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閑清課

灌花：墨花能與碧云通

我從來不掩飾對花花草草的喜歡。數年前離開小城后，許是周邊閑適文人多了，我也漸漸崇尚古人的雅致生活。我很羨慕古人，因為他們的花市里可以買到芙蓉海棠牡丹芍藥秋菊茱萸，而我去的花市里最多就是玫瑰、百合與向日葵，頂多配上點滿天星，全國各地、千篇一律。以至于我不去花店了，經常去院子里的后山折野花，折一枝白梅，剪兩枝早櫻，扯幾株山菊，插瓶子里倒也應時令。

昨夜讀書，讀到蘇東坡的一首《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江城地瘴蕃草木，唯有名花苦幽獨”，將他貶謫黃州的情緒宣泄得淋漓盡致，是時一家老小生活的困頓逼仄。到黃州之后見這株海棠，花繁似錦，獨秀漫山，花樹與人，恍兮惚兮，不分彼此。從此，蘇東坡就跟這株海棠結了緣，后來，搬到臨皋亭，也把這株海棠跟自己一起移走，跟這株海棠的交情，寫進詩篇里，時不常地，會念起她。也因為海棠花，他寫下了著名的《寒食雨二首》，我正是在此詩中第一次讀到“燕脂雪”，即胭脂雪，花瓣白里透紅，若胭脂雪，而由此愛上了那一樹海棠花。

爾后，我又沏了一壺自己窨制的蠟梅紅茶，黑褐色的蠟梅干花浸泡在沸水中，色澤漸漸變淡，花瓣徐徐舒展，竟然也是一朵朵花兒盛開的模樣。海棠花，蠟梅花，我忽然想到明末畫家惲南田的《百花圖卷》，這幅長卷描繪了牡丹、山茶、玉蘭、梅花、菊花、紫藤、芙蓉、荷花、百合等多種花卉，賦色明麗，生動傳神，極盡百花的顧盼之姿。其中有一大枝正是白里透紅若胭脂雪的海棠花，一簇簇花開枝頭，淋漓盡致地表現海棠微妙的生命情態(tài)，使人頓生一種恍惚，穿過漫野春花，尤以這株海棠最傲嬌。

兩年前的早春，我曾去過常州，那是惲南田故里。江南春寒，晨起竟然遇見一場紛紛揚揚的江南雪。踏雪尋訪，我是帶著《南田畫跋》去拜祭南田陵園的。守墓人老了，兩年前就不再來開門，我也就未能走進去祭拜這位偉大畫家。后來又踏雪去了南田紀念館，門本緊閉，走上前輕輕推門，居然打開了。守門人正在門后喝酒，他告訴我說，惲南田故居是在陵園那里，只是已經不存在了。他自喝酒，我自參觀，只是紀念館陳設簡單，猶記房屋兩邊一叢叢蠟梅齊墻高，在雪中顯得格外黃燦燦的，有一種清新野逸的韻味，美得勾魂攝魄。

惲南田詩、書、畫同工，有“南田三絕”之譽，他開創(chuàng)了沒骨花卉畫的獨特畫風，是常州畫派的開山祖師。惲南田的父輩皆為晚明名士，在抗清運動中，他11歲即隨父兄千里奔波，顛沛流離。15歲時，他在一次對清戰(zhàn)斗中被俘成為奴隸，后來意外成為當時清軍將領閩浙總督陳錦的養(yǎng)子。20歲的時候，因陳錦被家丁刺死，他前往杭州奔喪，在靈隱寺僧侶中發(fā)現了自己的父親，因住持幫忙，他借故出家，遂與父回到常州，以賣畫為生，教化鄉(xiāng)里。然而，惲南田晚年更為凄涼，大兒子溺亡于水溝中，二兒子因天花夭折，為了償還葬父所欠債務，他沒日沒夜地拼命畫畫。1690年春，58歲的惲南田貧病交加，在白云渡寓所去世。

我尤愛惲南田沒骨花卉，不以線勾勒外形，也不以墨打底，而是直接用色渲染、點染并施，異于黃荃的富貴式花鳥，也不同于徐熙的野逸花卉，更有別于孫龍的寫意沒骨所呈現的潑辣，而是開創(chuàng)了一種清麗的風格。蘇東坡曾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睆亩绊懥撕髞硪慌娜水嫾?。惲南田生活在常州，其故居雖已不存，但在他生活的年代也應該是滿園花卉，因為他平時繪畫喜歡對花寫生，且提出：“世人皆以不似為妙，余則不然，惟能極似，乃稱與畫傳神。”我想，他的《百花圖卷》正是用繪畫的方式給百花傳神。“點石移泉興不窮，墨花能與碧云通。何須著屐尋山去，萬壑千崖在此中?！辈恍业漠嫾耶嫵隽俗蠲赖幕ǎ洹澳芘c碧云通”，就像波德萊爾所說：“目的在于發(fā)泄其人生苦惱，任何美都會有不幸在其中，而憂郁則是美的最燦爛出色的伴侶?！?/p>

生活在當下，大多數人無法擁有一處庭院，可能多是與我一樣僅能在陽臺上蒔花弄草，但灌花的片刻，還是能夠從《浮生六記》中想象明代文人“余閑居，案頭瓶花不絕”。

寫于辛丑夏至，梔子香濃，忽聞調動成功，甚喜。編輯/雖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