹦載著我飛馳在熟悉的風景里,將外界的寒意甩在身后,仿佛青春倏忽而過。
沒多久我轉了行,新單位的通勤非常便捷且多樣化,那條路幾乎看不到蹦蹦的身影。
隨著市區(qū)地鐵線路接二連三地開通運營,蹦蹦逐漸開始漲價。我猜測他們有一套漲價體系:每隔半年,起步價漲一塊錢。另外,為了最快捷地通行,他們也常常逆行、闖紅燈,毫無顧忌。
這時候,交警終于出現(xiàn)了。好長一段時間里蹦蹦時隱時現(xiàn),和交警各種躲貓貓,只在晚上10點后才正大光明地營業(yè)。
記得那段時間,經(jīng)常坐著蹦蹦到半路,師傅火眼金睛地發(fā)現(xiàn)前方情況不對:“交警收車了!”立馬一溜兒煙另辟蹊徑,仿佛腦子里有一幅活地圖?!疤用钡耐瑫r不忘友情提醒周遭的同行們規(guī)避風險:“哎!前面收車咧!趕緊走!”
不知道為什么,每每被迫參與蹦蹦師傅們的大型鳥獸散現(xiàn)場,我總能從他們慌而不亂的行動中捕捉到幾縷無奈的詼諧。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年我家附近的城中村拆遷,平時坐蹦蹦都會躲開那一片“臟亂差”的工地。那天碰巧遇到“交警收車”,蹦蹦師傅果斷告知我:“要繞一段顛簸小路了,放心,不多收你錢?!比缓鬀]等我吱聲,他就開著蹦蹦一頭扎進了拆遷廢墟里……仿佛從熙熙攘攘的大街一秒穿越進災難片現(xiàn)場,我得以見識到生活了20多年的區(qū)域不為人知的另一面。蹦蹦靈活穿梭在迷宮般的荒涼小道里,風馳電掣地繞開滿地的垃圾、磚塊。10分鐘后,我終于看到了熟悉的街景,平安無事地回到現(xiàn)實中。
還有一次,我急著約會,出門攔了輛蹦蹦,心急火燎趕往地鐵站。結果它中途快沒電了,司機大姐立馬將我無縫轉交給路邊另一輛蹦蹦,簡單交代一句“到XXX地鐵口,8塊錢”,就趕緊趁著最后一點兒電量掉頭回家了,我一臉茫然地朝她喊道:“那我把錢給誰?”
“給她,給她!”大姐擺擺手,頭也不回。
新的司機大姐拉著我走了300米就到了目的地,8塊錢賺得好容易,她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喜悅,還不忘跟我解釋:“我們都在這一片拉活兒嘛,經(jīng)?;ハ鄮蛡€忙啥的,都不計較的,嘿嘿?!?/p>
明明那么難,風里來雨里去,常常提心吊膽……可他們一旦飛馳起來,好像所有生活的重壓都煙消云散。
幾年前,我有過一次難忘的“相親”經(jīng)歷—他是我剛剛接觸社會時遇到的男孩,我對他幾乎一見傾心。席間相談甚歡,意猶未盡,之后他送我回家,在路邊等了老半天打不上車,我提出不如坐蹦蹦,他遲疑了一下,便接受了我的建議。
于是便有了我們兩個人一路吹風一路顛簸的短暫旅途。暮春時節(jié)的雨后,空氣微涼,夜早已黑透了,狂奔的蹦蹦里,一對兒初次見面的年輕人滑稽地貓成一團……空間逼仄,我卻不覺得尷尬別扭;他大概是頭一回坐蹦蹦,略顯緊張無措。為了緩和尷尬的氣氛,我們努力找話題,聊到彼此都屬于“考了駕照不敢上路”的膽小鬼,我竟覺得開心而有趣,只覺這一路再多顛簸幾個鐘頭也沒問題。
后來和他的緣分無疾而終,內心深處遺憾許久。我還是常常會想起那次和他蜷在蹦蹦里的經(jīng)歷。仿佛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讓我如此懷念一起并肩吹風的夜晚。
蹦蹦們依然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但更有秩序了。在下班高峰期的地鐵口,乘客們魚貫而出,師傅們立在自己的“坐騎”旁,做出熱情招呼的姿態(tài);乘客有時并不會按順序選擇蹦蹦,師傅們也不會起爭執(zhí),依次補上空位即可。
最近一次坐蹦蹦,是因為我很饞一家偏遠商場賣的糕點,于是從西到東跨越了整個城市,從地鐵站出來,我在一片拉客聲中選擇了一位大姐的車。坐上去才發(fā)現(xiàn),她的腿似乎有點兒殘疾。
好在大姐駕駛技術不賴。那條路我不熟,但她如魚得水,各種逆行、錯車,遇到彎道一通靈活操作,精準地將我送至商場外。掃碼支付時,我忍不住多嘴道:“其實我不趕時間,剛剛那個路口正常走就行,以后盡量別逆行吧……”
她有點兒錯愕又害羞地笑了笑,含混不清地應了一聲。很快又有新的生意上門了,她開著蹦蹦一溜兒煙消失在我的視線范圍內,這一次,她沒有徑直開到馬路中央壓線行駛,而是靠邊走了。
前陣子我換了駕照,但我依然沒有膽量開車,日常出行仍依賴公共交通和蹦蹦。雖然也知道蹦蹦師傅總是違規(guī),但又希望每一位辛勤付出的蹦蹦師傅平安順利。
那些記憶里的蹦蹦,載著我一路顛簸著在歲月里穿梭,在風雨中飄搖,從城市的一邊飛馳到另一邊,好像能開往任何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