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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金·墨玉

      2021-10-01 15:29:00王瑢
      西部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礦燈煤窯毛驢

      王瑢

      晉北一帶,山多,且陡峭,發(fā)現(xiàn)煤層大多無路可上,開采難度大。

      緊挨山坡邊沿,挖坑,順坑口往下,直達(dá)下面山溝的路邊,再挖一個面積更大更闊的深坑。最后開一條小渠??蓜e小瞧這條淺淺窄窄的小溝,瞬時可將上下兩個坑連通起來。

      挖出的煤,先集中堆進(jìn)上面的坑,而后從山間引來泉水,慢慢往坑里灌。待達(dá)到一定水量,將小溝口攔煤的木板一抽。別小看那么一點水,一次可以將好幾噸的煤由坡上沖下。接著從下面路邊的坑里,直接將煤裝車過磅,即刻被運(yùn)走。用這種原始方法沖水引煤,盡管溝渠很小很淺,但對于將近六七十度的山坡而言,絕不亞于泥石流。

      初次見識這種采煤方式,我的耳畔轟轟悶響,于山谷間激昂回蕩,腳底震顫,那氣勢之磅礴,場面蔚為壯觀。

      山勢若不能一次性將煤炭沖放到路邊,則需要先在挖煤的地方就近引一股水。剛挖出的黑東西,此地叫“統(tǒng)煤”,含雜質(zhì)多,鏟到臨時用木板搭建而成的巨大水槽里沖洗。純煤炭比重較輕,會被沖到水槽下面的大池子,余下的煤矸石與石塊,稱為“荒塊”,用寬齒荒耙挑除干凈,最后積下的是“精煤”。精煤的價格比統(tǒng)煤高出很多,仍供不應(yīng)求。

      “梳荒”的工作十分輕松,將混進(jìn)煤炭塊里較大的荒塊清理出來。大荒塊通常有磚廠提前訂購,按一車十五塊錢的價格一次性拉走。這東西粉碎之后,加在黏土里做成磚,既可增加硬度,還能節(jié)約燃料成本。余下的泥塊、小石子跟小荒塊,則被農(nóng)用車運(yùn)走。一天下來,亦不少賣錢。

      常??匆娪信藖砻焊G背煤。滿滿一筐,背至山腳下的煤場過磅后記賬。背一趟,能掙兩塊錢。把把清。我凝望那些女人,由蜿蜒而陡峭的小徑直上直下,光著腳。夜里剛下過一場雨,土路泥濘而濕滑,她們爬得飛快,像一只只會飛的甲殼蟲。

      不時有鄰村的村民趕著自家的騾車或毛驢車來煤窯馱煤。運(yùn)一趟,掙三塊錢。拉完最后一趟,空車往回趕,那騾子原地踏步,任憑主人的鞭子迎空甩得啪啪響,死活就是不肯走。主人俯身彎腰,飛快地從地上抓起一把泥沙塞進(jìn)騾子嘴巴里,斥道:“雜種,讓你倔!”

      那騾子只是沉默,尾巴甩甩,吐了,等滿嘴泥沙吐得一干二凈,倔脾氣亦收斂得霧散云消。

      兩邊的空筐里已經(jīng)放了幾塊大石頭,車主人狠抽一鞭,騾子昂起腦袋,渾身抖,腿便邁開,主人嘖道:“馱重不馱輕。賤么!”

      從外面往山里挖掘的坑道叫“槽子”。進(jìn)到小煤窯挖煤叫“下槽”。深入槽下,眼睛要經(jīng)過一段時間適應(yīng),方才慢慢看清洞里的情景。除了挖煤運(yùn)煤的工具,四周空無一物。陰森森的黑洞。掉轉(zhuǎn)頭往后看,傾斜約四十度的洞口,仿佛巨獸的喉嚨張開??諝獬睈炿y耐,彌漫充斥著濃濃的土腥與霉腐味。頭頂上不時有泥塊跟土坷垃簌簌而落。

      此時的小煤窯下槽,仍靠“亮油壺”照明。一種當(dāng)?shù)赝撂兆灾频男〔鑹?,有蓋,前伸小嘴,從壺里穿過小壺嘴,引一根粗棉線燈芯,灌滿清油后點亮。挖煤時,將其找個稍微平穩(wěn)處放好。一不留神,壺倒油灑,只能摸黑干。

      窮人磨骨頭養(yǎng)腸子。下窯容易,但出不出得來,看自家造化。

      有經(jīng)驗的礦工,負(fù)責(zé)給煤窯打眼放炮。鉆機(jī)足足三十斤重。放完炮,立刻用樹樁跟木板做支架護(hù)頂??张镒蛹艿煤?,安全才有一絲保障。

      下槽前,礦工抓簽,運(yùn)氣不好,趕上個“新開掘”。新槽缺氧尤其嚴(yán)重,熱浪滾滾,洶涌撲面。那窯壁上的煤看起來疏松,刨起來卻異常堅硬。鎬尖刨在上面,震得手腕跟膀子一陣一陣發(fā)麻。人就心悸、胸悶,汗流浹背。空氣中的濕氣淤積,夾雜著尿騷味與不明惡臭,汩汩而來。

      當(dāng)小煤窯出煤出到一定的量,再往深處挖,多了兩樣?xùn)|西。這兩樣?xùn)|西似乎與近代文明社會稍微沾了一點邊。單軌,其實就是安在柳條筐下的鋼片。礦燈,比油壺采光亮得多,但是不允許戴出槽。

      遇到風(fēng)聲緊,煤窯主會采買一批迷彩服,以防市里來人抽查。礦工進(jìn)槽前,電瓶裝在腰間,上來一次充一次電。

      小煤窯的洞口,由地面往下,有七八級臺階。再入深處,只能俯身彎腰,跪地摸索著前行。腳底是水泡著的爛泥,有的地方深過腳背。每隔一米左右,墊一截圓木,軌道則架在爛泥上面。

      礦燈射出光柱,強(qiáng)烈而深聚,似一把利劍直刺前方。遇到大晴天出工,人還未及爬出洞口,耀眼陽光迎面劈來,令人恍惚間覺得,自己是在密林深處迷了路,冥冥之中,老天拋下一條生路。

      然而礦燈所能照及之處,越來越低,越來越緊窄,幾近窒息。腳下坑洼不平,巷道支護(hù)異常簡陋,稍不留神會磕腦袋。各種樹樁和木板橫七豎八,胡亂交叉,支撐著搖搖欲墜的煤壁頂。不斷有巖土煤渣灑落。屏息凝神仔細(xì)聽,耳畔吱吱作響,槽下幽深而寂靜,這聲音便越發(fā)顯得刺耳。

      槽子里冬暖夏涼,最適合老鼠打洞安家。煤窯新掘煤層,推進(jìn)到哪兒,都會看見老鼠,只要跟著它去,方向一準(zhǔn)不會錯。挖煤人吃的是“陰間飯”,稱老鼠為“毛神爺”。

      黑暗中有一朵一朵橘紅色的花,搖曳著開在正前方。明明知道有人近在咫尺,卻覺得遠(yuǎn)在天涯。眩暈感不斷襲來,閉眼,睜開,能看見滿地太陽。

      從小煤窯爬上來,頭一件事,是要給電瓶充電。礦工們就地躺倒,跟著稍微歇一歇。有人提議,比一比誰家的毛驢力氣大,看誰的毛驢拖炭塊拖得遠(yuǎn),勝出者收工時可以得到一根摻了“料”的煙。已經(jīng)有好事者找來一根細(xì)鐵絲,綁在毛驢的生殖器上,鐵絲的另一頭綁了塊大炭。

      毛驢的嘴角溢出白沫,眼睛周圍沾滿煤塵,愈發(fā)顯得大。它的鼻孔周圍全是煤灰,不知是淚還是鼻涕,污漬厚厚的一層落一層。毛驢走得歪歪扭扭,步伐頗為吃力。啪!身上挨了一鞭。它的鼻孔里發(fā)出噗嗤噗嗤聲,牙呲開,渾身抖抖,埋頭梗脖走起來。

      我見過最臟的雨,是在礦上,下起來沒完沒了。等拉煤的車永遠(yuǎn)大排長龍,司機(jī)寂然站在傘下。雨點裹挾著懸浮于半空的煤塵,徹底改變了傘的本色,到后來傘一律變成烏黑。

      打黑傘的人,滿載而歸的拖掛卡車,縱橫交錯于墨色山巒,綿延不絕,遠(yuǎn)遠(yuǎn)望去,霧蒙蒙仿佛烏塘深處落滿了烏鴉……

      一個時代的沒落與結(jié)束,必然意味著另一個時代的開始。新的時代縱然再有嶄新的話題,尊重一座城市的發(fā)展與變遷,借助文字的力量,恢復(fù)其特殊時期的特殊風(fēng)貌,不失為一件值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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