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陳保亞(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北京大學中文系)
18世紀中葉到19世紀中葉,從中國東南延伸出了兩條遠征茶路,一條北上走陸路經過恰克圖去俄羅斯,一條南下經過廣州走海路到歐美。從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到鴉片戰(zhàn)爭,清朝政府實行了在廣州對洋人一口通商的政策,海路茶葉也必須從內陸運往廣州出口。由于當時茶葉已經成為歐美生活中的必需品,大量東南茶葉向廣州匯集,其出口量是北方恰克圖出口量的9倍以上。這些茶葉多是閩江、錢塘江、贛江和廣東北江流域產茶區(qū)的茶葉,由此形成了從產茶區(qū)經過大庾嶺到珠江口的東南兩棲茶路。近年來,我們多次考察了東南兩棲茶路上的語言文化,由于一口通商時間不到100年,沒有形成類似西南茶馬古道上的通語(西南官話),但雙方言者很普遍,古道沿途城鎮(zhèn)經濟文化曾得到高度發(fā)展。東南兩棲茶路說明道路的功能不僅在于快速和便捷,更要考慮如何帶動偏僻山區(qū)的經濟文化。
早在明清以前,翻越大庾嶺的古道就已經很活躍,為后來兩棲茶路的形成提供了條件。
漢高祖三年(前204年),趙佗自立為南越王,經營南嶺以南的嶺南地區(qū),定都番禺,從此番禺逐漸成為嶺南地區(qū)大都會。
漢代翻越南嶺入嶺南已經有多條古道存在,漢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年)平定南越國啟用了這些古道:
“元鼎五年秋……主爵都尉楊仆為樓船將軍,出豫章,下橫浦?!保ā妒酚洝つ显搅袀鳌?,中華書局1959)
“樓船將軍楊仆使使上書,愿便引兵擊東越。上曰士卒勞倦,不許,罷兵,令諸校屯豫章梅領待命?!薄端麟[》:“豫章三十里有梅嶺,在洪崖山足,當古驛道?!保ā妒酚洝|越列傳》,中華書局1959)
“路博德出桂陽、下湟水;樓船將軍楊仆出豫章,下湞水、歸義越侯嚴為戈船將軍,出零陵、下漓水;甲為下瀨將軍,下蒼梧?!保ā稘h書·武帝紀》,中華書局1962)
結合我們的實地考察,漢代翻越南嶺最活躍的古道從東到西主要有3條:贛粵古道、湘粵古道、湘桂古道。唐宋以來,由于廣州港地位的上升和核心漢文化逐漸向東南移動,上面提到樓船將軍楊仆走豫章(今南昌)、橫浦、梅嶺、湞水線路,從唐代開始成為連接嶺南嶺北的主要線路,這也正是現代贛江連接大庾嶺梅關古道,再順北江、珠江到廣州的贛粵古道,近代因為東南茶葉出海,贛粵古道一度成為水陸兩棲遠征茶路必經段落。
贛江自古有發(fā)達的水運,贛粵兩棲古道的主要走法是從鄱陽湖沿贛江逆行,在贛州再沿章水逆行到大余,然后翻越大庾嶺,在南雄再換船沿湞水、北江到廣州。北宋仁宗時曲江余靖已經提到了這條線路,他在《韶州新修望京樓記》有:“今天子都大梁,浮江淮而得大庾,由真水(湞水)最便”,在《韶州真水館記》有“自京都沿汴絕淮,由堰道入漕渠,溯大江度梅嶺,下真水至南海之東、西江者,唯嶺道九十里為馬上之役,余皆篙工楫人之勞,全家坐而致萬里,故之嶠南(嶺南)雖三道,下真水者十七八焉。”(〔宋〕余靖:《武溪集》卷五,文津閣四庫全書本)
由于古道的持續(xù)開發(fā),贛粵走廊的活力被極大地調動起來。贛粵走廊上留下的大量文化遺跡,也是贛粵走廊活力的證據。
由贛江水路連接北江水路,需要翻越大庾嶺。唐代開元年間張九齡開鑿大庾嶺路,使古道更為暢通(張九齡《開鑿大庾嶺路序》)。北宋王鞏也描述過宋代治理大庾嶺路的情況:
氣態(tài)臭氧對干燥食品和食品微生物污染物的有效性取決于經過處理的產品的表面性質、臭氧濃度、環(huán)境濕度、溫度和產品的水活性,比如臭氧對開心果仁中黃曲霉素的解毒效果優(yōu)于地面開心果;谷類面粉和黑胡椒需要較高的臭氧濃度和較長的處理時間,以達到對整個谷類和胡椒粉的類似殺微生物效果。
庾嶺險絕聞天下。蔡子直為廣東憲,其弟子正為江西憲,相與協議,以磚甃其道,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南北三十里,若行堂宇間。每數里,置亭以憩客,左右通渠流泉,涓涓不絕,紅白梅夾道,行者忘勞。予嘗至嶺上,仰視青天如一線,然既過嶺,即青松夾道,以達南雄州。太平久矣,遐邇同風,非有前世南北之異。(〔宋〕王鞏:《聞見近錄》,南宋刻本,藏國家圖書館)
由于交通發(fā)達,經濟文化高度提升,比如古道重鎮(zhèn)吉州(今吉安),宋代書院、文人極多,進士多達897人,居全國第三。
東南兩棲古道繁榮的證據:吉州本覺塔(建于唐,宋重修)
古道重鎮(zhèn)吉州瓷享譽海外:本覺寺嶺龍窯遺址(唐五代)
唐宋以來,浙江、安徽、福建、江西等地一直是重要的產茶區(qū),清朝這些地區(qū)茶葉開始大量走海路向歐洲等地輸出。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規(guī)定西洋船只只能到廣州交易:
“(番船)將來止許在廣東收泊交易,不得再赴寧波。如或再來,必令原船返棹至廣,不準入浙江???。豫令粵海關傳諭該商等知悉。若可如此辦理,該督即以此意為咨文,并將此旨加封寄示李侍堯,令行文該國總商,遍諭番商,嗣后口岸定于廣東,不得再赴浙省。此于粵民生計,并贛韶等關,均有裨益,而浙省海防,亦得肅清。(《清實錄乾隆朝實錄》卷五百五十。又姚賢鎬《中國近代對外貿易史資料》(1840—1895年),中華書局1962,p181)
這就是所謂的一口通商,這一規(guī)定極大地提升了廣州港茶葉貿易的活力。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又進一步規(guī)定各地茶葉只能由內河運入粵省:
閩皖商人販運武彝松羅茶葉。赴粵省銷售。向由內河行走。自嘉慶十八年漸由海道販運。近則日益增多。洋面遼闊。漫無稽查。難保不夾帶違禁貨物。私行售賣。從前該二省巡撫。并不查禁。殊屬疏懈。念其事屬已往。姑免深究。嗣后著福建安徽及經由入粵之浙江三省巡撫。嚴飭所屬。廣為出示曉諭。所有販茶赴粵之商人。俱仍照舊例令由內河過嶺行走。永禁出洋販運。儻有違禁私出??谡?。一經拿獲。將該商人治罪。并將茶葉入官。(《清實錄嘉慶實錄》卷之三百三十二)
當時內河入廣州最活躍的線路是經江西贛江、廣東北江到珠江口,于是浙江、安徽、福建、江西等地大量茶葉通過錢塘江水系、閩江水系進入贛江(含鄱陽湖)水系,翻越大庾嶺后再入廣東北江水系進入廣州,形成了東南兩棲遠征茶路。
閩江茶區(qū)即福建的閩系茶,先由人背馬馱到閩江上游各支流邊,再溯流翻越武夷山到信江,順信江到鄱陽湖邊。主要有兩條,一條是武夷山等地茶經人背馬馱或走竹筏木船順山溪到崇陽溪,再逆崇陽溪運到崇安縣。從崇安縣(武夷山市)向北翻山越嶺到江西鉛山縣河口鎮(zhèn),再沿著信江順水行船到鄱陽湖。《讀史方輿紀要》(卷97)提到崇安縣西北分水關為“江、閩之襟要”,“商旅出入,恒為孔道”,即是指這條古道。
另一條是武夷山等地茶匯集到南浦溪邊的浦城,向北翻越武夷山到廿八都古鎮(zhèn)(屬衢州),再經廣豐到上饒,再走水路順信江到鄱陽湖。從浦城到廣豐當地人稱為廣豐古道,之間的衢州廿八都古鎮(zhèn),多種方言匯集,至今保存不少遺跡,是古道繁榮的重要證據。由于這條古道上來往貨物主要是人挑,浦城又是古道上第一重鎮(zhèn),所以當地老百姓稱挑夫為“挑浦城擔”。胡三省注《資治通鑒》(卷267)提到唐五代閩人入貢大梁,走的就是衢州、饒州這條道路。
再一條是閩系茶通過閩江上游支流富屯溪在邵武匯集,然后向西北方向翻越武夷山,在扶州順扶河到鄱陽湖。這條古道漢代已經存在,元代在邵武光澤縣杉關置有驛站。
錢塘江流域的山地是徽茶、吳茶的集中產區(qū),吳茶、徽茶沿錢塘江上游新安江橫江逆行,過淳安、歙縣、屯溪、休寧、漁亭,再走山路到祁門,然后順饒河上游昌江(閶江)下行,過景德鎮(zhèn)、饒州(鄱陽縣)到鄱陽湖接贛粵兩棲茶路。也可從屯溪西南走山路到婺源,再走順饒河上游樂安江經過德興、樂平、饒州到鄱陽湖。這兩條茶路是浙江龍井茶、屯溪綠茶、休寧松蘿、祁門紅茶進入鄱陽湖的主要線路。據當地老人說,祁門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還可通船。昌江景德鎮(zhèn)以下水運條件比較好。這一帶從唐代開始就盛產好茶,因此古道非?;钴S,唐代楊曄《膳夫經手錄》中記有:
歙州、婺州、祁門、婺源方茶制置精好,不雜木葉,自梁、宋、幽、并間,人皆尚之。賦稅所入,商賈所赍,數千里不絕于道路。(上海古籍出版社《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15冊,第525頁)
吳茶一部分也可走錢塘江上游衢江,再翻越山地,和信江茶路會合后到鄱陽湖,再逆贛江,翻越大庾嶺,順北江到廣州。
由于一口通商只有不到100年的時間,因此東南兩棲遠征茶路上并未形成通語,但雙方言者很多,錢塘江流域的茶路主要說吳語,連接贛江(含鄱陽湖)流域路段多有和吳語贛語雙方言者,并形成帶有贛語特點的吳語子方言徽語。閩語流域的茶路主要說閩語,連接贛江流域路段多有閩語和贛語雙方言者。贛江流域下游主要說贛語,上游主要說客家話,過渡路段多有說贛語和客家話的雙方言者。北江流域主要說粵語,連接贛江和北江的大庾嶺古道上多有說客家話和粵語的雙方言者。這些都證明至今東南兩棲古道各連接地段還相當活躍,這也是早期古道活力的延續(xù)。
閩江上游武夷茶山下梅村昔日水路陸路銜接:日行竹排300艘
古道上皖贛建筑的融合:吉安興橋鎮(zhèn)釣源村
古道風韻猶存:贛州建春門貢江浮橋碼頭集市
根據馬士《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第三卷,p382)記錄,1820年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廣州的貿易出口價值最高的商品中,茶葉出口總計價值8757471元,生絲出口1682226元,絲織品出口374579元,南京布602409元??梢?,茶葉出口價值遠遠高于絲綢和布。更重要的是,茶葉成為英國很多人的必需品,遠征的兩棲古道必須存在。同樣據馬士《東印度公司對華貿易編年史》(1926—1929年)的材料,我們可做一些統(tǒng)計。1792年,茶葉已經占荷蘭進口中國貨物總值的80%以上。從18世紀末到19世紀20年代,英國每年從中國進口茶葉的價值已經占英國從中國進口全部貨物的88%以上。到1832年,廣州茶葉出口總額占廣州全部出口商品總額一半以上,相當于生絲出口總額的7倍以上。根據莊國土(1992,2001)的研究,我們還可以算出一個平均數,即一口通商時期從廣州出口英國的茶葉相比于從恰克圖出口俄羅斯的茶葉,其比例大約是9∶1,這還不包括其他歐美國家,可見廣州出口的茶葉數量相當大。這些數據證明一口通商期間東南遠征兩棲茶路是相當活躍的。
和后來的五口通商相比,一口通商不利于其他沿海港口的發(fā)展,但是一口通商的重要意義也不可忽略。一口通商是東南兩棲遠征茶路形成的主要條件,兩棲遠征茶路極大地促進了沿途城鎮(zhèn)經濟文化的繁榮,也為沿途大量勞工提供了搬運就業(yè)的機會。東南兩棲遠征茶路存在時間盡管不到100年,但其作用說明交通的價值不僅在于提高運輸速度和縮短運輸距離,更重要的是對沿途經濟文化的帶動,尤其是對僻遠山區(qū)經濟文化的帶動,兩棲遠征茶路的經濟文化功能是現代高速公路建設需要反思的問題。
錢塘江流域茶園與溪流
兩棲遠征茶路上到達廣州的茶葉成本劇增,但所增加的成本最終轉到西洋買主身上,西洋買主之所以仍然愿意做這個買賣,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英美及很多歐洲人形成了恃茶性,每天喝茶成了他們的需要,即使茶葉再貴,也不能中斷買賣。遠征的兩棲茶路能夠在一口通商的苛刻條件下存在,正是因為在這條遠征兩棲古道上出現了茶這種必需商品。既然古道有了存在的條件,絲綢、瓷器等各種商品也可利用古道設施傳播,由此也帶來了古道的活力。在遠征線路上如何利用必要商品存活道路,帶動經濟,也值得人們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