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編者按】 本刊2018年第7期曾刊發(fā)王小忠《兄弟記》上篇,作品講述了一個大家庭里四個兄弟分分合合的故事。作者撕開“兄弟”一詞中被天然“溫暖”包裹著的現(xiàn)實“寒冰”,從文學與社會學的理性高度,對“兄弟”進行了內部的觀察與書寫,表達出轉型進程中的“撕裂感”。本期《兄弟記》繼續(xù)講述胡林生移民之后的創(chuàng)業(yè)故事。“我”前去移民點探望胡林生,幾十年的兄弟之情在新的生活中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作品形象再現(xiàn)了移民新的生活、新的希望。
算起來,我們唯一的相聚就是胡林生決定移民疏勒河的前幾天了。胡林生喝醉之后傷心欲絕,他說以后再也不聯(lián)系了,兄弟之情算是到頭了。他說那些話的時候,沒有告訴我和李福到底為什么。僅僅是因為偷了一捆豆子而輟學,覺得丟臉就要和我們斷絕結拜之情?僅僅是因為李福的瘸而自我歉疚?僅僅是因為我有份工作而讓他感覺不在同一條線上?這似乎成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藏在心底,誰都沒有重新提起過……
這段文字寫于二〇一七年,所言卻是二〇〇二年的事。二〇〇三年胡林生決定自愿移民河西疏勒河,之后好長一段時間杳無音信。二〇〇五年春節(jié),胡林生返回家鄉(xiāng),可聚散的日子過于匆忙,春節(jié)還未過完他就回去了。那次他返回家鄉(xiāng)似乎只為一件事情——處理舊房子。我二弟對胡林生的老院子覬覦很久,胡林生最后還是將老房子處理給了我二弟。那段時間我一直處于忐忑之中。胡林生、李福和我,當年是結拜過的,后來胡林生去了遙遠的河西移民區(qū),李福因腿腳不便而命喪工地。但在現(xiàn)實生活面前我們卻是各自分散,已經(jīng)難以說清是懷念還是感恩。更難以說清是少年時代的純真還是中年成熟后的感嘆??傊?,一切都似乎背離了當初的意愿,而一切又都在繼續(xù)前行。
二弟接手胡林生那座老院子后,立馬大興土木,為他大兒子興建家園。胡林生將老房子便宜轉手給二弟,自然是顧全了兄弟情誼。在那件事情上我很感動,也覺得有點難為情,后來為彌補二弟假借我名義一事,我給胡林生寄了三千元過去,同時還以二弟的名義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中簡略地說明了兩點:一是老房子原本可以高價賣給別人,但你留給了我,我們一家感激不盡;二是你移民他鄉(xiāng),手頭拮據(jù),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希望不要拒絕。
時間過去很久了,胡林生那邊沒有任何消息。我不好打問,便想讓一切隨緣吧。我們雖然正值青年,然而青年時代的那種灑脫早就不存在了。光陰留給我們的只有那些美好的記憶,是此時此刻是滿腹的酸澀與無奈。
二弟蓋好房子后給我來了電話。不管怎么說,也算是家里的一件喜事。新房蓋好后的第三天我回老家了。一家人吃完飯后,嘻嘻哈哈圍坐一起,二弟更是喜笑顏開,原先對我不冷不熱的那種態(tài)度也消弭于無形,換之而來的卻是極不自在的殷勤和夸贊。突然間,我有了某種預感——這當中一定有故事。等大家入睡后,我拐彎抹角從父親口中得到了可靠的消息,胡林生果然將錢退回來了。
第二天,跟父親說了一聲我就回來了。
從巷子里走出來,我的眼中溢出了莫名的淚水,找不到任何理由。我想,這片土地大概也是要遺棄我了。到底是它遺棄我,還是我決定遺棄它呢?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兄弟之情于塵世間能否天涯若比鄰。重要的是只要我們好好活著,再也不要去陌生的地方孤獨了。
和胡林生失聯(lián)整整十五年了。十五年來,大家都在油鹽醬醋里摸爬滾打,都在光陰的這輛大車上彳亍前行。偶爾想起往昔,記憶之傷痛在內心稍有停留,之后便又被活著的瑣碎肢解成深秋的枯葉,隨風飄散而無跡可尋。
十五年來,我換了幾個單位,可我不知道胡林生在戈壁深處過得好不好。打問不到他的詳細消息,常駐心頭的唯有茫?;哪途淼囟鸬娘L沙,它們強大而肆虐,給我生長著蔥綠的夢想涂滿了無盡的荒涼。不知道積壓心頭的是懷念還是難過,但少年時代結拜兄弟之間的那種豪氣與純真卻一直還在。圍繞在身邊的那么多的人與事,已經(jīng)讓我在光陰中找不到足以讓生命興奮、讓生活充滿激情的渴望與沖動了。我想我應該去趟河西,遙遠的河西還有我的一個好兄弟——胡林生。畢竟年過不惑,相聚的時光在歲月深處只減不增呀。
胡林生自愿移民河西,再具體一點,是河西走廊的疏勒河。河西地域遼闊,它不是某個特定的地方,而是代指甘肅西北部和內蒙古西部地區(qū),東起烏鞘嶺,西接新疆,北連大漠,是一個東西長達一千多公里,南北寬僅四十至一百余公里的狹長地帶。祖國幅員遼闊,我只知道我的兄弟在河西走廊的疏勒河,卻說不清具體的位置。九甸峽工程啟動之后,洮河下游很多村子成為庫區(qū),原先居住這里的人家均已搬遷。二〇〇七年十月二十五日,《甘肅省民政廳關于九甸峽庫區(qū)移民瓜州縣安置區(qū)設立廣至藏族鄉(xiāng)的批復》同意九甸峽庫區(qū)移民瓜州縣安置區(qū)設立廣至藏族鄉(xiāng),這是我所知道的較為詳細的信息。
蘭州到瓜州慢車需要十三個小時,動車差不多八個小時。我查詢了多種出行的方式,也打問了河西的好幾個朋友,最后選擇從蘭州飛敦煌,然后從敦煌租車去瓜州。
三伏天的敦煌就是熱鏊,前心后背被兩個大包包裹著,出了航站樓,還未到站前廣場,就感覺兩腿發(fā)軟,眼冒金星。在敦煌的一個賓館里睡了整整一下午。傍晚時分,氣溫漸漸降了下來。賓館門外空蕩蕩的,只好打車。出租車司機帶我去吃面,中途一直跟我說敦煌的各種旅游項目。
司機說,既然來了,就去看看月牙泉吧,還可以騎騎駱駝。又說,現(xiàn)在不熱了,坐個滑翔機,就可以看到大漠的全貌。我說,不去了,月牙泉估計沒有甘南的尕海湖好。司機說,尕海湖?沒聽說過。我說,湖總比泉大吧。司機說,大不一定好。又說,各有各的好吧,我的意思是你既然來到敦煌了……
我打斷司機的話說,看慣草原碧綠,怕是對沙漠不適應,眼睛會疼的。司機笑了笑,說,莫高窟說啥都要去吧,不過現(xiàn)在票不好買。我說,也不去了。司機問,那你來敦煌干嗎?是來看人造太陽的?人造太陽?這是第一次聽說,但我還是拒絕了和他繼續(xù)聊旅游的話題。我說,我去瓜州看個親戚。瓜州近,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司機說,要不我送你過去?瓜州縣廣至鄉(xiāng)你知道嗎?我問司機。司機說,沒進去過,但知道,就在314省道邊上。多少錢?我問司機。司機說,打表,是多少算多少。那就算了,僅僅送到瓜州還不行。我說,因為行程不定,有可能要住,需要包車。司機說,包車倒還好,一天三百不多吧。
一天三百的確不多,至少比甘南便宜。我說,那就這么說定了,你明天早上來接我。
我們沒去市區(qū),在距離賓館不太遠的地方找家面館。吃完后互留了電話,司機繼續(xù)忙生意去了,我沿街道走了一圈就回去休息了。
事前沒有說要走低速路的,當然我也不知道這里的低速路全程限速。出發(fā)前只吃了一碗牛肉面,到中午時依然不見瓜州的影子。
我問了司機,怎么不走高速呢?司機說,高速到瓜州縣城才能下,從瓜州縣城到廣至鄉(xiāng)要原路返回,那樣就更遠了。
我沒說什么,不過也好,慢點開還可以多聊幾句,也可以看看沿路的白楊樹。
中午時分我們到了廣至鄉(xiāng)的路口。因為疫情的原因,路口有人值班,我們做了登記。
值班的三個人都是老鄉(xiāng),彼此間一張口就都聽出來了。其中一個男的問我,你是甘南的?我笑著說,說甘南太大了,我是臨潭人。啊?那人似乎不相信,說,我怎么沒見過?轉過頭,又問其余兩個人,你們見過嗎?我依然笑著說,我不住廣至鄉(xiāng),我是來看我兄弟的。怪不得面生呢。那人也笑著說,住在廣至鄉(xiāng)的臨潭人誰不認識誰呀?又問,你兄弟是誰?胡林生。我說。不認識,沒有叫胡林生的,你記錯了吧?這里全是臨潭過來的移民,要不你再去打問一下?或許在別的地方。又說,沿路一直進去,靠右的是臨潭村,靠左的是岷縣村,最里面的是新堡村。在臨潭村我差不多挨家挨戶打問過了,他們都不曾知道胡林生這個人。我有點失落,猜想著胡林生當年是否真移民到這里,是否還在這個塵世。
從臨潭村出來,我的心情十分糟糕。坐在地埂旁的一棵楊樹下,我想著接下來應該去哪兒打問關于胡林生的消息。
兄弟,我想起來了,你打問的人或許在沙河鄉(xiāng)。說話的是位中年老鄉(xiāng)大哥,我剛從他家出來。
沙河鄉(xiāng)?我問他,沙河鄉(xiāng)也有臨潭移民嗎?
那位老鄉(xiāng)大哥說,廣至鄉(xiāng)全部是九甸峽工程整村移民過來的,自愿移民過來的都在沙河鄉(xiāng),那里人雜,甘南、定西、隴南、臨夏、武威等四路八鄉(xiāng)的人都有,你去那里找找吧。
我還想問問有關沙河鄉(xiāng)的具體的信息,可惜那位老鄉(xiāng)大哥也是一無所知。老鄉(xiāng)大哥見我如此誠心誠意,便邀我去他家喝口茶。說實話,茶并不想喝,只想吃飯。剛才在他家的時候恰是飯點,人家也沒有要讓我們留下吃口飯的意思。我謝絕了那位老鄉(xiāng)大哥的心意,親不親家鄉(xiāng)人,難得他還追趕過來,告訴了我沙河鄉(xiāng)的信息,已經(jīng)很好了。
突然記起了有一個同學在縣政府上班,他對當年移民情況很清楚。于是我打電話過去。他告訴我說,胡林生就在瓜州縣七道溝。打開手機地圖,七道溝果然就在沙河鄉(xiāng)附近。
趕到瓜州縣城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半了。吃飯期間,司機笑著說,老鄉(xiāng)找上門來,都不管個飯,人情真單薄呀。
我知道司機有意取笑我了,也或許他比我餓得更厲害吧。我也笑著說,以前不是這樣的,不知啥原因,移民到河西就變了。
司機看了我一眼,略顯尷尬,之后我們都笑了起來。
記憶力衰退十分嚴重,凡事都需要在本子上圈圈畫畫,再后來就將重要的事情直接記在備忘錄上,時間到了,鬧鐘就會響起來。這不,飯都沒吃完,鬧鐘就開始叫了——需要打疫苗。上半年去體檢,發(fā)現(xiàn)乙肝無抗體。健康的事情誰敢馬虎大意呢?乙肝疫苗的接種必須準時,今日此時距離第一次接種剛好一個月,我立馬給社區(qū)醫(yī)院的朋友打了電話,他讓我找瓜州縣社區(qū)醫(yī)院,還說我的疫苗記錄都在網(wǎng)上,在哪兒接種都是一樣的。
吃完后,我和司機找到了社區(qū)醫(yī)院。接種好疫苗后,醫(yī)生說要等半個小時才能離開,而且翻來覆去叮囑七日之內不能喝酒。其間我也問了醫(yī)生,他對沙河鄉(xiāng)也是不甚了解,只說距離遠,在七道溝里,是新成立不久的鄉(xiāng)鎮(zhèn)。
沒有等到半個小時,我就離開了。因為路途遙遠,天黑前如果找不到胡林生,還得返回來,時間是多么珍貴呀。
不知走了多少路,轉過了幾道彎,昏昏欲睡中,一個剎車將我晃得徹底清醒過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浩大的荒漠,天地蒼茫而遼遠,草木單薄而飄搖。車子在一條筆直的公路邊上停了下來,有點頭疼,下車后又被團團熱流包圍起來。和司機并排在路邊撒尿,尿落到沙粒中,瞬間就不見印跡了。
我取出煙,遞給司機一支,然后靠在敞開的車門使勁地抽著。
你要找的是親兄弟嗎?司機突然問我。我說,不是。司機說,有這個必要嗎?我說,沒有必要就不來這里了。司機說,上車吧,時間不早了。又說你幫我打開導航。
坐在車上,拿過司機的電話,發(fā)現(xiàn)他的手機打不開導航,而我的手機只有一格電量。
我說,你的電話沒有網(wǎng)絡呀。司機哦了一聲,說停機了,昨天晚上有提醒,早上忘記繳費了。我說,先幫你繳費吧。司機說,好,出門這么遠,電話一定要保持暢通。
從地圖上看,到沙河鄉(xiāng)不過五十公里,但走起來依然漫長得無邊無際。令人欣慰的是,這邊的樹木漸漸多了起來,田地里也有了綠意,不像廣至鄉(xiāng),荒蕪得令人心疼。
這條路也限速嗎?我問。是的,這里到處限速。司機說,車后面有水,喝嗎?不早說。我笑著說,快要渴死了。
司機停下車,取了一瓶水遞給我。水熱乎乎的,很難喝,但我還是一口氣喝完了。剛喝完似乎就有了尿意,站在路邊卻又尿不出來,下腹略有腫脹感,難受極了。
應該快到了,我看見了不遠處的村子。
司機說,真是太遠了,沒有導航的話肯定找不到。你跑這么遠來找人,說不定人家都不記得你了。
怎么會呀?幾十年的兄弟了。我說,模樣如何變,心是永遠不會變的。
移民到這里不容易呀。司機說,不過肯下苦(方言,苦力、苦功等意),這里就不缺土地。
土地從來不會騙人,不肯下苦無論在哪兒都是一樣。我又說,這里和廣至鄉(xiāng)不一樣。
司機說,是的,這里明顯要比廣至鄉(xiāng)好些,能長蘆葦,說明濕氣大,水分足。
眼前不遠的地方果然生長著一片蘆葦。高原上是很難見到蘆葦?shù)?,就算有也是很小的那種。
這是我目前見到的最大的一片蘆葦了?;蛟S還不到季節(jié),也或許季節(jié)已錯過,整片蘆葦并沒有毛茸茸的蘆葦花,頂端反而有點單薄,摸上去也沒有棉絮柔軟,但看起來卻十分恬靜、淡雅,搖晃中透滿了靈氣,它們在陽光的照射下不斷閃耀著、變幻著色彩。
世人喜以蘆葦花自喻,說什么素潔、飄逸、高雅,實際上蘆葦最大的特點就是柔中帶剛,滿含傲骨,柔順中全是剛強與柔韌,這種柔韌能醉倒秋風,能融化風沙。胡林生在哪里?胡林生就在這個地方,我的內心突然涌起某種莫名的激動。當年我們在小房子里結拜時的豪言壯語歷歷在目,用煙頭燙在手臂上的疤痕已擴散成一小片細肉,那片黯黑的光滑的細肉此時又牽動了我的神經(jīng)。少年的情懷呀,少年的情懷里灌滿了純潔,少年的情懷給予了我們一生與命運抗衡的決心,少年的情懷也讓我們的理想在荒漠上埋下了一顆成熟的種子。然而大家活在現(xiàn)實的日子之中,卻都忘記了少年情懷所寄予理想的美好與偉大?;钪?,就一定要好好活著,為了自己,也為了世界上所有的溫暖和希望??墒呛稚谀膬耗??他會不會也像這些蘆葦一樣在這片土地上生長?因為我俯視其底部,并沒有看到水分,看到的依然是堅硬如鋼鐵般的黃沙。
這里的確不缺水,因為這里是疏勒河流域灌溉區(qū),然而自然降水量還是少得可憐。當我們走過一個拐彎,繼續(xù)在筆直的大路上奔跑時,才知道這里是雙塔鎮(zhèn)新華回族村。車輛進入村子,無形中緩慢了下來。公路穿村而過,并不寬敞,也沒有行人??斓酱遄颖M頭處,才看見一位中年大叔,他正在門口揚一堆鮮艷無比的枸杞。堆積起來的枸杞和老家堆在大場里的青稞一般無二,而且這位中年大叔揚枸杞的動作也和揚青稞的完全一致。
我下車打問這位中年大叔,他一聽我口音,就放下手里的木锨,張口第一句話——你是哪里人?又遇到老鄉(xiāng)了。中年大叔是隴南禮縣人,隴南和甘南相鄰,是親戚也是鄰居,千里之外能遇到同飲一條河水的人,說成老鄉(xiāng)不足為怪。
中年大叔很誠懇,他一邊介紹枸杞,一邊訴說當年移民的情況。
他說,雙塔鎮(zhèn)也是新建移民鄉(xiāng)鎮(zhèn),這里安置了來自永靖、禮縣、和政等處移民兩千七百多戶。他們一家過來快三十年了,當年孩子小,現(xiàn)在孩子的孩子都大了,孩子們對家鄉(xiāng)都沒有了概念。又說這里寬闊,不像老家山大溝深,來這里后,眼界寬了許多,莊稼人嘛,肯下苦,總是有收入的。
我問他,枸杞收入怎么樣?他說,一年也就二十多萬,前來收購的販子很多,但我們都不賣,因為我們自己有銷路,有穩(wěn)定的客源,也有網(wǎng)店,都是回頭客,因為東西太好了。我笑著對他說,移民過來,生活能發(fā)生本質的變化,這就對了。實際上我對他贊譽有加的枸杞并沒有多大興趣,令我內心無限喜悅的是,我知道從新華村到沙河鄉(xiāng)只有二十多公里路了。
離開前,我從中年大叔那里買了幾袋枸杞。并不是承認他的枸杞有多么的優(yōu)良,因為作為老鄉(xiāng),我太清楚家鄉(xiāng)人的性情了。寧可袖里藏刀,但面子一定要給足。不給面子就等于看不起兄弟。
終于到了沙河鄉(xiāng),滿大街全是老鄉(xiāng),但我并沒有感受到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的那股熱情。相反,他們所表露出來的是質疑,是冷漠,是不可一世的孤傲和自大。到沙河鄉(xiāng)我沒有急于打問胡林生的消息,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沙河鄉(xiāng)的移民情況復雜,甘南那么大,就算是同一個縣上的也并非全部熟識。
沙河鄉(xiāng)還有我的一個同學,這一點我在來沙河鄉(xiāng)的路上就已經(jīng)確認了。他是二〇〇四年過來的,當年讀初中的時候我們在同一個班級,初中畢業(yè)后,他就去學醫(yī)了,畢業(yè)后便在老家當村醫(yī)。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極為有限,學校放寒暑假我才能回老家,一切都顯得匆忙而無序,兄弟們未曾聚齊,又要返回學校。對他的記憶,還停留在上初中,甚至小學時的那種美好回憶里。他家境很好,祖上出過先生,家里藏有許多古書,還有好多連環(huán)畫。那時候的初中很悠閑,只有語文、歷史、代數(shù)、幾何、青少年修養(yǎng)等幾門課程,除了按時做完作業(yè),其他充裕的時間都浪費在荒山野嶺了。讀課外書就讀連環(huán)畫,讀連環(huán)畫算是做得最正經(jīng)的一件事兒了。他家的連環(huán)畫都是整套的,《說岳全傳》《薛剛反唐》等上百本,看一次五分錢,積累下來數(shù)目也是相當可觀的??墒谴蠹叶既卞X,家里人給的學費、書本費、作業(yè)本和墨水的費用都是核算好了的,從中根本抽不出一毛錢來。我們愛他,也恨他,甚至動過聯(lián)合起來收拾他的念頭。眼看錢是無法收回來了,他就表現(xiàn)出無限的寬容和豁達——讓我們替他背書包。我們都是走讀生,十余公里路,一天跑兩趟。說起來,他還是很壞的,當年我們的書包并不大,就他的書包最大。我們按每天的課程表帶書本,就他帶齊了學校里發(fā)的所有書本。要想看連環(huán)畫,只能替他背書包,毛驢駝著騾子的活,然而一切是自愿的,這一切對少年時代的我們而言,根本不懂得啥叫勞累,只要內心高興,割一塊肉也不過如此。初中畢業(yè)之后,大家走散了,有的挖礦,有的放牛,我去縣城讀高中,他卻去學醫(yī)了。老家是沒有出過大夫的,因而他從衛(wèi)校一畢業(yè)就成了左鄰右舍的名人。然而那樣的好景并沒有堅持幾年,后來我聽說,他自愿移民不為其他,就是想離開家鄉(xiāng),不愿和故土上的鄉(xiāng)親們打交道,究其根底是因為鄉(xiāng)親們欠賬太多,致使他的藥店徹底關門。
當我確定他在沙河鄉(xiāng)的時候,我就打問關于他的消息。他和胡林生鄰村,打問到他,自然就能打問到胡林生。
沙河鄉(xiāng)有五個村民小組,他就在沙河村。在沙河村他同樣是眾所周知的名人,因為他沒有放棄他的職業(yè),也只有那份職業(yè),才令他在沙河村有了讓人尊崇的地位。我打問到了他,可是沒有見到他。他的藥店在沙河村,由他媳婦看管,而他卻在西點坐診,要等到很晚才能回來。他媳婦知道的似乎并不多,對胡林生這個名字也似乎很陌生,她只好求助他了。
沙河村很寬闊,原本這里就不缺土地的。學校放假了,校門緊閉。勞動的人們陸續(xù)返回,街面上的電動摩托車多了起來,飯館門前人頭攢動,飯菜之味也彌散開來。我就那樣漫無目的地走著,似乎失去了方向,完全是個游手好閑的浪子。算算時間,我和胡林生離散十幾年了,這期間幾乎沒有聯(lián)絡。光陰是最無情的,在光陰里,我們不斷成熟,少了純情而多了滄桑,而少年時代的心情卻成了一幅幅令人傷感的畫面,它盡管記錄過許多難忘的事件,可畢竟成了過去。二弟接手胡林生老院子的事,我一直心懷歉意。胡林生自己的生活也有了新的變化,他的孩子和媳婦不知道回來了沒有。倘若見到胡林生,我該說些什么呢?我們會不會形同陌路,或者一言不發(fā)而潸然淚下?司機開著車跟在后面,快到村子盡頭的時候他摁了幾聲喇叭。司機開始提醒我,天色已近黃昏了,接下來該何去何從?
我不得不再次給我的醫(yī)生同學打電話。電話里彼此語氣平淡,言談平常,沒有絲毫驚奇與歡喜。他告訴我說,胡林生就在沙河鄉(xiāng)東點,沿中點向東走,三公里就到了。我根本不知道哪里是中點,哪里是東點,沿東走三公里,也只好如此。
車開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另一個村子——臨河村。臨河村很齊整,村口有牌坊,上面寫著該村的基本情況和村規(guī)民約。沒等我下車打問,就有人前來攔車。攔車的是一個長頭發(fā)的年輕人,年輕人顯得十分焦急,他說,你們去敦煌嗎?帶上我,多少錢都行。我說,我們剛從敦煌來。年輕人說,敦煌的出租車,怎么不回敦煌?我說,我包車了,今晚是肯定不回去的。年輕人哦了一聲,顯得很失望。
我不好問年輕人遇到了怎樣的煩心事,更不便安慰,但我必須打問到胡林生的消息。我問,胡林生家在這里嗎?
年輕人說,前面第一個巷道左拐,然后再右拐,第一家就是胡林生家了。
左拐右拐,終于到了,深綠色的鐵門之上掛著一把鎖,我的心立刻沉了下來。整個巷道是極其安靜的,夕陽里,我的身影一下子變得孤獨起來。我發(fā)瘋地敲了幾下門,大喊了幾聲——胡林生!
吱呀一聲,對面有人開門出來了。同樣是個年輕人,他說,胡林生放水去了,晚上就回來了。又問,你是他家親戚嗎?我說,是親戚。年輕人說,我?guī)湍愦騻€電話。
電話里年輕人的聲音很大,他說,你家來親戚了,鎖著門。打完電話后,又說,就來了。胡林生弟弟就在前街,開個小賣鋪,很好找。說完之后就哐當一聲關門進去了。
胡林生還有弟弟?我的內心有點茫然,原地等待看來是唯一的辦法了。胡林生家對門的這位年輕人肯定也是老鄉(xiāng),可他沒有招呼我們進門,“哐當”那一下關門之聲,真的關疼了我的心。
太陽走得很快,一會兒就隱入遙遠的戈壁底線。我看了看時間,二十一點十三分,家鄉(xiāng)的這個時間人們差不多都該休息了,相隔千里,時間的長短竟然也有著如此大的差異。
鐵門鎖著,鐵門被太陽炙烤的溫熱并沒有退減下來。我摸了摸那把鎖,鎖還是溫熱的。門前有不大的荒蕪的兩方花園,唯一種了一棵桃樹,上面掛滿了碧綠的桃子,那些桃子似乎也在等待著主人歸來。
他穿著橘紅色的短袖,挽著褲管,右手提著鐮刀,刃口朝里,左手隨步子的節(jié)奏來回甩動,步入巷口幾乎是小跑著的。
哪個賊剁的,不早點來,這么忙天里,天塌了嗎?還未到我跟前,我已經(jīng)聽到他的聲音了。是他——我的好兄弟胡林生,他說話一貫都是罵罵咧咧的。見到胡林生了,可幾十年前的那些事又忽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來——
我們在一段高崖上發(fā)現(xiàn)了一窩馬蜂。那段崖很高,誰也爬不上去,更何況馬蜂已將那段高崖圍得嚴嚴實實。胡林生眼珠子骨碌一轉,就想出了個辦法。下午,我們幾個出發(fā)了,胡林生將他家門外驢槽里塞有麥草的背簍偷來,我也準備好了他事前吩咐過的鐵絲。到了那段高崖前,胡林生從我手中接過鐵絲,綁到背簍上,然后取出一根長繩,把繩拴到鐵絲上,最后將背簍里的草點著,慢慢吊下去。那些馬蜂可慘了,它們在熊熊大火下一只只從半空掉落。等馬蜂掉完時,背簍也不見了,攥在我們手中的只剩半截冒著青煙的繩……
小的們,將驢韁繩拿來。胡林生一手叉腰,一手向天邊揮去。我們很利索拿來韁繩,交到他手里。胡林生將那些韁繩一一綁接起來,然后一頭拴在自己腰間,一頭遞到我們手中,說,牢牢抓住,要用勁。我們誰也不敢接,萬一掉下去會死人的。真沒出息,拿著!就那樣,我們將胡林生從高崖上慢慢吊下去。到了貓頭鷹窩邊,胡林生將手伸進洞穴,抓住了兩只小貓頭鷹,然后在下邊喊,往上拉呀。一二三,我們一起使勁往上拉,可胡林生依舊停留在老地方一動不動。胡林生在下面越是喊叫,我們越是覺得沉重。胡林生見我們拉不動他,便又喊慢慢往下放。可我們手中抓的已經(jīng)是韁繩的尾巴了,胡林生離地面還有一丈多遠呢。一二三——放手。我們終究沒能拉住他,只聽見嘭的一聲,胡林生被重重摔在地上。等我們跑到崖底時,見胡林生平平展展地躺在地上,兩只小貓頭鷹還被他死死攥著……
有一年初夏,我們一同去割草,半途歇息之時聽見河邊的灌木叢中有幾個女娃娃的嬉笑聲。于是我們放下背簍,弓著身,偷看她們在干什么。幾個女娃娃也是村里的,大家都熟悉。當我們看見眼前的一幕時,都嚇得不敢出聲。原來她們將河邊的辣辣稈(一種空心植物,長在灌木叢,初夏時粗如手腕)割斷放在下面,比賽誰的尿冒得高。三人靜靜看著,誰都沒有出聲,一直到她們比賽完,背著割好的草笑呵呵地離開河邊。多么優(yōu)美的拋物線呀——這是胡林生當初的感慨。當時我不知道什么是拋物線,兩年后,當我上了中學,才發(fā)現(xiàn)林生的比喻是世界上最貼切的,也是最美麗的。對拋物線的理解和影響至今難以忘懷,大概也是源于她們通過辣辣稈比賽尿之高遠的印記吧……
少年時代的純真里裹挾著的難忘記憶再次被剝開。那年春節(jié),他借探親來處理老院子時的沉重話題同時也涌上心頭,我的眼睛瞬間就模糊起來了。
胡林生站在我面前,他認不出我來,或是不敢相信我會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我們面面相覷,啞言無聲,彼此似天涯旅客一般,似曾相識而又不敢放肆言笑。這樣的情形我早就想到了,然而我一直沒有想出如何去化解這種情形的方法。天色漸漸暗了,我端詳著胡林生,他的額頭黑得像鍋底,而臉蛋卻猶如撲了胭脂一般紅潤,胳膊也成了兩截黑白分明的木樁,提在手里的那把鐮刀裝飾著他的威武,也透露出他的野心和辛苦來。
胡林生,你還好吧?我輕輕地問。
輕輕一言問候似乎打破了我們之間的尷尬,或是心靈里某種不能溝通的暗渠。就這樣,我們又從記憶里一下回到現(xiàn)實中來了。
胡林生狠狠地搗了我一拳說,你是鬼還是人?我說,是人,鬼找不到臨河村的。胡林生突然大笑起來,說,想了半天,還以為是哪個親戚,再說也沒有啥親戚了。給甘草放水呢,順便砍砍葵花,都沒來得及收拾,就跑過來了。我說,那先收拾好,別耽誤你的活。胡林生說,明說多講究,別把一切推到我身上。又說,也好讓你看看我的甘草地。
司機一直靠在車門抽煙,干咳,聽我們說話。胡林生開了門,對司機說,你去屋里休息,當成自己家就行。
我和胡林生走出門,走出巷道,過一條馬路,將腳踏進了余溫未退的沙子地里。
走了一段路,都沒有說話。臨河村的夜晚不是很黑,天空反而透亮,夜空下,一排一排鉆天的白楊愈加高大而整齊,不遠處的村舍更是安靜而儼然。
白楊都這么大了,都可以蓋房子了。胡林生突然感慨地說。這么多年,歲月都老了。我說。這些白楊都是我們種的,真可以蓋房了。胡林生說,當初這里全是茫茫戈壁,沒有樹木的影子。
我們邊走邊說,白楊在身后站成一排威武的將士,它們和遼遠的天空達成一片,掩映著更為遼遠處的明亮的圓月。我們避開一團一團干燥而堅硬的駱駝刺,走進了葵花地里。葵花砍了一半,被砍的那一半葵花稈直直立著,而剩余的一半都低著頭。田地不同于大路,田地里有蟲子的鳴叫,也有葵花稈被我們踏倒時發(fā)出的咔嚓聲響。被砍的葵花將臉埋在大地里一動不動,看不到它們的表情,也聽不到它們的聲音。
胡林生說,回吧,明天收拾,看不見了。我說,不是還在放水嗎?胡林生說,媳婦看著,我們過去也應該差不多了。
我沒出聲,因為早些年胡林生說過關于他媳婦的事情——我沒兒子,媳婦都跟別人走了,想生個兒子的機會都沒有了……
胡林生見我不說話,又說,當年怪我脾氣壞,錯怪了人家。那一年,她一直在新疆,春天幫人家種甜菜,秋天摘棉花,立冬后回來了,不是丫頭的面子,而是她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我的兒子。過日子需要的是心平氣和,多了猜忌和怨恨,日子就不會安穩(wěn)。兒子已經(jīng)十六歲了,在酒泉上暑假補習班,我就是吃了沒有好好學習的虧,如果當年稍微努力一下,也不至于到這里來開荒。丫頭自己不念書,初中畢業(yè)后就嫁人了,他們在青海開辦了一家裝潢公司,特不錯的。再說了兒孫自有兒孫福,過日子并不是錢多了就幸?!,F(xiàn)在就一心想讓兒子念書,該做的、能做到的我都做了,念到啥程度,也只能靠他自己了。如果天生不是念書的料子,我們鉆到肚子里也是枉然呀。
胡林生的一番話說得酣暢淋漓,我內心的擔憂和遮掩也隨之煙消云散。毫無顧忌,就可以無所不談。就這樣,我們一下子又似乎回到了幾十年前。
出了葵花地,沿沙路繼續(xù)向東,約莫半小時,就到甘草地了。地里黑乎乎一片,看不清楚。我知道甘草地里放水,因而不敢亂動。
路邊停著一輛三輪電動摩托車,胡林生拿起摩托車邊上的鐵锨,將水渠堵住,然后又扒開另一條水渠。之后上了車,讓我和他并排坐在前邊,然后打開了開關,車燈立刻照亮了前行的路。
死豬,還不醒嗎?胡林生說,我開了。
不用說,車廂里一定是他媳婦,大約是勞累了一天而睡著了。
我們沒有回家,而是開出了村子。十幾分鐘后,到了一家飯館門口。胡林生下車后朝車廂踢了幾腳,他媳婦從車廂里爬起來,迷迷瞪瞪地說,亮了嗎?
飯館里人很多,看來很多人也是剛剛從地里回來。胡林生媳婦很靦腆,她望了我一眼,只是露了露笑容,也沒有顯現(xiàn)出驚訝的樣子,一切很自然。飯館是隴西人開的,老板娘十分開朗,不大的飯館里全是她爽朗的笑聲。
生意真不錯。我說。胡林生說,只有這家才能吃到和老家一樣的炒肉面片。
炒肉面片的味道果然近似老家的味道,除了三大盤炒肉面片,花哨的老板娘還端來了一大盤鹵肉。
我說,太多了,吃不完。老板娘說,多啥呢,才兩斤,別人都是四五斤地吃呢。勞動了一天,要吃好。吃不好,怎么干活?我笑著說,真多了,剩下可惜。老板娘說,這才是起步的斤頭,吃不完不知道帶回去嗎?我依然笑著說,啥叫起步的斤頭?老板娘哈哈大笑說,就是兩斤以下不賣。我說,那要是一個人呢?老板娘說,我們這里的人吃肉都是兩斤起步的。我說,我可吃不了。老板娘說,你不是這里人嘛,要入鄉(xiāng)隨俗,否則人家看不起你。又笑著說,來看親戚的?我說,來看兄弟的。老板娘說,販枸杞的?我說,像老板嗎?老板娘說,像教書的。我說,你怎么知道?老板娘說,哪有你這樣的老板?我說,老板長了三頭六臂?老板娘又發(fā)出爽朗的笑聲,說那倒沒有,至少是油嘴滑舌,揀讓人高興的話說,更不會嫌兩斤肉太多。
我注定是個教書匠了。老板娘真是個巧言令色之人,在眾多顧客間穿梭,也不耽誤自己的生意。大家在笑聲里吃飽喝足,搖搖晃晃各自回家,一定會睡個滿足而踏實的好覺了。
晚上十一點,吃飯的人們漸漸散去了。和家鄉(xiāng)有一個多小時的時差,真還有點不習慣。我和胡林生漫步在大街上,他媳婦開著三輪車,慢慢悠悠地跟在后頭,車上放著一盤肉。夜空依舊遼遠,白楊樹依然挺立,星星看不到,天氣也涼快了許多,然而風卻很尖利,刮進眼睛里很不舒服,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胡林生說,這里就是中點,我們住的地方是東點。我說,明明是沙河村,怎么就成了中點?打問別人的時候都說東點西點,始終沒有整明白。胡林生說,兄弟們遷移到這里,起初人不多,后來就越來越多了。隨著人口的增多,村組便不斷擴展,最初的沙河村就成了大家心目中的中點了,后來擴展到東段的村子就叫東點,西邊便是西點了。我說,哦,原來如此。又說,這里不像家鄉(xiāng)山大溝深,視野寬闊呀。
寬闊是寬闊,可心窄。胡林生說,那年我返鄉(xiāng),實際上就已斷了后路,家鄉(xiāng)沒有啥值得掛念的了,那片土地不屬于我。母親的戶口一直沒有遷移過來,可母親走了好幾年了,她老人家的骨殖就埋在葵花地對面的黃沙梁上。
安穩(wěn)下來了,一切會好起來的。我說,這里土地這么廣,哪兒過日子還不是一樣?
胡林生說,這幾年條件好了,剛過來的時候不好,風沙一來,一天都待不下去,總想著往回跑。都是因為當年窮,嫌日子過得苦才來這里的。你不知道,我們過來的時候房子都沒有,好幾個村子的人集聚在大隊部或學校里,政府劃了地片,給了鋼梁、磚和水泥,房子都是我們自己建起來的,地也是自己開出來的。移民過來才知道,實際上這邊比老家還要苦。胡林生停了一下,接著又說,現(xiàn)在好多了,想起家鄉(xiāng),真還有點模模糊糊,無論到哪兒,貧苦只是暫時的,一輩人之后肯定會富裕起來的。如果不下苦,哪兒還不一樣?也是因為當年在家鄉(xiāng)的時候我們都是青蛙,眼界太小了。長期做青蛙,還不如做個癩蛤蟆,癩蛤蟆還時刻想著天鵝肉呢。
我笑著說,癩蛤蟆也沒有啥好的,想吃天鵝肉,想得再多高尚,那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呀。
胡林生說,有理想,總比沒有的好吧?又說,好多年沒有回家鄉(xiāng),孩子們都不知道自己的家鄉(xiāng)在草原,自以為出生在戈壁,戈壁在他們心底都成驕傲了。
快到臨河村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司機還在他家里。雖然不是有意的,然而這樣的做法就有點過分了。
我說,趕緊走吧,司機可能餓死了。
胡林生也恍然醒悟,說,回去給弄幾個荷包蛋,實在不行再來中點吃,別讓人家湊合,更不能讓人家笑話。
回到胡林生家時已經(jīng)過凌晨了,房子里依然悶熱,窗戶全都敞開著,司機歪頭耷腦躺在沙發(fā)上,鼾聲如雷,推都推不醒。胡林生找了一條很薄的毯子蓋在他身上,說,對不起了兄弟,你明天多吃點吧。
我知道他們明天還要去地里干活,不能再漫無邊際地扯東拉西。我說,休息吧,明天我去地里幫你干活。
胡林生笑著說,干活就算了,陪我說話是可以的。
我沒有和胡林生一塊兒睡,他也知道自己磨牙、放屁、打呼嚕的那些壞習慣。廁所在后院,后院很大,有牛棚,也有狗窩,一切都保持了他老家老院子的布置。和老家房子不同的是,這里的住房采用了樓房的結構,相同的是每個臥室里都有土炕。
躺在土炕上,翻來覆去,遲遲沒有睡意。月亮透過窗戶照在炕上。偌大的土炕上就我一個人,我也感到了孤獨。月亮很大,很圓,很亮。牛在后院,反芻的聲音清晰可聞。狗跑出暖窩,叫聲尖利而響亮,我愈發(fā)沒有睡意了。遙遠處只有天空,天空沒有一絲云霧,只是一片灰青色。
我想,我們都是沒有家鄉(xiāng)的人了,然而卻做不到徹底放下。家鄉(xiāng)成了一個被遺忘的名詞,它存在于每個人的內心深處,成了一個十分時髦的名詞。
胡林生家來了好幾個人,都不認識,但都是家鄉(xiāng)的兄弟。胡林生見我起來,便給我取來毛巾和香皂,指著門口的大缸說,水在缸里,先洗臉,再吃飯。
大缸里的水是熱的,他們出門干活時將水接滿,一天暴曬,缸里的水總是熱乎乎的。洗臉也是兩抹布的事情,洗完后,水倒在門外的花園里。門外沒有行人,只有火辣辣的太陽。這樣的天氣出門真是受罪,然而眼下卻是摘枸杞的季節(jié),容不得舒舒服服地待在家。
司機吃完早飯后就去周邊溜達了,早飯是白面餅子、荷包蛋、咸菜、甜醅子,還有昨晚帶回來的肉。茶是清茶,我喝茶向來不喜歡放糖,而胡林生媳婦偏偏要加糖,并且加了很多,說天太熱,白糖瀉火。胡林生在隔壁房間忙他的事情,因為村里來人了,我不好意思跑過去打擾。
胡林生媳婦說,怎么也不會想到你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昨天都沒敢和你搭話。又說,今天你們就待在家里,好好諞一天,這么多年沒見啦。
我說,還想著去幫你們干活呢。
胡林生媳婦撲哧笑出聲來,說那活不是你干的,會曬出油來的。
我也笑著說,體驗一下嘛,我摘的枸杞我回去的時候帶走。
胡林生媳婦笑著說,哪能委屈你這個大干部?這么遠跑來,還要自己摘枸杞?,F(xiàn)在都摘三茬了,三茬枸杞和頭茬相比,價錢都不一樣,怎么能讓你帶三茬的回去呢?
我說,都是同一片地、同一棵樹上的枸杞,怎么會不一樣呢?
胡林生媳婦哈哈大笑說,龍生九子,各不一樣呀。頭茬價錢高,自然有高的道理,每年我們都會留點自己吃。你跑這么遠的路來了,帶三茬的枸杞回去,不怕人笑話嗎?
黑枸杞呢?我問。
哎呀,黑枸杞到處都是,誰稀罕呢?胡林生媳婦說,讓他給你慢慢說,今天就不出門了,太熱了,你受不了,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
我說,他們在干嗎呀?這么長時間。
胡林生媳婦說,對賬呢。
對賬?我說,他當老板了?
胡林生媳婦笑著說,他要是老板就好了,我就成老板娘了。都是村里的事情,忙得很,除了對賬還要學習,手機看得眼睛都快麻了,而且還要去縣里學習。
我聽得一頭霧水。她見我不說話,便又說,他是村委會主任,精準扶貧的錢打到卡上,人家要來對賬,還有每天放水的錢,要挨個收回來,事情多得很。
當村干部了。我說,這不是好事情嘛,都拿工資了。
胡林生媳婦說,好啥呢?當這個主任他少干了許多活。多種些地,那點收入早就回來了。
村里總要有人為大家服務的,他可是讀過書的人。我說,讀過書和沒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
胡林生媳婦笑著說,我沒讀過書,他讀過書,家里尕大的活都看不見,沙發(fā)我收拾整齊了,他就會破壞,一回來就像被豬拱了一樣。
亂說啥呢?胡林生進來了。他一進來就拿起一個大餅子,狼吞虎咽般邊吃邊說,好好干活就對了,說這說那,不當主任行嗎?村里那么多事情誰操心?
胡林生媳婦說,你就是野驢操著戰(zhàn)馬的心,許多人夢里都想當主任,你就是守住不放。
我說,好著呢,這邊真比家鄉(xiāng)好。
胡林生說,這賊婆娘就知道抱怨人,沙發(fā)就是給人坐的,你收拾好如果我不來破壞,客客氣氣的,那就成客人了,一旦成客人,家就是歇馬的店,那樣好嗎?
胡林生媳婦說,趕緊吃吧,吃什么都堵不住你的嘴,就你們讀過書的能說。
我們都笑了起來?,F(xiàn)在看來,我最初的擔憂純屬多余了。不過我還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過去。那年他回家鄉(xiāng)的時候說起過家里的變故,那時候的他滿帶悲傷和失落,甚至絕望。然而絕望并不能抵制生活的繼續(xù),當然完全靠希望也不能支撐起日子,命運將我們帶到不同的地域,帶到不同的環(huán)境,靠的是自己的信心和努力。活下去,并且活得要比別人更好,同樣需要自己堅定的信念和勇氣。
吃完早飯后,胡林生媳婦就出門了,我和胡林生待在家里。實際上我也是坐不住的,可他不讓我出門,說等到天氣涼下來了再帶我出去走走。
胡林生拿著電話去了門外,一會兒就有人來了。來人我是認識的,他提著兩箱啤酒,看見我就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來。
哎呀,是老兄弟來了。那種驚訝轉瞬即逝,之后便是發(fā)煙、開酒。
我太熟悉他了,但我不知道他就是胡林生的表弟,說話間才理順過來,原來他是胡林生媳婦堂舅子的兒子。他叫黨平安,家在老家鄰村十里之外的另一個村子,比我們小好幾歲。記憶中,我們初中畢業(yè)時,他剛好上初中。
關于黨平安我是十分清楚的,也是因為那些年他的生活充滿了傳奇,充滿了浪漫,而結局卻又是那么的不盡如人意。大家除了嘆息便是一片指責了。他移民到這里,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逃避吧。總之,一切已經(jīng)過去了,一切從頭開始,生活是不會欺騙人的。
大概十年前吧,村里的年輕人都云集到瑪曲草原修房子,黨平安就是其中一個?,斍菰煌麩o際,草場承包到個人后,許多牧民就在各自的草場定居,定居之后,除了帳房外,還需要修葺簡易的牛糞房子。房子是由草皮壘起來的,上面搭上椽子或鋼架,最上面苫蓋油毛氈和油布。房子是用來放牛糞和雜物的,冬暖夏涼,也可以住人。黨平安在瑪曲修房子時因為能說會道,人靈活,贏得了許多牧民的喜歡和信任。一年之后,黨平安和草原上的牧民一樣,也定居了下來。黨平安家庭并不好,兄弟多,姊妹眾,能在草原上成家立業(yè)實在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黨平安入贅的那家很殷實,牛羊多,姑娘老實善良,然而黨平安的想法并不是長久的安居樂業(yè)。兩年后的某一天,他離開草原,丟下了孩子、媳婦和老人,不但如此,他還卷走了家里的珊瑚珠寶,順便賣了十幾只牛羊。他離開草原,可謂腰纏萬貫,脫離了家的羈絆,徹底自由了。他在青海、四川等地吃喝玩樂好幾個月,最后又回到了家鄉(xiāng)。
我也是聽說,因為那時候我在距離家鄉(xiāng)很遠的一個小鎮(zhèn)上當老師,對家鄉(xiāng)的人與事只是聽說,許多細節(jié)也只是捕風捉影,難以落到實處?,斍菰兴募?,有孩子,有牧場,有牛羊,可是他毅然決然地離開了。他的離開似乎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多大的影響,而當他坐吃山空之后,又想起草原上的家。幾經(jīng)周折,有人做起了和事佬,人家愿意原諒他了,還說年輕人哪有不做錯事的,回來了依然是一家人。于是黨平安回到了草原,這一回好幾年就不見了影子。再幾年之后,他出現(xiàn)在家鄉(xiāng)的大街上,已經(jīng)成了殘疾人,據(jù)說是腰被人打斷了,而整個事件的具體經(jīng)過沒人知道,結果卻在眼前。
我想不到會在瓜州縣沙河鄉(xiāng)臨河村遇到他。他鄉(xiāng)遇故人,終究不是壞事,然而我內心深處卻多出了些許不情愿。胡林生并沒有注意到我表情的細微變化。他似乎很高興,談天說地,聲音大到幾乎能掀翻房子。黨平安兄弟長,兄弟短,說得也是不亦樂乎,口邊的唾沫四處飛濺。
——喝!不醉不歸。
——喝!醉了就舒坦了。
——喝!人活一世影無蹤,草芽兒死了重扎根。
——喝!一心一意地喝,喝到四季發(fā)財,六六大順,七個雀兒飛,八個馬兒跑。
既不愿意,又不得不拿起杯子,這是面子問題。家鄉(xiāng)人太好面子了,不管里子有多爛,面子一定要光鮮。
幾杯下肚,我忽地記起昨天打了疫苗,糟糕了。放下杯子,我說,真不能喝,差點忘記了,打了疫苗不能喝酒。
黨平安果然不高興了,他說,看不起人呀?
果然傷了人家面子,我只好拿出醫(yī)院的發(fā)票讓他看。
胡林生說,別喝了,兄弟們說說話特好。我是不能啖酒的,你知道,所以叫他來陪你。
黨平安說,你們的命珍貴,我們的命賤,我們不怕。
我心里很不痛快,想回應幾句,又覺得不合適,便笑著說,別見怪,要住十天半月的,一周之后兄弟倆好好喝一場。
黨平安自斟自飲,自言自語而又言及傷人。胡林生賠笑著,我自然也不會去和他理論。不到兩個小時,黨平安把將自己灌醉了,他的醉態(tài)可恨、可憐,眼淚、鼻涕不分家,褲子都提不起來。
黨平安的小賣鋪不大,收拾得倒也整齊,糖、茶、煙、酒等百貨樣樣都有。正房在小賣鋪背后,院子里堆積著各種貨箱,房屋里只貼了瓷磚,沒有家具。我和胡林生將他抬到小賣鋪的炕上,給他蓋了一條毯子就出來了。
胡林生心情突然沉重起來,我沒有責怪他的意思,也許他自己覺得叫黨平安過來是個天大的錯吧。這么多年未曾見面的兄弟,何須要別人來陪呢!我們之間難道真的無話可說了?
我和胡林生沒有回家,我們沿村子北邊的一條路漫步。胡林生不說話,低著頭,腳踢著沙礫,幾十年前的胡林生就是這個樣子。我心里也很沉悶,一時間也找不到話題。村子盡頭處就剩黃沙了,水槽里空空的,槽邊歪歪斜斜地生長著幾株叫不上名字的草,那些草看上去有點枯敗,但枝葉摸上去卻十分堅硬。胡林生坐在水槽邊的沙地上,兀自嘆息了一聲。
母親就在前邊不遠處。胡林生茫然遠望,突然說了一句。
我點了一支煙給他遞了過去,他猛吸了一口,接著又說,她老人家生前不會想到連一口棺材都沒有。
我說,別難過了,人終會有離開的一天,我母親去年也走了。
胡林生嘆了一聲,然后又很茫然地看著我,說我們回吧。
我說,要不去看看母親吧!
胡林生說,今天不去了,改天吧。
回來的路上,胡林生說起他母親離開的那段日子。他說村子雖然是由來自不同地方的人組建起來的,大家不同時間來到這里,目的卻是相同的,都是為過上好日子。來自不同地方的人都各懷私心,然而在大事情上卻萬眾一心,從來沒有馬虎過。他還和家鄉(xiāng)的人們做了對比,人心都是肉長的,來這里后,才知道家鄉(xiāng)人的心硬如堅石。胡林生似有所指,我聽著也覺得不舒服,因為他那老院子的事情,我、胡林生、我二弟,我們之間有了說不清的糾葛。事情過去這么多年,可我們從來就沒有將此事說明白過。我說幾句試探胡林生的話,然而他并不接話。或許是胡林生給了我迂回的余地,以免傷了臉面,破了情感。
胡林生說起黨平安的事情來,他說黨平安實在可憐,但可憐之人也有可恨之處。千不該萬不該偷東西走人,那也是他的家呀。事已如此,他不移民到這里怕沒有立錐之地了。到這里來,也是單身。好話不出門,壞話傳千里,雖說離開家鄉(xiāng)千里之遙,事實上就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抬頭低眉間,哪個不是家鄉(xiāng)人?
人活著就應該像齊天大圣,瘋過,愛過,恨過,闖過,拼過,努力過,但從沒怕過。黨平安幾小時前還大言不慚,其實人活著最怕的就是自己呀??伤肋h看不清這點,能打敗自己的貪欲,能打敗自己的惰性,能打敗自己的嫉妒和自命不凡,何嘗不是生活的強者呢!我在心里也曾給黨平安找過他離開草原的理由,然而所有理由僅僅是源于他所言如牛馬一樣的日子。都有了家室,有了孩子,如果這個理由能成立的話,我們每個人何嘗不是生活的奴隸呢?
胡林生執(zhí)意要回家,可我不想回。于是我們一同去了他的枸杞地。地不遠,談天說地間,我看見了田地里摘枸杞的人們。
沙河鄉(xiāng)屬于甘肅省酒泉市瓜州縣,成立于二〇〇八年十月,現(xiàn)轄五個行政村七千多人,耕地面積廣大,但現(xiàn)成的耕地面積只有兩萬多畝,需要下苦勁,我現(xiàn)在六十多畝地,全是自己開墾出來的。胡林生說,二〇〇三年移民過來,快二十年了,開了這么多地,算是把苦下盡了。
快成地主了。我說,有那么多田地,還有啥不滿足的呢?
胡林生說,地都是剛來那幾年集中開墾的,那時候年輕,干勁大,恨不得立馬出人頭地。國家給了鋼梁、磚和水泥,我們修房修了很長時間。各個村里集中力量,一家家地修,節(jié)省了工錢,但也花費了時間,也只能那樣,剛移民過來時大家手頭都緊。二〇〇八年十月前,整個移民區(qū)都由臨潭縣代管,十月之后移交給瓜州縣,我們算正式成瓜州人了,在管轄上和家鄉(xiāng)徹底劃清了界線,家鄉(xiāng)在每個人的心里成了文字里所說的那種家鄉(xiāng),只能懷念、想念,卻永遠回不去了。
家鄉(xiāng),自己出生并長期生活的地方。人一輩子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值得回去且永久長眠的也只有家鄉(xiāng)。母親在家鄉(xiāng)在,我也突然想起母親來。母親走得匆忙,沒有給我們留下一句話,只給我們留了一方菜地,那方菜地就是她的自留地,那片地不足五十平方米,就在屋后。母親的自留地不種糧食,也不種藥材。那方地只種白菜、蘿卜,只種芫荽、芹菜,辣椒、茄子等。實行農村生產承包責任制幾十年了,母親依然稱那方地為自留地,而且只屬于她,多少年來無人能更改。是她的一畝三分地,自然由她支配。大片田地荒蕪了,大家在田地上打小算盤的心思也淡了許多,但她不一樣,她那一畝三分地在她看來卻非常重要,因此她不容我們隨意翻動。
母親華發(fā)早生,體力也不支。一過清明,她就去到屋后那方地里。冬日從屋頂掃下來的雪全堆積在那兒,母親不辭勞苦地用鐵锨將它們分散到整片地里,之后又將炕洞里的草木灰揚在上面。過程不復雜,但費時,累人。
母親的自留地讓我們真正有所牽掛,那已經(jīng)是農歷五月之后了。
高原奇寒,冰凍三尺,大地解凍,草木發(fā)芽,一切并不隨季節(jié)順延。立夏之后,小滿之前,山坡上才有綠意。一直到芒種時節(jié),母親才會動身。那時候,她那塊自留地上的冰雪已將草木灰完全帶進了土層深處。母親不允許我們隨意翻動那塊地,哪怕她花費十天半月。她先用鐵锨翻開,再用小榔頭敲碎土塊,最后用镢頭將整方地挖溝分塊,那樣一來,蘿卜、芹菜便互不干涉,各自生長,隔溝相守相望。
整整一個夏日,母親不會去串門,也不去看望親戚,她就在屋后自留地,不言勞苦,欣然自樂。自留地似乎隨了她的慢性子,夏至后,揭去蓋在整方地上的一層麻稈,那些嬌弱綠苗早已蓋滿了地皮。一貫慢條斯理的母親這時候就會變成急先鋒,甚至有揠苗助長的嫌疑。水桶、鋤頭、大剪刀、小勺子,還有草木灰,一一擺放在屋后。忙完地,又忙麻。一個夏日,鋪在地上的麻也熟透了。麻稈在母親雙手間一一剝落,一捆捆麻纏繞于她膝頭。麻的作用不可估量,扎掃帚都會用到的。
土地荒蕪源自土地難以帶給大家更多的收益,一切與所處的地理條件和自然環(huán)境有關。一生里,母親不容我們選擇,家鄉(xiāng)也不容選擇。母親操勞那方地,我想不僅僅為了她所說的活動身骨,也不僅僅是她所言為我們提供蔬菜,她是給自己的生活解壓。勞動的人哪個不是冰清玉潔?勞動的人個個都冰清玉潔?我無力去論證,既然她選擇那方地為我們節(jié)約生活成本,哪怕是微不足道的節(jié)約,也是誠心所至,愛心所屬。除此之外,勞動的確讓我們找到了自身的價值,還有價值中體現(xiàn)的生活含義。母親沒有過多選擇,她選擇了那方地,我們自然無權過問太多,更不能質疑。
整個村里并非母親一個人擁有這樣的自留地,大片田地荒蕪,而母親們的心怎么能荒蕪下來呢?自留地里的菜剛長大,還不到完全成熟,我們就像貪得無厭的野獸,鏟平自留地,留給母親周而復始地勞作。母親從不埋怨我們,相反,當我們不去鏟平自留地的時候,她會嘮叨不停,拐彎抹角說我們不會過日子,不懂節(jié)儉,甚至還會咒罵——這樣下去,永遠活不起人的……然而咒罵我們的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很多次,當我回到家鄉(xiāng),家鄉(xiāng)已經(jīng)不認識我了,我和家鄉(xiāng)成了陌生而熟悉的情人。胡林生的情況更甚于我,這么多年,他和家鄉(xiāng)已經(jīng)成為相互遺忘的情人了。
愿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xiāng)。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愁鬢明朝又一年。
栝嶺東頭是故鄉(xiāng),碧天云樹思茫茫。
故鄉(xiāng)在世人心中成了最遠的遠方,胡林生回不去,我們這一代人似乎都回不去了。
茫茫戈壁真能留住我們嗎?胡林生語重心長地感嘆著,剛來不到一年,就有很多人家返回家鄉(xiāng)去了。那時候這里真荒涼,只有風沙,漫天黃沙里,我們心都亂了,打算長久留下來的所剩不多,時刻返回家鄉(xiāng)的心一直在胸膛徘徊著。后來政府出面,鼓勵和要求我們開始大面積搞綠化?,F(xiàn)在白楊都能蓋房子了,我們也無法返回家鄉(xiāng)了。
和胡林生再次坐在枸杞地頭,天高地遠地談論著。我們好像沒有了當初的勇敢,也失去了當初的勇氣,胡林生更是小心翼翼——小的們,拿韁繩來!那時的威武和膽識如今早已化為活著的謹慎與膽怯,是因為多了擔當,也多了責任。我又想起了多年前一個陽光明媚的正午,我在操場上和孩子們聊天。我們說起狼群的時候,狼就來了,狼搖動著青稞架,撩動河水,追趕著牛羊,之后它停留在我的窗臺上,露出尖利的牙齒……多年以后,那是一個枯敗的草原,我同樣遇到一個小孩,我們在風中談理想,在荒草里說愿望。后來那個小孩就去了另一片草原,成為勇敢的戰(zhàn)士,和狼群搏斗。再后來我在另一片草原聽到了關于那個小孩的消息,小孩逢人就說,當狼群集體消失的時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獨。孩子們天真,很想聽更多的狼群故事,然而在我心里,那個小孩注定成不了勇士。牛羊漫過山坡,駐足在河道的時候,河水剛好解凍。春天來了,狼群卻隱藏在每個人的心靈深處。是的,狼群消失了,陽光下成長的少年啊,在紅塵,你可千萬不能忘記,必須要有兩顆心靈去承擔明亮與灰暗。
我知道胡林生的內心所想,可有誰能阻擋無情歲月的殺伐?是的,明亮與灰暗是光陰饋贈給我們的必須要承受和接受的獎懲,懷揣一盞明燈,照亮自己的同時,還要照亮別人。胡林生寄希望于孩子,那么剩下來的大概應該是責任和擔當了。好好活著,不去陌生的城市流浪,也不去陌生的街頭孤獨。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那份天不怕地不怕的資本,和家鄉(xiāng)對望著,做不到衣錦還鄉(xiāng),就只好在他鄉(xiāng)努力活著。這是生命賦予我們的職責,也是生活給予我們的使命。
胡林生說,這里土地沙化、鹽堿化程度嚴重,種植的投入與產出嚴重不符。為盡快實現(xiàn)移民遷得來、穩(wěn)得住、快致富的目標,沙河鄉(xiāng)在培育發(fā)展既能改良土地又能促進移民增收的特色產業(yè)上進行了大膽探索,為廣大移民脫貧增收找到了路子。
我問胡林生,到底是啥產業(yè)呢?胡林生說,就是兩紅一黃。又解釋說,兩紅是枸杞和紅花,黃的是甘草。當村干部了,這些應該要十分熟悉。我笑著對胡林生說。胡林生也笑著說,必須呀,萬一有人問,回答不上來多丟人。不過的確也是這樣,政府投入多,資金扶持力度大,培訓及時,很多人家得了實惠,生活明顯有了變化。我問,你種得多嗎?胡林生說,枸杞二十畝,葵花十畝,苞谷二十畝,板藍根五畝,甘草五畝。枸杞和葵花要賣錢,苞谷要喂牛,板藍根和甘草都需要兩年,所以種得少。我說,那真要下苦了。胡林生說,為了切實加快移民鄉(xiāng)鎮(zhèn)的發(fā)展,有效改善移民群眾的生產、生活條件,促進農民增收,加快脫貧步伐,推動社會各項事業(yè)進步,逐步縮小與老鄉(xiāng)鎮(zhèn)之間的差距,政府以增加農民收入為主線,把特色產業(yè)培育、勞務輸轉、生態(tài)建設作為工作重點,努力克服各種不利因素,不斷調整優(yōu)化產業(yè)結構,狠抓重點產業(yè)任務落實的同時,也鼓舞大家大力發(fā)展草畜產業(yè)……
別背下去了,這些我都知道。我說,你收入怎么樣?
胡林生有點不好意思。他干咳了幾聲,接著說,一年也就二十來萬吧。前幾天剛賣了五頭牛,實在顧不住呀。這段時間集中摘枸杞,已經(jīng)是第三茬了。同時還要砍葵花,砍好后還要脫粒,完了就等人來篩選收購。九月就開始收苞谷,收苞谷看起來忙,實際上輕松,因為不做青儲飼料,做青儲飼料很麻煩,弄不好就浪費了,也是因為由機器弄,人插不上手。雖然成瓜州人了,但還是想老家的炕,苞谷稈就是專門用來燒炕的。
我說,二十畝苞谷能收很多吧?能賣很多錢吧?
胡林生說,都要喂牛呀,接下來不打算再養(yǎng)牛了,算算細賬,那么多苞谷都讓牛吃了,牛只能賣那個價錢,有點不劃算。又說,除了家里的正常勞動,還要給村里灌溉,一小時十五元,要做好記錄,不然還得自己墊。
我說,村干部還是要有責任的。
胡林生說,不想當村干部,各種培訓很費時,這么多田地,脫不開身,招來的只有媳婦無休止的抱怨。
我說,那就辭了吧,讓年輕人干,或許人家干得比你好呀。
胡林生囁嚅著,過了一會兒才說,辭倒是很容易,可是辭了也是件丟人的事情呀。
我說,有啥丟人的?不是很正常嗎?
胡林生笑著說,村主任畢竟也是“兩委”成員呀。
我站起身,拍拍屁股,笑著對胡林生說,我們走走吧,“兩委”成員。
十幾年前,我曾在心底這樣分析過胡林生的心理,不過愛面子的確是家鄉(xiāng)人的一大特點。今天的胡林生依然是這樣,他割舍不下村主任的名頭,卻又在忙亂的生活中矛盾著,自怨自艾,實際上就是面子問題在他身上所體現(xiàn)出來的矛盾焦點。他永遠不會看穿這一點,也不會自愿放棄自以為賦有光環(huán)的面子。事實上,這樣的面子問題有可能會給他帶來更多的家庭問題,然而他依然放不下。我的好兄弟,面子有時候很值錢,大多時候卻不名一文呀。
枸杞地十分堅硬,枸杞的枝條卻分外柔軟,一串串似珍珠樣的枸杞努力下壓,枝條低垂,它們開始向大地致敬,畢竟是最后一茬了。摘枸杞是件苦差事,人必須要像枸杞枝條一樣彎腰低頭,一粒粒摘下來的枸杞要小心地放進腳下的桶子里,也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完成大地給予的回報。
摘枸杞的人都是家鄉(xiāng)人,都面熟,彼此打個招呼,算是認完了老鄉(xiāng)。除了老鄉(xiāng),也有外地人。老鄉(xiāng)是相互幫忙,外地人則是雇來的,按摘取的斤數(shù)發(fā)工資??舷驴嗾撸蝗漳軖耆俣?,少則不到二百。等枸杞完全摘完后,就剩修剪枝條了。也有部分人將修剪時間放到正月十五過后,修剪時間的遲早似乎沒有固定的說法,倘若不修剪,來年的產量就會大打折扣。
我在枸杞地里和胡林生邊走邊聊。枸杞是種一行空一行,要留出人操作的空間,所空之地全都皸裂成一塊一塊的地圖,踩上去堅硬無比,邊緣用手一扣,卻又是酥軟的沙土。那一塊一塊如地圖皸裂的地皮都是灌溉所致。給枸杞放水灌溉,村里人都排了次序,每戶三個小時,依次輪流。這里和家鄉(xiāng)不一樣,勞動幾乎不需大的工具,只有放水才用到鐵锨。水道是整片田地的動脈血管,要及時維護,不能有絲毫堵塞。堵了血管,就等于給收獲判了死刑,因此維護水道是全村人的一件大事。
胡林生負責水道的看管,負責灌溉的時間和安排,他比別人忙了許多。我的記憶中,胡林生從小就喜歡當領頭羊。小時候我們一起“開火車”、掏馬蜂窩、抓貓頭鷹,甚至去山坡割草,他總是要當老大,大家必須聽他指揮,否則他就不干。如果小時候所做一切全是少年情懷,而此時我看到的卻是一份責任心。和那年春節(jié)探親且處理家鄉(xiāng)老院子時相比,胡林生的性情大變,沒有了當初的萎靡和沉重,也沒有了對命運的抱怨和悲嘆。具體生活中,一個人的性格也會有所改變,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不同的生活條件下,命運往往也會輪流運轉。都說命運掌握在自己掌心,我覺得并非完全如此。條條大路通羅馬,說的就是人生之路的可選擇性,然而更多的時候,有些路卻不由自己去選擇,它可能和機遇有關。胡林生當初自愿移民到疏勒河,往大了說就是響應國家政策,為后輩子孫造福。如果讓我猜測,說到各自的私心上,他的移民何嘗不是逃避現(xiàn)實呢?
我、李福、胡林生,行結拜儀式是讀初一的時候。那時候小,不懂兄弟的深刻含義,只求有難同當,有福同享。李福因為“開火車”傷了腿子,最后在工地上送了性命,而胡林生也因為偷了村子里一戶人家的一捆大豆,最后輟學。幾年后當我們再次聚首,胡林生當著我和李福的面,使勁摳當初三人結拜時用煙蒂燙在手臂上的疤痕,同時流著眼淚,口口聲聲說不配做兄弟了。胡林生決定移民疏勒河的時候,我們喝過最后一場酒,算是送行——西出陽關無故人了。胡林生喝醉之后傷心欲絕,他說以后再也不聯(lián)系,兄弟之情算是到頭了。還有那些年隱藏在話語里的秘密,誰都沒有重新提起過。時至今日,我一直尋找他移民的根源,然而尋找的結果卻讓我不斷陷入回憶的痛苦之中。我很想問問胡林生,卻欲言又止。還有當年胡林生將家鄉(xiāng)老院子處理給我二弟,我曾寄過他三千元,他為何退回?源自兄弟間的那份情誼,讓我在生活中有了無法原諒自己的理由。我的好兄弟胡林生那時候多么需要錢呀,可他又是多么的好面子。那么多責任,那么多勞苦,那么多原本不屬于他一人承擔的重負,全是因為面子。面子,我依然將一切延伸到我們看得見也看不見的心理深層去——要面子、顧面子、愛面子、留面子等會讓我們陷入一種無法翻身的絕境。這又似乎不是心理問題,也難以將它歸到生活態(tài)度上去。當然我們也可以這樣去想,不要面子、不顧面子、不愛面子、不留面子,好嗎?這一切終究無法說清。
胡林生說,這幾年枸杞的價錢低了,前幾年好,前來收購的人也多。我問,啥原因呢?胡林生說,種的人多了吧,具體也說不上。我說,收枸杞的都是哪兒人呢?胡林生說,寧夏的老板多,其次是內蒙古的。
寧夏的枸杞不是號稱貢果嗎?我說,他們怎么跑這里來收購?
胡林生說,號稱貢果就不允許有我們的枸杞嗎?
我突然有所醒悟,是呀,貢果只在有進貢的那個年代才能保持其純真。曾買過寧夏中寧的許多枸杞,誰曉得它們出自瓜州,還是產自中寧?
中午飯是在枸杞地里吃的,他們從三輪電動摩托車上取下熱水壺、杯子、白餅和肉,大家蹴在地邊,或坐在沙地上,低著頭,悶聲吃飯。摘枸杞也需要搶時間,錯過時機就難以賣上好價錢。他們在商機的把握上的確比家鄉(xiāng)的人都要精明得多。相比而言,家鄉(xiāng)的人們就有點懶散了。與其說懶散,還不如說太過貪心。家鄉(xiāng)是沒有枸杞的,但有成片的青稞和燕麥。胡林生提及家鄉(xiāng)的種植時也說過,家鄉(xiāng)人靠天吃飯,而這里不同,只要肯下苦,就一定有回報。沒有傾盆大雨,也沒有冰雹。地皮稍濕一點,就算下過大雨了。
家鄉(xiāng)在青藏高原東北部,海拔高,緯度也高,常年無夏,氣候變化無常,長勢不錯的農作物如果防不住的話就會被冰雹打得七零八落,顆粒無收。也正是這個原因,大家漸漸不種青稞了,多出的田地全用來種當歸和柴胡。當歸和柴胡都是兩年生,一方面可以避免天道不順,另一方面還可以騰出更多的時間去打工。我目睹過二弟種植藥材的全過程。有一年藥材價錢很好,可村里人都不愿意賣,原因很簡單,他們認為還沒有漲到他們決意要賣的那個價位。所有藥材都堆在外院,下雨、下雪都要操心,想等來年賣到更好的價錢,可是第二年藥材就跌了,跌到無人問津的地步。等第三年新的藥材下來之后,舊藥材更無人收購,就算有人收購,其價錢和野草一般無二。大家盲目種植,對市場行情和需求沒有去考察過,更談不上商機。那幾年藥材販子的出沒,使村里人不但對藥材產生了仇恨,甚至對田地都開始懷疑了,說土地不愿養(yǎng)人,要把人往絕路上趕。藥材販子恰好抓住了商機,開春買苗子,來年收根子。春來秋去年年折騰,種藥材沒有種出幾戶富人,倒是田地荒廢了不少。
臨河村種枸杞不怕天道不順,只要你肯下苦。頭茬枸杞價錢好,二茬也不錯,三茬是枸杞的收尾,之后枸杞就要休養(yǎng)生息、養(yǎng)精蓄銳了。頭茬枸杞剛下來就有人來收購,他們會如數(shù)盡出,從來不壓貨,二茬、三茬都一樣。按照他們的話說,就是薄利多收、小富即安。枸杞的買賣與藥材大相徑庭,倘若將貪欲稍做收斂,家鄉(xiāng)人或許就不會如此去恨土地了。
下午五點多,我和胡林生就回去了。我給司機打了電話,他說他四處走走,不用管他。離枸杞地不遠的地方是十幾個西瓜大棚,透過縫隙看,西瓜并不大,也不多,一個個睡在地上,做著白日美夢??垂先司驮诖笈锿猓垂先酥荒芡现箍?。
瓜是江蘇人種的。胡林生說。
我說,你怎么不種?種瓜得瓜,這地方更適合呀。
胡林生說,你真是外行看熱鬧,從哪兒知道這里更適合種瓜了?你知道嗎,這個大棚里的瓜一個投本七八十元呢。
我說,你就胡扯吧,那么貴種的是金瓜還是銀瓜?
胡林生笑著說,不是金瓜,也不是銀瓜,是西瓜。江蘇人前來種西瓜,先租地,然后支起大棚,還要租村里人的空房子。大代價并不在這里,而是貴在土上。
我說,土也需要買嗎?
胡林生說,他們搭棚之地全是石頭,瓜是長不出來的,因此要花很大的代價,運來許多土,然后將土鋪在石頭上。西瓜本身不會那么貴,主要貴在土上了。代價這么大,種得起嗎?再說瓜的生意并不好,時間也熬不住,僅打瓜秧就能整死人。
我問他,打瓜秧?用鞭子嗎?
胡林生笑著說,你只知道種青稞,西瓜打秧的時候就要把多余的瓜秧掐掉。
我繼續(xù)問,掐掉瓜秧怎么結瓜?
胡林生說,剛來時我也是那么想的,后來才知道,西瓜必須打瓜秧。如果不打瓜秧,一個秧上纏著幾個蔓藤,就會結幾個西瓜,但個個都和拳頭一樣大。
經(jīng)他這么一說,我瞬時明白了。
胡林生說,打瓜秧不但累人,而且還要動腦子,要看好蔓,留最好的一個,西瓜才能又大又甜。
那枸杞也這樣麻煩嗎?摘那么多桶怎么處理呀?
胡林生說,我?guī)愕借坭酱笈锇伞?/p>
枸杞大棚距離村子約兩公里,兩公里處全是一個個的塑料大棚,數(shù)不過來。胡林生帶我轉了許多大棚,最后才到了他的枸杞大棚里。大棚最下端約高一米全是敞開的,如果完全捂死的話枸杞不容易干,糖分反而會釋放出來。糖分一釋放,所有的枸杞就會粘在一起,就分不開了。
大棚鋪著油布,油布上全是枸杞,顆顆飽滿,其色鮮艷奪目,粒粒滴血,令人憐愛不已。
多久才能完全干呢?我問胡林生。
胡林生說,這些都是昨天摘的,還沒顧得上處理。又說,就這樣放著,恐怕十天半個月都不會干。
我問他,還需要加工嗎?
胡林生說,你沒看見嗎?村頭專門有加工廠,都是外地人開的,他們將收購的枸杞直接進廠、加工、包裝,最后才將成品拉走。
曬干就可以了呀,還怎么加工呢?我問。
胡林生說,具體我們也不清楚,估計里面門道很多吧,我沒進去過。
那你是怎么弄的呢?我繼續(xù)問。
胡林生說,當天摘來的枸杞全部攤開晾曬在大棚下,晚上才可以在上面撒堿。
撒堿?我有點迷惑了。
胡林生說,不撒堿就不干,也奇怪得很,新鮮枸杞撒上堿,第二天就干癟了,變得皺皺巴巴,道理說不上。
我說,撒上堿怎么吃?會不會很苦呢?
胡林生說,不會,等枸杞干癟后再用水沖。撒了堿的枸杞經(jīng)水一沖,顏色會更加鮮艷起來。
原來這樣呀。我說,晾曬枸杞的門道也多呀,我只聽說過用硫黃熏。
胡林生說,硫黃熏的一般都是存枸杞,也是為了賣個好價錢,因為枸杞放到翻年就變得黯黑起來。
我說,你怎么不用硫黃熏呢?
胡林生說,代價大,不合算,而且硫黃熏過的枸杞?jīng)]人要。
我說,硫黃熏過后沒人要,那怎么還有人熏呢?
胡林生說,那是人家專門在作坊里熏,量大,混進成千上萬噸里也難以發(fā)現(xiàn)。
我說,熏和不熏有區(qū)別嗎?
胡林生說,我們專門實驗過,熏過的枸杞更容易粘在一起,但顏色非常鮮艷,仔細聞,有股酸味,在嘴中嚼,隱隱有些辣味。販賣枸杞的人都喜歡寧夏貨,可是寧夏的數(shù)量有限,他們販賣過去后,誰能保證寧夏貨里沒有瓜州貨?
我說,寧夏枸杞我吃過,好像和這里的差不多呀。
胡林生說,那你錯了,貨還是人家寧夏的好。這里的枸杞太甜了,寧夏的沒有這么甜,不但如此,還稍微帶點澀味。各有各的好吧,喜歡帶甜味的自然是這里的好了,而至于營養(yǎng)我們又是外行。我也聽說過,有人拿瓜州枸杞冒充寧夏枸杞,雖然稍做了加工,但還是被人家發(fā)現(xiàn)了,馬腳就出在這里的枸杞比寧夏的枸杞大且過于飽滿,這反而成了錯。
晚上我參與了胡林生他們處理枸杞的全過程,幾箱子純堿,像撒石灰一樣撒在飽滿而晶亮的枸杞上,枸杞的相就破了,一粒粒滾抱在一起,整個大棚立刻彌漫起一股類似饃饃燒焦了的味道。不過那種味道散發(fā)得很快,一會兒就沒有了。撒了堿以后,枸杞立刻變得肥胖起來,堿沾在上面,形成了一層硬硬的殼,直到飽滿的枸杞完全變皺。沖洗也是特有意思的,水龍頭所到之處,緊抱在一起的枸杞立刻就松開了手,它們在水的噴灑之下四處奔跑,歡快地翻滾。所有的程序就這么簡單,前后不到三個小時,既保持了枸杞新鮮色澤之品相,又防止潮濕發(fā)霉。
回到家里,已經(jīng)很晚了。我們似乎都沒有睡意,司機早早睡了,胡林生媳婦喂完牛,又去廚房里倒騰吃的夜宵。我和胡林生漫無目的地聊著,說起村里的人和事,胡林生感慨很多。我的感覺是,無論天南地北,農村的情況大致如此。難免在小心眼上發(fā)生不必要的口舌,也避不開利益上的沖突。相互放水,斤斤計較,見不得窮人吃白面,總說自己的東西好,最后讓販子們得了不少便宜。
胡林生說,九月底就開始閑了,人閑心不閑呀。
我說,那就去打牌。當年你不是特別喜歡打牌的嗎?
胡林生笑著說,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不是說沒人打牌,而是沒有對手。
我說,你的牌技并不好呀,到瓜州來還吹上了。
胡林生說,不是呀,主要是玩著不舒服,都是贏得起、輸不起的人,一兩次不舒服,以后就不去玩了。
我說,漫長的一個冬日,那多寂寞呀。
胡林生說,漸漸就習慣了,冬天村里的事情還多,還要組織大家學習呢。
我問,學啥呢?
胡林生說,學得多了,拉牛肉面、電焊、修拖拉機等。
我說,學點技能也好。
胡林生說,幾天能學點啥呀?說白了就是打發(fā)日子。
我問,你現(xiàn)在還唱戲嗎?
胡林生說,不唱了,看戲的人都沒有,唱給誰聽呀?
唱給自個兒聽。我們閑談之間,胡林生媳婦已經(jīng)炒了兩個菜端進來了。她說,他就是懶,大冬天的躺在炕上唱戲,雪都不掃,就知道把自己唱得半死不活的。
胡林生瞪了媳婦一眼說,哪有雪?等到天亮早讓風給刮光了。
我哈哈大笑說,有那么厲害的風嗎?
胡林生媳婦說,你別說,風真的兇得很。娃們到外面去玩,除了兩個眼睛,其他地方都讓雪給埋了。
想當年,我特別喜歡聽秦腔,胡林生也喜歡,他還在戲臺上唱過。我曾戲謔他,唱得比哭的都難聽?;秀遍g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胡林生還沒有放棄唱戲,我不知道他躺在炕上唱的是哪出戲。是《花亭相會》還是《長坂坡》?是《探窯》還是《庵堂認母》?一切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們還在塵世沐浴著溫暖的陽光,不夠嗎?
是的,我們都幸福地活著,縱然理想已經(jīng)被生活所蠶食,希望依舊向我們招手。不是嗎?胡林生開墾了幾十畝地,將孩子送到城市里去學習,可他還不停止,也不松懈,他的戲文里定然充滿了苦難,也必然充滿了苦難和背后不為人知的燦爛和自豪。
不回去了吧?胡林生媳婦對胡林生說,一定記得給他帶點枸杞,黑的、紅的都要帶上。
胡林生說,不回去,他剛來能到哪兒去?在這過到快過年的時候再說。
我笑著說,后天必須回了,票已經(jīng)買好了,等過年的時候我再過來。
胡林生媳婦說,那可太好了,你不知道這兒過年多熱鬧。
胡林生說,也就剛過來那幾年熱鬧。
我說,剛過來那幾年你們都想著要跑呢。
胡林生說,也就過年那幾天心里啥都不想,讓熱鬧給哄住了。
我說,那時候人少,這里有沒社火,也沒有寺院,不跳羌姆,有啥好的?
胡林生媳婦說,全村人在一起過年,你說熱鬧嗎?
我說,怎么一起過年的?
胡林生說,就是輪流轉呀,到正月十五了,都還轉不完呢。
胡林生媳婦說,熱鬧得很,還有人喝醉就哭了。
胡林生又瞪了媳婦一眼,說那時候母親還在老家呀。現(xiàn)在不一樣了,母親睡在黃沙堆里,可當年的那種熱鬧也不流行了,十幾年來,小家過成了大家,都不相互走動了。
我見胡林生有點傷感了,就換了話題,說你們怎么不種黑枸杞呢?
胡林生媳婦說,黑枸杞不用種,到處都有,野生的,不值錢呀。
我說,黑枸杞不是很值錢的嗎?
胡林生說,那是早些年,現(xiàn)在沒人收了。
我說,黑枸杞可是好東西。
胡林生媳婦說,最早摘黑枸杞的是臨夏人,他們不但摘而且收,價錢很高。你想想,一個早晨,我摘了一盆子,賣了好幾百元呢。
我說,那么好的價錢,黑枸杞又那么多,怎么不去摘?
胡林生媳婦說,看你說的,短短幾天,摘黑枸杞的人就鋪天蓋地了,連黑枸杞的葉子都差不多被摘光了。
胡林生說,也就好了那么一年,第二年有人專門種了黑枸杞,收成不好,價錢也不好。黑枸杞不像紅枸杞,要剪枝后曬干,然后抖落,揀拾,特別麻煩。這兩年依然有人種,也有收購黑枸杞的人,價錢和紅枸杞一樣,但大家的心思漸漸從黑枸杞上挪開了。
我說,可老家超市里還是很貴的呀。
胡林生說,那你以后別買了,我抽空就能給你摘幾盆子。
我笑著說,那也不需要,不是說黑枸杞富含蛋白質、氨基酸、維生素、礦物質、微量元素等多種營養(yǎng)成分嗎?怎么價值反而低了呢。
胡林生說,都是吹出來的吧。誰能說得上呢,起伏太大的東西一般都不可靠。
“起伏太大的東西一般都不可靠”,這話的確有道理。我躺在沙發(fā)上,望著外面的晴空,注視著碩大的月亮,想起了那些年我們的快樂,然而時光已經(jīng)將我們推到中年的門檻邊,剩下的除了回憶的歡樂,更多的卻是活著的艱辛與沉重。
從下午開始,胡林生就忙著收拾東西。紅枸杞、黑枸杞、葵花籽等整整裝了幾大袋子。黨平安也過來了,他顯得極不好意思,除了幫忙收拾東西之外,他還拿來了許多吃的和喝的。我理解,大家都是好兄弟,不僅僅是地緣關系,可能還存在著某種心理上的無法徹底分割的親緣。
我決定要離開,要返回家鄉(xiāng)。和胡林生的告別談不上訣別,我告訴他,今年春節(jié)一定會來。胡林生執(zhí)意要送我到敦煌,他借口要去趟敦煌,還說要去趟玉門關,不僅僅為了送我。西出陽關無故人呀,我何嘗不知道他的心思?梁實秋說:“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風多大雨,我要去接你?!焙稚『孟喾?,他執(zhí)意要送我到敦煌。這樣的情形讓人不安,心情也隨之復雜起來。事實上,這次來瓜州只是為一個心愿,兄弟間的情誼有時候也會隨光陰而改變,唯獨令人欣慰的是,我們之間沒有利益往來,因而這份情誼會在光陰下保存得更加久遠。
黨平安也說要去敦煌,我善意地拒絕了。黨平安顯得不自然,也不高興。胡林生要我?guī)У臇|西我也是象征性地裝了點,因為實在背不動。千里之行,難道只是來拿東西?千里之行,難道兄弟的這點情誼都拿不動?胡林生會理解的,畢竟兄弟一場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而黨平安就不一樣了。黨平安遭到村人的不齒,是他自己作孽,但我不能就此雪上加霜。為避免黨平安內心不舒服,我用盡各種辦法,將他帶來的東西如數(shù)打包。
那個醫(yī)生同學一直沒有露面,我沒有聯(lián)系他,大家都有各自的工作,倘若刻意聯(lián)絡,難免會打上騷擾的標簽。我一貫如此,一個人和一個地方的聯(lián)系莫不是心靈的掛念,因而當我到某地時,不會輕易打擾朋友。說白了,有些打擾就是為了蹭一頓飯,那樣的打擾不但沒必要,而且還容易使人掉價。
和那個醫(yī)生同學的交情源自那些連環(huán)畫。在那些年里,彼此慰藉,讓精神生活有所改觀,我應該感謝他。然而所有源自各取所需,一切與情感無關。
是夜,我依然躺在沙發(fā)上,胡林生早早就睡了。我們刻意避開了夜談,因為明天要分別,盡管不會存在卿卿我我,心頭還是有點說不出的沉重感。
月光很亮,瓜州的天氣真是晴朗,難得有這么明亮的月夜,我躺在離別十幾年的兄弟的家里,我們說著希望,說著理想,說著這些年的快樂和不快,可始終沒有提及那些年的往事。是的,因為我們已經(jīng)回不到過去了。過去屬于記憶,記憶只有保存。倘若能將記憶拉到現(xiàn)實之中,那么我們活著也將失去奮斗的意義了。
天色未明我們就出發(fā)了,胡林生媳婦站在門口送我們。她對胡林生說,到那邊了大方點,該吃的都吃上,該玩的地方都去玩。又對我說,到家了記得給我們來個電話。
胡林生都笑出聲來,他說,我又不是孩子。
我說,放心吧,到了給你們打電話,給你們匯報家鄉(xiāng)的一切。
何人不戀家鄉(xiāng)情?我的貿然到來,可能激起了她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只是這次太倉促了,感覺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我讓司機走高速,他吞吞吐吐的,我又給他加了一百元過路費。我和胡林生坐在后排,原想有許多話要說,可是沒有了話,他亦是如此,一會兒倆人都打起盹來,一直到敦煌司機叫醒我們。
陽光依然很足,眼睛都睜不開。時間剛剛是早上九點半,胡林生提議不進城,進城會浪費時間。于是我們在路邊吃了早飯,之后又繼續(xù)前進,我們的目的是玉門關和陽關。胡林生說,來這么多年沒有去過這些地方,既然來了,就一定要到這兩個地方走一走。游覽風景名勝的心思真沒有。不過我暗自猜測,胡林生那么好面子,除了讓兄弟不帶遺憾回去,也可能包含著他對這兩個地方有特殊的情感與緣由,因為當年他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我們曾流淚吟唱過——
西出陽關無故人……
何須生入玉門關……
正午時分,太陽發(fā)狂了,下車撒泡尿,感覺渾身都濕透了。車子在一望無際的戈壁上奔跑著,進入視線的除了枯黃、頹敗、蕭索,大概就只有呼呼的風聲了。
司機告訴我們說,這個地方奇怪得很,人一旦走進去就會迷失方向。我說,不至于吧。前幾年就出過事兒。司機說,幾個旅游的人跑進去拍照,結果就沒有出來。一段時間后,等救援隊發(fā)現(xiàn)時他們已經(jīng)變成了白骨。車沒有走遠,一直在兩公里處繞圈圈。為防止類似的事件發(fā)生,政府在這一帶立了個牌子,警告大家不能進入戈壁。還有就是這里手機沒有信號,一旦出了問題,就只能等死了。
我下意識看了看手機,果然沒有信號,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不過這里會看到海市蜃樓。司機說,我看到了兩次呢。真有海市蜃樓嗎?我問。司機說,真的,我看見了大海,還有輪船,兩次看到的都一樣。
我半信半疑,胡林生也不信,他說,都是瞎編的吧?司機說,我這把歲數(shù)的人了還會說謊嗎?真看見了大海和輪船。
一直以為海市蜃樓是幻境,是蒲松齡筆下的鬼市,當然沒有親自見過,就只當是說笑罷了。
胡林生突然說,這輩子能見一次海市蜃樓該多風光呀。又嘆道,唉,這輩子也就過著海市蜃樓般的日子了。我說,胡林生呀,已經(jīng)很好了,你還有啥不滿足的呢?人心不足蛇吞象,你不知道嗎?胡林生笑著說,過幾年我就搬到這里,防不住哪天會看到老家呢。我說,也不是沒可能,不過那時候我就來當救援隊好了。司機知道我們在說笑,便問,你們是親兄弟?我對司機說,前天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司機哦了一聲,說你們去玉門關干啥呢?還不如去月牙泉和莫高窟,或者去影視城。玉門關啥都沒有,除了幾個土墩子,還有啥呢?又說,也不知道大家怎么想的,都跑來這里了,就拍幾張照片,又轉身走人。我笑著說,玉門關沒有啥好看的,我們只是去印證一下,到了玉門關,是不是真就能聽到折楊柳的曲子。
司機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說曲子哪兒不能聽呀?還跑這么遠,這個時辰怕要被烤焦了。
情況的確如司機所言,到玉門關之后,我和胡林生買了門票,跟隨大巴車在玉門關土墩周圍轉了一圈,然后又在漢長城遺址前拍了張合影,就回來了。
下一站要去陽關,路上經(jīng)過光伏電廠,司機喋喋不休,說這里的人造太陽是世界第一,沒有第二,完了又推薦更多的旅游點。又說,這一帶古墓特別多,戈壁灘上凸起的沙包有可能都是古墓。挖出的東西多,不過很多盜墓的都吃了虧。
我和胡林生都沒有說話,大道筆直,向西便是阿克塞,右拐朝南便到陽關了,我們已經(jīng)看到了巨大的路牌。
陽關,始建于漢武帝元鼎年間,是漢王朝防御西北游牧民族入侵的重要關隘,也是絲綢之路上中原通往西域及中亞等地的重要門戶,憑水為隘,據(jù)川當險,與玉門關南北呼應。宋元以后隨著絲綢之路的衰落,陽關也因此被逐漸廢棄。陽關是一座被流沙掩埋的古城,也是一座被歷代文人墨客吟唱的古城。相傳唐天子為了和西域于闐國保持友好和睦關系,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于闐國王?;实巯录薰鳎匀粠Я撕枚嗉迠y,金銀珠寶,應有盡有。送親隊伍帶著嫁妝,經(jīng)長途跋涉,來到了陽關,便在此地歇息休整。不料,夜里狂風大作,黃沙四起。待風沙停住之后,城鎮(zhèn)、村莊、田園、送親隊伍和嫁妝全部被埋在沙丘下,從此,這里便荒蕪了。幾百年之后,有人便開始在沙灘上撿拾古董,有緣之人發(fā)家致富了,無緣之人隨之也成了沙灘之上的白骨。
胡林生要司機停車,說要尿尿。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胡林生面對戈壁,撒了一泡長長的尿。他的身影投在茫茫戈壁上,小得可憐。我突然想起大漠孤俠、駝隊游魂來。胡林生家在瓜州縣臨河村,距離玉門關和陽關只有一百多公里。春風不度玉門關,西出陽關無故人,玉門關和陽關何等著名,可來自家鄉(xiāng)的兄弟們都不是奔著它們而來的。絲綢之路上繁華萬千,兄弟們并沒有改變,也似乎沒有徹底變成戈壁的臣民,他們的所念所想一直在高原之上,在草原深處,可他們已經(jīng)成沒有家鄉(xiāng)的人了。想到此,我內心禁不住溢出陣陣悲涼來。
陽關已經(jīng)不是當初輝煌的陽關了,然而陽關的輝煌卻遠遠超出了漢代的陽關。陽關成了著名的旅游景點,自然不乏景點的各種配套,東西貴得要命,一瓶水都會讓人心疼得打戰(zhàn)。
我看見了王維,他老人家十分瀟灑,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指向遙遠的天邊,似乎對他的老朋友元二有說不完的話、道不盡的情。此時王維不在長安,而是立于斜陽之下的一座巨大石雕。王維的后面還有一座石碑,上面刻著“陽關道”三個大字。胡林生執(zhí)意要在石碑前合影。按他的性格,莫非他想說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幾十年前他曾斬釘截鐵地說過,要和兄弟斷絕關系,如今兄弟相見而又匆忙分別,何嘗不帶一雙紅眼圈呢?人在塵世,情感就這樣,常駐心頭而不能常掛嘴邊,如果那樣,也許真就是酒肉朋友、字面兄弟了。
飛機晚上九點半起飛,趕到敦煌市區(qū)還有點時間,胡林生便找了一家氣派的飯店,要吃驢肉。
我說,我不吃驢肉。天上的鵝肉,地下的驢肉。胡林生說,你不吃你就后悔吧。我說,不是說天上的鵝肉,地下的騾肉嗎?胡林生說,那是在老家,到這里就變成驢了,驢還是騾子的娘家人呢。
不過也是,離開十幾年了,早就成瓜州人的他,家鄉(xiāng)已經(jīng)是記憶中的事兒了。
菜譜全和驢有關——爆炒驢板腸、驢肉燜疙瘩、大漠驢肉、驢肉黃面、紅燒驢尾巴、驢肉火燒、驢肉炒飯等,數(shù)不過來。
驢肉吃了,只是沒有喝酒。我們都不愿端起酒杯,酒是好東西,但容易傷情。吃完之后,胡林生就催促我趕緊去機場。
我說,這么急著趕我走嗎?
胡林生說,你趕緊走,走了我就清閑了。
我聽著他的話,內心猛然一熱,眼眶便濕了。
機場路上,胡林生又嘮叨著他當村主任的事情。他說,當主任后,真還成了干部,有了應酬,但牙齒發(fā)黃,不敢拋頭露面,都給自己的嘴上鎖子了。
我聽后忍不住大笑起來。我說,干部就不允許有黃牙嗎?胡林生說,畢竟不雅觀嘛。我說,那就去洗牙吧。胡林生說,用啥洗?有作用嗎?我說,用潔廁靈,絕對沒問題。胡林生哦了一聲,沒再說話。
離登機還有兩個多小時的時間,但他執(zhí)意讓我過安檢,還說早離開早清閑。我知道他的心思,只不過彼此沒有明說而已。自古分別多傷情,不過我的好兄弟胡林生已經(jīng)走出了一條完全屬于自己的路,就沖這一點,我們應該敞懷大笑,把酒言歡。
飛機起飛了,瞬間便可到草原,就到家鄉(xiāng)。可胡林生呢?從空中看,萬家燈火明明滅滅,多像一場沒有痕跡的夢。
回來之后,我和胡林生又失去了聯(lián)系。我知道,我們之間不在乎這些,有事說事,沒事自然就躲避那些黏黏糊糊的親昵。
有一天大半夜,胡林生突然給我打來電話。電話里的胡林生一點都不痛快,磨蹭了半天才說,用潔廁靈洗了牙,牙的確白了,不過嘴皮失去知覺好多天,牙根一直酸痛呢。
我聽了哈哈大笑,說白是肯定的,馬桶的陳年舊漬都可以清理掉,何況牙齒呢。
他在電話里也是一陣狂笑,沒有責怪我的意思,我反而為自己的惡作劇悔恨了很長一段時間。權當是對兄弟的一次懲罰吧,誰讓他那么好面子呢!不過事后我也想過,倘若春節(jié)能去他那兒的話,兄弟之間應該好好談談關于面子的問題了。
責任編輯? ?韋毓泉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