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湛汐
作者有話說:這篇故事,是目前為止自己最喜歡的一個故事?!耙粋€人為什么會喜歡一個人,一個人又為什么不喜歡一個人?”這個拗口的問題曾困擾了我很長時間,不過后來漸漸明白了,因緣際會,都有始有終。來則珍惜,去則釋懷,就好了。
年少的喜歡本來就是幼稚又別扭的,她怎么現(xiàn)在才明白。
楔子
“好好學習,今年考不到北城,我就來找你算賬?!壁w燦辰拉著銀色行李箱,站在起霧的十字街頭,故作嚴厲地叮囑渾不在意的白悠鶴。她眼神無辜,乖巧地點頭,活脫脫一個招人喜歡的小戲精。
元宵節(jié)剛過,狹窄的長街上遺留著紅彤彤的鞭炮殘殼,伴著路兩側(cè)零星高掛的紅燈籠,讓分別的人少了些傷懷。
“我走了,暑假見?!鄙倌臧鐕烂C失敗,還是笑了,眼角眉梢染了一層微光,讓原本俊秀干凈的面容更加生動。瘦削高挑的身材縱然被厚羽絨服裹著,也依舊挺拔耀眼。
“路上小心!”白悠鶴笑嘻嘻地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對方伸開長臂虛虛環(huán)抱,然后收起不舍目光,拉起行李箱倒退幾步,笑著揮了揮手才轉(zhuǎn)身離開。
對面是煙水鎮(zhèn)唯一的火車站,老舊破敗,當年趙燦辰就是從這里乘火車來的。薄霧漸漸隱去少年的身影,白悠鶴慢慢沿著來路往回走。
趙燦辰回到了他原本的城市,像藍鯨擱淺終于回到了自由的大海,她真心為他驕傲,替他開心。
太陽隨著時間在空中西移,終于用萬丈光芒驅(qū)散霧氣,讓世界重新明亮清晰。對面有小男生踩著腳踏車疾馳而來,像速速而去的時間與她擦肩。
小氣流震動耳膜,思維一滯,她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見趙燦辰的場景,依稀還在昨日。
一
三年前,白悠鶴還是一名成績差勁的初三學生,仗著父母寵愛偷懶耍滑,寧愿把時間花在招貓逗狗上,也不愿意刻苦學習。
她家的超市是煙水鎮(zhèn)上最大的零售店鋪,開在主路邊,生意很是紅火。一家人吃、住也在此,一樓做生意,二樓居家,屋頂還有一個小小的閣樓,被她改造成了書房。
白爸爸嘲諷她:“什么書房?。扛纱嘟杏螒驈d算了!”她經(jīng)常躲在那里打游戲,網(wǎng)線被爸爸拔了好多次。目前已下了最后通牒,再被逮住,直接禁網(wǎng)。
于是,晚飯后的閑暇時間,白悠鶴難得沒上游戲組隊廝殺,老實地坐在店里陪父母聊天。她有自己的小九九,暫時聽話放松老爸的警惕,以待來日。
趙燦辰跟著奶奶掀開超市的薄門簾時,白悠鶴正坐在板凳上給剛洗過澡的老貓擦毛。當時才初秋,對上他那雙幽深平靜的眸子時,她無端覺得有些冷。
沉靜的少年穿著素色襯衫、藍白色牛仔褲,左肩掛著灰色帆布包,沒有過度修飾,但白悠鶴還是從衣服的剪裁上看出了低調(diào)質(zhì)感。他跟鎮(zhèn)上所有的男孩子都不一樣,全身透著洋氣,像電視上的都市人。
趙奶奶是店里的老顧客,一眾生活用品都在這里買,大家很熟絡(luò)。她沒有過分寒暄,直接跟白爸爸說明來意,城里來的孫子要上網(wǎng)課,家里沒網(wǎng),所以想來這里借用一下電腦。
白悠鶴家的網(wǎng)速快到打網(wǎng)游都極度順暢,上課更不在話下。白爸爸從收銀臺旁邊的小沙發(fā)上起身,熱情地招呼一直站在門口的趙燦辰上樓。
他拉下肩頭的背包,微微點頭,客氣地跟白爸爸道謝,然后越過假裝專心擼貓的白悠鶴上樓了。
少年背影頎長,舉止禮貌合宜,但整個人卻透露著不易察覺的黯然,像被烏云遮住的月亮,有點不易親近。
趙奶奶快七十歲了,身體硬朗,平日總是樂呵呵的,今天跟悠鶴媽媽談起自己的孫子,卻罕見地不住嘆氣搖頭。
也許是好奇心作祟,白悠鶴趁大人們不注意,悄悄拿遙控器調(diào)小了電視機的聲音,目光假裝盯著屏幕,一邊撫摸老貓,一邊豎起耳朵。
趙燦辰父母離婚了,媽媽去俄羅斯進修音樂劇,爸爸有了新歡。父母本想在中考結(jié)束后再通知他,沒想到卻被回來拿準考證的孩子聽見了。大人們早就貌合神離,吵起架來什么難聽的話都說。趙燦辰一直住校,在那之前從來沒有對扮演模范夫妻的爸媽起疑,當時整個人都傻了。
中考那兩天,他渾渾噩噩,平時成績本來就只是中游水平,再加上涂錯兩張答題卡,中考成績一塌糊涂,在北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高中。
奶奶心疼孫子,原本只是一句帶著袒護的關(guān)心,說“不行就讓他來煙水鎮(zhèn)上學吧”。沒想到急于再婚的爸爸不愿過度費心,竟直接同意了。
“真是造孽啊,可憐了我這么好的孫子?!?/p>
趙奶奶用拐杖憤然擊打地面,敲得?“咚咚”響,險些老淚縱橫。
原來是落難的小王子啊。白悠鶴望向空曠的樓梯,心頭生出些同情。她想象不出他在原來的學校多么意氣風發(fā),但肯定不像現(xiàn)在這樣眼底無光。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趙燦辰踩著樓梯下來了,再次跟趙家人表示謝意。目光掃過大人們,落在抱貓的女孩身上時,立即收獲了一張熱情洋溢的笑臉。女孩眼睛明亮,齜著一口小白牙,樣子比她懷里的貓還討喜。他不禁跟著勾了勾嘴角。
“燦辰啊,以后上網(wǎng)課就來阿姨店里。”白玉掉在泥淖里,總是讓人覺得可惜,“悠鶴正在讀初三,成績差到不行,你過來正好可以幫幫她?!?/p>
白悠鶴的笑臉頓時有些僵,換作以前她一定當場頂嘴,不帶這么貶損自家閨女的。今日卻頗為反常,甘愿吃下啞巴虧。
“小哥哥,歡迎你常來店里玩,以后請多多指教!”說罷,她起身模仿女俠行禮,鄭重抱拳,突如其來的搞笑,將一屋子人逗樂。
果然,她再次成功吸引了男生的注意。不知是不是燈光下的錯覺,她感覺小哥哥的臉色有一絲回暖。
后來,白悠鶴回想,第一次見面就想溫暖對方,那應該就是因為天生的好感吧。
二
白家人自覺那天對趙燦辰十分友好,沒有失禮之處,但他卻再也沒有來過店里。
趙奶奶不懂網(wǎng)絡(luò)課程,偶爾過來買東西與悠鶴媽媽攀談,也只是說趙燦辰話很少,不愿意跟人交流,其他也沒多言。
白悠鶴所在的初中部與趙燦辰所在的高中部隔著大半個校園,平時很難遇到。直到某次返回操場拿遺落的水杯時,她難得在操場撞見了一瘸一拐的趙燦辰。
“你在這里干什么?”現(xiàn)在是上課時間,他不應該一個人出現(xiàn)在這里。
趙燦辰看清是她,慢慢移步到一旁的石凳上,一臉無所謂:“反正也聽不懂?!毙掠⒄Z老師授課的方式他有點不習慣,而且周圍的同學,除了上課說普通話,其余時間都是說方言,他顯得格格不入。
這個地方,下雨天泥濘的道路能把半條褲子都弄臟;學校水房燒的開水總有一股怪味;他心情不好來操場跑個步,還被簡易跑道上突然冒出的坑洞絆了腳。
“這到底是個什么地方?!闭驹谒暗陌子弃Q聽到這句話,心里有些不悅。再怎么說這也是她生活了快十五年的地方,她不知道他原來的生活多優(yōu)越,但也沒覺得煙水鎮(zhèn)很不堪。
“你不喜歡這里,就想辦法離開啊?!彼芾斫馑男那?,畢竟誰接受生活的巨變都需要時間,“你可以繼續(xù)跟原來的老師上網(wǎng)課,假期也可以去市區(qū)上補習班。只要你想,一定可以回到原來的地方?!?/p>
“回去又能怎樣?!蹦猩椭^按揉受傷的腳踝,語氣像生氣又像自嘲。白悠鶴終于反應過來,這個人不是故意挑煙水鎮(zhèn)的刺,他真正無法釋懷的,是被親人輕易丟棄的事實。
“我爸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歸宿,只要不斷尋找,總能找到可以回去的地方?!鄙镲L吹得人頭腦清醒,趙燦辰終于抬起頭,眼前的女生眼神堅定明亮,像一劑強心劑,莫名讓煩躁不安的心稍稍平靜了些。
她最擅長偷懶演戲,實在不會安慰人,此刻義正詞嚴的正派模樣,全靠演技在撐,最多還能演五秒。
“你們是幾班的?下午第一節(jié)課就敢逃課,是不是欠收拾?”兇神惡煞的教導主任舉著教棍指著他們,正怒氣沖沖地從門口跑來。
趙燦辰?jīng)]見過如此生猛的人物,以為要倒霉,還沒想到怎么應對,就被白悠鶴拉著手臂從石凳上拽起來,她一秒入戲,神色擔憂,語氣焦灼:“同學,你的腳傷太嚴重了,趕緊到醫(yī)務室看看吧?!?/p>
教導主任飛奔過來,胸膛起伏,喘著粗氣,還沒開口就被白悠鶴先發(fā)制人。
“主任,我們想在秋季運動會上為班爭光,趙同學扭傷了腳還非要練習,您說他是不是太拼了?”
教導主任原來是體育老師,十分推崇競技精神。年輕時,曾發(fā)著高燒為學校奪得教師體育聯(lián)賽八千米長跑冠軍。聽了白悠鶴的胡謅,再看看男生又紅又腫的腳踝,他竟信以為真。帶著繭子的大手拍得趙燦辰肩膀一斜,男人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不禁感嘆孺子可教,還親自護送他們到醫(yī)務室。
趙燦辰一臉莫名其妙,感嘆,煙水鎮(zhèn)到處是神人。
簡單包扎好腳踝,趙燦辰搭著白悠鶴的肩膀,一瘸一拐地往家走。兩個人挨得近,他將女生眉飛色舞的表情盡收眼底。
“剛才是不是以為我們要被活捉了?”她倏然抬頭,差點撞到他的下巴,“生活就像反轉(zhuǎn)劇,只要好好演,總會有驚喜?!?/p>
有沒有驚喜他不知道,但之前低落的心情明顯好多了。女生還在得意揚揚地發(fā)表獲勝心得,大言不慚地表示以后可以罩著他。男生沒有說話,眉眼卻漸漸舒展。
漫天清風翻過灰敗屋舍,吹過長街窄巷,好像沒那么讓人窒息了。
三
趙燦辰腳傷好了之后,又開始來店里上網(wǎng)課,原來的英語老師很喜歡他,幫忙介紹了幾位高中補課老師。雖然只有晚上一點時間,但也算沒有完全與過去的生活剝離,這讓他感到些許安慰。
俗話說,“差距都是比較出來的”?。白悠鶴跟趙燦辰聽了幾節(jié)網(wǎng)課,才深切理解他初來乍到時被英語課支配的恐懼,老師的授課風格差很多,確實很難適應。
“你那是什么表情?”趙燦辰被白悠鶴同情的眼神看得莫名其妙,以為她又在憋壞。
白悠鶴“嘿嘿”干笑一聲,睜著眼睛說瞎話:“沒事,我覺得所有困難都是能克服的,好好學,少年!”
說罷,腳底抹油,一陣風似的溜出了閣樓。
趙燦辰慢慢開始適應當下的生活,白悠鶴也稍稍放下心來。其實,只有他知道,自己沒有表現(xiàn)出來得那么平靜,只是將時間安排得很滿而已。
這種假裝努力的狀態(tài),在白悠鶴因為他生了一場病之后徹底改變了。
那天,是趙燦辰的生日。他一起床就將手機由震動調(diào)成了響鈴模式,在學校每隔幾分鐘就摸出來查看一番,直到晚上直播課結(jié)束,也沒有電話打進來。
媽媽準備了五年,才成功出國進修,那么要強的一個人,肯定會為了機遇廢寢忘食;爸爸作為他現(xiàn)在唯一的監(jiān)護人,在通過幾次不愉快的電話后,也漸漸不再聯(lián)系了。
他在渾渾噩噩中失望著,等待著,如今才徹底如夢初醒。他心里那所承載著幸福的房子,終于在一分一秒的煎熬中轟然倒塌,他知道家在哪兒,卻再也回不去了。
被他反復開啟的手機終于耗光電量,在一聲系統(tǒng)音提示后,徹底熄滅屏幕,那一刻,他的心好似沉進了寒潭。
墻上的鐘表“滴滴答答”,漸漸喚回人的神思,他愣怔抬頭,終于看清時針已指向了十一點。在冬天,店里一般九點半關(guān)門。他反應過來,迅疾起身收拾東西下樓。轉(zhuǎn)過二樓拐角時,急急收住腳步,整個人愣在原地。
不遠處,瑟縮著趴在收銀臺邊的白悠鶴睡得正香,初冬還未供暖,她凍得臉色發(fā)白,看著有些可憐。
“悠鶴,上樓睡吧。”他輕輕走下樓梯,俯身喚了聲她的名字。她睜開惺忪睡眼瞄他一眼,一時沒反應過來在哪兒,只咧嘴笑笑,又閉上了眼睛,嘴里還小聲嘟囔著,“別拔我網(wǎng)線。”
趙燦辰哭笑不得,想拉起她的手扶人上樓,一觸才發(fā)覺她的體溫不正常,這是發(fā)燒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人抱到二樓房間,細心地掖好被角,又轉(zhuǎn)身到一樓的備用藥箱找到退燒藥,喚了好幾聲才將她叫醒喂她吃下藥。
“對不起,我忘了時間,我……”趙燦辰坐在床邊,一臉抱歉,他今天心情太差,整個人都不在狀態(tài)。
“沒事,你在學習嘛。”男生有些心虛,沒好意思說自己只是在發(fā)呆。白悠鶴看出來他今天很沉悶,以為他遇得了學習上的困難,“趙燦辰,你一定會離開這里回到北城的,加油!”
她握住他垂在身側(cè)的手掌,微微用力,傳遞著無聲的力量。在被子里發(fā)了汗,她臉頰由白轉(zhuǎn)紅,眼睛清亮赤誠,笑瞇瞇的樣子像彩色棉花糖,讓人忍不住想揉一揉。
趙燦辰定定看著她,感覺胸腔里那顆泡在冷水里的心,又重新被人撈了起來,沿著手掌的溫度,一點一點回暖。
片刻后,他回握住她的手,語氣低沉別扭,像沒吃到糖的孩子:“今天是我生日。”
“??!”女孩不顧頭暈,掙扎著要起來,又被男生扶著肩膀按了回去。她忽而想起了什么,伸手在枕頭底下摸索一番,抓出了幾顆巧克力糖,笑瞇瞇地攤到趙燦辰眼前,聲音沙啞又雀躍,“給你!生日快樂,少年!”
這是少年收到過的最寒酸的生日禮物,卻讓他不禁溫熱了眼眶。他盯著天花板深深吸了口氣,平靜過后,再看向白悠鶴時露出了粲然笑容。那是她第一次看他眉眼飛揚的模樣,生動明艷,讓人險些忘了呼吸。
他將她的手臂重新塞回被子,話說得生硬,語氣卻輕柔:“謝謝。發(fā)燒的人要好好休息,趕快睡覺?!?/p>
如果說生活的驟變讓他明白了世事無常,那此刻握住的溫暖就一夜間教會了他成長。他不該辜負身邊關(guān)心他的人,他會帶著他們給予的力量,回到原來的地方。
翌日,蓋著兩床被子的白悠鶴是被熱醒的,她的左手還被趴在床邊沉睡的趙燦辰緊緊握著。男生沐浴在晨光里的睡顏清俊,像極了她昨夜夢里的星星。
而此刻,這顆星星正握著她的手,真好。
四
生日過后,趙燦辰像變了一個人,周身的漠然退卻,成為了一個朝氣蓬勃的陽光少年。他每天好好學習,積極融入集體,還經(jīng)常幫忙看店。因為他長得好看招女生喜歡,曾創(chuàng)下了一天賣掉三十只口紅的紀錄。
白悠鶴一開心就戲精附體,化身小粉絲硬要跟“偶像”來一張合照。她挽著他的手臂,一臉傻笑比出剪刀手,趙燦辰極度配合,一臉冷艷高貴男神范兒,讓相片格調(diào)都高了幾分。
天天在店里能看到秀色可餐的免費勞動力,白悠鶴偷起懶來更肆無忌憚。趙燦辰將直播課悉數(shù)下載下來,然后分門別類放在以“白悠鶴”命名的新文件夾里,說是留給她的“固定資產(chǎn)”。雖然她并不怎么稀罕。
不知從何時起,趙燦辰悄悄成了老白的眼線,不是在她偷偷打游戲時拔網(wǎng)線,就是拎著衣領(lǐng)拽她去學習。店里幾乎每天都會上演“抓人”游戲,不知道趙燦辰煩不煩,反正白悠鶴樂此不疲,看起來還美滋滋的。
直到趙燦辰參加完高考,這個幼稚的游戲才慢慢結(jié)束。
他如愿以償,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北城的重點大學,白家人舉家歡喜,早早關(guān)了店門,在屋頂燒烤慶祝。
夜空清明,星河耀眼,趙燦辰的眸子在燈光下亮得出奇,他以茶代酒感謝白家爸媽的照顧,又贏得一場輪番夸獎。清風吹動柔軟的發(fā),他整個人散發(fā)著自由的氣息,如月色醉人。
晚飯在暢快的歡笑中結(jié)束,倆人鋪了一張涼席躺在屋頂看星星。趙燦辰枕著手臂,靜靜看著夜空,笑意若隱若現(xiàn)。
白悠鶴悄悄打量他的輪廓,起伏有致,棱角分明,目光落在那柔軟的唇上時,心臟驀然一緊,趕緊移開了眼睛。
此時,一顆流星劃過深藍色天幕,白悠鶴趕緊閉眼,雙手交握放置唇邊,做出虔誠禱告的模樣。不知她許了什么奇怪愿望,睜開眼時,開心得像只偷到兔子的小狐貍。
笑聲隨風入夜,化作無限溫柔。
就在趙燦辰以為白悠鶴睡著時,她忽然開口:“離開煙水鎮(zhèn),你有想帶走的東西嗎?”
他略略沉思,指尖一點,按上她毛茸茸的小腦袋,故作兇神惡煞地說:“你?!卑子弃Q像被點了穴道,周身血液沸騰身體卻無法動彈,“明年你要是考不到北城,我就叫叔叔天天拔網(wǎng)線!”
北城是趙燦辰找回自己的執(zhí)念,是她往后余生的心之所向。手可摘星辰,如果是場夢,她情愿不醒來。
五
白悠鶴高考那年暑假,趙燦辰?jīng)]有回來,因為朋友介紹了薪資優(yōu)厚的工作,只能等她去學校時再接她。
她如愿考上了他所在的大學,他學的是法律專業(yè),她選了旅游專業(yè),因為錄取分數(shù)最低。
開往北城的火車上,白悠鶴一路處于亢奮狀態(tài),眼角眉梢不覺流露的喜悅,一看就是去見喜歡的人。
在分開的一年中,她在日復一日的惦念中領(lǐng)略了喜歡的深意,她會翹首以待他的電話,會因為他一句鼓勵而獲得“神力”,也會因為沒有及時收到回復信息心神不寧。
每次摩挲那張傻里傻氣的合照,她都會忍不住想要告訴他自己的心事,如今她終于來到了他身邊。
趙燦辰?jīng)]有什么變化,依然是人群中最亮的星星,他帶她辦理好入學手續(xù),將行李暫存在接待中心,便一起去食堂吃午飯。他記得她最喜歡吃清蒸魚,昨天就特意在專做小炒的食堂預定好了,倆人像從未分開過,一見面就有說不完的話。
“你是不是瘦了,都快成錐子臉了?!壁w燦辰夾了一筷子魚肉給她,細細將她打量一番。
“嗯,估計是學習累的?!卑子弃Q睜眼說瞎話,其實她有在刻意減肥,因為要來見他。
兩人有說有笑地聊著煙水鎮(zhèn)的事兒,白悠鶴嘲笑第一次見他時那副生無可戀的樣子,笑得差點將米飯噴出來。趙燦辰拿筷子作勢要敲她的腦袋,卻被旁邊一聲清亮的女聲打斷。
“我可以坐這里嗎?”
在一旁端著餐盤的女生叫林云舒,長得不算很美麗,屬于清秀類型,渾身透著一股天真的嬌氣,一看就是在蜜罐里長大的姑娘。
不知為何,看著她小心翼翼望著趙燦辰的目光,白悠鶴心里一陣說不出的緊張,不自覺攥緊了手里的筷子。
“不太方便,我們有話要說?!壁w燦辰神色漠然,說出的話也有些失禮??磥恚麄儜撌钦J識的。
“哦?!迸痪芙^,沮喪地耷拉著腦袋,轉(zhuǎn)身委委屈屈地走了。
白悠鶴莫名松了一口氣。趙燦辰平時脾氣很好,很少會直接讓對方下不了臺,也許他真的很討厭那個人吧。
她低頭吃著碟子里的菜,暗暗思量,沒察覺到趙燦辰望著門口的背影蹙了蹙眉。
六
白悠鶴作為一個討人喜歡的小戲精,很快就成為班里最先被所有同學記住名字的人。班長跟她最熟,于是很不客氣地將她“賣了”。
學校每個大一班級,都要出一名學生參加以“我的家鄉(xiāng)”為主題的演講比賽,然后由校學生會成員投票,選出表現(xiàn)突出的前三名頒發(fā)獎章。
白悠鶴爽快答應,一則煙水鎮(zhèn)也算旅游勝地,她想讓更多人知道她的家鄉(xiāng);二則,趙燦辰是校學生會成員,她想在眾人見證中,看著他將選票投向自己,有點公開秀恩愛的意思。
等她迫不及待地將這個消息告訴趙燦辰時,對方十分仗義,拍著她的肩頭說保證給她投票。
為了表達謝意,白悠鶴決定請他去校外大吃一頓。當時正值下課,倆人避開人多的主路,偏向通往側(cè)門的小路行走,白悠鶴一邊走一邊劃拉著手機查菜館,一扭頭發(fā)現(xiàn)趙燦辰有點心不在焉,不時向身后回頭。
頻頻如此,白悠鶴狐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在后面遠遠跟著卻不敢上前的林云舒。
“她是不是找你有事?”
“不知道,走吧。”趙燦辰語氣別扭,好像還有點生氣。白悠鶴越看越心疑,他們之間肯定有她不知道的事,不然他不會這么反常。
“云舒,過來??!”白悠鶴朝不遠處怯怯的女生招手,對方眼睛一亮,向前小跑幾步又停下,小心翼翼地看著趙燦辰。白悠鶴也看向他,男生被兩人盯得不自在,欲言又止,直接扭頭走了。
真是,莫名其妙。
“燦辰對你真好。”云舒小聲跟白悠鶴抱怨,難掩歆羨,她的目光始終追隨著不遠處的背影。
“我們只是比較熟悉。”兩人慢慢沿小徑走著,跟前面的趙燦辰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你跟燦辰怎么了?”
“暑假打工的時候,我放了他的鴿子,他可能還在生氣吧?!?/p>
原來林云舒是趙燦辰初中英語老師的女兒,是她央求自己的媽媽給他找的網(wǎng)課老師。暑假薪資優(yōu)渥的工作也是她幫忙介紹的。
“你們早就認識?”白悠鶴猛然停下腳步,震驚得語調(diào)不自覺高了幾度。
“嗯,我們是初中校友,他是大我一屆的學長。”林云舒如實說,“我比較內(nèi)向,一直不敢跟他說話,今年暑假偶然遇到才開始來往?!?/p>
夕陽帶走了天邊最后一縷微光,林云舒的眼睛卻依然明亮閃耀,白悠鶴知道那代表什么。剛才雀躍的心情隨著晚風一掃而逝,任憑她如何挽留都抓不住。
最終,他們?nèi)齻€人一起吃了晚飯。席間趙燦辰明顯是偏愛白悠鶴的,他十分熟悉她的喜惡,將她照顧得十分妥帖,可她總感覺哪里不對勁。
后來沒過多久,她終于找到了答案。
七
演講比賽在十一假期前舉行,評委老師給參賽選手打分,得分最高的十名同學,繼續(xù)上臺參與第二輪現(xiàn)場投票環(huán)節(jié)。
白悠鶴和林云舒都在其中,倆人中間隔著其他兩名參賽選手。
之前,比賽對白悠鶴來說,最大的意義不是輸贏,而是趙燦辰只會選擇她??勺詮闹懒怂土衷剖娴年P(guān)系后,她就沒有了信心,她不確定在有另一個人的情況下,他會不會改變心意。
趙燦辰隨著其他學生會成員,從林云舒那側(cè)慢慢走上舞臺,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秒都度日如年,白悠鶴的心像是被釘在了胸口,完全感覺不到跳動。這種惶恐高考時都不曾有。
“小朋友,加油?!奔t色票據(jù)被輕輕丟進她手里的小紙盒里,熟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高懸的心才終于落回原處。
趙燦辰?jīng)_她笑笑,一臉寵溺,她的心柔軟得一塌糊涂,甚至有點想哭。
直到投票結(jié)束,她都不敢看林云舒,對方對趙燦辰的喜愛溢于言表,現(xiàn)在肯定很傷心吧。
最終,白悠鶴和林云舒均無緣三甲,趙燦辰來后臺安慰她們,表示重在參與,結(jié)果并不重要。白悠鶴一臉無所謂,畢竟她最在意的已經(jīng)得到了。林云舒卻始終悶悶的,坐在角落里委屈得眼眶都紅了。
學生會組織了和參賽選手一起的聚餐活動,白悠鶴為了好看特意穿了高跟鞋,現(xiàn)在腳痛得一步也無法行走。她得先回宿舍換鞋,然后再回來跟大部隊集合。
只是她再返回小禮堂時,大家都圍成一片熱火朝天地討論要去哪里狂歡,卻獨獨不見趙燦辰和林云舒。
后來,她在小禮堂的安全通道里發(fā)現(xiàn)了兩人的身影,她拖著沉重的腳步悄悄走近,然后整個人怔在原地。
“你那么偏愛悠鶴,卻總跟我發(fā)脾氣。”林云舒好像哭了,聲音委委屈屈,趙燦辰背對著白悠鶴看不清表情,“那次看電影我不是故意放你鴿子的,是孟良騙我說他在路邊暈倒了,我不知道他是找我告白的?!?/p>
說完,她哭得更兇了,好似要將淚水流盡。
“別哭了。我身邊沒有什么親人了,悠鶴對我很重要,我當然要多照顧她一點。你能不能贏得比賽,一點都不影響我喜歡你?!壁w燦辰將抽泣的女孩緊緊抱在懷里,“悠鶴是特別好的人,以后你會發(fā)現(xiàn)的?!?/p>
那一刻,白悠鶴好像失聰了,耳鳴聲嗡嗡作響,眼前一片模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現(xiàn)場的。
時至今日,她終于明白這兩人之間到底哪里不對勁了。
她和趙燦辰的感情,是可以放在太陽底下暴曬的直白,沒有任何隱晦。但他和林云舒就不一樣,他會生氣,會吃醋,會不理人,每一種小題大做的情緒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在意。
年少的喜歡本來就是幼稚又別扭的,她怎么現(xiàn)在才明白。
八
白悠鶴曾在和趙燦辰一起在屋頂看星星的那個夜晚,許過一個心愿,希望有一天趙燦辰會明白她的心意。如今看來,有點難以如愿了。
晚上聚餐的一眾人去了學校后面的一家農(nóng)家院燒烤。白悠鶴的眼神一直有意無意地在趙燦辰身上打轉(zhuǎn)。班長早就知道她的小心思,甚是同情,于是主動拉著白悠鶴猜拳,輸了的人就要大冒險。
剛開局,白悠鶴就敗北了,她握緊拳頭起身,深吸一口氣,大步走到圓桌對面的趙燦辰面前。
心跳如雷,卻還要強裝鎮(zhèn)定。她伸手按著趙燦辰的肩膀,一本正經(jīng)道:“我好看嗎?”趙燦辰哭笑不得,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隨口應和道:“好看,好看,這里你最好看?!边€沒等他問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一句突如其來的告白砸暈了腦袋。
“我喜歡你?!卑子弃Q怔怔看著他,神情認真哀傷,見他面色逐漸凝重,不禁眸光晦暗。周圍一眾人驚得瞪大了眼睛,大氣都不敢出,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什么情況。
“哈哈,班長,這樣可以了嗎?”趙燦辰想推開她,還沒行動,白悠鶴已主動起身,扭頭得意揚揚地沖不遠處的班長擠眼睛。
眾人登時松了一口氣,班長裝模作樣地指著她笑得合不攏嘴:“你還真敢告白啊!不過,這樣玩大冒險才有意思嘛!”
大家沒察覺到,趙燦辰幾不可聞地松了口氣。
飯局散場,白悠鶴跟著趙燦辰和林云舒一起回學校,她慶幸自己演技好,一路上嘻嘻哈哈逗趣,完全沒有一點尷尬,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剛才的大冒險完全就是逢場作戲。
剛才面露不悅的林云舒看著她這副沒心沒肺的模樣,也漸漸釋懷,感嘆自己多心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她告白的那刻,趙燦辰眼里一閃而過的抗拒還是刺痛了她的心。
她拼命追逐的少年什么都好,只是不愛她。
白悠鶴回到宿舍后沒有睡覺,她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子旁邊給老白打電話,她問:“爸爸,一個人為什么會喜歡一個人,一個人為什么又不喜歡一個人?”
老白沉默片刻,難得語重心長道:“孩子,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p>
“那我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等你忘了那個人,繼續(xù)尋找新的幸福時就長大了。”
淚水不斷溢出眼眶,白悠鶴倚著墻壁躲在昏暗里哭得傷心,她那份沉甸甸的喜歡,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了。
夜空中星星依然璀璨閃耀,如今卻遙遠到看一眼都難過。那張傻氣的合照被撕碎攤在手掌中,隨著長臂向窗外一伸,碎片悉數(shù)隨風而去。
空空的掌心只留下了虛無的空氣。
也許,明天她就長大了。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