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微雨的午后,頤園別墅區(qū)異常靜謐。
坐在闊大豪華沙發(fā)上的老高,夠著頭往防蚊簾外張望。透過繡有蒼翠青竹的薄紗簾,小院子的綠植油綠得可愛。老高坐不住了,他放下手里的小冊子,摘下老花鏡,緩步踱到小院里。
雨過天晴,空氣微涼,深吸一口,有直沁腦門的清新。小院的形狀是個“,”號,只是那根小蝌蚪一樣的尾巴,勾得特別長。老高在“小蝌蚪”的頭部站定,伸伸胳膊蹬蹬腿,一扭頭看見那座古銅色的鐵藝秋千架,不知出于什么心態(tài),突然推了一把。秋千架悠悠地晃蕩了起來,關(guān)節(jié)咯吱作響,像久不活動的老胳膊老腿。老高呵呵笑了起來,額頭的皺紋像被笑意描得更深了,只是聲音和表情都有了頑童的味道。
老高反剪著雙手,順著那條青石板小路走去,那條蝌蚪尾巴一樣的小道,一旁是密匝匝的草坪,應(yīng)該是購買方塊人工草坪回來長起來的,繁茂和旺盛得有些不太真實,只有草尖那幾顆剔透的雨珠生發(fā)出靈動的生機。另一旁是條清洌的水溝,周圍都鑲嵌了干凈的鵝卵石,水溝盡頭處汪起一口圓潤深幽的水潭,幾條紅鯉魚不知煩憂地游來游去。柵欄處是兩平米見方的空地,黃土被翻過,可沒種什么,顯得空空蕩蕩,老高有了主意。
隔天,老高趁高老睡午覺的功夫,乘專線車跑了趟八公里外的花鳥市場,買來山基土和白菜瓜豆籽,密匝匝地種滿空地。剛收拾好,高老就醒了。高老午覺醒來,是一定要泡一壺碧螺春的,那盤價格不菲的黑檀木茶盤就端正地擺在紅木長條茶幾上,壺里的水已突突噴出白汽,老高眼睛盯著小巧的電磁爐,只待溫度跳到一百攝氏度便關(guān)了開關(guān)。卻不急著泡茶,夏天等個十來分鐘,冬天僅需五分鐘左右。用手背試試溫度,手感降到八十?dāng)z氏度左右了,才將開水注入放了茶葉的紫砂壺里,略泡一泡,便潷出茶湯到茶盅里。這是高老教他的,高老有個口訣:黃綠茶八十、八十五度,新白普洱九十、九十五度,黑茶烏龍茶只認(rèn)一百度,老白茶陳年普洱野生紅茶也是一百度…… 第一道叫洗茶,洗出的茶湯是不喝的,老高用來養(yǎng)壺。老高小心地從包裝盒里取出高老新淘到的紫砂壺,用養(yǎng)壺筆將茶湯均勻地刷到壺的外壁,老高刷得極為耐心,使紫砂壺的每一寸肌膚都“雨露均沾”,不多時,整把壺都變得油潤光亮。這些“茶經(jīng)”都是來頤園別墅區(qū)以后,高老一點一滴給老高熏陶出來的,老高在福祿村時也喝茶,只是大多喝那種自家采摘加工的大葉子茶,福祿村在郊外還保留有茶山,除了外來戶,原住民每家都有幾分地。那種茶色重味釅,很能解疲勞,村里出苦力的人都愛喝。而且地處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福祿村人也不喜歡說“喝茶”,而是說“吃茶”。仿佛茶水不是用來解渴的,而是用來充饑的。直到來到頤園別墅區(qū),又一次刷新了老高的認(rèn)識:原來在這里,茶水也并不是解渴的,而是消遣的。是的,這里喝茶得有茶盤茶具,還得有憨態(tài)可鞠寓意深刻的“茶寵”,得有焚香,按程序,每一步都要“做”出來的,怎么做,做幾分,都得講究分寸,到了這個層次,也不能草率地叫“喝茶”了,怎么著也得叫“品茶”,得品,得細(xì)品。老高每天都侍候高老品茶,晨起脾胃較虛弱,老班章熟餅最好,午覺后碧螺春提神醒腦,晚飯后滇紅最適宜助眠,不過得沖淡點……才來小半年,老高已養(yǎng)成了有錢有閑的人品茶的“壞毛病”,以至于月底休兩天月假,抬著大茶缸坐在大青樹下和老少爺們諞閑牛,都會有莫名的失落感,像是一個人搽脂抹粉被抬上了大轎,忽一下又被掀翻到泥灰里,弄得一身灰頭土臉,又被打回了原形。這種錯位讓老高覺得矯情,更有一種忘本的愧疚。高老喝茶不慌不忙、極有氣度,先觀色、再聞香,清新的碧螺春茶香里,清晰可辨一種多變的香氣。純銅的香爐沉靜地置于茶桌一角,藍色的云煙從鉻花寶蓋升騰,集結(jié)半空、裊裊不散,頗有禪意,一呼一吸間,先是濃郁的琥珀甜香深入肺腑,高貴與莊重同時降臨,緊接著果香木香四溢,沁入脾胃,令人垂涎欲滴,當(dāng)忘形之時,吸納之間又像進入了一個百花園……這是極品龍涎香,每月初一品茶,老高必遵高老指示點此香。以前的老高,連尋常點的沉香、檀香都知之甚少,現(xiàn)在他卻知道龍涎香是抹香鯨腸內(nèi)分泌物的干燥品,歷史上人們主要用它來做香水的定香劑。極品龍涎香價格昂貴,有“海上浮金”的美譽。關(guān)于龍涎香的知識,是他從高老董事長女兒帶回來的一本叫《品茶焚香集錦》的彩繪書上看到的。記得第一次焚那粒與黃豆差不多大小的龍涎香,他的手都是抖的,因為他燒的不是普通燃料,而是黃金。
喝完茶,高老必是要到小院里走走的,下樓梯也不用老高扶著,自己蜻蜓點水般摸一摸大理石扶手就下去了。老高虛抬著手,護著高老下臺階,卻不敢真扶,這是禮貌,也怕萬一。再過兩天高老就過七十八歲大壽了,可他不服老,如果不是一個人實在悶得慌,無論董事長女兒怎么求,他都不會同意找個人來服侍他。
“您不老,但我飛來飛去的,沒時間陪您,這不是找個人陪您品茶、陪您說話嗎……”女兒對高老孝順,勸說溫婉。女兒是“高原一品”茶業(yè)有限公司董事長,經(jīng)常茶廠、北京銷售公司兩地飛,一個月也難得有兩天空閑時間陪高老。也不是沒給老父親找過保姆,開頭找過幾個老媽媽,都是家政服務(wù)公司專門培訓(xùn)過的,可每個都待不了一個月,都抱怨高老性情太古怪了。高老也挺生氣:“哼!都是些愚鈍的老婦人。”后來,高老要求請男保姆。女兒想想也好,男保姆服侍父親會更加方便。不久,女兒從家政服務(wù)公司請回一位年輕的大學(xué)生男保姆。父親退休前是廳局級領(lǐng)導(dǎo)干部,原想這樣有知識文化、手腳麻利的小伙子,應(yīng)該是討父親喜歡的。哪曉得小伙子剛干了一個禮拜,就被父親趕走了。理由是:沒共同語言,有代溝。這可讓董事長女兒犯難了:年輕的有代溝,同齡的又嫌人家愚鈍,孝順的女兒也不曉得該給老父親找啥樣的了。老父親揚言自己找,女兒想也好,自己找的不好挑骨頭。便給老父親買來智能手機,下載了家政服務(wù)APP,教他怎樣在軟件上挑人。高老不用智能手機,也不用老年機,就用個老式的諾基亞,一開機一大一?。ɑ蛞荒幸慌﹥芍皇趾苁闱榈囊瓟n那種。十來年了,簡單地打個電話還行。女兒強擰不過他,只好暫時擱下這事,只說看上合適的人咱就請,不缺錢的。
二
高老對請人這事不著急。經(jīng)過之前那幾番折騰,他心里明鏡似的:不是單單請個幫你做事、陪你吃飯的人,而是真正能陪你說說話的朋友。將簡單利益關(guān)系復(fù)雜化為情誼關(guān)系,難怪請不到。在這談錢的世道,談感情傷人!半年前的一天,高老用完早餐,坐在小院里曬太陽,這時門鈴響了,高老以為是送牛奶的,送奶工總會將牛奶放進懸掛的奶箱后摁下門鈴,提醒主人及時收奶。但又不像,高老側(cè)著耳朵聽門鈴持續(xù)響了三聲,片刻后又響起第四聲,便問:“誰呀?”“我,是我?!痹捯魟偮洌T外另一位老頭的聲音立馬回應(yīng)。高老怔了怔,恍惚是自己的回聲?!澳阏艺l?”高老側(cè)高了耳朵,聲音緊了起來?!拔揖驼夷恪!遍T外老頭回答得理直氣壯,聲音氣鼓鼓的,像存了一肚子氣。高老走到門前,從貓眼往外瞅,只見一個老頭站在門外,手里抱著一個大紙箱子。開始高老沒看明白,以為敲錯門了,這老頭,他根本不認(rèn)識。可再虛著眼瞅紙箱里的東西,立馬就反應(yīng)過來了,箱里有女兒的幾本舊雜志,頂頭還有兩雙女兒的舊皮鞋,昨天下午他眼瞅著家政服務(wù)員抬出去的,本來他還想翻一翻,沒準(zhǔn)能翻出他的好東西,高老念舊的脾性一直改不了??墒桥畠杭皶r攔住了,向他保證里面只是陳年垃圾??蔀槭裁矗约胰映鲩T的垃圾竟被一個陌生老頭撿回來了……
高老打開門,撞臉就是放在臺階上的那紙箱垃圾,再往上瞅,一個約摸六十來歲的老頭叉著腰桿站在那,一副想吵架的模樣。老頭穿了雙運動鞋,衣服卻搭配了灰色夾克衫,高老實在猜不透來人的身份。
“你是誰?找我什么事?”高老也學(xué)著老頭叉起腰桿,因為站臺階上居高臨下,顯得氣勢更勝一籌。
“你別管我是誰,只說這紙箱是不是你家扔的?”老頭彎腰在紙箱倒騰一陣,翻出一疊泛黃的紙遞給高老。高老狐疑地打開一看,原來是他家常年累月繳電費水費電話費的單子。昨天女兒回家,帶了個家政服務(wù)員打掃別墅,翻找出一大箱不要的陳年舊物,里面就包含這些單子,單子上有高老的門牌號碼??蛇@老頭不是有病吧?翻人家舊單子干嘛?只見老頭仍低頭在紙箱倒騰,高老干脆交抱雙臂等著,看他能耍什么花樣。這回老頭翻出了兩聽生銹的茶罐子,老頭將兩聽茶罐子托在手里,問:“這是你的茶?”
高老乍一看沒想起來,再一看心里跳了一下。高老記憶的褶皺一抖,抖出一個人名:臘哥。臘哥是怒族,老家在云南西南部瀾滄江以西、怒江以東的高山峽谷之間,是蠻荒的大峽谷間走出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非常的不容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當(dāng)時高老時任組織部部長,不過已是卸任的前一年。臘哥因與妻子祖上有些親戚關(guān)系,算是個遠(yuǎn)房表侄。當(dāng)時是干部公示的事情,高老明晰每一位即將擬提名的候選人。臘哥,先后擔(dān)任過縣長助理、人事局副局長、財政局局長、市委副書記、市委副秘書長、市委辦公室主任,經(jīng)層層嚴(yán)格考核把關(guān),這位不到四十歲、可能是當(dāng)?shù)赜惺芬詠碜钅贻p州管干部的年輕人,被擬提名為某市人民政府市長候選人的決定已是板上釘釘?shù)氖铝??;蛟S是太害怕失敗,這個老實的遠(yuǎn)房表侄,仍托了妻子的關(guān)系找上了他。他知道紀(jì)律上應(yīng)該避嫌,可妻子安排的也實在巧妙,恰逢端午節(jié),回不了縣城家的臘哥被妻子請來吃粽子。中國人講究個禮尚往來,晚輩拜訪長輩空著雙手也實在不像樣子。于是就拎了兩罐茶。整個晚上,吃粽子、喝茶、看電視,臘哥顯得彬彬有禮,待人接物大方得體,除了日常閑聊,沒一句涉及干部公示的事,使高老放下心的同時,也對這位年輕后生暗自加了幾分。兩罐茶葉自然就留下了,茶葉是妻子收起來的,心懷坦蕩,自然也沒多想什么。那時,女兒的茶廠已做得初見成效,經(jīng)常給父親帶茶葉回來嘗新鮮,臘哥的茶就漸漸地被忘卻了。前幾年老伴去世,高老偶記起這兩罐茶,想找也找不著了,這畢竟是自己欣賞的一個年輕后生的心意,想想會有些許愧疚。
現(xiàn)在這兩罐失而復(fù)得的茶就托在眼前這個陌生老人手里,高老嘴里應(yīng)著是我的茶,是我的茶,伸手就要去接,哪曉得那老頭手一縮,乜著眼睛問高老:“這茶是別人送的吧?”
“是呀,是人家送的,那又怎么了?”高老這回不樂意了,本來想著碰上個多管閑事的,幫自己找回了茶,還對人家存著滿滿的謝意,哪曉得這人還管天管地了。
“從前當(dāng)官的吧?”
“是又咋了?”高老重叉起手,他不想再客氣了。
“哼,這就對了,原來真是個貪官?!蹦抢项^越發(fā)蹬鼻子上臉起來,他“蹾”一聲將茶墩在臺階上,轉(zhuǎn)身就要走。
“你你,你給我站住……”高老見這怪老頭要走,不干了。這憑哪門子啊?白白被人罵了句貪官。要知道,他高老從政為官三十余載,一直剛正不阿、正直清廉,此生最鄙視的就是貪官,一生人品豈能任人污蔑,何況還是個陌生老頭。
“你真不知道?”哈,也對,知道也不會連錢也扔出去了。怪老頭思忖道。
高老聽怪老頭話里有話,一下反應(yīng)過來。他急急一把抓過茶罐子打開來,茶罐蓋子艱澀,高老用了點兒力“呯”一下打開了,這看一眼就傻了。只見褐紅色的普洱陳茶下面,露出一疊黃紅色的百元大鈔,高老小心翼翼地抽出來掂了掂,又看看泛黃的腰封,這是一萬。紙幣雖已泛黃,幸而處于干燥的儲存環(huán)境,保存得很完好。高老又打開另一罐茶,同樣的,茶葉下也藏有一萬元錢。高老直起身,他覺得有點兒頭暈氣喘,他杵著后腰,眼光遠(yuǎn)遠(yuǎn)地望出去,追上半空那兩只飛鳥,讓它們帶他回到二十年前……他明白了,當(dāng)年臘哥為了任職的事,給他這個組織部長行了個賄,而他在毫不知情之下受了這個賄……天吶,原來,一直以為清正克己的自己,在二十年前就已經(jīng)是個貪官了……高老不能自持,緩緩蹲到地上,眼淚從捂緊的老眼里溢出來。
這下那多管閑事的怪老頭被嚇住了,他搞不懂自己好心為人家送回重金,咋還把人弄哭了呢……
三
高老走下臺階,背著手,先走到“小蝌蚪”形狀的“胖頭”上伸展伸展,又朝蝌蚪尾巴走去。很快,他便看到盡頭處那塊已被老高翻侍平整,細(xì)心插種下各種蔬菜種子的空地了。
哎呀呀呀,老高你究竟是搞球名堂嘛?這地兒是我留著移栽竹子的。你想想,一排翠竹,看著神清氣爽,寓意又好。啊,宋代文學(xué)家蘇軾曰: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令人俗。你這瞎種了啥子嘛?高老叉著腰,高老一生氣就喜歡叉腰,他不滿地瞪著尾隨而來的老高質(zhì)問道。
哈,我種了青菜蘿卜、辣椒蔥蒜,還有您老人家最愛吃的洋芋。老高豁著嘴,顯得嘻皮笑臉。
你,你同我商量了沒有?無組織無紀(jì)律,無上傳下達,你這是瞎搞。高老臉漲得黑紅,他年輕時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威風(fēng)又回來了。高老背著手,在撒滿種籽、插滿蔥頭蒜頭的花臺前踱來踱過,端詳下這個,又端詳下那個,拾起一根小木棍作勢要將這些不合適宜的菜蔬“斬草除根”,終究是下不了手。高老雖然脾性剛烈易激動,卻是個心慈手軟的老頭。他一跺腳,泄氣地將小木棍一扔,苦笑說:“唉,原來我找回個爹?!?/p>
老高也不高興,埋著臉嘀咕:“種花花草草的有什么好,還是種果蔬實在,自己種的不打農(nóng)藥不施化肥,吃著放心……”
高老聽不清,說:“老高有啥子意見直接說,嘀咕個啥?”
“沒啥意見,我,我是說我也服侍了個爹……”老高咧開嘴,狡黠地一笑。
四
客廳里,兩個老人對坐,中間卻是一壺歷經(jīng)二十多年歲月,早已走失了彌久香味的陳年普洱。這是臘哥送的茶,都說普洱熟茶是越陳越香,然而總歸還是有個期限的,十來年的普洱熟茶是歷久彌香的上品,二十年的普洱熟茶很柴,所有的水份與油性、質(zhì)地與品質(zhì)都交稅給了時間。高老將公道杯里的茶水分注到兩只陶杯里,邀請客人喝茶。怪老頭端起來不管不顧,咕嚕咕嚕一口吃盡,完了咂巴咂巴嘴回味。在村子里,大家都吃濃釅的大葉子茶,所謂大葉子茶,就是用長老了的茶葉揉制的茶,那茶長力氣,適合干重體力活的人吃。原以為行賄給領(lǐng)導(dǎo)的好茶一定很好吃,再加上又被百元大鈔濡染了這么多年,怎么著也得吃出點兒黃金的味道吧?但沒有,這老陳茶吃在他嘴巴里,沒有更特別的味道,與吃枯樹葉泡出來的也差不多吧。怪老頭挺失望。
高老看著這明顯走色、已然咖啡色的茶湯感慨不已,他將茶湯含在唇舌間來回滑動,這哪兒是茶??!可他仍將這陳腐味濃郁的茶湯咽了下去。
高老要去還錢。這個錢一定要還,不管臘哥去了哪里。二十年前,臘哥如愿以償當(dāng)上了某市市長,這之后一路官運亨通,一路任到省委常委、常務(wù)副省長的高位上。這些年,高老經(jīng)??吹剿陔娨?、報紙上露臉,人成長成熟了很多,是個名副其實的實干家,為老百姓干了很多實實在在的好事,是位眾口皆碑的好官!其實二十年前,高老沒給任何人走后門,臘哥完全是憑借個人實力坐上市長這把交椅的,別說錢的事他根本就不知道,即便知道,也絕不會為任何人開這個不光彩的口子。算來,臘哥也到了即將卸任的年齡,已經(jīng)二十年沒見了,高老也想見見這位自己一直欣賞的后生。
高老就著陳茶,將這些陳年往事細(xì)細(xì)地說與怪老頭聽。巧得很,老頭也姓高,高老喊他高先生。老頭一聽不干了,說別別別,我從小到老,就從來沒有人喊過我什么先生晚生的,您就喊我老高吧。高老說,好好,老高,這么說不至于不妥吧?我兩老頭兒也算有緣,我特別感謝您為我送回這錢。因為這不是我的錢,我得退回人家。可不知您怎么會去翻垃圾桶?您……也住這兒?高老打量著老高,這個小區(qū)是小城數(shù)一數(shù)二的別墅區(qū),如果不是他有錢的女兒,一生清白兩袖清風(fēng)的高老也不可能住上上千萬的別墅??蠢细叩哪樱呛退粯??翻垃圾桶不過是個人愛好?相當(dāng)于自己品茶的嗜好。
可老高卻咧嘴樂了:“哈,這種有錢人才住得起的別墅,我可沒這福分。我就是個撿垃圾的,我的廢紙板、舊報紙還寄在門衛(wèi)那兒呢,若不是有個門衛(wèi)老鄉(xiāng),我也沒機會進這高檔別墅區(qū)撿垃圾啊,也就沒緣分撿到你的錢了……哎喲!”老高說到這兒,突然掏出老年機掃了一眼,“我還得趕到勞務(wù)市場看看有沒合適的工作呢。就此告辭,就此告辭……”老高急急起身,就往大門走。
高老急了,攆上前說:“你,你不能走?!?/p>
“嚯!這怪了,咋還不能走了呢?”
“你不是找工作嗎?我聘你?!备呃嫌H熱地拍了拍老高的肩膀。
都說無巧不成書,老高和高老不但都姓高,還都屬羊,高老今年七十八歲,老高正好小一輪。高老聘回老高的頭一件事,便是和他合計還錢的事。高老是老領(lǐng)導(dǎo),打聽個事也不難,每年春節(jié)前后,臘哥都會回到這個小城的妹妹家看望老母親,他工作忙,老人家多年來一直由妹妹照顧。老熟人二十年后重逢,已身居要職的臘哥顯得非常高興,近六十的人了,神采奕奕、談笑風(fēng)生。高老給臘哥帶了兩餅珍藏了八年的冰島茶。臘哥說:“老領(lǐng)導(dǎo),應(yīng)該是我給您老人家?guī)ФY物,怎么倒成了您給我……這不是折殺我嗎?”
“你就別和我客氣了,你喝我的,我喝你的,都一樣……這是我姑娘茶廠自己生產(chǎn)的家鄉(xiāng)茶——你在這兒干過四年,這里,也算你的第二故鄉(xiāng)了吧!品這茶,可以緩解思鄉(xiāng)之情?!备呃蠈⒉璋丛诓鑾咨?,手停頓了一會兒:“小臘啊,這些年你憑自己的實力走了這么遠(yuǎn),為人民群眾做了那么多眾口交贊的大事好事,不容易啊。這,才是一位為人民服務(wù)的好官,才是真正的共產(chǎn)黨員……”說到這里,兩人的眼睛都濕潤了。
高老是第二天早上接到臘哥電話的,他發(fā)現(xiàn)了那兩萬塊錢,這讓他萬萬沒有想到。
小臘啊,我想說的是:“這錢確實就是二十年前那錢,這個老高可以作證,而且他就是發(fā)現(xiàn)錢的當(dāng)事人。你要相信,你絕對是憑自己實力一步步扎實地走出來的……顧慮?哈哈哈,這能有什么顧慮,我一個早退十幾年的黃土埋半截的老頭,不愁吃不愁穿的,哪用得著給誰走后門……”
……臘哥哽咽了,沉默半晌。
放下電話,二十年來的愧疚、悔恨、自責(zé)以及對一直敬重的老部長的那一點點“想法”通通煙消云散,淚水再次難以自控地涌出臘哥的眼眶。其實二十年前,臘哥根本就不想送這個“禮”,說白了,這不就是變相賄賂嗎?他臘哥自小從讀書到走上工作崗位,憑的都是勤奮刻苦、腳踏實地的真本事,從未行過類似旁門左道的勾當(dāng),只是,他不為自己著想,卻要為全村人著想。他是他們村唯一的大學(xué)生,當(dāng)初為了供他上大學(xué),父老鄉(xiāng)親們你家十元、他家二十元的給臘哥湊路費和學(xué)費,好不容易畢業(yè)了,不負(fù)眾望考取了公務(wù)員,一步步艱難地走到了今天,鄉(xiāng)親們期望他能當(dāng)一個“說話管用”的官,替他們修一條能夠通向鄉(xiāng)政府、通向鎮(zhèn)子以及縣城的公路。身上擔(dān)負(fù)的是全村人的希望與懇切,他不敢辜負(fù)。事實證明,他的確沒有辜負(fù)那份殷殷期望,身為一市之長的他,在崗位做實事,兢兢業(yè)業(yè)為父老鄉(xiāng)親做了無數(shù)有益的貢獻,不愧“父母官”的稱謂。那條幾百年來,唯一從蠻荒深山老林修筑成功的怒村公路,也平坦也鋪展開來,通向更加寬廣的花花世界……放下電話,臘哥心頭翻滾著那句熱辣剛正的聲音:我們都是共產(chǎn)黨員,都是能堅守黨性原則的真正的黨員……淚水再一次涌出臘哥的眼眶……
五
老高種的蔬菜很快就發(fā)芽抽枝,歡歡喜喜地長起來了。沒兩個月,高老和老高就都吃上了自家花臺上的青白小菜,五六月份開始,五葉瓜、豆角、西紅柿也陸續(xù)登上了高老的餐桌。高老吃飯時是不焚香的,他只在喝茶時焚香。高老吃飯就是名副其實的“吃飯”,他特喜吃辣能吃辣,云南人大都喜吃辣能吃辣,吃飯是臺歡喜事,無辣就不歡了。所以高老每回吃飯都能吃得滿頭大汗噓聲不止,像從桑拿房里桑了個拿,完全不像近八十的老人。高老還特喜吃糖,無糖也歡喜不起來,但他吃糖已到了限制級別,每餐飯前在肚子上打針便是條警戒線,礙于老高的情面,也為了維護高老自己的臉面,高老收斂起了針尖對麥芒的抵抗,從正面戰(zhàn)爭轉(zhuǎn)入敵后戰(zhàn)爭。只要有老高在跟前,高老就能做到不提糖不吃糖,至于想不想糖,這是高老自己的自由了。這以后,高老似乎戒斷了對糖的依賴。可是不幾天,老高居然從高老枕頭下抓出了一大把糖紙,花花綠綠的。
那晚老高連菜帶飯就做了兩個:一個黃金飯,一個翡翠湯。其實黃金飯就是苦蕎疙瘩,翡翠湯就是青菜湯。飯桌上還放了那本關(guān)于高老一日三餐飲食搭配、每天血壓血糖監(jiān)測時段,以及什么食物可以多吃、什么絕不能吃、什么能夠適當(dāng)嘗一點,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不能做等等全方位無死角內(nèi)容的“安全健康手冊”。這本“安全健康手冊”,是高老的董事長女兒專門為高老印制的,目的是方便老高學(xué)習(xí),詳盡掌握高老的身體狀況,以便更好地照顧高老。
老高只將那本厚實的手冊往飯桌上一放,高老眼皮就耷拉下去了,他小心地搬開椅子,輕輕坐上去,似乎生怕發(fā)出一丁點兒的聲響。高老像小孩子一樣,乖乖地端起飯碗吃飯,他的頭埋到飯碗里,咀嚼和吞咽的聲音都像被消聲器消了音。很快,高老就被蕎疙瘩噎到了,抻長了脖子“咯,咯,咯……”地打嗝,邊捂著嘴,還邊拿眼角余光看老高。老高原本穿上一層鎧甲的心嘩啦啦一下子就土崩瓦解了一半,老高用筷頭敲著碗邊,又敲敲湯盆,揄揶地說:“黃金飯翡翠湯好吃吧老哥?這個好啊,原生態(tài)全營養(yǎng),降糖降脂又降壓,常吃長命百歲??!”
打趣歸打趣,說話間已將一杯茶喂到高老嘴邊,高老不及接過,就著老高的手便一飲而盡,這才打出一聲響亮的嗝,長舒出一口氣。
“再不敢了,我爹。”高老朝老高拱拱手,老臉上老老實實地寫著個大寫的“服”。
老高狡黠地一笑,終于冰凍三尺的臭臉解凍開來,咧著黑洞洞的破牙,開心地笑了。
老高在福祿村有一個病老伴兒,還有一個只吃不吐貔貅一樣的兒子高小寶。這個高小寶是老高四十幾歲才好不容易得著的兒子,世間的事都是這樣,過界便會導(dǎo)致失衡,所以老高寵兒子高小寶過了界導(dǎo)致彼此關(guān)系顛倒也是正?!,F(xiàn)在老高是兒子,高小寶是爹。
高小寶二十四歲了,既沒上學(xué)也沒上班,每天的事情就是打游戲玩抖音,要不就是閑游爛逛。月底等著朝老高手上拿錢,再開始新一輪的打游戲玩抖音和閑游爛逛。每個月,老高都有兩天假回家,看看老伴,給她開點藥,順便放下生活費。 高老每個月給老高八千,老高留下四千,剩余的四千一分不少都給老伴送回去,轉(zhuǎn)個手至少三千塊就進了高小寶的褲兜。老伴慣兒子,老高心知肚明,其實他何嘗不是。
老高坐7路公交回村。進了村口,看到幾個八九十歲的老人在大青樹下納涼嘮嗑。他們每一個都比老高長個十幾二十歲,是明正言順的老人。在老高心里,這些老人才有資格休息,他老高,在城里人的眼里已經(jīng)是老人了,實際上還老得不夠格。村里像他這個年紀(jì)的,全都不敢休息,都努力在眾多年輕人的戰(zhàn)場擠進一只腳,在眾多伸長的臂膀間,怯怯地舉起一只碗。老高還未進門,就聽見老伴氣力不足的咳嗽聲,老伴有哮喘病多年,這些年來,不但求醫(yī)問藥沒多大療效,反而一樣樣的并發(fā)癥都開始蹬鼻子上臉,像不知害臊的逃票者搭上了順風(fēng)車一樣。冠心病、高血壓、糖尿病都死死黏上了老伴,使她單薄的身體不堪重負(fù)。老高進得院門,透過防蚊簾看到老伴,她瘦小的身子偎依著沙發(fā)扶手,花白的頭失去支撐般向下佝僂著, 她顯得精疲力竭。老高掀開簾子走了進去,將買給老伴的藥放桌上。老伴見老高回來了,眼神一慌,急著要起來給老高做飯。以往老高總是六點左右進家門,老伴有準(zhǔn)備,早將晚飯做好了。老高只消換個拖鞋擦把臉,就能上桌吃飯了??山裢砝习檫@個點兒了都沒做晚飯,這就有些蹊蹺了。
“咋了?哪里不舒服?”別看老高老糙漢子一個,關(guān)心起老婆來仍是輕言細(xì)語的,像是熱戀中的小青年。
“沒啥子沒啥子,我這就去做飯?!崩习橄霃纳嘲l(fā)上起身,但剛站穩(wěn)便一個趔趄,老高忙上前扶住她。老伴像孕婦一樣地扶著后腰,緊咬著牙關(guān),冷汗仍一層層沁出了額角。
老高越看越不對勁,不顧老伴緊扯的衣角,硬是掀開她的后腰,才看一眼,心就疼了,只見老伴后腰皮膚青一塊紫一塊。
“唉喲喲喲,這是咋整的呀?”老高從冰箱冷凍層取了兩個冰袋,給老伴敷上,這些冰袋是兒子網(wǎng)購海鮮商家為保鮮隨寄的。海鮮被兒子吃了,冰袋老高舍不得扔,就放到了冰箱冷凍層,想著沒準(zhǔn)什么時候就用上了。呸呸呸,這想的啥,晦氣呢!
“沒啥子,就是不小心撞了一下。”老伴若無其事地說,眼神卻閃爍了一下。
“怎么那么不小心啊?哪天的事?。俊崩细吣帽氖忠呀?jīng)凍僵了,他去衛(wèi)生間找了塊毛巾包著冰袋繼續(xù)給老伴敷。
“有兩天了,我去衣柜找件外衣,突然頭暈沒站穩(wěn),就撞在衣柜上了……”
“那你好好歇會兒,我去做飯,小寶呢?”老高問完兒子就覺得多余,這個家對于兒子就是旅店,通常老高回來十次最多能遇上他兩次。
老高給老伴續(xù)上開水,拿了藥,看著老伴吃了藥又扶她進臥房休息。老高進廚房披掛上陣,叮叮咚咚三兩下,菜香就從廚房里飄出來了。老高自小做飯就有天賦,人又勤快又體貼,當(dāng)初老伴就是這樣愛上他的,這風(fēng)風(fēng)雨雨幾十年了,他愣是沒變,這在當(dāng)今瞬息萬變的時代是多么難得。
“磨磨蹭蹭的,這都幾點了,飯還沒做好?”老高關(guān)了火,才看到兒子趿著拖鞋進了廚房,他的神態(tài)懶洋洋,染成枯草色的頭發(fā)下是一張厭世臉??吹嚼细?,小高愣了一下,可能他沒想到是父親在做飯。不過那種愣神只是一瞬間,平時他跟老高正面交流的時候很少。高小寶瞥了一眼老高做的菜,毫不掩飾地皺著眉,轉(zhuǎn)身出去時老高還是聽見了他的嘀咕:“就吃這個,我家這伙食都快趕上豬食了……”
“你嘀咕啥子?”老高腦袋嗡的一下,這小死丫子也太不像話了吧,能說出這種話來。小寶沒接他的話,而是故意將鞋趿拉得更響。做絲瓜湯時,老高就聽到老伴和兒子的爭執(zhí)聲,好像是為錢的問題,老伴聲音壓得很低 ,兒子大一句小一句。老高無心做飯了,他解了圍裙,趕到外面看,剛才兒子抱怨的話老伴早聽見了,她根本就睡不著,生怕兩父子吵起來,就起來看。才走到客廳就和兒子遇上了,兒子和她要兩百塊錢,說要上街吃個飯。老伴壓低聲音說,每月四千的生活費被你拿走三千,前兩天又說交電話費要去兩百,這個月就只剩下八百塊錢……我周旋著計劃著,盡量讓伙食辦好點……你還不滿意……都這樣了,我還從哪里給你錢……
老高沒關(guān)火,電磁爐和抽油煙機的聲音持續(xù)不斷地響著,老伴和兒子都不知道老高站在了兩人身后。
“沒錢,沒錢干嘛還要生下我?你媽的……讓我在這世上吃苦受累,讓人看不起……”兒子越說越氣憤,上前一掌就推向老伴的心窩,老伴本來就虛弱,被兒子一推,站不穩(wěn),“噗嗒”一下就跌坐在地上。老高目睹眼前這一幕,再也忍無可忍,以往對兒子的隱忍甚至于卑躬屈膝的態(tài)度一掃而空,他像頭蠻牛一樣不管不顧地撞向兒子,兒子沒防備被撞了個狗吃屎??蛷d本來就沒多大,這一折騰,家什用品都被撒了一地,高小寶撫著摔疼的屁股,叫嚷著:“你這死老倌兒,發(fā)瘋了吧?”老高說:“你老子我就是發(fā)瘋了,還后悔瘋遲了呢。你老實說,你媽后背上的傷是不是你弄的?”
“我又不是故意的,只輕輕推了她一下,哪曉得她那么不經(jīng)推……”兒子雖是抱怨,畢竟理虧,語氣里難掩怯意。
“你這逆子,看我今天不滅了你……”滅了你這話也是跟兒子學(xué)的,兒子說這是網(wǎng)絡(luò)語,流行得很。老高罵著就騎到了兒子身上,劈頭劈臉就給了這不孝子幾巴掌。老伴急喊著別打了,顫顫巍巍要過來拉。
老高怒吼著:“你別管,今天我就是要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忤逆子,這樣下去該騎到他老子頭上拉屎了?!?/p>
“打啊,哈哈哈……你最好把我打死了,反正你打不死我,我也要被追債的給打死……”兒子心一橫、臉一腆,一副沒臉沒皮的樣子。
老高看著兒子腫起來的臉,握緊的那一拳終于沒力氣揍下去了。“你究竟欠別人多少錢?”
“不……不多……”
“究竟多少?”
“十……十萬?!备咝毣沓鋈チ?,橫豎是個死。
“你……唉,咋欠下這許多?。俊?/p>
“我賭,賭錢,欠了人家高利貸,月底還不出,只能用命還……”老高愁苦著老臉,從兒子身上下來,失神地癱坐在地上。
六
老高沒多住一晚,第二天就急急趕回頤園別墅區(qū),晚上兩老頭一起看網(wǎng)絡(luò)電視,看的是《陀槍師姐》。兩人都喜歡看老港片,多次交流過,一致認(rèn)為老港片里塑造的人物形象率真、真實,還有那些軟綿綿加綴在語句后面的“嘛”“呀”“嚯”“啦”語氣詞嗲嗲的,很好聽。那晚看的是程峰父母邀請兒子和女朋友上家里來吃飯那橋段,兩老白白忙活了一整天,又是一大桌菜、又是雪蛤膏,哪想未來兒媳減肥,既不吃肉,又說有約會趕不上吃雪蛤膏,兩老表示理解,客客氣氣送走了兒子兩人。關(guān)上門,兩老看著滿桌的美食禁不住地失落,這時,調(diào)皮的導(dǎo)演讓滿頭雪發(fā)的程峰老父親大爆金句:想不到我老程交友廣闊,舊識滿天下,就是和兒子不熟……高老一聽這特別逗的臺詞,一下子樂了,老高開始也跟著笑,笑著笑著笑容就僵在了臉上。高老見老高不笑了,就關(guān)了電視,高老說:“老高啊,我見你從回來以后就心事重重,是不是遇到什么難題了?”
老高低頭沉默不語,半晌,終于抬起頭對高老說:“高老,我想要回放在你那里的存折。”老高說的存折,是他每月從高老開的八千工資里省下來的四千塊,來了半年多,加上重禮節(jié)的高老逢年過節(jié)給的紅包,攏共有三萬多。
“是出什么事了嗎?怎么會突然……”高老想起來,老高存下的這筆錢,是他和老伴的養(yǎng)老錢。老高家里的情況高老知道,老婆只剩半條命,兒子又不成器,只能自己留后路。老高過來沒兩天,就下定決心斷煙,他要讓自己身體好好的,多在高老這兒干幾年。在他眼里,高老就是尊活菩薩,不但對他好,給他開高工資,還和他脾性相投,是難得尋著的東家。怕自己約束能力差,老高就將存折放在高老那里,除了月底支幾百給老婆買藥,其他的堅決不動。果真,這個辦法很有效,老高的煙真的戒斷了。
“唉……我那不成器的兒子,我真無臉說啊?!崩细呖菔莸氖忠话盐孀∧槪请p蒼老的手皮包骨、青筋如草根虬結(jié)。高老“呼啦”一下跳了起來,把老高嚇了一跳:“不行,你這是拿自己的棺材本打水漂啊,以后你和老伴可怎么辦呀?”
“高老,您就別管了……我那死丫子兒子借的可是高利貸,要是這兩天還不上,他可能真會被人打死……怪只怪我兒不爭氣啊……”高老凝視著老高那張凄苦的臉,悠悠嘆了口氣,只說出一句“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高老沒把存折還給老高,而是要陪老高回一趟福祿村,高老讓老高放心,他會給老高處理好這件事情。高老和老高乘坐公交車,順著二號公路去往福祿村,公交車走走停停,一路向東,大約走出七八站的樣子,一片突兀出現(xiàn)的“城中村”呈現(xiàn)在眼前。兩人下了車,高老跟著老高往村頭一條小路走,村里的建筑都是鄉(xiāng)下常見的磚瓦房,大多破舊,房前屋后隨意堆放著垃圾,角落積水的地方長滿雜草,院里拉著的長繩掛滿五顏六色的衣服。高老當(dāng)過領(lǐng)導(dǎo),他知道,“城市里的村莊”的特殊所在,使這里的土地開發(fā)支離破碎,原有的道路和水系被打亂,違章搭建嚴(yán)重,環(huán)境衛(wèi)生惡化,社會治安形勢嚴(yán)峻……在景觀或社區(qū)精神文明建設(shè)方面,都與市區(qū)形成強烈的對比和反差,成為城市創(chuàng)衛(wèi)的“老大難”問題。原來自己老哥就是住在這樣一個生態(tài)環(huán)境惡劣的村子里面,從自己有限的認(rèn)知里,他知道這樣的環(huán)境,多出人才與蠢貨。所以高小寶那個樣子,也不足為怪,但為了老高,高老還是決定試一試。
“我可以幫你,但你必須照我說的去做?!备呃弦豢匆姼咝?,開門見山就給高小寶扔出這句話。高小寶是什么人,察顏觀色見風(fēng)使舵第一人,他一見“高原一品”茶葉有限公司董事長的父親,比見了自己老祖宗還要親熱十倍,聽見高老能救自己,別說聽他的了,就是讓他下跪磕頭也愿意。
高小寶又是讓座又是端茶倒水,臉上差不多能擠出一朵花來。高老掏出一張銀行卡,說:“卡里有十萬塊錢,你先拿去還債……”高小寶一見那張卡,眼睛都直了,伸出手就要接。高老躲過,望著高小寶的眼神兒很嚴(yán)厲:“你先聽我把話說完,再決定要不要這卡。”
高小寶瞪著一雙流光溢彩的眼睛,搗蒜泥似地點頭。高老說:“這十萬塊錢是我借你的,這事了結(jié)以后,你得去我女兒茶廠干活?!?/p>
“當(dāng)然好當(dāng)然好,我正愁找不到工作呢?!备咝氭移ばδ?,他說的是實情,論學(xué)歷,才是個高中,論本事,又身無長處,這工作就弄得高不成低不就。所以他寧愿閑著成人人鄙視的“啃老族”,也不愿去端盤子、拌沙灰。能去高原一品這么高端的茶廠上班,對于他這樣一個過街老鼠般的小混混來說,簡直就是飛來的福份。
“嘿,你還先別忙著表態(tài),先聽我說完。我已經(jīng)跟我女兒打好招呼了,你先從最初制的工作做起,主要有茶葉的采摘啊、攤晾啊、殺青曬干啊之類的工作。另外,如果工廠的工人季節(jié)性短缺(農(nóng)忙時有的附近農(nóng)民會回家?guī)兔Υ悍N秋收),那你還得參與衛(wèi)生和整理工作,比如打掃曬棚啊,清洗鍋爐啊……”
高小寶露出些許失望的表情,但口里仍一迭連聲地說:“去去去,苦累我都不怕?!?/p>
高老“喔喔”著點頭:“那好那好。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的月工資和其他工人是一樣的,每月五千包吃住。唯一不一樣的是,你領(lǐng)到手的只有最低保障一千。財務(wù)扣下的那四千會定時打到我的賬戶上,也就是說,從你開始上班的那天開始,你就在還債給我了,這樣算下來,只要兩年多時間,你就可以還清我的錢,這也是我敢將錢借你的原因。當(dāng)然,之后,你仍可以留在茶廠干活,賺的就都是你自己的錢了?!?/p>
高小寶愣怔了半晌,仍咬著牙說:“好,我沒意見。”
兩個老人從老高家里出來,抬頭看蔚藍的天空,都不約而同地舒了口氣。能為老高解決一件老大難問題,高老是真的欣慰。老高的氣卻舒不到底,他有隱憂,他知道自己兒子是什么樣的,他害怕一不留神就辜負(fù)了高老。
往回走時,高老看到一個破舊的院落里,堆了一座規(guī)模不小的“垃圾山”,一個七八歲左右的小男孩正在旁邊忙活。只見他熟練地將“垃圾”分類:紙板理成一堆、易拉罐理成一堆、鐵皮水管頭鐵釘銅鎖又理成一堆。此時他正將易拉罐一個個踩扁,扔到另一邊。高老停下來看,他也抬起黑豆一樣的眼睛看高老,他孩童的好奇只是一瞬間,眨眼他又顯出成人的老練來。他抬手擦擦汗,收回目光繼續(xù)將注意力放回工作上。高老注意到他戴了一雙成人的棉紡手套,至少有半截指頭都是空的。
“孩子,你幾歲了?怎么不去上學(xué)?”高老蹲下身,親切地笑問小男孩。
小男孩沒說話,只是繼續(xù)低頭干活。
老高將高老拉到一邊,輕聲對他說:“像蠻豆這種情況的,在福祿村太多了。主要是城中村孩子上學(xué)太難,城東和城西小學(xué),不但距離太遠(yuǎn),正規(guī)學(xué)校也不收這些轄區(qū)外的孩子啊……”
“那這村里就沒有自己的小學(xué)?”
“有倒是有一所,民辦的,校長是本村的一位退休老教師。先前請過兩位老師,都嫌工資太低先后辭職了?,F(xiàn)在只有校長還堅守著,親自教學(xué),全校一個班總共五六個孩子……半死不活地維持著……”
高老臉色凝重,沉默半響后,對老高說:“走,我們?nèi)W(xué)??纯?,會會這位老校長?!?/p>
七
時間過得很快。
轉(zhuǎn)眼已到春節(jié)前夕,算起來兒子高小寶已在高老女兒的茶廠上班七個月了,老高悄悄打聽過,兒子表現(xiàn)還不錯,學(xué)東西上手挺快、人也勤快了很多。想到每個月轉(zhuǎn)入高老戶頭的錢,老高的心理負(fù)擔(dān)也一點點地減輕。別看高老長自己一輪,已經(jīng)是快八十的老人,這個氣度、這個運籌帷幄,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高老是位有智慧的高人,也是自己生命中的貴人。
看起來事情都朝著好的方向走,就像一點點亮堂起來的天色。老高現(xiàn)在覺得自己沒有六十幾,而是正值中年得志的壯年,精神愉悅、渾身充滿了力氣。一切都剛剛開始,一切都擁有希望。每個早晨醒來,他都會側(cè)著耳朵聽一聽院落里麻雀飛過時扇翅的聲音和啾啾啾地鳴叫。然后起床灑掃庭除,到小院活動腿腳,給他和高老的“小菜園”捉蟲澆水,看著那些勃勃生機的油綠植物,老高總會感概萬千。然而,人是算不過天的,你永遠(yuǎn)不知道下一刻你會平步青云還是墮入深淵……老伴突然就走了,沒和他打一聲招呼。接到隔壁嬸子的電話時,老高正在商貿(mào)區(qū)置辦年貨。置辦高老的,也置辦自己的。大年三十,高老女兒會趕回家陪高老吃年夜飯,老高和兒子都得了假,一家子可以過個團圓夜。然而老伴就這樣走了,沒在一家人開始過得順心后一起過個年,她似乎看到兒子終于懂事了,也就能放心地撒手人寰了……
處理完老伴喪事沒一個月,更讓老高驚愕的事情發(fā)生了,兒子高小寶失蹤了。頭一天,高小寶剛剛領(lǐng)到那一千元“最低生活保障金”,第二天人就不見了。茶廠人事部的查看了他的個人物品,發(fā)現(xiàn)和他的人一樣消失得干干凈凈。老高回去了一趟,家里沒有高小寶,他只帶走了最喜歡的那個足球。這讓他記起來,兒子上中學(xué)時球就踢得非常好,高中時還是校隊的前鋒。這么多年了,每當(dāng)兒子遭受挫折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看到他跑出去踢一場球賽??墒?,兒子是什么時候變成后來這個樣子的呢?他怎么會去賭錢?走上借高利貸的不歸路呢?他的斗智和拼博精神是到哪里去了呢?在這個過程中,他老高是否盡到了自己應(yīng)盡的責(zé)任……老高想得老淚縱橫。
老高將兩層半小別墅里里外外都擦洗了一遍,他跪在地上,顯得異常虔誠,他拿抹布擦地,每個角落都不放過;他用撣塵小心拭去高高低低柜臺上的浮塵,又用茶具專用軟布輕輕擦凈茶盤,用茶湯洗茶寵。今天是初一,他凈手,從香盒摳出一片指甲大小的龍涎香,放進純銅的香爐,點火,不一會兒,藍色的云煙從鉻花寶蓋升騰,集結(jié)半空、裊裊不散,頗有禪意,一呼一吸間,先是濃郁的琥珀甜香深入肺腑,高貴與莊重同時降臨,緊接著果香木香四溢,沁入脾胃,令人垂涎欲滴,當(dāng)忘形之時,吸納之間又像進入了一個百花園中……
這種感受與之前的每一次都一樣,老高要最后再感受一次。以后再去別處打工,或是回到福祿村,他是再也不可能再有這種奢侈的享受了。在這里的一切都是廟堂之高,他注定只能仰望。
剛泡好碧螺春,高老就睡午覺起來了。高老將四周環(huán)顧了一圈,沒說話,只是靜靜地坐下來喝茶。茶過三旬,高老倚在沙發(fā)上打起了盹。老高等了一會兒,見高老似乎又有睡“回籠覺”的架勢,便輕輕咳嗽了一聲。高老睜開眼睛,明鏡似地看著老高:“說吧,你有什么話?”
“高老,我……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和您說……”老高囁喏著。
“是你兒子的事吧?”
“是的,我……我那逆子,他是狗改不了吃屎,您好心幫他他卻跑了,唉……這才還您三萬不到呢……這這,這可怎么辦……”
“你什么打算?”
“我……我是沒臉再留在您這兒了。我去打工,打幾份工,去干苦力,爭取早日還清您的錢?!崩细咂嗫嗟哪樕仙v起一線希望。
“打幾份工?干苦力?接近七十的老頭了,誰要你啊……”
“這……”老高徹底沒話了,剛升騰起的那線希冀,像龍涎香煙霧一樣轉(zhuǎn)眼消失不見了。老高的心墜到了冰點。
“我說,這些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
“啊?”老高沒明白。
“我是說,你兒子是你兒子,你是你?!?/p>
“古往今來,不都是父債子還,反過來不也一樣?”
“唉,你這老倌兒,別和我玩這些文字游戲了。你就踏踏實實留在這里陪我。不對,我們兩個老頭啊,就是相互做個伴?!?/p>
……
“對了,都三點半了,我倆早點兒吃晚飯,完了去一趟子河茶街?!?/p>
“又看上哪把壺了?”老高用袖口擦擦眼睛。
“沒有。自從去福祿村回來后,我就夜夜尋思:我這品茶焚龍涎香,是折福折壽啊……今后我就讓我女兒,把孝敬我的買這奢侈品的錢,都捐到我們給福祿村小學(xué)請老師的公益項目中來?!备呃蠑D擠眼睛,老臉上露出頑童的笑容。
“那您以后喝茶焚什么?”
“哈,看我,這不正說去子河茶街嗎?我啊,發(fā)現(xiàn)他們那里出售檀香,百來塊一大捆……”高老莫名興奮起來,像撿著了一個大便宜。
“那能行?”老高不由自主地將右手小拇指湊近鼻孔,半個小時以前,那片指甲與那種被稱為“海上浮金”的珍貴香料有過親密接觸。此時,那似蘭似桂似百花、如果如木如山林的氣息,像一條延展而開闊的大河,氣勢奔騰地在老高眼前流淌著……
他不知道還能再用什么詞語表達自己的情感,只是又重復(fù)了一遍:“那能行?”
“哈哈哈,行啊。一大捆,能焚好長時間?!备呃项I(lǐng)先出了門,頭也不回地說。
編輯手記:
兩個姓高的老頭,因為高老兩罐被扔出去的茶葉相識。高老比老高大一輪,做官、住別墅的高老聘用了生活在社會底層的老高。兩個生活方式、境遇完全不一樣的老人卻能脾氣相投,相互陪伴是小說設(shè)置的理想生活。小說里,用兩罐被扔出去的茶葉就從側(cè)面塑造了兩老頭的性格,一個是清廉正氣的干部,一個是不貪小便宜的老實人,兩個老頭,一個上層,一個底層,卻都有自己的困苦和無奈,高老女兒事業(yè)成功,能讓他住別墅有錢花卻得不到女兒的陪伴,孤獨寂寞。老高有個病榻在臥的妻子,不成器的兒子,使他在該頤養(yǎng)天年的時候仍得工作掙錢。這兩老在相互做伴的過程中各取所需也不失為小說能尋找到的最好結(jié)局,兩老頭的相遇,使得涼薄的人世終歸被善良所溫暖,也道出人間幽微而復(fù)雜的真實。馬碧靜的敘事看似散淡,卻在輕柔淡然的文字里指向她的表達:關(guān)注現(xiàn)實主義的生活百態(tài)卻又理想主義的生活夢想高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