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宏
我喜歡與清露對視。俯視清露,那是一枚枚閃耀的勛章。這晨曦的沉默里,朝露盡又生,這之中似乎包含了所有。清露,將朝暉都聚焦在那里,動的世界印在它靜的眼眸里。一滴清露,就是光影與她自身不可替代的完美,像嬰孩一樣癡迷,像百合花苞一般含蓄。
走進(jìn)一座葡萄園,陽光十分投入,把那穿斗式的水泥構(gòu)架,連同葡萄藤葉上的清露一并照出很多的閃光點。而這一切,憑著一根根構(gòu)架支撐著。在深沉的寂靜中,我聽見了清露發(fā)出的“吱吱嘎嘎”的響聲。
當(dāng)我穿越千年歲月,再次走向《詩經(jīng)》,感覺有一種清露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堅信這種感觸、這般心覺,并未成為歷史,還每天鮮活地存在著。在萬古長流中,清露從不放棄生命的危險之旅,結(jié)緣于陌生的水域,并把未完的苦役呈現(xiàn)于草芥、藤葉之上,我把它奉若甘霖。
因為萬丈紅塵之外,清涼的露水始終在鄉(xiāng)野上滾動、閃光,那么就含一莖草看藍(lán)天的風(fēng)致吧。風(fēng)暴棲于未知,露滴清響和著蓮花的香氣曾是昨晚的笙歌。清露那專注的神態(tài),令我閉起眼睛都能感知。放空自己,將自己放入無限空冥的世界,心與自然貼近,清露在眼前撲閃,蓮香在鼻尖、耳際縈回。
《世說新語》里有一則故事,說到王恭和王忱原為好友,后卻因政治上的芥蒂而疏遠(yuǎn)。只是每次遇見良辰美景,王恭總會想到王忱。面對山石流泉,心中的王忱便恢復(fù)為清朗的王忱,是一個精彩的人,是一個可以共享無限清機的老友。
有一次,春日絕早,王恭獨自漫步到幽極勝極之處,“于時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王恭欣欣然,忽然冒出一句:“王大(王忱,小字佛大,這里以‘大代稱)故自濯濯?!闭Z氣里半是生氣半是愛惜,翻成白話文就是:“唉,王大那家伙真沒話說——實在是清朗出眾啊!”
試想,觀賞初映陽光閃爍的露水時,恰逢桐樹抽芽、新葉布達(dá),這美好的一切使王恭變得純潔靈明起來,甚至強烈地懷想起那個之前有過嫌隙的王忱。清露新桐,眸霜癡眉,一曲江湖老,一箋如夢令。欣然間,相惜相攜,柳捋塵煙,澄澈心瀾,只傾君心,許一世長情。
“花自飄零水自流”的宋代詞人李清照,也被“清露新桐”的光景幾欲迷住,所以在她的《念奴嬌》里竟把“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句子全搬過去了。臺灣作家張曉風(fēng)說,一顆清露從六朝閃到北宋,一葉新桐在安靜的扉頁里晶薄透亮。
露水在枝葉間流動,梧桐在晨光中搖綠。露珠在葉子上,在花心里,聚攏成一團一簇。在一切天清地廓之時,在葉嫩花初之際,在霜之始凝,夜之始靜,果之初熟,茶之方馨,在船之啟碇,鳥之回翼,在嬰兒第一次微笑的剎那,想及清露,人就會心中釋然,臉上莞爾。
清露里充滿神秘的未知嗎?凡經(jīng)歷了大成大敗、大悲大喜,還在行著、動著、走著、談著、說著、笑著;享受著五味、鑒賞著五色、聆聽著五音,這是多么好?。∏迓?,不是眾水浩渺中浮出來的意外,而是心胸匍匐在莽莽大地?fù)P起的一聲聲歡呼。初生的桐葉是那么好,好得足以讓清露伏在上面做一會兒晶瑩透明的夢,更讓人有足夠氣度去欣賞過往的宿敵。
人心嘗清露,桐葉也真真。設(shè)若泛舟湖上遇風(fēng),男子奮力搖櫓,累出了一身大汗,女子愧疚自己加重負(fù)荷,男子卻說:“只要你肯在船上,你就是我最甜蜜的負(fù)荷。”王恭亦如此——只要曾經(jīng)的同道還在記憶里流連,不怕王忱與我分道揚鑣,此時此刻良辰美景,即便歷經(jīng)諸多羈絆,他也是我心中最甜蜜的負(fù)荷。大概,云水禪心就是這樣吧。
清露出桐葉,引發(fā)真性情,往昔的人世離散和缺憾——竟是寶貴而值得懷戀的。記憶并非輕淺,在不經(jīng)意的情境里,若有若無地想起,才會愈覺珍貴。這里有歡樂、恬靜和美滿。清露光臨新鮮植被,正如發(fā)亮的情緒在山間小溪里探索。
畫家吳冠中說,藝術(shù)發(fā)自心靈與靈感,心靈與靈感無處買賣。在享受清露桐葉的過程中,放下自我的人,總是充滿期待、充滿幻想,甚至為宿敵預(yù)留下位置。一個鮮潤得讓人愛惜的清晨、喃喃的自語以及環(huán)佩玎珰的心音,足以讓人脫去世俗。作家白落梅有言,人生似水豈無涯,浮云吹作雪,世味煮成茶。
當(dāng)我們閉上眼睛,忘記了不適,才會理解同與不同、僵持與和解。前半生,我們步履不停,走了很多路;后半生,歷盡千帆,只求有鄉(xiāng)可依,有家可回。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棱角和個性,但只要努力探尋,一定會找到彼此不傷害的溝通方式。
曾有一個禪宗故事,弟子問師父:世人年華相差無幾,為什么有的人心大,有的人心小呢?師父莞爾一笑:“把眼睛閉上,用你的心造一座城市,然后講來給我聽?!钡茏娱]上眼睛,想啊想,想出了一座巨大的城池,宮墻萬仞,城河深深,街巷曲折,亭臺樓榭,不一而足……他一處處向師父娓娓道來。
師父聽完,又說:“再用你的心給我造一根毫毛?!钡茏佑珠]上眼睛,細(xì)細(xì)地造了一根毫毛。睜開眼睛,師父問他:“剛才你跟我講了那么大的一座城池,完全是用自己的心造出來的嗎?”弟子說:“沒人幫我?!边^了半日,師父又問:“那你又造了那么小一根毫毛,也用了你全部的心嗎?”弟子回答:“是的。造一根毫毛,雖然局限,也并不容易?!?/p>
弟子說完,突然頓悟了。原來,人心真有大小之分。人心的大小,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考量,而是講求“心之所寄”——你將自己的心傾注在哪里。人的大心,沒有錯;人的小心,也不全是錯。且有時,大心與小心可以相互連通。生命會教給人一種連通的眼光,就像王恭見清露桐葉,要喊出王大的名字一般。
人心有大小,能量有強弱。我看清露多嫵媚,料桐葉見我應(yīng)如是。那些以前說著永不分離的人,雖早已散落在天涯,但可能彼此還惺惺相惜。一個人對自己好點兒,因一輩子不長;對身邊的人好點兒,即便有過仇視也無妨,因下輩子不一定能遇見。在大自然面前,不管一個人怎樣為自己謀篇布局,總要醞釀一顆天地之心,這才是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