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琺

a-o-e-i-u-ü

晉太元中，新任命了一個蘭臺令史的消息，在朝堂上很快就不算個新聞了：這回越級拔擢上來的，是個叫許彥的悶葫蘆，無趣得很，沒啥好說的，既沒有如花美眷隨他進京，街頭巷尾也絲毫沒流傳過他的香艷情史——啥都沒有;更可氣的是，這人壓根兒都沒有想要去秦淮河邊聽小曲兒的愿望，呆頭鵝一個，又簡直就跟他所掌管的那些皇家文獻典籍一個樣子，沉默得好像不會說話似的。這一回，綠豆的王霸事業(yè)指日可待了——我家二大爺?shù)谝淮握f起這個事，詭異地一笑，我印象頗深，說了這句聽不太懂的話。我一臉茫然，就仿佛抽出寶劍四顧，卻發(fā)覺不在戰(zhàn)場上，驀然身處一片曠野上無所著力，沒有一樣東西適合當靶子刺激反應，全然沒有方向。一見我這副呆傻癡愚的樣子，二大爺把手里的旱煙槍往榆木做的八仙桌桌角上重重磕了一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句諺言，你總是聽說過的了，一個人書看多了，容易變成茶壺里的餃子，他看到的字眼遠比說出來的要多，久而久之，看得越快，說得越慢，看得越多，說得越少……這倒挺好，反正蘭臺令史只跟書打交道就行，朝廷里誰都不聞不問的。二大爺語也重，心也長，聲調(diào)悠悠，很是鏗鏘，似乎我那綠豆芽菜般有待繼續(xù)發(fā)育的身體頂個大腦殼子，歪歪扭扭杵在他眼前，頗能讓他覺得孺子可教也。他的口頭禪，把諺語叫諺言，只說是老古話，我既然從來辯不過他，索性唯唯稱是。但事實上，我后來知道，另一句著名的諺言“鳳亦凡鳥，牛不出頭”，尤其后半句，才真像是為許彥量身打造的呢：他從不積極表現(xiàn)自己;唯有高遠天穹中周流旋轉(zhuǎn)的日月星辰、腳下虛實不定而褶皺的大地，還有他新交結(jié)的好友張散，才能心領神會——許彥自有一個被封閉在內(nèi)部的大千世界。

毫無爭議，張散是這個時代最博學的人之一。一有機會，他就會流連于酒壚飯局，跟相熟的、不相熟的，直接的、間接的，有挺多共同語言的、沒那么多共同語言的朋友一起，轟然一醉，連過年也不消停。我記得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是這樣了，那時我還小，在門前那棵空心的老桑樹底下點炮仗玩，剛要啪啪打火鐮，就聽到有轔轔的車馬聲自遠而近停下來變出個男人聲音叫喚：兀那小孩，別玩了，問你呢，張散在這兒住吧？你找我二大爺什么事？吃酒……這種事重復得太多，讓人膩歪，我索性把鞭炮一扔，躲到后宅去，找二丫過家家去了。

我二大爺張散一直是個夠意思的朋友，有人問他，天下誰人君不識，那么，那么多朋友中間，誰跟你的共同語言最多？一被問到這樣的問題，張散便把胸脯一拍，一副挺受用的樣子。他眼角往四周一轉(zhuǎn)，沉吟了一杯酒下肚的時間，說了一個讓酒席的溫度再度升高的名字：許彥。張散才不管在座諸位是不是還沒聽說過自己這位新晉的摯友，既不管有些人是不是已經(jīng)把這個名字過耳即忘了，就像壓根想不起前天晚上吆五喝六時欠下的十一兩賭債似的，也不管嘩然一片竊竊私語、滿座交頭接耳——最近，他挺容易挺身而出，通過巴格達（Baghdad）人辛巴達（Sindbad the Sailor）式的倒敘，或謂尼西亞（Nicaea）人小穆克（Der kleine Muck）式的追述，來謀求大家對其摯友的尊重。事實上，在散會后的朝堂上、喧囂的茶館中，乃至十字街頭、農(nóng)貿(mào)市場里、親戚相會時，張散一張開嘴就口若懸河，若天女散花，唾沫星子四散飛上天去，一遍遍耐心說解，一通通繪聲繪色，反復講同一件舊聞，許彥早先的一次離奇經(jīng)歷，并聲稱那件往事要對他現(xiàn)在的性格負全部責任。

更多時候，張散習慣于在飯桌旁狡猾而熟練地使用話術，話頭散亂漶漫，話匣子話簍子一打開就無邊無際、由此及彼、信馬由韁，譬如：一說起自家門前的兩株大桑樹，他就會提到其中的一棵的樹洞里去年長出青桐一叢，每一片幼嫩的葉片上都晃蕩著晶瑩的露水;秋天的早晨，月亮和太陽交接班的時候，如果有誰爬上桑樹去看，準可以看到露珠都掩映著朝霞，每一顆露珠里隱約都有一只天下無雙的鳳凰。而說起鳳凰，空氣中的精靈、風中的帝皇，匪匿克斯，體內(nèi)卻天生蘊藏著足以將它自己焚成灰燼的三昧真火，熊熊燃燒，一直從一個圣人出世到另一個圣人出世，不會熄滅，但是不要緊，鳳凰這種神奇動物還天生擁有不死之軀，平衡無處不在，另一方面，三昧真火的烈焰固然能把萬物都變成流動的水，但其焰心處溫度卻很貼心，冷暖正正好，既不會燙舌頭也不會覺得冷炙太涼……大家快吃快吃，別只顧著聽我說話啊，這家叫花鵝頂有名的，來，我們走一個……張散說話時，勤勞的雙手從不閑著，敲開叫花鵝不起眼的那層外殼，里面藏著香噴噴一只大鵪鶉，用筷子劃開鵪鶉肚子，夾出一整個鵝蛋——果真是個鵝卵，不是鵝卵石？一剝開蛋白，里面果然并非原裝的蛋黃，而是個渾圓的芋頭，也不知道店家大廚是怎么塞進去的——這個混球，毫無意外，被我二大爺一口塞進嘴里，卻之不恭了啊，一下子腮幫子努出來，說不定下一刻會吐顆明珠出來也未可知——雖然不會噎著張散，居然也絲毫不影響他繼續(xù)講故事：

陽羨附近，我不知道現(xiàn)在怎么樣，聽說改叫宜興了，當年啊，滿山滿谷興發(fā)的都是老桑樹。興許有幾棵桃樹、松樹什么的吧，但那不是重點。某個節(jié)氣的時候桃花沒了，到處都是一嘟嚕一嘟嚕桑葚哪……但，那也不是重點。桑樹老了容易空心，大的樹洞就有各種故事，別的此處按下不表，因為我知道你們只想聽許彥的故事。多年以前，許彥就是陽羨這里，道上的一個年輕的賣鵝人——那會兒他窮，還沒讀什么書呢——他一直就在這條山路上來回行走，直到撞見一位書生打扮的無名魔術師大變活人為止。

當時，許彥還開朗，是唯一的見證者，獨一無二的觀眾，兩只眼睛直瞅著，書生并不施展縮骨功，也未用擴張術，也沒念寧神咒，輕飄飄，一步一步離地而起，徑直走進了他肩上狹小的鵝籠里。剛才這個書生還只是哼哼著叫喚，倒在道旁喊腳疼。兄弟，沒事吧？在山上，相遇要有問答，確認不是邂逅了妖精——要是，得準備開啟另一個套路。隨口問一句，誰知被反問一句：你問我，你背我？許彥在這時開始他的第一次發(fā)愣，張開嘴，啊，哦，鵝一起，如何？許彥自以為意味深長，拍拍自己肩上的籠子，卻發(fā)覺自己和書生不約而同，各自在笑。誰知書生接下去會說一言為定呢？接下去許彥硬著頭皮扛起平靜的鵝籠，誰知居然跟原先一樣重。誰知道他在鵝籠里還是不在鵝籠里？誰還不知道那人會變戲法？對方法力高強，不可抵抗。說走就走，說停就停。魔術師接著張開嘴，口中吐出山珍海味和他美麗的情人，還有盛情難卻的言辭，邀請許彥入席一起享用美食，接受美女的幻術服務。東道主不勝酒力，中途去午睡;許彥要應付更大的考驗，好像在做夢：美女張開嘴，口中沒有吐出山珍海味，卻掏心掏肝，相繼出現(xiàn)種種人物。與他對坐的每一位同席者都像得了病似的，都是同一種魔法大師，專斷無理卻貼心貼肺，把所愛之人掖藏和封鎖在身體的內(nèi)部。他們走馬燈一樣輪換，自覺不參與逾越位階的會見。許彥卻儼然正襟危坐、以不變應萬變，直至太陽沉沒前的光芒照進深林，一個冗長的下午遠去，所有人最終恢復成那一個神秘的書生，酒酣方醒，大夢遲覺，青山不改，拱手說走，就走了。但實際上，許彥從一開始就外強中干，魂不附體，深受刺激，冷汗淋漓;口中諾諾，那是每每張開嘴的時候舌頭總是被打了結(jié)，只能低頭稱善，毫不違抗面前的所有力量。這一事件最嚴重的后遺癥是：自此以后，他終生拒絕將詞語完整地排成句子，只發(fā)出不置可否的單音節(jié)詞——這并非中了魔法，而可以視為是對魔法與不可知論的滯后反抗。他發(fā)憤讀書，閉口修禪，據(jù)我所知，只想要在典籍故紙中，翻檢出一個關于現(xiàn)有世界的現(xiàn)成答案：我們是不是在某個肚子里而不自知，至今猶在繼續(xù)。我不想啰嗦，大家去看那篇名叫《續(xù)齊諧·記鵝籠書生》的小說啊，我們繼續(xù)喝……張散每次總是一口咽下山珍海味，拍拍肚子，然后總是這樣說。

即使這樣，絕大多數(shù)人依然不知道許彥的深淺，卻總是輕視他，不把他當回事兒。真奇怪，他們只把我家二大爺奉若上賓，心里則不會相信他說的話和他提到的另一個博學的人，是把他當成個小說家了？那許彥呢？張散的朋友們還是這么說：至于這個人呀，那一定是讀書讀傻了，徒有各種上臉的情緒與從口中飄散的語氣而已。木訥、順從、猶豫、遲疑、沉悶、古板……許彥就這樣長期被輕率談論，并且被人反復模仿他的表情、節(jié)奏與臺詞：

——「??！」「哦?！埂竻伲埂高?？」無語……

「?。　?「哦。」 「呝，」 「咦？」 無語……

「ㄚˊ！」 「ㄛˋ?！?「ㄜˋ，」 「ㄧˊ？」 ㄨˊ‘ㄩ

ˇ……

「?！」 「??！?「?，」 「?？」 ?‘ǚ……

ca-co-ce-ci-cu-cü

直到年末，公司依照傳統(tǒng)到杭州兩日游并尾牙的路上，顧悅兒才恍然意識到，先前自己趁著寒風起天末，一腳蹬掉李樹的那番果斷、英明、高妙與決絕，周圍居然沒有一個人看出來，更不要說，會有哪個人知道她的自得，會有誰注意到她每每想起李樹時偷著樂、看到李樹時悄然而笑的樣子。那些個辦公室同事，壓根兒沒把那段關系的終結(jié)視為他的損失，反而都認為是她的任性。依她們低聲順著她的話頭所說，白白拱手讓出一段好姻緣，讓只金龜婿滑腳跑脫了，何苦來哉——她們一律判定，她這一手是虧的，大虧。

顧悅兒于是怯怯地走在白堤上，輕輕伸出自己的右手，捉住左手手腕上三寸的所在，微微轉(zhuǎn)動自己的手腕。瞅瞅周圍那些同事，到了山水之間都露出不同于在辦公室的面相來，冬日的暖陽一曬，她們藏在粉底下的真實想法終于一層層泛出來啦：面向顧悅兒那一層關心都留在辦公桌上沒顧上帶出來;惋惜的話題聽上去悅耳，但只是長途客車上的茶話閑嘴，不會帶下車一起游西湖的，早就拋在腦后了。輕裝上陣，如今同一辦公室的那三個未婚姑娘，時不時地把眼神弄得像過季了的秋天湖水似的，往李樹的方向飄飄送去，帶著鼓勵、期待與些許因無視而生的哀怨。很明顯有一個姑娘臨時有了新習慣，喜歡來回撥弄她頭上剛做過沒兩天的黃毛，忽而往東，忽而往西，眼珠子也跟著滴溜溜地轉(zhuǎn)，分不清是飄忽還是哀怨，或許，這正是她想要讓旁人都瞧在眼里的曖昧吧。另一個姑娘隨即也迅速進入了狀態(tài)，好像隨身帶了一個看不見的呼啦圈似的，嚷嚷著出來活動腰肢，忽而腆腹，忽而收肚，忽而扭胯，忽而拱臀，大概是平時太忙，好久沒跟健身操視頻好好做了，哪一個動作都顯得生疏走形——她以為這樣就叫性感？黃毛丫頭一個。至于第三個姑娘，看上去倒更加老謀深算，早有計劃，想必是特地選了雙鞋帶容易松的跑鞋，沒一會兒就要默默彎腰去縛系一下。她沒聽說過什么叫“瓜田李下”？還配上低腰褲……顧悅兒不禁嘴角都要抽搐起來，大冬天的，就數(shù)你身體好？拜托，斷橋這里可是人家青蛇白蛇的地盤，你個粉不啦嘰的丫頭片子湊得上去么？

她不著痕跡地揉一揉自己的腮，告誡自己一定得端住了，別七情上臉，不可暴露了真心情。誰都不知道我究竟想什么的這種感覺，想想還真不賴呢。事了甩伊去，深藏功與名。顧悅兒頓時覺得自己揣著個小秘密就像懷里揣著只紅眼睛白毛的小兔子，暖烘烘地拱在衣服下面一跳一跳的。堤岸兩邊，曾經(jīng)的煙柳和荷色都枯瑟著等待一個新的開始，她昂頭走著，目不斜視，但依然成功捕捉到幾次余光，有機會瞄到李樹的周邊環(huán)境——周圍當然除了李樹沒有一株李樹——她留意到，以李樹的視野為半徑，那三個平素還會分享一點零食和美容經(jīng)的小女人，隱隱都與自己保持了些許距離，刻意要讓她的周圍顯得冬意凜冽似的，又好像她入冬時分嗨過頭的那場重感冒一直都沒好，她們避之不及，惟恐被傳染到的樣子。

她們這些浮夸的驚惕心何時可以收場呢？顧悅兒開始確信自己沒有側(cè)露出什么表情了，心中暗自好笑，只好埋頭吃自帶的東西、仰頭喝剛買的可樂。更讓她覺得可樂的是，沒走兩步路呢，連那兩個六零后的中年婦女也摻和進來了，好不亦樂乎。甚至，年紀增長了老女人們身上粘乎乎的成分，四只精力過剩的眼珠子瞪出來，分明就是在看女婿，根本不是在看經(jīng)理。那個廣東人趙大姐，是黎叔從總部派駐過來的人力資源主管;王阿姨是會計，四十年前在上海弄堂里長大，至今一股亭子間氣息搬也搬不走。她們各有一個女兒大學快畢業(yè)了，三年前高考時據(jù)說已經(jīng)狠狠咋呼過一回，公司里無人不知。知情者明白如今那是為娘的焦慮，未雨綢繆，急急要再有個伶俐的人兒湊上前來喚媽叫（丈母）娘呢。而不知情的人，看架勢說不定真會想歪歪，以為她們自個兒有想法。

這些年，從沒見過李樹這么風光，哪個時候他有過少女殺手外帶師奶通吃的氣質(zhì)？怪我咯？先前把男人死攥在手心里管得太服貼，潛能被壓抑了？顧悅兒往手心里補了一點潤膚露。小頭目的身份，上下兩頭燒的蠟燭，照說在哪個跨國公司都是最討人嫌才對，先前因此還連累著自己;這會兒自行表演、之前剛替我惋惜過的那些位，當時在公司里保不準都怎么暗自鄙夷覺得我攀高枝了呢。那時候也是天真爛漫，先自己都心虛了三分，覺得與大伙兒沒一條船一條心，覷得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被當成個內(nèi)奸提防著似的，社交距離要比別人多出五公分……嘚，沒想到如今掰了，卻落得個更孤立無援，辦公室里的五公分擴大到了西湖邊的五十公分，連個矬樹樁都沒了，這叫作無立錐之地還是無“坐”錐之地？難道真是做人失敗么？顧悅兒撇撇嘴，繃著唇瓣，內(nèi)里暗咬銀牙，可你們都知道個屁啊。她迎著湖上吹來的涼風揚了揚脖子，歪脖子李樹，連個歪瓜裂棗都結(jié)不了，在可以預見的將來，結(jié)倆酸不拉嘰的李子了不起了;想不通怎么一到湖光山色之間，竟成了鮮肉，扮上主子，開演后宮戲了呢？今兒個究竟怎么啦，是大家串通好，事先設定了劇本不成？等一會兒開筵時，總該演完了，大家可以坐下來本色地吃一頓了吧？

好不容易，在西湖的堤上吹過西風，折返“不跑”的儀式舉行完畢，到此一游過了，原路回來踱步到樓外樓，到此一吃吧。又是一年好時光，揮手告別過去，展望美好未來。但一進包廂，就聽見趙大姐和王阿姨又續(xù)上了，旁若無人的聲音，旁人一定還以為這頓飯是她倆做東請客呢。當然，是只請李經(jīng)理一個人，剩下的統(tǒng)統(tǒng)算作陪客。兩個中年男人和三個小姑娘再加上一個顧悅兒，究竟是無毒還是有礙的背景，自家心里有數(shù)——都不會再有什么戲份和存在感。說實話，連李樹這個焦點也是虛的，名義上的主角——他真以為他的華東地區(qū)總負責人的位置就很穩(wěn)定？顧悅兒心底里微微笑了笑，哦，可能在座的，尤其是趙王兩個人都會這么以為吧，行，你們愛怎么想怎么想、愛怎么看怎么看、愛怎么作怎么作，是用上種種的手段還是友愛和平相處，都不關我什么事兒。兩個老女人的目光在六個人身上徐徐巡航過一兩次，似乎在顧悅兒這里稍稍多停了一秒，但也就跳了一格，自此就不看他們?nèi)魏我粋€人了。飯桌上，但聞她二位的口音交響爭伐，卻配合成筵席上的背景音樂，相輔相成，相殺相愛，此起彼伏，東倒西歪;那道招牌菜西湖醋魚還沒上來，空氣里五味酸、甜、苦、辣、咸的先鋒部隊早已悉數(shù)來包廂里報過到了。

從顧悅兒的角度——她坐在正對著王阿姨的位置上——說起來，還是伊的尖牙利齒更勝一籌，杭州離上海更近，想來是略有主場優(yōu)勢加成。尤其是醋魚剛端上來那個回合，隔空過招，仿佛兩個武林高手到場，免費給大家看個雜耍、瞧個樂子似的。四只筷子上都像是附了魔，或者練成了什么武打片里常有的無形劍罡一般，還自帶配音，破空直往李樹的方向，爭相招呼李經(jīng)理多吃菜。吃吃吃，吃個肥頭大耳出來，長上幾只木耳也不錯哦——但顧悅兒的心思沒來得及飄太遠，又被趙大姐拉回現(xiàn)場了：佢早已經(jīng)被上海普通話的節(jié)奏帶了過去，舌頭卷不起來了不說，把個「吃哦」擠兌成了個「搓」，還生生被王阿姨半路截胡了魚頭 ！后者后發(fā)先至，吐字連珠，杠頭開花，間不容發(fā)，連最細的魚刺都不兼容。

顧悅兒剛啜了一口魚羹，差點憋不住噴出來，結(jié)果岔了氣，一手拍拍緊勒的胸口，一手趕緊撕開濕紙巾捂住自己的嘴。她壓抑著自己，盡可能忍著，輕輕咳起來?？刹荒艽驍_了這場戲，她心里想著，真有趣（cǜ）兒，一會兒半夜等黎叔打來視頻的時候，一定先要打斷他「悅兒悅兒悅兒」那番老生常談的膩膩話頭，把王趙大戰(zhàn)這個鏡頭好好學個舌，雖然現(xiàn)在不能掏出手機拍，但臺詞都記著呢，模仿秀總是會比原版更好玩的，話給他聽，兩個人笑上一笑——誰讓他這個月都不肯來趟上海呢，視察業(yè)務你可以不來，讓你吃大餐都不來，真這么忙嗎：

——吃?。?/p>

——搓！

——吃呝！

——喫醋……

—— ！

（——Cī‘??！——Cuō！——Cī‘ē！——Cī cù……——Ci‘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