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
金叔看到了陽光下的橘花,他還從沒有見過這么好看、可愛的女孩呢。彎彎的眉毛,黑黑的眼睛,烏亮烏亮,眨巴眨巴,好像會說話。臉色有點(diǎn)兒蒼白,上面還有污痕,但能想見,那原本是一張白白凈凈的小臉。一覺醒來,她的另一根辮子也散了,亂亂的黑發(fā)把她的小臉又遮去許多。
橘花也看清了金叔。她還從沒有見過一個人長著這么長的臉、這么長的鼻子和這么大的嘴,也從沒有見過這么亮的眼睛。她根本不知道,那雙眼睛是一個喜歡月黑風(fēng)高時才出來“活動”的江洋大盜才會有的眼睛——因?yàn)殚L時間處在陰暗的囚室中,它們變得更亮了。但這雙眼睛沒有使她感到害怕。這雙似乎能把暗夜照亮的眼睛,讓她有了這幾天以來一直沒有的安全感。
陽光下,金叔好像把眼前很大一塊地方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他請橘花幫助,痛飲了水缸里的水;他還讓橘花用手捧起水來,好好洗了洗臉;他也用那只潮濕的袖子用力搓擦了自己的臉。然后他們一俯一仰,互相看著,都傻乎乎地笑了。
“現(xiàn)在,這整座城市都是我倆的了!叔叔什么事情都會做,可叔叔現(xiàn)在什么也做不了。只有你來做了,叔叔可以在上面指揮你?!?/p>
她點(diǎn)點(diǎn)頭。
“我們現(xiàn)在最需要的是趕緊找到一些吃的東西?!彼檬种钢?,“往那邊看!看見了嗎?那邊有一棵柿子樹,那上面有二十三顆柿子。這幾天,我一直在數(shù)著呢,本來有二十五顆,一顆熟透了,掉在了地上,還有一顆被烏鴉啄了。你往前走,往前走,那邊有一根竹竿,你可以拿著它,去那棵柿子樹下,打下幾顆柿子?!?/p>
但橘花站著沒動。
“去吧,我在這里看著你呢,不會走丟的?!?/p>
橘花還是站著不動。
“你餓嗎?”
她點(diǎn)點(diǎn)頭。
“那你為什么不去打柿子呢? 多好吃的柿子呀!”
橘花說:“那是人家的柿子。”
“那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
“爸爸媽媽姥姥姥爺說,人家的東西是不能動的?!?/p>
金叔覺得這個小姑娘有點(diǎn)兒可笑,心里想著,情不自禁地在鐵窗口笑了起來:“小丫,你怎么這樣死心眼兒呀?都什么時候了,還管幾顆柿子是誰的?是你的,是我的,是我們的!”
橘花突然想起來,鄰居何叔家的一棵柿子樹,有幾根長長的枝條越過院墻,伸展到她家的院子里。那枝頭上結(jié)了十幾顆柿子,到了秋天,一顆顆柿子紅得像燈籠,她眼饞了好幾天。那天,她終于搬了一張椅子,然后爬到椅子上,踮起雙腳去摘柿子,被爸爸看到了。爸爸說:“橘花下來!這是人家的柿子! 人家的柿子怎么能隨便摘呢?”她說:“在我們家院子里呀!”爸爸說:“在我們家院子里,也是人家的柿子。想吃,也要對何叔說,人家同意了,你才能摘?!卑职植挥煞终f,將她從椅子上抱了下來。媽媽也過來說她,把她說哭了。
她看著金叔:“這是人家的柿子?!?/p>
金叔沒有立即回答橘花,因?yàn)樗矍俺霈F(xiàn)了那個大江上的深夜。他帶著幾個弟兄,駕著一條快速行駛的帆船,突然逼近一只正在航行的大船。帆“嘩啦啦”落下之后,他們的船很快就靠攏到大船旁,還未等大船上的人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們已經(jīng)身輕如燕、兇神惡煞般登上了大船。蓋在船艙上的簾子馬上被揭開了,趁著江上明月,他們看到了滿滿一船艙柿子!那些柿子像打了蠟一般,閃耀著橙色的光芒,猶如一船的橘紅色寶石。他抓起一顆就吃,柿子特有的甘甜,立即順著喉嚨滑到他的肚子里,一種從未有過的舒坦流遍他的全身。
他知道這些柿子來自何處—— 一個出產(chǎn)柿子的地方,那地方出產(chǎn)的柿子聞名天下。每年這個季節(jié),裝載著柿子的大船就會順流而下,將這些柿子賣給大江下游地區(qū)的水果商人。他們將帆船拴在大船的船尾,然后讓大船上的人統(tǒng)統(tǒng)進(jìn)入尾艙,他們駕著這條大船,于凌晨在一座江邊小城靠岸。一番討價還價之后,他們將一船的柿子賣給了那些隨時等候在江邊碼頭上的水果商販。將大船的后艙門打開之后,他們立即駕著自己的帆船消失在正變得濃厚起來的晨霧之中。
金叔看了看遠(yuǎn)處那棵柿子樹上的柿子,心里笑了: 這幾顆柿子算得了什么嘛!
可是橘花仍定定地站在那兒不動。
“你不是也吃了人家的餅子了嗎?”
橘花說:“我餓了……”
“所以,你吃了人家的餅子。難道你現(xiàn)在不餓嗎?”
“叔叔,我餓……”
“那就趕緊去摘柿子呀!”
“柿子是人家的?!?/p>
“餅子也是人家的呀?!?/p>
“我數(shù)了,我一共吃了人家十三只餅子,我會告訴姥姥的,姥姥會給人家錢的……”
“我的天哪!我碰到了一個什么古怪的小女孩呀!”金叔毫無辦法,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那我們都得餓死。小丫,你想餓死嗎?”
橘花用力搖了搖頭,眼淚立即汪滿雙眼。
“那這樣吧,你不是在心里記了賬嗎?叔叔也記個賬,一筆一筆都記個清清楚楚,等以后統(tǒng)統(tǒng)還給人家,給人家錢——叔叔有錢!”他只是說說而已,心里并不當(dāng)真,只想讓橘花趕緊放棄那些奇怪而固執(zhí)的想法。他要帶著她一起活下去。
橘花很快就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去了?”
“去吧,去吧,快點(diǎn)兒……”
橘花用竹竿打落了五顆柿子,其中一顆因?yàn)槭斓锰?,落地后,就像蛋黃般流進(jìn)地上的碎瓦碎磚里。她用衣服兜著剩下的四顆柿子,高高興興地來到了鐵窗下:“叔叔,四顆,你吃三顆,我吃一顆。”
但金叔堅(jiān)持他和橘花各吃兩顆。
金叔的兩顆柿子,是橘花在他的指導(dǎo)下,用那只衣袖包裹好,他再用布條慢慢提到鐵窗口的。
這是四天以來,金叔第一次進(jìn)食。當(dāng)然,這之前他在餓極了的時候,曾嚼過從墻上摳下的幾塊石灰。此刻他恨不能一口吞進(jìn)一顆柿子,可是他克制住了自己:我已經(jīng)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我要慢慢地、慢慢地吃,不然是會出問題的;再說,下一頓還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呢——下一頓不知道還有沒有呢,要慢慢吃呀!
“小丫,不著急,慢慢吃……”
橘花正吃著,不放心地問金叔:“叔叔,你記賬了嗎?一共五顆柿子?!?/p>
“記了記了,叔叔用指甲刻在了墻上?!逼鋵?shí),他并沒有這樣做。他覺得這樣做很好笑。
“不是四顆嗎?”
“我說了呀,有一顆掉在地上壞了呀。你記的是五顆嗎?”
“是是是,五顆五顆。”不知想到了什么,金叔的心忽然動了一下。他往下面看去,橘花正低頭美美地享受著她的柿子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