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的哲學及其它

曾繼強

1面對一塊鐵，或鐵的一部分，我不知道該表達什么。

沉默的鐵在暗處閃著寒光。它的沉默里隱匿著道不盡的語言。

鐵的哲學里，銹跡呈現(xiàn)出時光的鋒芒。任何抵抗無法阻擋時間不斷侵蝕一塊堅硬的鐵。

時光有鐵杵磨成針的洪荒之力，鐵不斷被剝離，一片一片，一粒一粒。閃著白光的鐵，逐漸黯淡，成為一堆銹屑。

2從一塊石頭里做減法，一塊礦石到一塊鐵，要經(jīng)歷粉身碎骨的剝離和烈火的涅槃重生。

從鐵到鋼，還需要鳳凰涅槃般的千錘百煉。

一塊鐵磨掉鈍角，發(fā)揮了一塊鐵成為一柄刀劍的價值。一根鐵杵在石頭上用時間與力的對抗，才有了穿針引線的能力。

然而，我習慣于快刀斬亂麻，把扎入生活痛處的針，拔出體外，用抒情的詞語，清洗時間留下的斑斑銹痕。

3鐵總能找準自己的位置。

好鐵要用在刀鋒上，這是鐵處世的哲學。而在我們的生活中，多半利用在物理學上。鐵是剔骨的刀具，是翻開泥土的鋤頭，是犁開土地的犁鏵，是植入混凝土的鋼筋，是運轉(zhuǎn)的機臺，是笨重的榔頭……

而鐵在弦上，或在槍膛，成為庇護的武器，也藏著無限殺機。

4我見過冰冷的鐵，從一位補鍋匠的手里，放入土制的陶器。

焦煤在風箱上呼呼燃燒，抽出藍色的火焰。喑啞的鐵，在火苗上逐漸通透明亮。第一次看到鐵，有自己的表情，像人類的臉，從蒼白到面紅耳赤，從面無表情到低聲抽泣。

第一次看見鐵，化成流動的鐵水，在陶器里嗞嗞作響，像唱詩者低沉吟唱的詩篇。

那些涌動的鐵水，補好了童年記憶里那口漆黑的鐵鍋，時隔多年，成為童年永恒的烙印。

5而墻上掛著的鐮刀，是我最早對鐵的另一種認識。

父親蹲在屋檐下，把鐮刀在磨刀石上用力地來回磨動，咔嚓咔嚓的聲音，像鐵和石頭的低語，有音樂的節(jié)奏感。父親仿佛能聽懂鐵的言語，他的身子，也隨著聲音的韻律搖搖晃晃。偶爾停頓一下，偏著腦袋，眼睛微閉，若有所思，然后用指尖與鐮刀的刀鋒交談。我曾經(jīng)模仿過父親的這個動作，有過血的代價。

刀鋒鋒利，閃著白色的鋒芒。

在收割的時節(jié)，我與父親用鐮刀放倒地里的小麥和稻禾。

禾蔸留下傷口，換來世間溫飽。

6童年，鐵會在我的手中奔跑。鐵鉤與鐵環(huán)輕脆的摩擦聲從村頭到村尾，隨我們一起歡笑。

奔跑的鐵環(huán)，會讓我的腳步踉踉蹌蹌。

多年之后，我在夢里夢見，鐵奔跑的聲音，從童年的村莊里發(fā)出來，它沿著村莊的土路飛奔，帶著塵土飛揚。

它無數(shù)次扣住我的心弦，像緊箍咒一樣扼住我的想象。

7鐵，燃燒的光芒呈現(xiàn)斑斕的狀態(tài)。

鐵開出的花朵，像閃爍的煙火。

電流通過鐵焊條，發(fā)出咝咝的聲音。

一塊鐵去修補另一塊鐵，轉(zhuǎn)瞬即逝的光輝完成了一根焊條的使命。和萬物一樣，化作一縷青煙，留下一個節(jié)點。

8鐵與鐵也會成為死對頭。

在南方的五金廠，我見過鐵與鐵碰撞的聲音。

那種尖銳的金屬聲音，晝夜不停，打破工業(yè)區(qū)的寧靜，一度讓我躁動不安。

一塊鐵去沖擊另一塊鐵，一塊鐵去傷害另一塊鐵。被撞擊的鐵，在重力下扭曲、變形，去掉多余的部分，成為一件件設計好的商品。

在五金廠的現(xiàn)場，也曾見過鐵制的模具，壓碎工人的手指，血肉模糊的手指掉落在咆哮的機臺。這些由鐵制造的黑暗，將如何伴隨一個人的一生？

9我見過一枚鐵的痛苦。

我的叔祖父，在抗美援朝的戰(zhàn)爭中，一片炮彈的鐵，殘留在了他的身體里，無法剔除。

與肉成為一體的鐵，喝著祖父身體里的血。

我見過鐵在叔祖父身體里發(fā)作時的樣子，他疼痛難忍，鐵像猙獰的惡魔撕咬著他的神經(jīng)，疼痛使叔祖父的神情扭曲。

那片鐵，永遠留在了叔祖父的身體里，裹在血與肉中，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

他帶著鐵，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鐵，成為了他靈魂的烙印。

10無數(shù)次，我站在站臺上，鐵軌向遠處無限延伸。親證了火車從綠皮火車到動車，再到高鐵的進化。

鐵軌上奔馳的身影，是一個濃縮的底層生活場景。

有著亢奮節(jié)奏的火車，咔嚓咔嚓地駛向遠方。鐵輪與鐵軌奏出的聲音，是鐵與鐵的交響，制造過我童年的夢境。

锃亮的鐵軌，承載著無數(shù)的遠方，帶著無數(shù)的夢奔跑。

它承載著無數(shù)人的夢想，也飽含生活的無奈和背井離鄉(xiāng)的鄉(xiāng)愁，在大地上南來北往。

被壓彎的部分，是生活呈現(xiàn)的另一種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