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讓闥
叔叔出殯那天,當大伙兒把棺材從樓上往下放的時候,我的眼淚差點掉了下來。不過,我說不清楚這眼淚是為誰流的。
從最初探病開始,我一直想讓自己的心腸變成石頭。按我自己的想法,由于叔叔夫婦曾經(jīng)對我們家的傷害,特別是自父親去世后對我們的凌辱,我不愿意為他的病痛多愁善感,也不想為他的遭遇擦臉抹淚。
探病,是看在堂弟的面上。然而去了,心境不由自己,還是發(fā)生了變化。
知道叔叔得了重病,而且是不治之癥,是聽母親說的。我聽了既沒有幸災樂禍,也沒有黯然傷神,只是很漠然。母親在電話里勸解說,他都病成這樣了,以前的事情過了就過了,該看還是得去看一下。那段時間,兩個弟弟在外縣牧區(qū)挖貝母,離家遠,看望病人只能她自己去。我讓母親替我送了兩百元,叫他們自己買點營養(yǎng)品啥的,一來不想去,二來當天加班,正好也有了合適的借口。
第一次去探病,是因為親戚們隔三差五地去著,我再不露面也說不過去了。到了叔叔家,坐在一起寒暄了幾句,也就沒有什么話說了。時間能撫平一切傷痛。這是人們常說的話,但年幼時受到的傷害,留下的陰影,就像刻在幼樹上的文字。樹木逐漸長大,文字也許變形、模糊,卻很難消失。那些陳年舊事,一旦受到熟悉外境的誘發(fā),總會一股腦地涌上心頭。我跟堂弟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有些艱難地捱了近一個小時。
第二次是在弟弟他們的要求下去的。他們從那么遠的地方趕回來,結(jié)果不言而明。我去了。走進狹小簡陋的房間,見叔叔躺在床上,干涸發(fā)黃的臉瘦成了一張皮,深壑密布的皺紋已經(jīng)觸及了骨頭。我感到喉頭一緊,眼睛一下濕潤了。看到眼前這個即將離世的可憐人,我雖然不想揣測他此時的心境,但自己的內(nèi)心卻被生命的無常和死亡咄咄逼人的無情觸動了。我坐在床沿,勸慰中還是不小心動了感情,忍不住說了句,我爸爸生病的時候,因為還不懂事,都沒來得及這樣跟他說過話。
說完,我陷入到短暫的傷感中。叔叔的臉上沒有什么變化。我無意中提到我的父親,不知他是否會想起他自己也是少年喪父?他會不會想起,我的父親作為長兄,幫著奶奶拉扯他們兄妹時,經(jīng)歷的那些艱辛和苦澀?那些為難和欺負?他是否還記得我少年喪父后,他施予我們的那些帶著莫名仇恨的拳頭?還有那次他提著斧頭沖到我家,咆哮著要砍了我們的事情?或者與此類似的種種?我無法猜測,也無可想象,我看到的是一張無比平靜的臉。
很意外,一旁的嬸嬸捂著臉,流著眼淚,沖出房間。這個從前苦難和傷害的始作俑者啊,曾肆無忌憚地挑動了對我們家的每一場欺辱和霸凌,這時候卻在為我的這句話流眼淚!她是為曾經(jīng)給我們的無數(shù)白眼、謾罵和唾沫自責?還是在為我母親被揪掉的頭發(fā)、我們被扯破的衣服和身上留下的傷痕懺悔?或者這只是一個單純的表演?我不得而知!
這次探病兩天后,叔叔去世了,聽說是在黎明時分咽的氣。
喪事是照他的遺愿,按漢人的規(guī)矩辦的。也許是怕我心里有梗,在某些事情上不肯照習俗來,讓人臉上掛不住下不了臺吧,我發(fā)現(xiàn)弟弟代他們跟我說事情的時候,顯得有些小心翼翼。我心里明白,現(xiàn)在的狀況下,里里外外的人不管有沒有相干,肯定都在暗中觀察我的舉動。我沒有必要讓堂弟難堪,我們兩家的關系是因為他才漸漸好轉(zhuǎn)的,再說村寨里的親戚們以后還要繼續(xù)相處下去,不能因為我的想法,我的一點任性,讓他們之間產(chǎn)生隔閡。不過,當時最重要的是,我的腦海里一片清明,曾經(jīng)的往事猶如濃墨著了清水,正在頭腦中慢慢洇濕變淡。我想,走的人消逝了生命,最終連他活過的痕跡都會了無蹤影,我又何必把扎在心里的荊刺繼續(xù)留在那里呢?
因此,我剛到,他們說要包孝,我說包吧,乖乖地跪在棺材前;他們說要給亡者燒紙,我說行,從紙箱子里拿出印著經(jīng)文的紙,點燃后一張一張地燒。一切都按他們的要求照做。我還想幫點什么,但村寨里的人都在熱心地忙碌,我反而成了客人,無所事事。
盛夏時節(jié),天氣炎熱,叔叔只在家里停放了三天,兩個晚上。第一晚守靈我沒去,只第二晚參加了。
如今回老家,陌生的面孔越來越多,除了新嫁來的媳婦,那些在巷子里亂跑的孩子和正在成長的少年,我只能根據(jù)他們的相貌猜測誰是誰家的孩子。許久沒跟村寨里的人在一起了,相互都變得很陌生,能聊天的也屈指可數(shù)。我清楚,房間里除了偶爾跟我說話的人之外,大多都在用眼角的余光暗自審視我。我置身在一個怪異的氛圍里,仿佛身上裹了一件濕漉漉的厚衣服,自己正在用微弱的體溫焐干,感到渾身不舒服。我忽然有些手足無措,不停地嘬著茶,卻還是感到口干舌燥。我真希望自己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里,跟完全陌生的人在一起——盡管我不擅于跟陌生人打交道。
我很喜歡我們的村寨,喜歡錯落有致的房屋,喜歡夕陽下飄搖的五彩經(jīng)幡,喜歡村寨中間潺潺流過的小溪、叢林掩映的神山、村寨周圍的田地和初春時節(jié)田間地埂上燦爛如霞的野杏花,可是由于父親去世后的種種經(jīng)歷,我很難喜歡上生活在這里的人——或者說是大多數(shù)的人。在曾經(jīng)那段漫長難熬的日子里,欺辱寡婦孤兒的狂歡在村寨里時時上演。平常的打架斗毆不說,那次家里的耕?!?一頭非常高大雄壯的牦?!淮逭锏娜嗽谏缴贤低翟讱ⅲ麄兂粤巳?,喝了血,在內(nèi)部處理了皮子、尾巴和牛頭,滿嘴流油的他們最后因為分贓不均打了起來。對于一戶農(nóng)民來說,沒有耕牛,無疑是一場災難,而我這些跟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的鄉(xiāng)親同胞們,難道會不清楚?顯然不是!不然為什么村寨里三分之二以上的家庭都參與了這番壯舉?
這件事情的內(nèi)幕,我們兩年后才知道,是村里一個親戚告訴我的。那次分贓不均留下了“后患”,有兩個人在酒館發(fā)生口角,廝打中沒忍住,扯出了盜殺牦牛的事情。她說這事的時候,臉上那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是那么刺眼,那么傷人。
那時候,帶有憐憫心的人家,猶如稀世珍寶。為此,母親常常哀嘆,死亡這塊圓石,會從每一戶人家的門前滾過,可為什么只有我們家會是這樣呢?
我無法回答,卻想到了很多往事。
父親曾經(jīng)是赤腳醫(yī)生,擅長扎針灸,村寨里時常有人來找他治病。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村里一個跟父親同輩的人腿腳忽然患病,沒過多久就不能正常走路了,他顫顫巍巍地拄著拐杖找我父親針灸。往常父親給人扎針的時候,我喜歡在一旁看,看那些長長短短的銀針刺進皮膚,卻不會流血而感到驚奇。不過那人治病的時候,父親不讓我們進房間,根據(jù)病情,我猜想那人扎針的時候可能光著屁股,不適合我們小孩子圍觀。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針灸,那人的腿腳慢慢好轉(zhuǎn),最終康復,上山下地跟以前一樣。父親不肯收他的錢——他也從來沒有為針灸收過誰的錢,跟往常一樣謙遜而客氣地說,大家都是一個村的,這點忙算不得什么。
一個數(shù)九天的凌晨,我到門前的小溪邊取水,一邊在用斧頭鑿出的冰窟窿里舀水,一邊冷得直朝手心里哈氣。有個大嬸來挑水,見我凍得夠嗆,放下扁擔,嘩嘩幾下幫我把兩個水桶舀滿。我哆嗦著感謝她。她說,不用謝,這樣的小忙是應該的;你阿爸是個好人,以前在合作社掙工分的時候,我家孩子還小,他一哭我就要去喂奶,去上幾次隊里的人就有意見,說該扣我的工分;記工分的人是你阿爸,他同情我們,從來沒扣過。她正說著,幾個來挑水的大嬸大娘也加入談話,說當時他們各自的家里遇到了些什么困難,而我的父親是怎樣幫助他們家的。聽上去好像都是小事,但我心里暖暖的。
我的父親會做木工,是自學的。他一來手藝好,二來瞧著熟人的情面工錢低,因此請他的人很多。那時候大家的日子過得都有些拮據(jù),做完活后很少能馬上收到錢,有些人家更是一拖好幾年,他也不去催。有時候家里的日子過得艱難,生活有些周轉(zhuǎn)不開,母親忍不住抱怨,父親就說,大家都不容易,外面的還好去收賬,一個村寨的怎么好去催,他們有了自然會給。除了木工,父親還買了磨面機,給人磨面磨飼料,有些人家不知是真的沒錢,還是最終不想給,一拖再拖后就當作忘了,父親也不會說什么。
諸如此類的事情還有很多。父親性情耿直實誠,別人家有什么困難求到他,他都會去幫忙。村寨里的人都喜歡他,尊重他。那時,我雖少不更事,但也時常能聽到他們的感激之情,同時也感受到了父親帶給我們的那份自豪。
然而,世事難料!我思索著母親的那番話,當明白了死亡的圓石折斷的是我們家的頂梁柱,隱約中也就看清了問題后面隱藏的真實人性。
面對這些熟悉的陌生人,我感到恐慌,有時候還不寒而栗,迫切地希望能逃離這個地方。但事與愿違,我的根還在那座杏花環(huán)繞的村寨里,“故鄉(xiāng)”那看不見剪不斷的線還是緊緊地纏繞在我的身上,盡管自學校畢業(yè)很少回去參加村寨的活動,很少跟村寨里的人接觸,可我就像淺水里的魚兒,遇到人情世故這不得不吃的餌,還是被輕易地釣出水面,拖離上岸。
就像今晚,我又跟他們坐在了一起。不過還好,大伙兒開始要為亡者誦唱觀音心咒六字真言了。
在廚房里忙碌的女人們來了。她們拿來凳子,坐在男人們讓出的角落里。房間里更是擁擠。我忽然有些興奮,我聽過好幾個村寨誦唱的六字真言或者蓮花生大士的心咒,而我們村寨的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聽到了。心情驟變,充滿期待。
誦唱開始了,可是很意外,竟然是女人們在領唱。原本當男女在一起的時候,誦唱經(jīng)文從來都是男的領頭,唱完一段后女的才跟著唱,可是現(xiàn)在居然顛倒了。我小聲問身邊的四叔,他說村寨里已經(jīng)沒有哪個男的能把所有的曲調(diào)記住,并且領誦,而女人們則可以,所以就由她們來領頭了。
我盡管為眼前的情形感到訝異,但出于習慣,還是趕緊拿出手機錄音。以前我在另一個村寨錄他們誦唱蓮花生大師的心咒,幾個小時,二十幾種曲調(diào),有的高亢悠揚,有的莊嚴肅穆,有的蒼涼悲憫,聽得我如癡如醉,仿佛靈魂出竅在屋子的上空盤旋聆聽。
但是,這晚我只錄了幾十分鐘,既沒有繁復悠揚的曲調(diào),也沒有簡潔蒼涼的旋律,都是一些最簡單的誦唱,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七八首。我再一次感到了意外。
把所有會的曲調(diào)唱完一遍后,像是完成了某項任務,女人們拿著凳子離開房間。屋子里又是一群男人,打紙牌的約牌,搓麻將的約麻將,剩下的繼續(xù)喝酒水飲料嗑瓜子。房間里充斥著彌漫的煙霧和刺耳的喧嘩。
我時常在心里感嘆傳統(tǒng)文化消亡的速度就像是遭遇了一場兇猛的泥石流,管你花草樹木、沙石魚蝦還是房屋人畜,統(tǒng)統(tǒng)被席卷而去,堅強的變形變異,脆弱的被磨成齏粉,消亡殆盡。如今發(fā)現(xiàn),老家的村寨也被挾裹其中,且隨波逐流的速度一點也不比其他地方緩慢。
出殯這天,從半夜下起的淅淅瀝瀝的小雨終于停了。天色順著大家的心情,一片晦暗。陰陽先生念念有詞地忙活著,準備扶棺的人拿著繩索站在周圍。外面是女人們的嚎啕大哭聲。
陰陽先生說時辰到,棺材在乒乒乓乓敲打卯榫的聲音中合上。繩索轉(zhuǎn)眼間系好。站在周圍的男人們圍上去,手一觸到棺木,竟不約而同地高聲誦唱起六字真言來。我夾在他們中間,完全沒料到——或者說是忘記了——會有這樣一幕。聽誦經(jīng)聲突然在耳邊響起,原本簡單的曲調(diào)忽然變得莊嚴而蒼涼,我仿佛看見眾神在天空俯視?;腥婚g,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變得莊重巍然,身上散發(fā)著凝重的光芒。我感到自己的心臟像是重重地挨了一拳,身子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淚水猛然撞上了眼眶。
這完全超乎我的想象,昨晚深夜發(fā)生的事情也蹦出了我的腦海。當時,有兩個喝醉的人走進烏煙瘴氣的房間,腳步蹣跚,臉頰釅紅,站在門口建議大家說,我們不該這樣閑坐著,還是一起念會兒經(jīng)吧。
他們?nèi)穗m然有點醉了,建議卻挺好,我也希望大伙兒能好好地誦一會兒經(jīng),畢竟這是在為亡者守靈。以前守夜都是輪換著為死者誦經(jīng),直到天亮。
可是,應者寥寥,更多的是反對。
有人說,好麻煩哦,念什么經(jīng)嘛,還是一起喝點兒酒,說會兒話吧。
有人說,一邊去,不要妨礙我們打牌。
有人說,就是嘛,念那么多經(jīng)有什么用呢?要是念了能讓死人復活,我們就是念上三天三夜也愿意??墒撬芑钸^來嗎?不能!
吵吵嚷嚷中,有人最后總結(jié)說,干脆,你們兩個自己念吧。
七嘴八舌的話語把他倆的舌頭給拴住了。兩人愣了一會兒,其中一個賭氣似的說,來,念就念。說完,起了音,然后一起誦唱,但是,由于他們自己也不甚熟悉誦經(jīng)的曲調(diào),一段還沒完就跑調(diào)唱不下去了,只能在大伙兒的嘲笑中訕訕結(jié)束,悻悻離去。
我坐在一旁心里很不是滋味,既為眼前的這兩個人感到難過,又尋思他們的那些觀點我都可以反駁,但是也知道這沒什么用。試想:如果我從宗教的角度講解,說誦唱六字真言對亡者度過中陰時的幫助,或者對六道輪回中眾生的功德,只會受到信仰缺失者嗤之以鼻的嘲諷;如果我從傳統(tǒng)風俗上說,出于對亡者的尊重和對家人的安慰,誦唱經(jīng)文能撫慰人的心靈,可我自己就像打攪他們生活的陌生客人,這話引來冷眼側(cè)目的可能性更大。所以,我只能閉上嘴,安靜地在一邊呆著。
然而第二天出殯的時候,我竟然會出其不意地遭遇到這樣一幕。
我隨人群機械地挪動著腳步,內(nèi)心震動,也莫名地感動,悲痛。在曾經(jīng)夢魘般的某一天,他們也是這樣誦唱著經(jīng)文,抬起了我父親的棺木??!
為了控制住洶涌而來的淚水,我將目光移向?qū)γ嫔缴夏瞧[郁的樺樹林,還有樺樹林上方灰暗的天空。我聽到腦中一陣轟響,隨著這聲響,故鄉(xiāng)村寨留在我腦海中的所有鏡像,猶如石擊,碎成一片。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