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法造紙,我曾經(jīng)采寫過四川德格藏族人用狼毒草制作的藏紙、貴州丹寨苗族人用構樹制作的皮紙、貴陽烏當布依族人用竹子制作的紙、云南鶴慶白族人用構樹制作的白棉紙……所以,在我接到采寫納西族東巴紙的任務時,并沒有太多的期盼,古法紙的制法都差不太多,通常只是因原料是韌皮還是木本或是禾本植物的不同、處理方法或煮或泡或舂或碾各異,還有抄紙法和澆紙法的區(qū)別,其他的,還能有什么呢!自負的我沒有做太多造紙知識以外的采訪準備,就出發(fā)了。
兩天短暫的采訪,我感知到了東巴紙里蘊藏的納西古文明的信息,深覺必須跨出“紙張”的定義,重新認識它。于是補讀了幾本關于東巴教、東巴象形文字和納西族歷史的專著,當納西族人的歷史、宗教、文字、美學、風俗全部匯聚到這小小一方紙上時,我內(nèi)心百感交集:原來這薄薄一方紙,它的使命不僅止于書寫落墨,還承載了整個納西族人近兩千年的厚重文明史!
摩挲著手中那冊東巴經(jīng),它比其他紙厚,紙表質(zhì)感緊密,帶著明顯的肌理;翻開,沒有紙張摩擦發(fā)出的沙脆音,反而是布帛的棉質(zhì)喑啞;細看,淡黃中泛著淺灰,邊角上附著了經(jīng)年累月的塵污;呼吸間,一股長年煙火熏浸過的氣味彌漫了鼻腔。在造紙匠人的幫助下,通過上面那些看上去像圖案或者符號的文字,我讀到了納西族人眼里的山水、動物,還有他們的思想——從蒙昧時期人類對于大自然的認知,到族群文明進程中的意識表達……躍然紙上。
這是一個多么奇妙的世界??!最最關鍵的是:歷史上多少文字都消亡了,世界文明古國波斯和埃及的楔形文字、古印度的印章文字、瑪雅象形文字,中國少數(shù)民族的粟特文、突厥文、八思巴文、西夏文……而納西東巴象形文誕生2000多年了,到今天依然活著,它們活在這一紙經(jīng)文之表、活在東巴教教義之里、活在納西族人的言傳身教之中。除去信仰的因素,便于記載和傳播的紙張,不能不說是納西族文字得以留存的重要載體。
三壩鄉(xiāng)村落與土地 圖/張靜
白水臺 圖/張靜
“納西”在其母語中的本意為“偉大尊貴的民族”,納西族人世居橫斷山區(qū),青藏高原和四川盆地、滇中高原交會的地帶,遠古至兩漢以來,這里一直是諸民族勢力南征北伐、遷徙流寓的大通道。讓我們抖落蒙塵,撥開崇山峻嶺,進入香格里拉市三壩鄉(xiāng)這座東巴文化的“博物館”,來拜訪這個歷經(jīng)了各種文化碰撞的族群,來禮敬他們在滾滾歷史洪流中保存的這一箋柔弱吧!
早上十點從香格里拉向東南出發(fā),我們驅(qū)車前往東巴文化的發(fā)源地——三壩鄉(xiāng),我向往已久的白水臺也在那里。說起白水臺,我更喜歡它的納西語名字“釋卜芝”,意為“逐漸長大的蓮花”,這個詩意的名字將其地理特質(zhì)的動態(tài)、美感皆囊括其中,它的確是碳酸鹽沉積形成的幔狀堆疊臺地,如同一朵巨大的潔白蓮花開在雪山上。而且泉水不涸,它生長不停。白水臺還是東巴教的圣地,傳說東巴教始祖丁巴什羅曾在這里布道,也是在這里創(chuàng)造了東巴象形文字。還有,東巴紙的另一個名字叫“白地紙”,白地就是白水臺下面的一個村子,可想而知,這片地域?qū)τ诩{西文化,有多么的重要。
外層皮被剝掉的蕘花樹露出白色的內(nèi)皮,這就是制作東巴紙的原材料 圖/陳丹
納西族的象形文字,最早是零星刻記在石壁或木牌上的,后來東巴紙出現(xiàn),大量的知識得以詳盡記錄。這1400多個象形文字,最終組成了浩渺的東巴經(jīng)典,書寫著納西族人的古老文明,包括宗教、歷史、文學藝術、天文地理、醫(yī)學、立法、民俗、動植物、生產(chǎn)知識、武器、服飾等等,總數(shù)多達幾萬冊。
我要采訪的東巴造紙技藝傳承人和玉新老人,每天都會走半小時山路,來到白水臺圣地的泉眼處,在汩汩冒出的清泉旁邊抄寫售賣東巴經(jīng)書,順便為前來祭拜或者旅游的人念經(jīng)、祈福。
香格里拉市到三壩鄉(xiāng)其實只有105公里,不巧的是,正值修路,一路嗆著濃厚的塵土,花費將近4個小時,我們才到了三壩鄉(xiāng)的路口。一下車,濃密植被過濾的空氣一下子讓我有被洗肺的感覺。右邊,抬頭是白水臺所在的哈巴雪山,海拔5396米;左邊,下眺是三壩鄉(xiāng)所在的河谷,最低處海拔1600米。這3796米的高差,形成了5種氣候類型,幾乎包羅了香格里拉的全部植物類型。制作東巴紙的原材料——蕘花樹,就生長在這周圍海拔2800米的山坡灌木叢中。聰慧的納西古人發(fā)現(xiàn)這不起眼的灌木內(nèi)層表皮非常有韌性,用它做出的紙柔韌結(jié)實;而且它再生能力極強,斷下的枝和葉都能再生發(fā),有節(jié)制地取用,可謂取之不盡;還有,它有微微的毒性,對于蟲子來說,有致命的威脅,所以不會被啃咬蛀蝕……這些正是“東巴紙壽千年”的重要因素。
三壩鄉(xiāng)傳統(tǒng)民居 圖/張靜
在公路邊能望見河谷里三塊不平整的大壩子,錯落著,它們分別叫東壩、白地、哈巴。農(nóng)田村舍鑲嵌其間,在這里生活的,百分之六十以上是納西族人。我的另一位采訪對象和桂全,就住在白地村委會附近的恩水灣村。他會向我們展示一個小型的東巴藝術博物館,還有多才多藝的自己。
今天恰逢村里為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一百周年舉行文藝匯演,身著納西族盛裝的人群吸引了我們,舉著相機扎進一群頭戴銀色圓片、身穿黑色百褶長裙、背上披著白色山羊皮的盛裝婦女中,她們正列隊準備上場,我在隊伍后面拍她們的發(fā)飾。突然,鏡頭里出現(xiàn)了一雙溫和、友善、又有力量的眼睛——站在最前端的領隊,一位好看的納西族大姐,她面朝大家,順便注視了一下我的鏡頭……當時我完全沒有想到,她竟成了我此行最意外的驚喜。
東巴紙之所以能“壽千年”,除了其材質(zhì)本身的特性,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紙上書寫的都是東巴經(jīng)典!說其“貴”,是尊貴,貴在是經(jīng)典、貴在有價值。上面書寫的內(nèi)容都是受人尊重甚至是敬畏的,怎可能隨意丟棄和毀壞?!東巴經(jīng)保護了東巴紙,反過來,東巴紙又使東巴教得以更廣泛地傳播。早在隋唐時期,東巴教已初具規(guī)模,宋元時期至明代一直發(fā)展繁榮,這與經(jīng)典的傳抄是密切相關的,沒有易于流傳的經(jīng)典的輔助,東巴教很難跨越時空進行傳承與傳播。雖然現(xiàn)存最早的東巴經(jīng)書實物大都是明代的,但是從東巴教的發(fā)展史反推,可想東巴紙的出現(xiàn),至少已經(jīng)快兩千年了。
和玉新每天都會去白水臺景區(qū)靠售賣香和東巴紙維持生計圖/張靜
東巴教其實是納西族人的原始宗教,因為其祭司在納西語里為“東巴”,所以,外界就將這宗教稱作“東巴教”,將記錄其經(jīng)典的典籍,稱作“東巴經(jīng)” 。祭司東巴,要掌握經(jīng)籍里的各項內(nèi)容,方能為大家舉行各種儀式,所以他們都是納西族傳統(tǒng)文化的大學問家,隨便一個象形古文,就能說出一串知識或故事;東巴還有點像神巫,他們是人、神、鬼之間的橋梁;東巴也是藝術家,他們會造紙、繪畫、雕塑、歌舞……每片大的納西族人聚居地,都會有一兩個大東巴,他們極受人尊重。但是放下宗教,他們旋即回歸為普通的村民,和大家一樣勞作、生息。
千百年來,東巴都是父子傳承,無子可傳侄,而且只能單傳。所以,東巴文字也只有東巴才能解讀,一般人也許能“知其然”,但并不能“知其所以然”,這導致懂得東巴文字的人越來越少。
有一位大東巴破除桎梏,改了舊規(guī)矩,他就是三壩鄉(xiāng)遠近聞名的大東巴——和志本。和志本是1928年生人,是和家的第六代東巴傳人,從小跟舅舅學習經(jīng)典,長大后成為可以深度解讀經(jīng)文、能造紙、會畫畫的大東巴。“文革”時期,經(jīng)書被燒、儀式被停、造紙中斷,他內(nèi)心感到了深深的悲苦?!拔母铩焙笞诮袒顒雍驮旒埖靡曰謴?,和志本年事已高,常為東巴文化面臨失傳而擔憂。本著傳承民族文化的大義,最終使他放下了陳規(guī)。按舊例,他的學識和技藝只能傳長子,但他不僅三個兒子都傳了,還收了十多名外來的學生,其中還包括幾位外籍人士,“能教多少教多少,我只希望經(jīng)歷過災難的東巴文化,不會徹底失傳?!?/p>
和志本于2017年5月離世,納西族人痛失一位大東巴,國家少了一位造紙技藝非遺傳承人。
和桂全正在書寫東巴文字 圖/張靜
“只要愿意學,我父親都教,學得認真的,就多教點。一個美國姑娘來跟我父親學習了三年東巴文,還有一個從英國回來的清華的女學生,也在我家學習了一年?!焙椭颈镜拇髢鹤雍陀裥吕^承了父親的東巴身份和造紙技藝,也成為了國家級非遺傳承人,今年已經(jīng)67歲。他皮膚黝黑精神矍鑠,講話中氣很足,脖子上掛著一串念珠,時不時地,口中會蹦出一句“嗡嘛呢唄咪吽”。我說您為什么要念藏族的六字箴言?他說念這個好、念這個好,具體卻不解釋。至于東巴教和西藏本教、藏傳佛教以及漢傳佛教、道教之間的淵源,在此就不贅述了。但是在造紙術上,這種外來影響是明顯存在的。
旅游季節(jié),和玉新每天都會去白水臺,坐在圣地泉眼旁的簡易棚子里,抄經(jīng)、為來人祈福。駐守在那里的他,代表的是納西族人、是東巴文化。閑暇時,和玉新會做紙,他的收入主要還是靠賣紙,一年做幾百張,能賣幾千塊錢,除此之外,幫人抄經(jīng)、做東巴,也有一點收入。
我問他,蕘花樹有毒,做紙會不會過敏?他說會,過敏了用酒擦擦就好了,隨手指了指身后那堆得有半墻高的各種酒瓶,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他一愣神:“你們喝不喝酒?我給你們倒酒喝!”這一舉動引得我們哈哈大笑。可能就是這每天二兩酒,加上來回白水臺的一小時山路,讓他的身體很是硬朗。
找和玉新訂紙的人不少,很多是外地人,一買就是三五十張,我問他知不知道他們買去做什么,他說不知道,然后把他們的微信里的圖片翻出來,讓我自己看。照片里有筆記本有燈籠還有畫,多半是工藝品。
進行東巴儀式儀軌所用到的法器 圖/張靜
遺憾的是,這幾天他沒有做紙,但是他說現(xiàn)在村里有三四個人會做,我們想看的造紙過程,總能看到的。
果然,在恩水灣村的和桂全家,我們?nèi)缭敢詢敗?h3>和桂全
由于東巴經(jīng)典內(nèi)容過巨,不是每個東巴都能夠盡數(shù)掌握,有的擅長占卜治病、有的精于鎮(zhèn)鬼驅(qū)邪、還有的專于祝吉祈?!粋€納西族人聚居的區(qū)域,只能出一兩個通曉全盤的大東巴,但是會出數(shù)個小東巴,他們專司一個領域。和桂全,就是一位精通打卦的東巴。
和桂全懂得一些東巴儀式,做得一手好東巴鼓,會畫畫,同時,也會造紙。敦厚熱情的納西族漢子,笑起來樸實中透著聰敏,左耳戴著一只銀耳環(huán),他說這是東巴的標志。從打通電話那一刻起,他就開始為我們準備演示造紙所需的物料,見面時,已經(jīng)一應俱全。
把我們迎進家中,先聊天,了解大概情況。其間他提了一句“洛克來三壩的時候就住在我們家,還向我爺爺學習東巴文”,我驚了一下,同行的茶馬古道專家李旭老師也愣了一下,我倆都知道,他說的洛克,有多著名——讓納西文化走向世界的,他是第一人。1922—1949年,美籍奧地利人J.F 洛克一直留居在云南,從事中國西南植物、地理、納西族歷史、東巴文化的研究,他的大量研究成果對西方學界和探險界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獲得了西方“納西學奠基者”“納西學之父”的贊譽。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耗時20多年收集的大量東巴經(jīng)典、法器以及他多年翻譯東巴經(jīng)的大量手稿,還有他《納西語—英語百科詞典》手稿,在1944年回國時,因為行李船在阿拉伯海被日軍的魚雷擊沉,這些無價之寶全部葬身大海。那次巨大的打擊讓洛克痛苦得差點自殺?!奥蹇讼蚰銧敔攲W習東巴經(jīng),那你爺爺肯定也是一位大東巴”,李旭老師對納西文化比較了解,說了好些歷史人物和他們共知的事件,和桂全越聊越高興,把他家祖?zhèn)鞯暮退詹氐膶氊惗挤鰜斫o我們看,包括很老的東巴經(jīng)書、木牌畫、紙牌畫、布畫、木制法器,甚至難得一見的納西布畫巨作《神路圖》……這些藏品如同一個東巴藝術的小型博物館,讓我大開眼界。
和桂全為我們展示自己書寫的東巴文字 圖/張靜
東巴鼓非遺傳承人和桂全正在制作東巴鼓 圖/張靜
回到正題,造紙演示開始。
砍樹、剝皮、刮皮、曬干、浸泡、煮皮、漂洗、打漿、撈紙、曬紙、研紙、揭紙,一張東巴紙的誕生,需要這12道工序,需4~7天。其中最值得一說的,是納西族的造紙術融合了中國兩種不同造紙技術體系——澆紙法和抄紙法。北京科技大學李曉岑教授研究的結(jié)論是:料放在木框圍成的竹篾式固定簾模上,這是澆紙法的模式,但把紙反扣出來,這又是抄紙法的程序,將紙貼在木板上,每塊木板貼一張,就又回到了澆紙法,所以,它是兩種造紙法的融合。這一點,也許能佐證東巴紙是外界傳入的說法。納西族的南邊是白族,多使用抄紙法,而北邊是藏族,用的是澆紙法,文化的碰撞,將兩個民族的造紙方法融合而產(chǎn)生了如此獨特的造紙法,這是世界獨一例。
和桂全還做東巴鼓,東巴鼓是東巴儀式中使用的法器之一。數(shù)以百計、主題各異的東巴教儀式,包含納西族先民對人的生老病死、飲食起居、婚喪嫁娶、敬天崇祖、添丁、戰(zhàn)爭仇殺等龐雜內(nèi)容,它們與東巴經(jīng)一起,構成了東巴教最富特色的內(nèi)容。
離開前,和桂全挑出一張他做的象牙色東巴紙,執(zhí)竹筆,蘸松墨,在上面寫上吉祥的象形文祝福,簽上他的象形文名字贈予我。
太珍貴了!
李秀花和當?shù)卮迕裾诒硌莓數(shù)匚璧?圖/張靜
采訪到此,本已完成了計劃部分,我們打算離去時,在公路邊的一戶人家門口,遇到了李秀花。她熱情地招呼我們,一開始我沒認出她,當我接觸到她的目光,才恍然,原來眼前這位穿著短袖T恤的大姐,就是我在村里文藝匯演現(xiàn)場拍照時,注視過我的那位好看的盛裝大姐。
她也會做東巴紙!?。?/p>
我用了三個嘆號來表示我的驚訝,因為,東巴造紙術自古傳男不傳女。在以手工業(yè)為主的年代,嫁出去的女兒如果帶走了看家的技藝,那意味著可能帶來生存上的競爭對手,誰愿意自尋煩惱?而且,蕘花樹有毒,會引起皮膚過敏,嚴重的會潰爛,也沒有哪個女人想要承受這種危險。所以,我眼前這位大姐,一定有故事。
對李秀花的采訪,是在第二天以及我回到北京以后陸續(xù)完成的。她的故事,讓我對納西女人的品行、東巴文化的傳承觀念,都有了新的認識。
李秀花是和志本大東巴第三個兒子和玉紅的媳婦。出生在麗江古城的她,是個心靈手巧的姑娘,紡織、繡花、編織、縫紉樣樣精通,從小讀書認字,也不在話下。1991年,她到昆明一個民族文化傳習館學習,她的東巴文化課老師,就是和志本大東巴。和她一起學習的,還有其他20多個少數(shù)民族學生,其中那個個子最高的,叫和玉紅……4年后畢業(yè),李秀花嫁到了和家。
納西族婦女溫和賢良、吃苦耐勞、勤快能干的優(yōu)秀品質(zhì)都集中在了李秀花身上,觀察了幾年,出于大東巴的魄力,還有對傳統(tǒng)文化失傳的焦慮,和志本大東巴下定決心破除“傳男不傳女”的舊規(guī),把造紙的手藝教給她。
“之前這里應該沒有做東巴紙的女人,我可能算第一個吧!其實女人們也不愿意做這個手藝,又苦又累的。對于我來說,我覺得以后男人們都出去城里掙錢了,這個手藝誰來做呢?這個文化的傳承,對我來說很重要,所以我就來做了?!币粋€納西族女人對自己文化的熱愛,讓李秀花有了男人一樣的擔當。
但是,造紙是很辛苦的事,不僅要爬上山找原材料,還要經(jīng)歷那既耗時間又耗體力的12道工序,其中還有那最惱人的蕘花毒。
“過敏?經(jīng)常的,前天剝樹皮的時候忘記戴口罩了,結(jié)果鼻子、嘴巴周圍起了好多紅紅的小疹子。平常我上山砍蕘花樹的時候,其他女人都不愿意和我去,她們怕過敏,尤其天氣熱、太陽曬的時候,最容易過敏?!?/p>
我想起和桂全在演示剝皮、刮皮和打漿的過程時,都叮囑我離遠一點,我估計這毒性不光藏在樹汁里,還能揮發(fā)到空氣中,但當它經(jīng)歷了從植物變成紙的過程,毒性才衰減了,只能對小蟲子起作用。
三壩鄉(xiāng)的傳統(tǒng)村落 圖/張靜
總之,這個優(yōu)秀的納西女人克服了所有困難,很快學會了東巴紙的制作技藝,從1998年開始做,一直做到現(xiàn)在。在“非遺”概念推行的這些年,很多學校和單位有了非遺的課程,她形象好、有文化,親和力和表達力都很強,常會被請去給別人上課。2010年,他們夫妻二人去鳥巢做了兩個多月現(xiàn)場演示,還去清華、北大、云大教過造紙課,后來他們在家建造了一間納西族傳統(tǒng)的“木楞房”作為教室,教授東巴文和造紙技藝。上海海事大學、廣州中山大學、浙江大學的學生都來過她家里進行研學和體驗。
當然,兩個兒子早早就學會了這門手藝,造紙是他們從小生活的一部分,現(xiàn)在他們都在城里念大學,但假期一定會回來做紙。這讓李秀花非常欣慰,很有安全感。和志本大東巴過世后,兩個孩子的花費讓家里有些經(jīng)濟壓力,所以和玉紅出去打工了,李秀花留在家里,和“孩子的大伯”和玉新一起做紙。
“我丈夫今年11月要回來了,我們計劃做1000張紙,現(xiàn)在我和大伯已經(jīng)做了600多張紙了。我們家要重抄100冊經(jīng)書,爸爸收藏的前幾代人留下來的那些經(jīng)書都太舊了,有些還破了,等我們抄完,應該把它們放到博物館去。當?shù)貢懡?jīng)書的人特別少,大伯的東巴文寫得好,我丈夫的畫畫得好,他們兩個人是白地這邊最好的!”
聽著這些話語,我看到李秀花秀美的臉龐上,開出明媚的花兒來。
納西族人口總共不過30多萬,但是他們卻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納西古文明,他們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文字、自己的宗教,知識體系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從醫(yī)學到歷法、從文學到藝術……無所不包,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古文明體系。感謝東巴紙的存在,作為文明本身的它,讓其他文明精練成的文字,得以記錄,得以流傳。也感謝那些制作東巴紙的人,文明的造就與族人的品行是密不可分的,德高望重的和志本、豁達開朗的和玉新、多才多藝的和桂全、深明大義的李秀花……從他們身上,我們能管窺納西族群,他們還留有創(chuàng)造那燦爛古文明的基因。
記得我離開香格里拉的那天,在機場,忽然收到和玉新老人發(fā)來的幾張照片,是一張紅色的象形文對聯(lián)和三張寫了象形文的東巴紙,其中一張上面用生疏的漢字筆觸,寫下了譯文,看到這幾個字,我咧開了嘴,心里灑滿了陽光,這小老頭兒太可愛了!
那譯文是四個漢字: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