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

（ 圖片來源：CFP）

“校長，我們班的學生小美可能被性侵了?！币惶煜挛?，江蘇省江陰市綠園小學班主任李星神情嚴肅、面露不安，將剛從學生小美口中得知的情況，第一時間上報給了學校的德育副校長。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李星絕不相信那些露骨的聊天記錄，是一個14歲的小學生所能說出來的……

女孩手機里的聊天記錄

2019年5月，李星接手綠園小學五年級某班的班主任，作為一名新手教師，她很注意班級學生的動向。很快，不滿14歲的學生小美引起了李星的注意。從其他學生口中，李星得知小美平日頗為“社會”，經(jīng)常與校外不明人員來往。

2020年3月的一天，李星在綠園小學門口一家奶茶店偶遇小美時，小美正叼著香煙看著手機。李星忙將小美喊?。骸白罱诿κ裁矗湍男┤怂Ｅ笥寻?？”小美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手機也緊張地摔在地上。兩人同時伸手去撿，李星搶先一步撿起手機，一下子就注意到聊天界面上打開的對話框，一些露骨的詞匯一瞬間印入她的眼簾，這些話語讓她一個成年人都不禁臉紅。

在李星過去的判斷里，小美還是個小姑娘，還不懂事，跟社會上的人交朋友，也許只是吃吃喝喝、一起出去玩兒而已。

但是手機上的聊天記錄告訴李星，事情絕不可能那么簡單。小美的慌亂也驗證了她的想法。李星單刀直入地問：“你跟這些人發(fā)生關系了沒有？到哪一步了？”“嗯。睡覺了?！毙∶浪斓攸c了點頭，還帶著天真的表情。輕描淡寫的幾個字，讓李星頓時頭皮發(fā)緊，直冒冷汗。她腳步一軟，音量變低：“跟幾個人睡了？”“3個……”從小美的口中，李星還得知，與小美的同歲、同年級女孩小麗也有相同的遭遇。

李星一下子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知道，她可能是遇到了需要強制報告的事項了。

在“強制報告”入《未成年人保護法》之前，2018年11月，江蘇省無錫市（江陰是無錫的地級市）檢察院已經(jīng)率先與市公安、教育局等17個部門聯(lián)合出臺了《關于建立侵害未成年人權益案件強制報告制度的工作意見（試行）》，規(guī)定發(fā)現(xiàn)未成年人疑似遭受不法侵害時，公職人員或密切接觸未成年人行業(yè)的從業(yè)者，必須向公安機關和主管行政機關報告，學校老師就在規(guī)定的幾類責任主體中。

通過聯(lián)合培訓、法治宣講等方式，江陰市檢察院向學校老師講解了強制報告制度，以及侵害未成年人的犯罪類型、構罪標準、繼發(fā)傷害，幫助一線老師對該制度有了清晰準確的了解，提升了他們的敏銳度。作為小學班主任，李星參加過好幾次這樣的培訓學習，對于強制報告制度是比較了解的。

看到小美的聊天記錄，李星這個工作剛剛3年的姑娘也有些糾結：“應該報警吧？報了警，警察問我，我該怎么說？很多信息說不清楚，這算管理失誤嗎？學校的聲譽會受到影響嗎？”

但是李星也明白，不立即上報可能會讓小美受到更大的傷害。于是，李星第一時間把情況上報給了本校負責德育工作的副校長。經(jīng)過討論，兩人一致認為，小美年紀太小，事情的發(fā)展已經(jīng)不受控制，應當立即將此事上報教育局，并報警。隨后，接到情況匯報的教育局將有關情況通報給檢察機關。

草草結束的“戀愛”

檢察機關接到相關通報后，迅速派出檢察官張濤介入案件。通過與小美父母溝通，張濤得知，小美2006年出生，父母都是學歷不高的務工者，從早忙到晚，回家后也鮮有時間跟小美說幾句話。青春期叛逆的她，受到的家庭教育也是簡單粗暴的，非打即罵。

小美的媽媽向張濤表示：“打也打過，罵也罵過，一點用也沒有，有次打罵她太嚴重，她連家都不回了。”小美家人甚至因為女兒夜不歸宿報過幾次警，最后分別在臺球社、網(wǎng)吧和酒吧里找到她。爸爸比較大男子主義，媽媽軟弱，打打鬧鬧之后，便也束手無策。有一次，小美晚上10點多鐘回到家，一進家門就聽到爸爸訓斥：“這么晚了還回來干嗎？打你電話怎么不接？別回來了啊你。”

張濤覺得，小美家長的教育走向了兩個極端，沒有形成合力，給孩子造成了很大的傷害。

李星認為：“孩子叛逆，與家長形成對抗，兩者沒有形成很好的信任關系，從監(jiān)護角度是失責的，在家庭得不到關愛的小美，難免會去社會上尋找溫暖，慢慢地，家長心灰意懶，也就不在意孩子的管教了，孩子和家長的關系形成惡性循環(huán)?！?/p>

疏于管教的未成年人談戀愛非常草率?！皟扇私裉齑_定談戀愛，明天就發(fā)生關系，10天之內戀愛關系便結束?！睆垵f，小美年紀太小，不懂得保護自己。

小昊是小美的第一位發(fā)生關系的男友。兩人相識在2017年11月。當時，小昊是一名技校在讀生。那是一個周末，小昊和朋友小城在小學操場上閑逛，認識了當時還是小城女朋友的小美，初次見面時，小昊對小美并沒有非分的想法。一周以后，小美主動添加了小昊的QQ，說自己和小城分手了，讓小昊陪自己喝酒。小昊沒有多想，便前去赴約，酒后小美要求小昊做自己的男朋友，小昊沒有答應。面對小昊的拒絕，小美不依不饒，她害怕小昊有所顧慮，于是在聊天中騙對方說自己已經(jīng)15歲了，正在上初二。思慮再三，小昊答應了與小美談戀愛。幾天之后，小美邀約小昊去家里過夜，并且主動交付了自己的第一次。

3個月的戀愛期間，兩人在小昊暫住的車庫和小美家一共發(fā)生了近10次性關系。小美在和小昊分手后，又談了兩個男友，也都發(fā)生了關系。

對于與自己發(fā)生關系時小美未滿14周歲的事實，小昊應該是能發(fā)現(xiàn)的。兩人戀愛時，小昊曾經(jīng)在社交軟件上問過小美的年紀，當時小美撒謊說自己是2005年出生的，已經(jīng)15歲了。雖然案發(fā)后小昊回憶說，當時聽到小美這樣的說法，自己并沒有多想就當真了。但是如果細算的話，2005年出生的人，到2017年的時候，其實也只有12歲而已。

2019年5月，小昊和幾名涉案男青年被公安局刑事拘留?！半m然小昊和小美是因為談戀愛而自愿發(fā)生性關系，但是小美是不滿14歲的幼女，無論小美是自愿的還是被迫的，只要明知對方是不滿14歲的幼女，仍然與其多次發(fā)生性關系，小昊的行為就已經(jīng)構成了強奸罪?！睆垵蛴浾呓忉尩馈?/p>

2020年4月16日，江陰市法院判決，小昊構成強奸罪，應當從重處罰，但是因為小昊犯罪時未滿18周歲，最終判處小昊有期徒刑二年，緩刑二年三個月。與小美發(fā)生過關系的另外兩名男青年也被依法另案處理。同時，與小麗相關的涉案人員也已被另案處理。

“與小昊不同的是，有的男孩雖然知道跟未成年少女發(fā)生性關系是違法犯罪行為，但是一開始這些人就目的不純，覺得跟不滿14歲幼女發(fā)生性關系，實在是新鮮刺激，便以發(fā)生關系為目的與其‘談戀愛，甚至覺得與幼女談了對象發(fā)生了關系之后，只要及時刪掉微信，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張濤解釋說。

幫助孩子回歸正途

在案發(fā)前，小美和父母的關系非常緊張，她甚至經(jīng)常夜不歸宿。父母對她疏于管教，也管教不了。

鑒于未成年人性侵案件的特殊性，張濤表示：“除了辦好案件本身，另一方面就是要做好案件的延伸工作，主要是聯(lián)合學校等力量對被害人進行救助，對其家庭給予支持?！?/p>

檢察機關投入了大量精力幫助小美等涉案的未成年人。檢察官和社工對小美基本做到了每周聯(lián)系、每月家訪。在花了3個月時間幫助小美和她的家長消融矛盾，開展了親子關系、行為監(jiān)管等家庭教育指導以及團體性質的親子教育輔導后，小美的幫扶效果非常明顯，其行為轉變明顯，思想偏差得到了及時糾正。

為了從思想根源上幫助小美走上健康成長的道路，社工專門帶著小美探訪了其父母打工的工廠，帶其體驗父母的生活，小美第一次感覺到父母賺錢養(yǎng)家不容易。過去，小美和朋友吃吃喝喝，花錢大手大腳，現(xiàn)在她才知道生存的不容易。在這之后，小美和父母之間的關系開始變得融洽，小美父母在檢察官和社工的開導下也逐漸意識到要學會尊重孩子的想法。

2021年6月，張濤和同事再次回訪小美。此時，小美已經(jīng)上初中二年級，其所在學校的班主任也向檢察官反映：“小美在校成績中等偏上，平時表現(xiàn)很好，沒有接觸任何有害的社會關系?！倍?年前案發(fā)時，小美的學習成績在班級里都是倒數(shù)的。

架構校園安全防護網(wǎng)

這起案件宣判不久，2020年5月，最高人民檢察院與國家監(jiān)察委、教育部、公安部等九部門聯(lián)合下發(fā)了《關于建立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強制報告制度的意見（試行）》（下稱《意見》），提出共同建立侵害未成年人強制報告制度。

結合這起案件的辦理，張濤對強制報告制度有了更深的理解：“強制報告制度要落實下去，必須要有明確、強有力的法律規(guī)定作為支持。首先，密切接觸未成年人行業(yè)的從業(yè)者，比如一線醫(yī)護人員、學校老師一定要能夠準確辨別哪些是孩子遭受的侵害，隱性的侵害線索也要堅持進行發(fā)掘。其次，這個制度的重要價值是規(guī)定了報告主體，形成了對受害者近親屬之外報案主體的有效補充，不上報要追責，有效防止了行政機關、醫(yī)院、社區(qū)、公安機關等相關機構之間可能出現(xiàn)推卸責任的行為?！?/p>

案件發(fā)生后，為了更好地配合強制報告制度的實施，綠園小學在檢察機關的幫助下，組建了校園安全觀察員隊伍，將在校學生與社會閑散人員的不當交往作為重點關注事項。同時，學校督促老師加強與家長的聯(lián)系，全方位掌握學生在校外的動態(tài)。校園安全觀察員強化了與公安等職能部門聯(lián)動，全面整治校園周邊閑散未成年人侵害在校學生權益的問題。

綠園小學老師結合工作實踐，也給檢察官們提出了很多的建議：“希望為報告主體依法履行職責提供便利條件，比如，公安機關要保護好報案學校和老師的隱私，對他們的信息予以保密，消除學校和老師的顧慮。在制作詢問筆錄時，要妥善記錄好個人身份、工作等信息，在庭審中需要核實的，可以采用庭下核實等方式。對于違法竊取、泄露報告事項的，要依法依規(guī)嚴懲。對于干擾、阻礙報告的行為，也要依法追究法律責任?！?/p>

（文中涉案學校、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