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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喝酒的人

      2021-09-25 09:07楊小凡
      紅豆 2021年8期

      楊小凡

      飲酒三十多年,閑暇時記下這些喝酒的人。

      ——題記

      豬頭張

      豬頭張,六十六七歲的樣子。他絕對是我的熟人,說是朋友也不為過:一是我從六七歲的時候就認(rèn)識他;二是這十幾年來,每隔三五天就能見他一次,而且還要聊上幾句。

      豬頭張在菜市場賣鹵菜。他攤子的鹵菜最全,味道也是獨一份。攤子上方有一紅底黑字“豬頭張”的三角幡子。幡子下面放一個一米見方的鋁盆,盆里有鹵豬耳朵、鹵豬口條、鹵豬肝、鹵豬肺、鹵豬腸、鹵豬蹄、鹵豬腦、鹵豬心等,豬身上的零碎,樣樣俱全,且肉色紅潤、酥爛香濃、鮮嫩可口。

      每天,他的鹵菜早早地被老食客買完。他的不賣完,別的攤子就不可能開張。

      十五年前,我開始買他的鹵菜。每次買鹵菜時,他都是一身酒氣,渾圓的大臉像他盆里的鹵豬肝,但他并無醉意,微笑著照應(yīng)每一個來攤子前的人,問、撿、稱、切、打包,往對方手里一擱,說幾毛零頭不給了。

      他旁邊坐著一位漂亮的女人,即使坐著也能看出她個頭很高。這女人的年齡猜不準(zhǔn)。說是他女兒吧,年齡有點大;說是他媳婦吧,年齡小得太多。我覺得應(yīng)該是他后娶的才對。一些熟客總喜歡跟她開玩笑,叫她西施。

      開始我沒在意,買了十幾次鹵菜后,我突然覺得豬頭張兩口子有些面熟,但就是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有一天,下著小雨,他攤子前沒有人。我買了鹵豬耳朵后,試探著問,我咋覺得認(rèn)識你呢?在魏崗食品站干過嗎?他先是一愣,然后問我,你哪一年的人?我在食品站時你應(yīng)該不大啊。我確認(rèn)他肯定是食品站里的那個人了。我說我是一九六七年,六七歲時跟父親一道去賣過豬。那咱是老相識了。他指指身邊的女人,有些驕傲地說,你也應(yīng)該記得我媳婦,她那時開票。哎呀,還真是他們。當(dāng)年賣豬的情形和細(xì)節(jié)撲面涌來。

      養(yǎng)豬為過年,養(yǎng)雞生蛋換油鹽。那時,我家每年都要養(yǎng)一頭豬和十幾只雞。父親買豬仔是內(nèi)行,他挑選豬仔先看后抓,專挑毛色光亮、眼大有神、身長腿壯、嘴短靈活的,這樣的豬仔吃得多、長得快。

      那時喂豬就用洗鍋水拌點干紅薯葉、紅薯粉渣。從春天開始,母親就會叫我去地里給豬挖野菜。豬最喜歡吃苦菜、雞公窩、蒲公英、馬芒單、魚腥草……

      養(yǎng)豬后大家天天都盼著它長大。賣豬更讓人提心吊膽。我家的豬都是入冬時賣,豬仔經(jīng)過春、夏、秋三季,尤其是秋天收成多了,可以多喂它一點紅薯,長膘就快。這時候,豬一般都長到一百六七十斤。食品站收生豬分三等:一百五十斤以下為三級,一百五十一斤就夠二級,一百八十一斤才夠一級。等級標(biāo)準(zhǔn)不同單價不同。

      我七歲那年初冬,父親十幾天前就說要去賣豬。母親就開始給豬加食,把玉米糝子和烀熟的紅薯拌在一起喂。臨去賣的那天早上,母親早早地起來,把家里僅存的一盆麥麩皮也加進去了。這頭有點白花的黑豬,吃得搖頭擺尾,肚子滾圓滾圓的。

      父親叫來村里的幾個男勞力,用大秤稱了,說是有一百六十五斤。母親高興地對父親說,那十斤返銷肉一定要割回來??!孩子們半年都沒沾葷腥了!

      這豬并不聽話,好像知道要把它送到食品站挨刀一樣,屁股往后坐不想朝前走。父親在前面牽著繩,我手持細(xì)荊條在后面吆喝著,時不時抽一下。一路上它走得很慢,還屙了兩泡屎,撒了三泡尿。父親氣得不行,像肉被人偷走了一樣,一路上踢了它好幾腳。我就勸父親別踢,越踢它越屙咋辦?就這樣走走停停,到了晌午我們才走到食品站。

      那天來賣豬的人不多,院子里總共才三頭豬。父親蹲著吸了兩支煙,二十來歲的收豬員才被另一個賣豬的女人叫出來。對,這個收豬員就是現(xiàn)在的豬頭張,只是那時他沒現(xiàn)在胖,人也長得精神。他似乎不太高興,手里拎著兩尺多長黑乎乎的棍子快步走過來。他先走到那個女人的豬跟前,朝著豬屁股上就是幾棍,那頭豬被打得擰著身子嚎叫,邊叫邊屙了幾大坨屎。

      女人就跺著腳問,你打它干啥?你打它干啥?豬頭張也不理他,又快步走到我家的豬前,也朝屁股上就是幾棍。豬立即像被刀子捅了似的嚎叫,邊叫邊不停地屙尿。我父親也生氣了,聲音不太大地說,它老老實實的你打它干啥?豬頭張這才開口,這是殺威棒。驗級時咬了人你負(fù)責(zé)嗎?父親便不敢再言語。

      我家的豬好像怕豬頭張,叫了一會兒就耷拉著耳朵再也不吭聲了。這時豬頭張走過來,按了按豬的脖子,又在豬肚子上拃了幾下說,不到一百五十斤,三級。父親的臉突然漲得通紅,大聲說,來時稱的一百六十多呢,俺要過磅。豬頭張頭一扭,脖子一硬,臉一橫說,是你家的秤準(zhǔn),還是國家的磅秤準(zhǔn)?趕到磅秤上去稱。這時一個高高的女孩走過來,漫不經(jīng)心地用手撥拉了兩下磅鉈,大聲說,扣五斤豬潲,一百四十五。父親氣得說不出話來,整整少了二十斤,而且還降了級。

      三十多年過去了,現(xiàn)在看著豬頭張和他媳婦臉上的微笑,怎么也不敢相信就是當(dāng)時的那兩個人。從此每次去買鹵菜的時候,我都會想起賣豬的那一幕。

      去年春天,我兩次去買鹵菜都沒有見到豬頭張。這十幾年來,他從來都是在攤子前的,不會出什么事了吧?我問他媳婦,她嘆著氣說,唉,喝得太多了,腦梗了。我問,要緊嗎?她說,沒大事,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打吊水呢。

      女人邊給我撿鹵腸,邊自言自語說,原來食品站多風(fēng)光啊,說不行就不行,他就染上這酒了。我安慰她說,沒事的。老張鹵肉就酒喝一輩子了,能挺過去的。女人突然提高聲音說,挺個屁!一輩子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洺流蘇

      亳州是長壽之鄉(xiāng),百歲以上老人有四百五十多人。

      十年前,我作為市政協(xié)文史委的兼職副主任,曾主持過百歲老人民間走訪活動。那年春天,我在安溜古鎮(zhèn),訪問了一位自稱是庚子年出生的老人——洺流蘇。

      惠濟河從河南省東流入安徽省境內(nèi)后,水面突然寬大,水溜得急,依河南河岸而聚的古鎮(zhèn)便被稱作安溜?;轁邮呛幽贤ò不盏乃弦?,安溜古鎮(zhèn)已有千年歷史?,F(xiàn)存依水而上的七十二步登天梯,古老的石條梯或隱或現(xiàn)。對著天梯的南岸西首有座明里宮,據(jù)說是明代為紀(jì)念孔子在此處向老子問禮而建。明里宮前方二十來米處有棵七百多年的古槐,該樹粗如磨盤,中間已腐朽而空,可容納一人,但古槐枝繁葉茂,冠大三十米左右,因長在安徽和河南的界石旁,真正是“一棵古槐罩兩省”。

      洺流蘇老人的家,就在這棵古槐的南面。每到秋天,槐樹的黃葉落滿他家的院子。

      洺流蘇說他是庚子年出生的,可能不太準(zhǔn)確。當(dāng)時推算,如果真是庚子年出生的,他應(yīng)該有一百一十歲,但也沒有充足的理由否定。經(jīng)多方了解,證實老人肯定有一百歲以上。那時他行動自如,紅腮白發(fā),記憶清晰,說起陳年舊事,瓜清水白,且與當(dāng)時的情況并無多大出入。

      洺流蘇是這位老人的雅號,老人真名叫蘇旭初。他的祖上因釀制洺流酒而富足百里,他也因日日必飲洺流酒而長命百歲,人們便送他“洺流蘇”的雅號。時間長了,知道他真名的人極少,他自己也極少想起“蘇旭初”這三個字。

      蘇旭初的老家并不在安溜鎮(zhèn)上,而是在洺河北岸的洺莊。洺河是惠濟河的支流,從西向東南在安溜鎮(zhèn)二里外流入惠濟河。洺河與惠濟河之間被稱為夾河套,夾河套勢高平坦、土肥水豐,自古盛產(chǎn)谷子。谷子正是釀制這種洺流酒的唯一原料。

      訪問他的那天,蘇旭初老人興致很高,他先讓我及同行品了洺流酒。這酒金黃透明、米香清雅,入口滑潤如錦觸喉、酸中帶甜、綿柔爽凈,一杯落肚,頓覺神清氣爽,回味無窮。

      蘇旭初老人的桌子上放著一壺一杯。他說,一會兒抿一口,如仙人一般。他還說,這酒必須用夾河套產(chǎn)的紅黏谷子做釀酒原料,還有自制的香葉曲和祖?zhèn)髦兴幣浞?。每年陰歷五月十五,取熟透且面的甜瓜搗碎,團成掌頭大的小團,用南瓜葉包裹,懸于檐下自然老熟成曲??上У氖?,制作香葉曲的工藝現(xiàn)在基本失傳。

      曲為酒之骨,曲做不好就一定釀不出好酒來。曲成,把紅黏谷子用土鍋柴灶,大火蒸烀,文火燜捂,然后拌上香曲,加入十八味中藥,置在陰涼處讓其自然發(fā)酵。發(fā)酵成熟再用雙層瓦缸細(xì)淋,金黃黏稠、甜香撲鼻的美酒便流了出來。

      蘇旭初老人邊喝酒邊說,這酒還有幾個名字,叫米露酒、小米酒、藥引子酒、月子酒、希熬酒。每一個名字都是從它的質(zhì)地上去說的。這酒二十五度,一斤酒要三萬粒紅黏谷子才能做出來,一粒不多,一粒不少。說罷蘇旭初很自豪地笑了起來。

      后來,我們專門請教了保和堂傳人張先生,他從醫(yī)理上對洺流酒做了解釋。他說這酒是咱亳州獨有,傳說中藥配方是精通養(yǎng)生之道的陳摶所留。其酒性味辛溫,具有祛風(fēng)散瘀、通血脈散濕氣之功效,用于加強通調(diào)血氣;引藥上行與寒性藥物同服,可緩解其寒性;與滯性藥物同服,可助其走竄;引藥入經(jīng)直達病灶,可提高療效。據(jù)檢測不僅含有豐富的氨基酸,而且含有硒鍺鋅錳等稀有元素,具有防衰老、美容顏、促進新陳代謝、增強免疫力等保健功效。

      那天離開的時候,蘇旭初老人非要送我們每人一斤酒。我們推脫不掉,只好把酒收下。老人以兒童般的神秘語氣說,這是神醫(yī)華佗懸壺濟世的藥引子,陳摶老祖長壽一百八十歲的飲品,曹操用它“溫酒斬華雄”,孔子在這明里宮向老子問禮時喝的也是這酒。

      我們揮手告別的時候,蘇旭初老人聲音響亮地說,別忘了,這酒冬天溫著喝,夏天冰著喝!我要爭取活夠兩個甲子年呢。

      蘇旭初老人是在我們分別后的第二年春,槐花盛開的時候走的。據(jù)說他那天坐在院子里喝酒,三杯酒下肚,坐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就睡著了,再沒有起來。

      人們發(fā)現(xiàn)安詳?shù)奶K旭初老人的時候,古槐飄落的槐花,撒在他的身上、桌子上、酒杯里,清香四溢。

      雕公

      說來也奇怪,我所在的小城并不大,我怎么就沒有見到過這個大名鼎鼎的雕公呢?雕公的全名叫什么,我肯定是聽說過的,但真的記不太清了。我對他的了解都來源于傳說,所以你就當(dāng)個故事聽聽吧。

      雕公被人們尊稱為雕公之前,有過另外幾個稱呼:雕師傅、老雕、雕老師、雕八兩、雕小雞。加上雕公,這六個稱呼,其實就是他一生的寫照。

      雕公是江南人,具體是哪的說不太清,但他在南京林學(xué)院上過大學(xué)是確定的。一九六二年春天,他到了國營亳縣核桃林場。這個林場是國家投資興建的,當(dāng)時是亞洲最大的核桃生產(chǎn)基地,據(jù)說是當(dāng)時食用油的戰(zhàn)備林場,由部隊和省里直接管理,所在地的縣政府插不上手,基地里的人和事就很神秘,出來的消息基本都是傳說。

      雕師傅在基地的情況,外面的人不知道?;刂苓叺霓r(nóng)民偶爾也被派去幫助農(nóng)場的林業(yè)工人干一些除草、澆水之類的活計兒。周邊的農(nóng)民漸漸地都知道,基地里有個十分有本事的雕師傅。這個人面白如紙,穿著齊整,不吭不響,不婚不娶,每日必飲酒。又過了幾年,雕師傅常常走出農(nóng)場,到附近的村子里買農(nóng)民的雞蛋下酒。時間長了,便有固定的幾個村婦定時給他送雞蛋過去,換點稱鹽買油的零用錢。

      這時候,他的名字已變成老雕。四十多歲了,稱老雕頗為合適。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核桃林場慢慢地發(fā)生了變化。先是駐守的部隊撤走了,接著林場從省林業(yè)廳劃到了縣里,收獲的核桃好像也越來越難出口了。這時當(dāng)?shù)氐娜瞬庞袡C會吃上這大如小雞蛋的薄皮核桃。

      一九八一年春天,老雕被調(diào)出林場,安排在縣第一中學(xué)教高中語文。老雕理所當(dāng)然地就成了雕老師。雕老師語文教得很好,每次上課都是把課本合上往講臺上一放,用那軟軟清脆的江南語調(diào),娓娓講來。當(dāng)年他教高三(1)班的語文,高考分?jǐn)?shù)下來時,全班語文平均分全省最高,其中四人考取了重點大學(xué)。雕老師一下子成為名人,不僅在教育界,就連小城的市民也都街談巷議:一中有個雕老師,語文教得頂呱呱。

      隨著一年又一年的高考,雕老師被越傳越神,關(guān)于他的一些奇聞軼事也越來越多。除了教學(xué)之外,傳得最多的就是他喝酒的事。他不上課時一天三喝,早、中、晚各喝一次,早上一兩,中午二兩,晚上半斤,知道的人稱雕老師為雕八兩。聽他說,早上一兩是頭天晚上的回魂酒,中午二兩是晚酒的引子。他喝酒很有講究,只喝古井玉液。那時古井玉液三元五角錢一瓶,并不算便宜,但他喝得起。大家都知道,雕老師那時已是一級教師,又沒有家庭,工資絕大部分都用來喝酒和抽煙。

      雕老師雖然這樣喝酒,卻從沒有耽誤過上課,而且課越上越好,他教的學(xué)生考上大學(xué)的越來越多。時間長了人們就說酒是雕老師的魂,不喝酒興許上不出這么好的課來。傳來傳去,他的名字又被人們叫做雕八兩了。

      雕八兩喝酒講究,下酒菜也講究。他不吃大魚大肉,只吃白布大街上有二百年歷史的紫陽醬菜坊的醬黃瓜、醬地瓜、清腌雪里蕻、五香蘿卜干,外加必不可少的毛雞蛋。

      我們這個小城的人懶,就連說話也是能少一句就少一句。比如,這里的人把旺蛋和活珠子統(tǒng)一簡稱為毛雞蛋。其實它們的差別是很大的,甚至可是說是兩種不同的東西。旺蛋是雞蛋在孵化過程中受到不當(dāng)?shù)臏囟?、濕度或者是某些病菌的影響,?dǎo)致雞胚發(fā)育停止,死在蛋殼內(nèi)尚未成形的小雞?;钪樽觿t是孵化十四天左右的雞蛋被人為地停止孵化,蛋里面已經(jīng)有了頭、翅膀、腳。雞蛋里能挑出骨頭的孵化物是大補品,聽說具有養(yǎng)顏美容、保健補血等功效,其營養(yǎng)價值高,味道更加鮮美。當(dāng)然,雕八兩吃的是活珠子不是旺蛋。

      他的吃法也極為簡單,首先洗干凈,為防止雞蛋破裂和鮮美的汁流失,就用冷水小火慢煮,不加任何佐料,十五分鐘即可。吃的時候,蘸著用醬油、芝麻油、辣醬、蒜汁、姜末、香蔥、芫荽調(diào)成的料汁,入口之后既有雞的骨感又有蛋胚的醇香,真是人間美味。

      這一年,雕八兩已經(jīng)退休五年了,但仍然被學(xué)校返聘繼續(xù)上課。

      春天正是吃活珠子的最好時節(jié)。固定給他送活珠子的老張,這天下午送來了二十幾個活珠子。雕八兩喜色滿面,由于下雨老張沒來送,已經(jīng)三天沒吃到這物了。他接了一盆清水,一個一個地揉洗,準(zhǔn)備一次煮完。當(dāng)洗到第九枚時,突然蛋殼有裂紋,用手輕輕一敲,小小的雞嘴和毛毛的雞頭,竟慢慢地拱了出來,一只小雞破殼而出。雕八兩心里一驚:差點沒把這活活的小雞給煮了。

      他又仔細(xì)檢查了剩下的雞蛋,沒有發(fā)現(xiàn)有裂紋的。但他心里卻翻江倒海起來,這么多年不知道誤吃了多少活著的小雞。于是他決定從此不再吃活珠子,而且把這只小雞養(yǎng)起來。

      這只小雞還真是奇了,第二天就在地上走來走去。半個月后,這只小雞就不愿意離開雕八兩了,他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他到教室去上課,它就站在門外面一動不動地聽。

      春天過了夏天來了,夏天又過去了秋天也來了,這只小雞成了雕八兩的跟腳雞,幾乎與他寸步不離。于是雕八兩又被人們背地里喊成雕小雞。

      雕小雞酒照常喝,只是下酒菜只剩下紫陽醬菜坊的小菜,活珠子沒有了,甚至連雞蛋也不再吃了。這只雞是公雞,紅黃相間的羽毛,火紅的雞冠,走路一搖三擺,高步蹈跳,很是威武,叫起來聲音清脆嘹亮、抑揚頓挫。雕老師和這只公雞成了小城一景。

      這只公雞陪雕老師八年后,在春天里老死了。這年冬天,雕老師也死了。

      據(jù)說,一天晚上,他喝過酒再也沒有醒過來,屬于醉夢中離世。我們小城人稱這種死法是積了大德,無病無苦地走了是大吉祥。因他無兒無女也聯(lián)系不到家人,學(xué)校出面把他安葬了。由于他幾十年教育學(xué)生有功,縣教育局給他開了追悼會,立了個石碑,葬禮很隆重。

      他死后,人們再談?wù)撍麜r,便不知不覺地給改了稱呼,一律稱他雕公。這是一種尊稱。

      想來,雕公在九泉之下,也該是快樂和歡喜的。

      浪里白條

      《水滸傳》里的浪里白條叫張順,我們酒廠的浪里白條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男一女兩個人的合稱。男的叫解興,外號挑動磚。女的外號浪衩天,真名薛莉紅。

      我來廠里的時候,浪里白條已經(jīng)離開十多年了,留下來的只剩傳說。人都離開工廠十多年了,為啥還常常被人掛在嘴上呢?現(xiàn)在想來應(yīng)該是有這兩點原因:一是男女私通自古都讓人津津樂道;二是后來他們做藥材生意發(fā)家了,成了著名的企業(yè)家,看著他們賺錢越來越多,廠里的人就心生嫉恨,時不時扒一扒他們不光彩的老底,也是一種心理補償吧。

      從人們的傳說中,我推測浪里白條的故事應(yīng)該發(fā)在一九八一年或者一九八二年。要說清楚浪里白條的那段事兒,我得先給你交代一下當(dāng)時的背景。

      我們酒廠在離縣城四十里的一個古鎮(zhèn)上,是在明代老酒坊的基礎(chǔ)上擴大而建的酒廠。酒廠坐落在鎮(zhèn)西頭,周邊被村莊包圍著。酒廠是國營的,廠里的工人都是吃商品糧的正式工。他們大多是從有城市戶口的青年中招來的,也有部隊轉(zhuǎn)業(yè)過來的,還有極少部分是從農(nóng)民中招進來的。

      那時廠里到縣城的路不好走,也沒有通勤車,一周只有一天休息,工人們便都住在職工宿舍里。這些工人年齡二三十歲的居多,兩口子都在廠里上班的并不多,絕大部分是一人在廠里上班,另一人在城里或者鄉(xiāng)下。這樣一來,工人們就上完白班夜里睡,下了夜班白天睡。

      當(dāng)時,只有廠部有臺電視機,廠里、家屬院和職工宿舍只有廣播,人們的娛樂也就是聽聽廣播。加之鎮(zhèn)子也小,沒有什么可玩的地方,工人下班后要么三五成群地喝酒,要么就到廠子南邊的洪河岸上轉(zhuǎn)轉(zhuǎn),生活枯燥無聊。

      人們常說,飽暖思淫欲,酒壯情人膽。年輕人本來就貪男女之事,加上天天喝點小酒,男女相好的事就多起來,似乎成了一些人最好的娛樂方式。當(dāng)時廠子不大,幾乎沒有空房子,鎮(zhèn)上也沒有旅社、酒店啥的,激情的男女只好選擇在莊稼地里幽會。

      夏天和秋天還好,廠外面的高稈莊稼是他們最好的去處。但到了冬天和春天,地里沒了莊稼的遮掩,他們就很難再行好事。辦法總是有的,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于是各種傳說就生長出來。有的說夜里在廠里的墻角碰到誰誰,有的說在松樹底下看見誰誰蹲著,有的說在廠里的貨車底下還看到誰誰了。當(dāng)然,在這些場合茍合的男女都是工人,關(guān)于廠里領(lǐng)導(dǎo)的這類傳說,多發(fā)生在辦公室里或者車間工具房里。浪里白條是普通工人,自然沒有辦公室這樣的地方。那年冬天,第一場小雪剛下過,野地里實在太冷,冷得人脫不了褲子。于是他們就把辦好事的地點選擇在糠房里。那都是年輕時的荒唐。

      現(xiàn)在該交代一下他倆的基本情況了。

      解興是從部隊退伍進廠的,一米八五的大個子,牛高馬大,整天樂呵呵的。進廠不久就結(jié)了婚。也不知道啥原因,他找的媳婦個子只有一米五多,是城里絲織廠的女工。據(jù)同宿舍的工人說,解興與妻子的感情不好,星期天很少回城。究其原因,有的說他在部隊受過處理,不得已娶了這個女人,更多的說法是他媳婦不讓他碰她的身子,原因是他的裝備太強大。具體有多強大,同宿舍里的人傳說出來,他那東西抻直了有尺把長。有次和工友打賭,他硬是用那東西把一塊磚挑在半空中。這還得了?哪個女的能受用得起這般槍棒?于是就有了挑動磚的外號。

      薛莉紅被人送一個浪衩天的外號,說實在的還真是有點冤。她是縣第一中學(xué)體訓(xùn)隊的,參加省里長跑比賽拿過第一名。也正是這個成績才被酒廠特招進來。你想想,體訓(xùn)隊出來的,身體素質(zhì)肯定很好,加上她一米七的個頭,渾身都激蕩著青春的活力。她一進廠立即就成了青工追逐的焦點人物。搞體育的女孩大方,誰找她,她都說說笑笑的,但是只要男的一提出戀愛關(guān)系,她立即翻臉,不再往來。張三被翻臉,李四緊跟著接上,一兩年間廠里自認(rèn)為條件不錯的男青工幾乎都和她來往過,但沒有一個人成功。也許是出于妒恨,男青工就暗地里送她一個浪衩天的外號用來解恨。

      這朵鮮花誰都想采,但誰也沒有采到手。時間一長,男青工對她只遠(yuǎn)觀,不再接觸了。轉(zhuǎn)眼間薛莉紅快三十歲了。那時候女孩這個年齡不結(jié)婚,是件很讓人奇怪的事兒。廠里一位副廠長覺得她都快成老黃瓜了,可能有機可乘,就開始下手了。副廠長碰了一鼻子灰不說,薛莉紅還把他寫的情書在車間給公開了。這下可熱鬧了,這位副廠長整天躲著人走,薛莉紅還被人說成是破鞋。

      不知從何時起,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薛莉紅跟解興好上了。挑動磚和浪衩天好,那些和她來往過的工友為解恨,暗地里發(fā)誓非抓住他倆的現(xiàn)行不可。這事他倆竟沒有絲毫察覺。

      據(jù)說那年冬天特別冷,剛下過小雪就零下十多度了。薛莉紅在糠房里上班,那天他倆上的都是小夜班,事先約好下班后她把糠房門虛掩著等解興進來。解興下了小夜班便悄悄溜進糠房。解興在車間里偷喝了酒,乘著酒興進來后,就從里面把門頂住,兩個人急切地?fù)г谝黄?,然后把衣服脫個精光。正在這時門被突然踹開,十幾把手電光照射過來。不知誰大喊一聲“浪里白條”,眾人便跟著喊起:“浪里白條!浪里白條!!”

      當(dāng)晚,他倆便被帶到廠辦公室做筆錄。第三天就被廠里開除了。

      他們被開除后,解興跟他那個矮個子媳婦離婚,立即和薛莉紅結(jié)了婚。后來他倆做起中藥材買賣,生意越做越大,建了自己的飲片加工廠,成為這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民營企業(yè)家。

      去年新冠疫情期間,浪里白條捐了一千萬。這不,就在前幾天,人們從電視上看到薛莉紅參加省政協(xié)會,面對記者的采訪侃侃而談。

      據(jù)說,看到她那光亮照人的風(fēng)采,同時期的老工人喝醉了十幾個。

      狗嘴奪牙

      我調(diào)入酒廠沒幾天,就聽到廠里一些奇人逸事。聽到的第一個奇人,就是狗嘴奪牙的蒯如意。

      牙能被狗吃了,這真是天下奇聞。說的是蒯如意好喝酒,他雖然在熱電站搞維修,但畢竟是酒廠的熱電站,到釀酒車間喝酒那是隨時的事。釀酒車間出的頭酒,最高有七十五度,香是醇香,但勁兒大,這種酒又叫一線喉。一口喝下去,像火線一般順著喉嚨熱到胃里,立時如火焰撲滿整個胃,嘴一張一呼之間,又有如一條小火龍從胃里游出,穿腸過肚,直抵丹田。這般滋味真叫一個爽。這樣的酒,蒯如意一次能喝半斤,你說酒量大不大!

      俗話說淹死的都是不怕水的,喝醉的都是好酒的。蒯如意就因為酒量大才時常喝醉。有一年冬天,他在車間喝了兩舀子熱酒,在走回?zé)犭娬镜穆飞?,涼風(fēng)一吹,酒勁上躥,他就撲倒在路上。當(dāng)人們把他抬到廠醫(yī)務(wù)室,醫(yī)生老王撬開蒯合意的嘴時,才發(fā)現(xiàn)上面的四顆門牙不見了蹤影,嘴如一個血洞。

      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還沒有烤瓷仿真牙,蒯如意就鑲了四顆帶白鐵套子的假牙。接著便發(fā)生了狗吃蒯如意牙的事兒。

      一天晚上,他下班后與工友們在鎮(zhèn)上的夜市喝酒。夜市的每一個攤點兔肉是必不可少的。我們這里的人愛吃兔肉,兔肉的做法和吃法就更有講究了:醬兔肉、鹵兔肉、烀兔肉、白水焦鹽兔肉、紅燒兔肉。每一種兔肉都是分開賣的,四條腿、兔子頭、兔脊骨、兔肋骨各有各的價,也各有各的食客。

      蒯如意最愛啃兔子頭。兔子頭是沒啥肉的,但要的是那個骨肉相連的味,要的是想吃肉又啃不到肉的那個勁兒。那天蒯如意喝了半斤酒后,酒興正濃時又讓老板遞過來一只兔子頭。剛啃上幾口,就有人舉杯碰酒。他把兔子頭從嘴里拽出來,左手端起酒杯就喝。這時右手一滑,兔子頭掉了下來,在桌子下面等候已久的那條黃狗張嘴接住。蒯如意一口酒咽下,一合嘴,突然感覺不好,大叫一聲,我的牙呢?黃狗聽他的喊聲,叼住兔子頭一擰身就想跑。蒯如意彎腰向下右手掐住黃狗的脖子,左手從狗嘴中奪回兔子頭。還好,那四顆牙還穩(wěn)穩(wěn)地卡在兔子頭腮肉里,沒被狗吞下。蒯如意小心地把四顆假牙拿出來,捏了捏假牙兩邊的掛鉤,費了好大勁,才把那四顆牙掛在嘴里。從此,蒯如意就有了“狗嘴奪牙”的外號。

      剛聽到這個傳說時,我以為蒯如意應(yīng)該有四十多歲了。其實,他當(dāng)時才二十五歲,比我還小兩歲呢。后來我到熱電站采訪時認(rèn)識了蒯如意,他一張嘴果然就露出四顆閃著白光的門牙,說起話來有點費勁,先幾聲豆豆豆后才能引出話來。說結(jié)巴不算結(jié)巴,說卡殼不算卡殼,反正就是話說得不利索。

      蒯如意是個實誠人,也好交朋友,只要有酒場叫他,每叫必到。他自己常常費勁兒地說,咱一個基層工人,能叫咱喝酒是看得起咱。那必須一叫就到,一到就喝,一喝就喝好!正是他這種從不裝的脾氣,我倆成了好朋友。

      隨著我工作的變化和職位的升遷,應(yīng)酬越來越多,但我們依然半個月或一個月要喝一場酒。我當(dāng)了副廠長,他仍然把我當(dāng)大哥,時不時打電話邀我喝酒。有時我接待來客也給他打電話,讓他去陪客。陪了幾次,他說這樣的場合以后別叫我了,我一個小工人坐在那里,酒也喝不好,話也不會說,就陪著傻笑,不是活受罪嘛?之后,我再沒讓他去陪過客,但我們每年還是要喝三五場酒。

      關(guān)于蒯如意喝酒的故事真的挺多,名聲也大。單“無麻縫嘴”就讓他的英雄豪氣在全廠工人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十幾年前的一個夏夜,蒯如意又與工友喝酒。據(jù)說當(dāng)時他離場時并沒有醉態(tài),自己騎自行車走了。剛走十來米,自行車就走不成直線了,左拐右拐、晃來晃去的,如蛐蟮走路一樣。同桌的酒友就在飯店門前大喊,如意,快下來!下來!正喊著,只聽撲通一聲,蒯如意摔了下來。人們東搖西晃地跑過去,只見蒯如意捂著嘴不停地吸溜??纯囱浪さ袅藛??看看牙摔掉了嗎?蒯如意松開了沾滿血的手,摸摸四顆牙結(jié)結(jié)實實地在嘴里閃著白光,上嘴唇卻裂開了個大豁子。牙沒摔掉,上嘴唇摔爛了。

      人們把他就近送到工人醫(yī)院急診科。這天值班的外科醫(yī)生是陳星光,他也是剛喝過酒回來。陳星光一看蒯如意的豁嘴唇就笑了,喝酒也沒點把握,我給你縫。

      陳星光邊用酒精棉清洗邊說,手術(shù)是全麻、局麻,還是不麻?蒯如意吸溜著嘴說,你……看……你看著辦。陳星光說,全麻做不了,局麻也做不了,麻醉師不在!再說了麻藥針挺貴的,麻了也不容易好。

      那……那你就……你看著辦吧。蒯如意疼得說話更費勁了。陳星光找到縫針,穿上肉線,就對旁邊送蒯如意的人說,你們四個過來幫我按著胳膊腿。四個人過去就按住蒯如意的胳膊腿。陳星光又說,按死了啊,他要動彈,縫不好,可不能怪我。

      蒯如意就這樣被按著,陳星光顯然是喝了不少酒,手不太利落,竟然縫了半個多小時才縫好。蒯如意在手術(shù)臺上扭動著腰身,臉上豆大的汗珠子滾來滾去,全身出汗如水洗一樣。

      后來我問蒯如意,兄弟,你當(dāng)時怎么不讓麻醉?怎么受得了?蒯如意齜牙咧嘴笑著說,那天真受罪了,鋼針在肉里扎來扎去的,一動一身汗。我當(dāng)時一是想省點錢,二是想讓自己長點記性,誰知道會那么疼???鉆心地疼!

      蒯如意想省點錢肯定是真心的。他媳婦不上班,有個女兒,一家人就靠他一個人的工資,肯定很緊巴。他又好喝酒,且是個講究人,去喝酒從不空手。要么帶兩包煙,要么買個鹵菜,要么買包花生米,從沒空過手。

      無麻醉縫嘴很疼,蒯如意長記性了嗎?沒有。他還是照喝,且常喝常醉。

      有一年秋天,我正在外地出差,蒯如意突然打我的手機,接通后他吭哧了好大一會兒就是開不了口。我說你怎么了?再不說我可就掛了??!這時,他才說廠里要開除他,說他調(diào)戲女職工。

      怎么會鬧出這事來?我覺得他雖然喝多了,也不至于調(diào)戲女人。一是他沒這前科,二來他是一個特別膽小的人。

      原來他中午喝多了,坐廠里回城的班車。那天他旁邊坐的是包裝車間的女工。車開動不久他就睡著了。睡著后,他的手就壓在那女工的腿上,嘴里還不停地咕噥著什么。女工是新來的女孩,就喊了起來,非說蒯如意調(diào)戲她了。蒯如意被叫醒后,還不知道咋回事呢。聽到女工說他調(diào)戲她,就乘著酒勁吵了起來。這一吵不當(dāng)緊,女工不愿意了,就把他告到了廠部,要求非開除他不可。

      我回來后,找到保衛(wèi)科和勞資科的人,讓他們多做解釋工作。蒯如意又是賠禮又是道歉,當(dāng)著這個女工的面,扇了自己兩個嘴巴子。這樣鬧騰了一個星期才算了事。

      事算是過去了,可蒯如意生出個怪毛病:見女人就躲。

      姬瘋子

      姬瘋子本名姬朝貴。二十幾歲時接他父親的班,在105國道道班工作。

      姬朝貴的父親從不喝酒,是亳州道班的模范人物。別的巡道工一般都馬馬虎虎的,有時根本就上路,只填寫一下記錄。而他跟別人不一樣,無論刮風(fēng)下雨,他都堅持巡查道路,而且記錄認(rèn)真。有人說他迂,也有人說他傻。他卻不這樣認(rèn)為,他說這是國道,國道出問題了那可不得了啊。時間長了人們就喊他姬模范,其實是有點諷刺他的味道。但他裝作聽不見,依然笑呵呵地堅持到退休。

      姬朝貴接班進了道班后,工作態(tài)度與他父親完全不同。雖然他干的還是巡道的活,但他比那些工齡長的人還馬虎,極少去路上。道班孤零零的在路旁邊,跟外界很少接觸。白天他躲在道班里看武俠小說,一本本地看,一遍遍地看。晚上他就喝酒,酒也不講究牌子,只要是酒就行,菜也不講究,只要能下酒就好,管他雞魚肉蘿卜白菜還是醬豆腌黃瓜。

      有一次,省公路局來抽查,正好抽到姬朝貴。他的記錄本子上竟把一個月的記錄都填上“正?!保@才半個月不到,后半個多月都填好了,明顯的弄虛作假。他被抓了典型,降了一級工資不說,連巡道工也不讓他干了,讓他到工程班干修補道路的苦工。

      他是一萬個不想干,但已娶妻生子,一家人全靠他那點工資糊口,不干不行啊。大約是一九九〇年春天的一個晚上,他們所在的路段發(fā)生一起嚴(yán)重的車禍。一輛機動三輪車與大貨車撞了,三輪車上的人四死三傷,有兩個人被撞散了架,胳膊和腿被撞得東一截西一塊的,另兩個人也是血肉模糊。交警拍了現(xiàn)場,火葬場的車子也來了,可火葬場的人竟不敢收尸。

      這時候,道班上的人聞訊也來到了現(xiàn)場。交警隊長很無奈地說,誰敢收尸,就給誰五百塊錢!火葬場的人還是不干。交警隊長急了,就說,給一千,誰干?這時姬朝貴想了想說,我干。這之后人們就喊他姬大膽。姬朝貴卻笑著說,人都死了,怕個球!再說了,收尸人自古都有,讓人體面地入土也是積德。后來遇到大的車禍,交警隊常常讓人喊他去收尸。后來,收尸成了他的第二職業(yè),而且收入很高。他很會根據(jù)現(xiàn)場的情況收費,基本上干一次能頂一個月的工資。再后來,發(fā)生兇殺案或遇到投河、上吊等非正常死的人,也請他去收尸。他成了有名的收尸人。隨著掙的錢多了,他的酒量也越來越大,每天至少八兩,多的時候能喝一斤多。他這樣喝酒,媳婦和兒子也理解他,那么惡心的活兒,不喝酒不行啊。他每次出工都帶一瓶酒,到了現(xiàn)場喝上半斤幾兩后才開始收尸。

      五十歲那年,他辦了病退。他確實是有點病,長期大量喝酒,血壓和血糖都高得厲害。道班的人包括領(lǐng)導(dǎo)對他從事的第二職業(yè)也感到不舒服,退就退吧。退休后他專業(yè)干起了收尸這活。不僅如此,他還增添一項給死人美容的服務(wù)。由于業(yè)余干了快二十年,交警、公安、醫(yī)院都有了名號,遇到這樣的事首先就找他。他收費的標(biāo)準(zhǔn)也越來越高,有時一次收費能過萬元。

      他專業(yè)干了六年后,突然宣布不干了,說是自己身體不行,這活干不了。有的人說他是想提價,他是獨一無二干這活的人,有資本擱挑子或提價。也有人說他是發(fā)了橫財,在交通事故現(xiàn)場收尸時,拿了死者的錢和名表。這件事雖是傳說,但也極有可能是真的,突發(fā)的交通事故,難保死者身上沒有錢或貴重的東西。

      不干不行啊,交警隊還是常常給他打電話,求他到現(xiàn)場?,F(xiàn)在車多了,尤其是高速公路上有時車撞得是很慘的。后來他只接交通事故的活,其他現(xiàn)場堅決不去。這就有人說,交通事故有油水,他當(dāng)然要干了。

      姬朝貴確實掙了不少錢。他在城里不僅買了獨院別墅,還有十幾套商品房,他的兒子也開上了寶馬車。這時嫉妒的人就更多了,說他發(fā)了死人的財,也有一些人背后詛咒他不得好死。他肯定能聽到,但從不搭理,任人背后如何說去。

      姬朝貴喝酒越來越厲害了,也不知從哪天起,喝醉后像瘋了似的大哭不止。

      這樣又過了一年多,姬朝貴似乎瘋了。每次喝酒后都大哭一陣,哭的聲音變來變?nèi)?,有時是年輕男人的聲音,有時是女人的聲音,有時是粗聲大嗓,有時是細(xì)腔細(xì)調(diào)。人們背地里說,這是死人向他討錢財來了,果真遭報應(yīng)了。

      這樣又過了半年多,姬朝貴真的瘋了。整天拎著個酒瓶在家哭哭啼啼地喝酒,有時還跑到大街上邊哭邊喝。

      這樣又過了一年吧,姬朝貴瘋得更厲害。一次他拿著酒瓶在大街上走,邊走邊哭,邊哭邊喝,走著哭著喝著,突然跌倒,再也沒有起來。

      事后,不少人背后說,活該!

      喝早酒的八哥

      在亳州,最有味道的早餐點,一定是位于三圣廟西邊路旁的那個。

      這個早餐點是露天的,位置極佳。西邊是三圣廟,東邊是段老謀墓地公園,東流的渦河和南流的陵西湖交叉成“丁”字形,陵西湖西五十米平行向南有座直通明清老街的大地橋,橋與渦河南岸相交的東南角,便是聞名全國的花戲樓了。小攤點在橋北頭,就在這“丁”字形的胳肢窩里。

      我看重這個早餐點并不是它的位置,而是地道的小吃。這個早餐攤點由姓海和姓朱兩家人搭手經(jīng)營,海家賣油條,朱家賣豆沫。

      海家是回民,男人負(fù)責(zé)面案及下鍋,媳婦負(fù)責(zé)翻油條、撈油條、賣油條。攤前的案板上有個油光發(fā)紅的木頭方盒,食客吃過后把錢放到里面,找零也是自己從盒子里拿。海家油條不用膨脹劑和發(fā)酵粉,更不用洗衣粉,而是用白礬、精鹽,油也是一次性的芝麻油,炸出來的油條自然還是老味道,焦、酥、香、脆。

      朱家的豆沫就更講究了,家譜記載其豆沫成名于乾隆年間,用料、配方?jīng)]有任何改變。這么說來,食客喝的就是乾隆年間的味道。豆沫是裝在一個大鐵壺里,壺外面用棉花和白布層層包裹,即使三九天,倒出來的豆沫依然燙嘴。倒豆沫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叫朱幸福,高高大大、方臉大眼、通關(guān)鼻梁,真可謂一表人才。他母親坐在一旁刷碗,或者收拾碗里套著的油紙袋。眼觀豆沫,里面有炒得焦黃的豆腐丁、碧青的蔥葉、精短的紅薯粉條,炒得通紅色花生瓣。朱幸福跟我說,他家豆沫用黃豆、綠豆、豌豆、小米、高粱混在一起,浸泡一天再用石磨磨,磨三遍才磨成,加上牛骨頭湯熬制的。

      這樣的豆沫加油條,在亳州城獨一份。每天好這一口的食客,早早來到攤前排隊。八點前準(zhǔn)時收攤,來晚了就要等第二天了。

      我要寫的主角該出場了,他就是一位手提鳥籠的黑衣老人。

      老人七十歲上下,沉默不語,我有上百次和他都在這吃早點,卻沒有聽到他說過一句話。倒是那籠子里的八哥,每天都喳喳叫,會說“你好”“喝酒”“走也”,頗惹人愛。老人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問倒豆沫的朱幸福,他也沒說得清,只說是河南岸南京巷那條街上的。他每天都要喝早酒,他的那只八哥也喝早酒,兩個都一身的烏黑。于是人們就把他和那只八哥一齊稱呼為喝早酒的八哥。

      我每天上班路過這里,幾乎都是七點準(zhǔn)時到。我每次到時,喝早酒的八哥都已坐在一方小矮桌前了。老人雷打不動,每天一碗豆沫、兩根油條、一瓶古井酒。

      有很多次,我特意看他吃早餐的全過程。他拎著鳥籠從河南岸經(jīng)大地橋過來。坐下打開鳥籠,八哥從籠里優(yōu)雅地出來,仰頭叫聲“你好”,然后飛到他的左肩上。這時朱幸福會倒一碗豆沫送到他面前,同時幫他從老海的油條攤前拿兩根油條,放在盤子里端過來。老人不說話,只是微笑著朝朱幸福點點頭,算是致謝了。

      老人并不忙著吃,而是從他拎著的白布袋中,掏出一盒黃山煙,再掏出一瓶古井酒。他點著煙吸一口,擰開酒瓶蓋,再抽幾口煙才把酒倒入酒瓶蓋中。站在他左肩頭的八哥見酒倒好了,就會叫兩聲“喝酒,喝酒”。這當(dāng)兒老人才拿起酒瓶,對著瓶嘴咚咚咚三口。這三口喝下去足有半瓶。接下來他把撕開的油條放在桌子上,八哥用尖嘴嘬一口酒,叼一小塊油條。老人喝酒也放慢了,喝一小口酒,吃一小截油條。八哥不時還與老人對視幾眼。那眼神如同父子般親切。

      在那里吃早點時間長了,關(guān)于老人的身世,我還是聽到了只言片語。連綴起來大體是清晰可信的:老人姓康,民國時康家是亳州古城八大家之一,家里有繅絲廠和錢莊、布店,一九四九年春天康家變賣家產(chǎn)后逃到外地,只有他父親和母親帶著他留了下來;這老人年輕時聰明過人,考取了清華大學(xué),后來不知什么原因就退學(xué)回來了;回來后先在亳州二夾弦劇團干過,后來又到絲絨廠干。他一生未娶,終日與八哥為伴。

      三年前,建設(shè)陵西湖濕地公園,早餐點被取消。從此,我再沒有見過這位姓康的老人和他那只喝早酒的八哥。

      今年春,一天早上我到老街上遛遛。走到紙坊街口時,突然聽到朱幸福叫我。原來他和海家搭伙的早點攤搬進了這街頭的兩間鋪面里。

      我走進去,里面的人并不多,也就那么十來個人。朱幸福給我倒了豌豆沫,有些無奈地說,不少老主顧不知道在這兒呢。

      我又環(huán)顧一下正在吃油條喝豆沫的人問,喝早酒的八哥呢?

      朱幸福嘆了口氣說,有兩年沒見到了。我去南京巷找過他,有人說他死了,有人說他去臺灣了。他獨來獨往的,沒人能說得清。

      他和那只八哥喝酒挺可愛的,怪想他們的。我有些失落地說。

      這時旁邊一位老人喝了一口豆沫,低著頭接腔,說愛喝酒的人,誰沒有傷感?唉,可惜了,可惜了……

      嗯,可惜了。再也聽不到那八哥說“走也”了。說罷,我猛地喝了一口冒著熱氣的豆沫。

      還是老味兒!

      杜大順

      杜大順是我的朋友,嚴(yán)格地說應(yīng)該是酒友。我們認(rèn)識快三十年了。

      一九九三年,我調(diào)到酒廠工作。有一次在酒桌上認(rèn)識了杜大順。那時他二十二三歲,比我小三四歲的樣子。他喝酒很爽快,酒量也大,那一次他喝掉足有一瓶三十八度的古井貢酒。他家是做中藥材生意的,當(dāng)時家里應(yīng)該有幾百萬。那天是他父親請客,話語權(quán)在他父親那里,他就是一個跑前跑后、喝酒、賠笑、點煙、買單的角色,但是卻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知禮、恰當(dāng)。

      接下來的一兩年內(nèi),我們好像又喝過兩三次酒,我們之間的談話就多了起來。他高中畢業(yè)就跟父親一道做生意了,走南闖北給各家中醫(yī)院送中藥。人很開朗,也很單純,就是愛喝酒,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時間長了也就把他忘了。

      二〇〇一年十一月就下了第一場雪了。有天晚上我剛與朋友喝過酒,躺在床上,手機響了,電話是杜大順打來的。已經(jīng)有五六年沒有聯(lián)系了,根本想不到是他,打第二次電話我才接。他說叔,我是大順??!想你了,想找你喝酒呢。我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沒敢搭話,真的一時想不起他是誰了。他又說叔,你忘了嗎?我爹和你是朋友,賣藥的!我們喝過幾次酒呢。這個電話后的第三天晚上,我們在金色年華大酒店見面了。

      他在酒店門口迎我的時候,我第一眼竟沒有認(rèn)出來他。他這時已是標(biāo)準(zhǔn)的商人模樣了,左胳肢窩里夾著個小皮包,頭梳得有棱有角的,合體的深色西裝,尖頭皮鞋。這打扮讓我覺得很生疏,也很不舒服。他引著我到了一個小包廂,里面一個高個女孩立即站了起來。這女孩足有一米七,短發(fā),丹鳳眼,高鼻梁直挺挺的,先微笑后開口,端莊大方。我一時有點蒙。這是擺的什么鴻門宴呢?

      落座后,杜大順先是介紹身邊的女孩,她叫梁爽,是我女朋友,不,是未婚妻。接著又賠著笑臉說,叔,今天請你來,一是小梁知道你是作家,酒量又好,早想認(rèn)識您。當(dāng)然更重要的是想請你當(dāng)我們的證婚人。

      我心想,我們交往并不多啊,怎么請我當(dāng)證婚人呢?正在疑惑之際,杜大順又說,叔,小梁讀過你不少小說呢。崇拜你。

      我笑了笑,真是不太好回答。菜端上來了,杜大順起身從房間的傳菜臺上拿兩瓶古井貢酒。我正想說怎么上這么多,他又轉(zhuǎn)身去吧臺拿來一瓶,然后笑著說,叔,今天,咱爺仨,基礎(chǔ)量一人一瓶。這……這……我現(xiàn)在不行了,喝不了那么多啊。梁爽站起身說,叔,沒事的。喝不了我們替你喝。哎呀,你們酒量都這么大??!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我心里有點犯怵,今天算是遇到強敵了。

      酒倒好,杜大順和梁爽都起身,端起酒杯敬我。酒杯是那種一杯一兩的,一口酒下去,胃里便感覺到了酒意。

      這時梁爽說,叔,我與大順以酒為媒,是以命換命的朋友、戀人。??!你們還真有故事呀。我心情大好。一個寫小說的人,當(dāng)然喜歡有故事的人了。杜大順又端起一杯酒說,小梁,就喜歡看你那個叫《汪花臉》的小說,每次我倆喝酒,都討論你那個小說。

      寫作者最愛聽這話。我興致陡增,端起杯子跟他們主動碰了起來。每人喝了六杯,都有些酒意了。杜大順開始講述他們的故事了。

      那是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他押車去煙臺中醫(yī)院送藥。十分順利,價格也合適,他很高興,就讓拉貨的司機先走了,自己想到大連玩兩天,買了二十四日十三時二十分煙臺到大連的船票。二十四日上午他準(zhǔn)備到了月亮灣景區(qū)先看看,這里左眺煙臺山,右依東炮臺,背靠岱王山,山石、海水、港灣融為一體,很有氣勢。東西兩座岬角擁著一片深月形的海灣,海水清澈,沙灘平緩,卵石晶瑩,風(fēng)輕境幽。一道寬一二十米的木石長堤,像長長的破折號靜靜地伸向海中。杜大順八點鐘就到了這里,這地方只有十來個人,冷冷清清,幽靜得很。他離銅雕《月亮老人》十幾米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高挑的女孩正一步一步朝海里走去。當(dāng)時天氣很冷,他立刻想到這女孩不可能是玩海水,一定是想自殺的。于是他趕緊跑過去,一邊叫一邊下了水。說到這里,梁爽端起酒杯站起來說,大順,我敬你一杯。

      一杯酒喝下,梁爽擦了擦眼里的淚水,停了一會兒,微笑著說,我那時真傻,為了幾萬塊錢就要去死。

      梁爽是煙臺的女孩,自己經(jīng)營服裝。那時海對岸的大連是全國高端服裝的聚集地,由于沒有經(jīng)驗,她被人騙了八萬塊錢。當(dāng)時這錢有一半是借的。她討還無門,一時想不開,準(zhǔn)備跳海。

      杜大順把她救上來后,打車?yán)绞袇^(qū)一家商場,買了新衣服換下,把換下的濕衣服裝在袋子里。一個多小時折騰下來,兩個人都冷得打戰(zhàn)。杜大順就帶著她來到一家小酒館要了菜和飯。梁爽說來瓶酒吧。于是就要了瓶古井貢酒。梁爽開始并不說話,就是一杯接一杯地喝。杜大順就陪她喝。一瓶酒喝完,兩人就又要了一瓶。兩瓶酒喝完杜大順才突然想起要去乘十三時二十分的輪船。這時梁爽就說要送他上船。兩個人打車趕到煙臺港時,已經(jīng)晚了十幾分鐘。

      杜大順沒趕上船,覺得有些惋惜。梁爽就說是自己耽誤了他,要請他繼續(xù)喝酒。杜大順當(dāng)時覺得梁爽還是有問題,想到救人要救到底,想把她送回家。但梁爽就是不說家在哪里,執(zhí)意要去喝酒。杜大順只有順著她。他們來到一家叫緣起的小館子,又開始喝起酒來。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艘大舜號輪船在他們正喝酒的時候遇風(fēng)浪沉海了。生死于一念之間:杜大順如果不是看到了梁爽,梁爽肯定跳海自殺了;如果不是救梁爽,杜大順正常上船,肯定也是生死難料。他們真的是彼此互救了對方,都給了對方第二次生命。

      一周后,我參加了他們的婚禮。之后我們幾乎每年都要聚三兩次。

      現(xiàn)在杜大順和梁爽已擁有了自己的中藥片廠和服裝廠。他們自己說已是坐擁十幾億資產(chǎn)的人了。他們也快五十歲了,但依然喜歡喝酒。只要有時間,夫妻倆都會坐下來喝幾杯,而且更多的時候是喝著喝著,就喝多了。

      從他們身上,我相信了緣分,也相信了生死一念間這句話,是酒給了他們第二次生命和幸福。

      醉賊

      這是十幾年前發(fā)生在我們村里的一件事。那時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只是老男人、中老年婦女和孩子。夜里村子時常鬧賊。村里就組織了看家隊,選了黑炮爺當(dāng)隊長。

      這天夜里黑炮爺敲過二遍鑼,走到村西頭的草叢邊,他突然聽到有腳步聲向他走來。他心里一驚,賊莫非真的來了?黑炮爺把心提到嗓子眼處,躲在草叢里,盯著向這邊走來的黑影。顯然黑影沒有覺察他,依然很慢地向他走來。黑炮爺并沒有怕,屏住氣,貓起腰,就等那人走過來。那人終于靠近了他,嚴(yán)格地說是他能撲到那人了。這時黑炮爺一躍而起,撲倒了那人。那人突然一驚,想掙脫,黑炮爺死死地壓著他,然后扯起嗓子大喊,都起來了,捉賊啊——捉賊啊——

      豁子嬸是第一個聽到喊聲跑來的。她跑到跟前,一邊喊一邊揮著手里的木棍,向那人的腿上砸去。這賊的上半身被黑炮爺壓著,豁子嬸就只能砸他的腿,一棍下去這賊就嗷一聲,一棍比一棍狠,這賊一聲比一聲大。不一會兒,手電光像一把把劍向這邊聚來。晃動著的光劍,胡亂地劃破了夜空,劃破了村子。

      村子里的大人都來了。他們用繩子捆住了賊的胳膊。賊歪坐在地上一言不發(fā),有些驚恐地看著站在他四周的人。手電光照在他臉上,黑炮爺突然覺得這賊在哪里見過,他年齡并不大,可能還不到二十歲。他頭發(fā)亂亂的,衣服也臟臟的,低著頭,瞇著眼,一身酒氣,似乎沒睡醒一樣。賊被捆了起來,接下來該怎么辦呢?黑炮爺看看四周的人,心里有了主意,他覺得應(yīng)該審一審這賊,讓村民打一打,出出心里的驚氣。這時他看到了不遠(yuǎn)處有一棵碗口粗的楝樹,他要把這賊吊在那棵楝樹上,親自審一審這折騰了他三個多月的賊。

      賊在人們的吆喝聲中站了起來。黑炮爺牽著繩,后面的女人們就不停地從后面打,有朝臉上摑的,有向屁股上踹的,夠不到的就朝他身上吐唾沫。來到楝樹下,黑炮爺把繩子向枝杈上一撂,然后用力向下拉。見他拉得吃力又上來兩個人拉。嗷的一聲,賊的身子就直了起來,又嗷的一聲,賊的雙腳就離地了。接下來人們就劈頭蓋臉地打過來。每個人心里都像有萬丈怒火,有解不完的恨。這憤怒和恨就變成耳光,變成拳頭,變成手里的棍棒,變成手的鞋,變成唾沫。打了一陣后,黑炮爺揮了揮手,想制止一下,但沒有人聽他的。女人們一個個成了勇士,咬著牙,發(fā)著狠,邊打邊罵。黑炮爺喊了幾聲人們才停下來。

      黑炮爺看了看這賊,厲聲問道,說!你是哪里的?這人并不吭聲。你說不說,不說就打死你!這時人們又打了過來。黑炮爺揮了揮手從長生家媳婦手里要過手電,他把光照在賊的臉上,心里一動,他覺得這賊他是見過,而且是幾天前他到集上買硫黃時見到的。

      你到底說不說?黑炮爺又厲聲呵斥道。賊仍然沒有反應(yīng)。黑炮爺一驚,心想這人不會是喝醉了酒的傻子?是傻子也得出聲啊,從撲倒他到現(xiàn)在只聽到會嗷。難道是啞巴?這時豁子嬸走到樹前,她拽著繩向下一挫身子,這賊又嗷的叫一聲。

      你到底說不說?不說你會被打死的。黑炮爺又厲聲罵道。賊還是一聲不吭。

      這時人們更加憤怒了,紛紛擠上去,這憤怒就變成耳光,變成拳頭,變成手里的棍棒,變成手的鞋,變成唾沫。一會兒工夫,賊連嗷也不嗷了。黑炮爺意識到問題嚴(yán)重了,讓人停下來,他用手電一照,賊已經(jīng)口吐白沫,眼皮也塌了下來??焖衫K,怕是死了。豁子嬸一邊喊一邊松繩。隨著繩子的松開,賊就順著樹干癱在地上。

      黑炮爺蹲下來把手放在賊的鼻子上,他雖然感覺到了還有氣息,但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微弱了。于是他仰頭看了看四周的人說,這賊怕是不行了,打死了我們還犯法呢???!快把他抬到我家去!

      俗話說,死重死重,這半死的人也重得很,何況抬的人一半多是勁兒不大的女人。至少用了半個時辰,才把賊抬到黑炮爺?shù)募依铩:谂跔敯牙K子拴在門框上,長生家媳婦從暖瓶里倒出熱水,她一邊吹著一邊往賊的嘴里灌。賊開始還不張嘴,長生家媳婦就罵,不想活了?。∮腥硕紫聛黻_他的嘴,熱水到了嘴里他就吭一聲。這時黑炮爺對人們說,都回去吧,他拴在這里了,天明我們把他送到鎮(zhèn)上去。

      人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黑炮爺又說,都回去吧,他拴在這里了,天明我把他送到鎮(zhèn)上去。人們才陸續(xù)散了,晃著手電光,各自朝自家走去。人們走了,黑炮爺關(guān)好大門,急急地走回來。他心里很難受,他知道這人不是賊。從這人被吊起來第一聲嗷的時候,他就覺得這人可能是他在集上見到的傻子。但他沒有辦法,他只有讓人們打,他也只有厲聲地審,不然就解不了人們心里對賊的恨。

      他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趕快給這人弄點吃的。他拉開煤球爐子,準(zhǔn)備先弄碗稀飯。月亮穿過云層,今天又是十四,月亮已經(jīng)長得像他的銅鑼那樣圓了。黑炮爺手忙腳亂地給這人喂了稀飯。喝了稀飯,他就活泛了過來,已經(jīng)能坐了。黑炮爺又掰開一個饃,把醬豆夾在里面,然后遞給那人。那人一見饃,突然來了精神,一把搶過去朝嘴里塞。

      吃過東西,那人就睡了,而且是扯著齁睡了起來。黑炮爺就坐在他旁邊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他現(xiàn)在能做的就只有一條,把這人放了。如果不把他放了,天亮了他真不知道如何收拾。放了可以給村子里說,后來自己睡著了,這賊就自己跑了。

      天快亮的時候,黑炮爺推醒了那人。他一手攥著繩子,一手扶著那人,向村西頭唯一的出口走去。路的兩邊是一尺多高的雜草,把路弄得有些黝黑。

      出了村口有一里多路,黑炮爺才把繩子解開,對那人說,走吧,快走吧!那人看了一眼黑炮爺,很茫然地向前走去。

      黑炮爺點了一支煙,瞅著那人一點點遠(yuǎn)去,一點點模糊,最終看不見了。

      這時,黑炮爺才向村里走去。

      黃蔥酒

      聽說過喝酒不就菜的,但不一定聽說過喝酒只就生蔥的。

      我的朋友黃六味就是一個喝酒只就生蔥的主兒,人送外號黃蔥酒。

      現(xiàn)在的黃蔥酒是亳州一家頗有名的酒廠老板,身價早就過了億。按說這樣的老板離不開推杯換盞的酒局,更何況自己開著酒廠,喝酒是他每天必有的事兒。但他喝酒卻從來不就菜,無論是在酒桌上還是自己獨飲,下酒的永遠(yuǎn)是生蔥。

      奇人必有奇事,沒有奇事的人就稱不上奇人?,F(xiàn)在我說一說黃蔥酒的傳奇故事。故事是真是假,或者半真半假,我都不能保證。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黃蔥酒因入獄發(fā)家是千真萬確的。

      黃蔥酒是高我三屆的校友,初中畢業(yè)以全縣前十名的成績考取縣一中。老師和家里人都覺得這樣的底子,考上重點大學(xué)不成問題。但他卻真的出了問題,連續(xù)復(fù)讀兩年都落榜了。本來性格就蔫,落榜的打擊讓他更不愿意開口說話了,整日悶在家里不肯出門。父母急了,沒想到這孩子就這樣廢了。黃蔥酒在家悶了兩個月,突然跟父母說要去南方打工,不混出個人樣兒就不回來了!

      父母都是沒讀過書的農(nóng)民,也不知道如何勸他,又一合計,這孩子讀了十幾年的書,不憨不傻的,量他也不會出多大差錯,就任他去吧,要不天天悶在家里看著也礙眼。

      那年是一九八五年,亳州出去打工的人極少,許多農(nóng)村人都沒有出過遠(yuǎn)門。

      黃蔥酒離家前這段經(jīng)歷,我是都考證過的,沒有一點虛構(gòu)。接下來關(guān)于他的傳奇,都是他自己斷斷續(xù)續(xù)說的,我一直不全信,但也沒有考證過,姑且說說吧。

      黃蔥酒說,他那年去了浙江某市郊一家私人機械廠打工,整日在轟鳴的車間里車軸承,一天要干十二個小時。站著干一天累是肯定的,但最讓他受不了的車床轟鳴了一天,到夜里根本就睡不著。某一天一個工友告訴他睡前喝點酒就能睡安穩(wěn)了。黃蔥酒買來一瓶便宜的白酒,喝下幾口當(dāng)晚竟一覺睡到天亮。從此他每天晚上必須喝酒,而且酒量越來越大,一次能喝半瓶。

      那時在宿舍當(dāng)然沒有菜就酒,再說下夜班后食堂關(guān)門,他買不到也舍不得買菜,就是干喝。一天晚上,下班時食堂沒有關(guān)門,他進去想找點東西下酒,結(jié)果只找到幾棵蔥。喝一口酒就咬一口蔥,酒味更沖,只喝二兩就有了酒意。就這樣他找到少喝酒的門道就是就蔥喝酒,既省酒,上頭又快,省錢又省時間。

      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他的人生就是從這根蔥開始發(fā)生了逆轉(zhuǎn)。

      那天是周六,老板沒有讓大家加夜班。黃蔥酒來到郊區(qū)的一家小飯館,想叫個菜喝點酒。一看菜單還挺貴的,就只要了一瓶酒,跟老板商量又要了幾棵蔥。老板娘知道他是打苦工的,掙錢不易,笑著勸了幾句,最終還是給他拿了幾棵蔥。他擰開酒瓶,也沒用杯子,咬一口蔥,有滋有味地對著酒瓶喝一口酒。正在這時,一個男人從包廂里走出來上衛(wèi)生間,看到坐在外面的黃蔥酒一口蔥一口酒地喝,愣了一下,便打著酒嗝說,這北侉子他媽的喝酒就蔥!

      黃蔥酒這時酒意也上來了,酒壯慫人膽嘛,他也就嘟噥了一句,你他媽的說啥!

      這個人肯定沒有聽見,但他回來的時候又瞅了黃蔥酒幾眼。黃蔥酒脖子一扭,沒理睬他。哪知這個人生氣了,他生氣不打緊,關(guān)鍵他是這個城市的監(jiān)獄剛提拔的隊長,今天幾個小兄弟正在給他擺酒祝賀呢。他回到酒桌上不高興地說,操!外面這北侉子,眼珠怪硬的!一個兄弟忙問,大哥,咋了?這小子喝酒啃生蔥!隊長端起酒杯,生氣地一口喝下。一人端著酒杯站起來,笑著說,還有咱哥們捏不軟的澀柿子?關(guān)他一晚,明早放了。

      這個隊長又喝了一杯,一拍桌子說,辦了!眾人起身,走出門來,有人掏出銬子,咔嚓一下就把黃蔥酒給銬上了。

      第二天,喝多了的隊長把這事給忘了,以為昨天那個人被教訓(xùn)一夜就給放了,其他人也以為給放了,竟都沒有再問這事兒。

      監(jiān)獄里突然多了一個人,第二天換班的獄警也不在意,那年頭派出所沒有監(jiān)押室,打架、斗毆、盜竊、嫖娼的臨時性羈押,一般都關(guān)在監(jiān)獄的監(jiān)押室。

      黃蔥酒就這樣稀里糊涂地住進了監(jiān)獄。

      大約過了半年,有一個年輕的獄警問他,你為啥進來的?黃蔥酒說,喝酒就生蔥。獄警說,皮癢了?好好說!黃蔥酒說,我真是喝酒就生蔥進來的。獄警說,不老實??!給我打!黃蔥酒被獄友一陣打,癱在了地上。

      第二天,監(jiān)室里獄友問,兄弟,因為啥進來的?黃蔥酒說,喝酒就生蔥。獄友說,別扯淡,不說事的都是強奸犯!上家法!就這樣,黃蔥酒被問一次就被打一次,就像正常人進了精神病院,你越解釋越顯得可疑。誰都不信。

      監(jiān)獄里也不敢輕易放人。沒準(zhǔn)兒這案宗在公檢法哪個單位放著,反正誰也不敢放人,也沒人管這事。那個年輕的獄警預(yù)感這事不妙,但也不敢碰,反正倒霉的不是他。慢慢地就沒人問這事了。

      黃蔥酒就這樣又安穩(wěn)地在這里住了下來。兩年后,檢察院清理沉積懸案,清理到監(jiān)獄時發(fā)現(xiàn)一個人,沒有案宗也沒有移送機關(guān)又沒有移送記錄,咋進來的不知道。

      提審訊問時,黃蔥酒說喝酒就生蔥進來的,再問還是說喝酒就生蔥進來的。反復(fù)審問,終于摸清了前因后果,再荒誕這回也信了。

      審訊人員不解地問,你怎么不申訴?黃蔥酒說,我說了啊,就是沒人信。

      檢察院、法院、監(jiān)獄都想捂住這事,千哄萬哄,給他一筆錢說,趕緊回家吧,出來打工幾年了,父母肯定掛念你啊。黃蔥酒拿了賠錢和檢察院的免訴證明出來了。

      第二天,黃蔥酒就把監(jiān)獄告上了法庭。黃蔥酒說案子很快判下來,他拿到了六十萬的賠償。據(jù)說那幾個把他關(guān)進監(jiān)獄的人也都處理了。這事是真是假,現(xiàn)在網(wǎng)上也查不到。

      且不說這事的真假,黃蔥酒從此發(fā)達了,先在南方開軸承加工廠,后來又把廠子賣了,回到老家盤了個酒廠。

      也有人懷疑黃蔥酒說的這段經(jīng)歷是相聲,但見他每次喝酒從來不就菜只就生蔥,便慢慢地都信了。

      一個人裝一天行,裝一年也行,要裝幾十年肯定是有破綻的。

      反正到現(xiàn)在為止,黃蔥酒從沒被看出破綻。

      黑頭

      黑頭與我鄰村,他們村的名字叫篷大槐,到現(xiàn)在我都弄不明白這名字的來由。他比我大兩歲,但我倆是一起入的學(xué)。那年我剛滿五歲,捧著母親給我的三個雞蛋,到他村里的學(xué)屋報了名。

      那是一九七二年,上面要求村村辦小學(xué),我們楊村、挖勺子王莊和篷大槐三個村才湊了二十多個孩子。學(xué)屋是拿一間破倉庫改的,四排泥臺子,兩個山墻上都掛著黑板。八九個稍的大孩子面朝東山墻那塊黑板,他們是二年級。我和黑頭和幾個新入學(xué)的面朝西山墻那塊黑板,我們是一年級。只有一個老師,他就是篷大槐的李紹英,既教語文,又教算術(shù)。有時還領(lǐng)著我們唱歌和跳繩??赡苣蔷退阋魳泛腕w育課了。

      那時候,黑頭不叫黑頭,叫傻頭。傻頭一點都不傻,當(dāng)時農(nóng)村有個習(xí)慣,小孩子名字前帶傻的反而是精或嬌的。傻頭兄弟三個,他最小,在家里當(dāng)然是最嬌的。我見過幾次,他在教室里拿著他爹給他買的麻花,吃得滿嘴咯咯響。我和班里的孩子圍著他看,泥鰍每次都淌老長的口水。

      傻頭咋變成黑頭了呢?這就要從一九七七年春天鄰村的趙紅臉打戲班說起。那年我們正在念五年級,學(xué)校已經(jīng)合并到王井小學(xué)了。王井小學(xué)有五個年級,從一年級到五年級,教師也有八個了。不知什么原因,這年春天趙紅臉突然打戲班了。趙紅臉年輕時在商丘豫劇團唱戲,人送外號趙紅臉。那年春天,聽說他打戲班了,周圍村里不少孩子背著口糧去了他們村。要得歡,進戲班。戲班子吹拉彈唱、穿綠戴紅、舞槍弄棒,學(xué)成了走百村、吃千家,確實是我們那些孩子向往的地方。

      趙紅臉到學(xué)校招生時,我當(dāng)即就報了名。回家后卻被母親罵了一頓,說一輩戲子八輩低,死了都不能進祖墳地,說什么也不讓我去。后來我曾問過母親,當(dāng)時為什么就非罵著不讓我學(xué)戲。母親說了實話,俺家哪交得起口糧和錢??!

      傻頭因家里富裕些,又被他爹慣著,就進了戲班學(xué)唱黑頭戲,從此便有了黑頭的外號。我們班那次一共有四人進了戲班,兩男兩女,傻頭學(xué)唱黑頭,秋分學(xué)敲大鑼,翠蘭學(xué)唱花旦,馬英學(xué)唱閨門旦。翠蘭后來跟傻頭結(jié)婚了,這是后話。

      第三年正月初六,新戲班子就亮了相。戲臺就設(shè)在我們上小學(xué)的王井廟臺前。當(dāng)時這里既是大隊小學(xué),也是大隊部所在地。聽說我們班幾個同學(xué)都要上臺亮相,雖然那時我已在位崗中學(xué)讀初三,正準(zhǔn)備參加中??荚?,但還是去聽了戲。

      那時候,我對豫劇不懂,不知道四生、四旦四花臉、四兵、四將、四丫鬟這些生、旦、凈、末、丑,更不要說聲腔板式了,但卻看得熱鬧和心動。

      那天晚上,唱的是《鍘美案》。傻頭飾黑臉包公,翠蘭扮的是秦香蓮。

      一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記住翠蘭那天的唱段:爹娘死后難埋殯,攜帶兒女將你尋;夫妻恩情你全不念,親生兒女你不親;手拍胸膛想一想,難道說,難道說你是鐵打的心……

      后來我考取了外地學(xué)校,讀了四年書后又分配到離家?guī)资锏牡胤焦ぷ鳌I殿^則隨趙家戲班在河南、安徽、山東三省一些村鎮(zhèn)演出,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接下來的近三十年里,關(guān)于他的消息都是回鄉(xiāng)時偶爾聽到的:他與翠蘭結(jié)婚后生了一個女兒,他們都成了紅角,翠蘭跟他離婚后帶著女兒嫁到了鄭州;農(nóng)村也不聽?wèi)蛄?,戲班散了,他跟著一個響器班子在紅白事上唱堂會,因喝酒太多啞了嗓子不能唱了,改為在響器班子里打梆子……

      總之,各種消息都證明,他混得越來越差了,成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光棍漢。有時我在想:最后任何人都逃脫不了時代的變化影響,他的命運很大程度上是與傳統(tǒng)戲劇的命運一致的。當(dāng)初如果他不進戲班,人生就會像其他小學(xué)同學(xué)一樣,按部就班地種地、打工、結(jié)婚、生子,最起碼可以平平靜靜地過這一生。這樣就一定好嗎?真是說不清的。他進了戲班,幾十年走南闖北,酸甜苦辣的戲劇人生,難道不是最好的經(jīng)歷嗎?這樣想時,我對他也就釋然了,關(guān)注也越來越少了。

      多年前的中秋,我回鄉(xiāng)的時候,突然見到了他。堂哥對我說,你還認(rèn)識他嗎?他是傻頭。人都快喝傻了。我猛一看,確實不敢相認(rèn),細(xì)瞅瞅,小時候的眉眼模樣沒變,但他衰老的樣子還是讓我有些吃驚。這是我們別后三十多年才相見。

      傻頭騎著一個腳蹬三輪車,到我們面前時,停了下來。他用十分意外的眼神瞅著我。

      傻頭,你認(rèn)識他嗎?堂哥問。

      傻頭停了幾秒鐘,笑了笑說,他不認(rèn)識我,我卻認(rèn)識他的。他不就是糧庫嗎?

      我連忙掏出煙遞給他,笑著說,都三十多年了,以前還真沒碰過面。

      他點上煙,吸了兩口,笑著說,你走的是陽關(guān)道,俺過的是獨木橋,咱不在一個道上,咋能碰到面?這話好像也是哪部戲里的詞,我笑了笑。

      說話的工夫,我聞到他滿身酒氣,看到車子上放著幾箱古井玉液和一捆啤酒。我估摸他這輩子真的離不開酒了。

      他蹬著三輪車走遠(yuǎn)了。堂哥說,村里的第一書記來了以后,一對一幫他。他這幾年翻身了,喝酒的錢都是他自己種藥材賺的嘍。

      從那以后,這些年我沒有再見到過他。最后一次有關(guān)他的消息是半個月前,堂哥打電話告訴我,傻頭前天晚上喝過酒,醉醺醺地摸回家,倒頭睡著了就再也沒有醒來。

      責(zé)任編輯? ?藍(lán)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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