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成仁,男,云南省大理州永平縣人。業(yè)余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于《天涯》《清明》《邊疆文學》《芒種》《散文百家》《思維與智慧》《云南日報》《大理文化》等刊物。現(xiàn)供職于永平縣文聯(lián)。
一
黑水河,從木蓮花山上流淌下來,順著黑水河谷,向瀾滄江流去。
黑水河,從時間深處流淌過來,沿著時間之谷,向時間深處流去。
1977年,黑水河一往如常,在黑水河谷里流淌。那一年,我生命的小水滴從無名處聚結(jié),滴落進1977年的黑水河,也滴落進黑水河的1977年。這些年來,黑水河的浪濤包裹著我這小水滴悠悠向前流,中途它塞給了我一些歡喜感傷,添給了我一些風霜皺褶,我們?nèi)跒榱艘惑w。我一直在想,跟黑水河的相遇,以及后來又走出黑水河谷,都是在履行一個契約,命中注定的,不可破解的。
緊接著,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自大和狂妄。
顯然,從地理學的角度來講,說黑水河一如往常流淌并不準確,這像是用描述一個小石子的詞語來描述一座巍峨的高山,用一張照片來代表一個人的一生一樣褊狹,我忽略了黑水河的年紀,忽略了黑水河存在的久度和厚度,忽略了它在漫長的歲月里歷經(jīng)的種種。我更是主觀地把自己的一生看得過長,過于重要。我把自己跟黑水河放在一起說,這對黑水河是極不尊重的,雖然黑水河肯定也不在意——它有時間那么長,有時間那么厚,它歷經(jīng)了無可想象的滄海桑田,恐怕不會在乎我這微不足道的荒謬念頭和荒唐之舉吧。這是其一。
其二,某一場合里,兩個事物相互靠近、接近,是為相遇?!跋嘤觥备m用于兩個相向而行的事物。我與黑水河,最多只能算是順向而行,只是在某一節(jié)點上,我與黑水河有了一個交匯(偶然的,并且是十分短暫的)。我只是時間之舟上一名微不足道的乘客,在時間之舟上搭乘了極其短暫的一程后,就半途下舟了。黑水河則不然,它與時間同向而行的時間極為悠長,它們的年歲差不多。我自以為漫長的一生,所利用、占有(又一次自大了)的時間,對于黑水河來說,短暫得幾乎不存在。在我與黑水河同行的這段時間里,有的只是黑水河給我的實沉沉的記憶,在黑水河那邊,我卻沒能留下哪怕一絲漣漪。
我與黑水河在形質(zhì)上有著天壤之隔,呈現(xiàn)方式上有著云泥之別,在時間河流中留存的長短上也有著無法想象的差距。我和黑水河存在的狀況非常不對等。
但還是忍不住想把與黑水河同行期間發(fā)生的一些事記下來,特別是一些與父親有關(guān)的事。
我想記下父親和我在與黑水河同行(這里之前確實是想用“相遇”的。以為“相遇”更具偶然性?!巴小贝_實是弱化了父親和我所經(jīng)歷的渺小的甚至可以忽略的事,與黑水河的宏大、厚重、恒久的流淌之間的不對等)的這一小段時間里,它流進我的眼睛、耳朵、身體時的形式和樣貌,畢竟,雖然已離開它多年,它的浪濤在我身體某處激起的綿綿不絕的轟響卻清晰無比(黑水河不知流淌了多少年了。我來到黑水河邊后,對黑水河在我的世界里逐漸清晰起來并占據(jù)我的生命這件事是后知后覺的,黑水河仿佛是在我識物的瞬間流進我的生命,又像本來就流淌在我的生命里。當我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我的世界里已流淌著這樣的一條河了。那段時間,我總是被黑水河散發(fā)出來的一種無名力量所吸引,一次又一次地央求父親帶我到黑水河邊,然而父親并非時時空閑,很難得去。偶有機會去,我就盡情地在黑水河水里游泳,捉魚,摸螃蟹,撿彩色的石頭。我接觸它、撫摸它、感受它,直到父親將我送出黑水河谷)。
也曾想過,我記述黑水河以及父親的文字,在時間的磅秤上根本無任何分量可言,可能比河面上飄過的一朵蘆葦花還要輕,比河岸邊掠過的一縷微風還要可有可無。我記述的黑水河,只是父親和我在黑水河邊生活的那一小段時間里的黑水河,我記述的父親,也只是我跟黑水河產(chǎn)生交集的二三十載里的父親。而黑水河的年紀大到不可想象,它早已看慣滄海桑田和世事無常,或許并未留意到和它同行了一小段路的我們。在我記述與黑水河有關(guān)的事,用文章來安放父親在黑水河邊的掙扎和無奈時,黑水河或許并不知道我在做這件事,即便知道,我想它也是并不在意的,就像它根本不會留意到自己無盡的流淌中增加或減少了幾滴水,不在意河岸邊生長出來又枯萎了幾株小草,不在意河谷里誕生又終老了幾只水鳥一樣。黑水河花數(shù)億年甚至數(shù)十億年,用一滴滴水匯成的水流,硬生生地在木蓮花山東麓沖刷出一個黑水河谷,然后跟瀾滄江匯合,在大地上刻下這最深沉的文字,構(gòu)建了“黑水河”這鴻篇巨制,這是不可想象的壯舉,然而對于黑水河來說,這樣的壯舉恐怕也是舉重若輕和輕描淡寫的。父親和我在黑水河邊生活的這段時間,黑水河安之若素,進行著它一如既往的流淌,它在潛心創(chuàng)作,并不因我這小水滴的滴落,就變成另外一條河,黑水河依然是黑水河,它仍然獨立地存在于我的文字之外,我蒼白的文字無法描述清楚黑水河的全貌,也無法完全透徹、準確地闡釋黑水河的全部內(nèi)涵。于黑水河來說,父親和我在它身邊生活的這小段時間,只是一張薄薄的時間切片,只是一瞬間,是可以忽略掉的一部分(比較時間的長短得出的結(jié)果常常讓我產(chǎn)生無力感,結(jié)果里的兩個數(shù)值差距太大。這個差距要么在我面前樹起一堵高入云天的墻,要么掘出一道不可測量的深淵,讓人興不起跨越的念頭。更令人感到恐慌的,是這結(jié)果讓我對時間產(chǎn)生了懷疑,懷疑它根本就是一種無法丈量的存在,甚至是一種無法揣測的虛無)。
只是,我和所有人一樣,一直在拿這種存在(曾被我懷疑成虛無的存在)來安置各自的所見所聞和所思所念。無一例外地,人們在安置各自的所見所聞和所思所念時,必先扯一塊時間和空間織成的布景(除了做夢時的天馬行空之外。這個布景似乎是由時間的無數(shù)個瞬間以某一條線為軸心連在一起,再加上上下左右的空間感合并而形成),貼在所見所聞的背后(這種行為大多都是下意識或無意識的,這個布景就是一個無跡可循又無處不在的時空坐標),我們的所見所聞才會產(chǎn)生一種明確的上下、左右、前后的實體感和不斷向前推進的流動感,這種實體感是浮在前面的空間感,藏在后面卻仍能被我們察覺到的,還有一種流動的存在,我以為那就是看不見的時間。無論是在我主觀地關(guān)照萬事萬物,還是萬事萬物主動標榜自己的存在時,都需要這樣一塊巨大的、無處不在的時空布景。在這塊布景的映襯下,萬事萬物才能被穩(wěn)妥地安置在某一時、某一處。在我開始對某一個事物進行敘寫,或者我開始回憶、想象、思索的時候,我會下意識地把關(guān)于時間和空間的詞放在前邊,給即將出場的事物一個坐標。這所謂的下意識,或者無意識,應(yīng)該是源于萬事萬物對時間和空間的絕對依賴性所產(chǎn)生的,離了時間和空間這兩個界定,我就不知道從哪里(空間的位置)、什么時候(時間的位置)開始回憶、想象、思索(這種情況在新聞文本里最常見。又如本文開頭,我用了“1977年”這個刻度。世紀、年、月、日、時、分、秒等等,是人給時間刻上的刻度,有了這些刻度,時間這股無限的流體才有了可觀可想的河岸,這條無限的直線才有了具體的長度,可以用來丈量和被丈量,使用起來非常方便)。
比如,我開始想象、回憶或者描述黑水河的時候,黑水河的樣貌總是在某個時間點上,與山脈溝壑構(gòu)成的空間一起,結(jié)合成某種固定的形態(tài),從我腦門前一大片并不存在的空處冒出來。這時候,黑水河谷就是一個巨大的陷阱,我沒有防備,就朝黑水河谷跌落進去(順從于一種對過去熟悉而現(xiàn)在遠離了的故土的趨向)。我的跌落是不受控制的,對黑水河的回憶、想象是自發(fā)的,隨時隨地的,令人防不勝防的。這種自發(fā)來源于一個人對出生地的無法割斷的那種聯(lián)系,就像忽然之間就覺得肚子餓了想要吃飯了,覺得口渴了想要喝水了,就像嬰兒心里時時掛記母親的乳頭。
雖然我的想象跌落到黑水河谷的次數(shù)多得數(shù)不過來,但它們跌落的位置大都是固定的:一個叫大荒田的寨子。于我而言,大荒田寨子是回憶、想象的停機坪、到達站。在黑水河谷里,大荒田寨子是空間坐標,照射著大荒田寨子的陽光的角度是時間的坐標,我借助這兩個坐標,準確地找到了時空中的大荒田寨子和黑水河。在黑水河谷外面生活的那段時間,若有人在我耳邊說起黑水河,或者“黑水河”三個字突兀地在腦海中閃現(xiàn)的時候,就會有一個“我”憑空出現(xiàn)在大荒田寨子,準確地說是出現(xiàn)在大荒田寨子的某一戶人家的院子前面,或是一條小水溝邊,或是一道籬笆墻根。緊接著,我的想象就會變成一只鳥,或者是一尾魚,張開翅膀開始飛翔,擺動魚鰭開始遨游,從大荒田寨子的某一個角度開始出發(fā),順著寨子向下,直達河邊,在河谷里飛翔,遨游。有時,想象順著黑水河的流向,一直往下游,游到瀾滄江,有時,想象又沿著黑水河谷逆流而上,飛過蕨壩山、馬鞍山、核桃坪這些寨子,到達木蓮花山山頂。翅膀下面,黑水河和它的支流像時間畫在大地上的一株大樹,躺在河谷里,那幾個寨子,像是大樹結(jié)出的幾個營養(yǎng)不良的果子,干癟,瘦弱,嘗一下,滿嘴苦澀。
之所以認為想象所及之處有空間感和時間的痕跡,是因為想象中的大荒田寨子和黑水河谷的背后,始終有一塊巨大的布景存在著。黑水河有時候被陽光以某種角度照射著,有時候又是被陰云籠罩著,每當這時候,父親的身影也會毫無預兆地出現(xiàn),并融入這塊布景中,成為布景的一部分(我總認為,父親在這種時候出現(xiàn),他其實是來輔佐陽光或者陰云的,他是另一種形式的時間坐標。父親不斷地出現(xiàn)在回憶和想象中的這種情況,是時空運行的規(guī)則和自然界的倫常糾纏而成,我只能在有父親的身影的布景下生存并前行,而父親總是藏在布景的某一處,用力地把我往高處托上去再托上去,讓我離開黑水河這棵大樹,離開其中某一顆干澀的果實)。
回憶和想象中,黑水河有時是一條流淌在雨季里的河,烏云籠罩河谷,并伸出灰黑色的大腳,低低地踩在黑水河岸邊,河谷里光線昏暗,灰色的雨幕如巨幅灰紗巾,從陰云里垂下來(每當想象的翅膀抵達黑水河,無盡的悲涼和無邊的敬意都會同時升起。每每面對這樣的情景,我總是以為自然界已洞察我的命運,猜透我的心思,并用一種自然景象做出明喻,又或者,我的命運被自然界的神秘力量映射成為眼前的自然景象:那些烏云和雨幕層層疊疊,很像堆疊、遮擋在我命運之旅中的重重阻礙,它們輕易地磨滅了父親想要將我從黑水河谷中送往外面世界的念頭);有時,黑水河又是一條流淌在下午的河,秋天,天氣晴朗,陽光從黑水河西南岸的木蓮花山主峰頂上空斜斜地照射下來,黑水河西南岸,昏暗與向陽處的明亮相依相襯,千溝萬壑的棱角清晰而鋒利,仿佛有雕刻師正在對木蓮花山進行著不可覺察的砍削和雕塑;陽光的角度、陰云的高低明示了我的回憶、想象到達的,是早晨的黑水河,下午的黑水河,春夏的黑水河,秋冬的黑水河,它們都是時間之河里的黑水河,都是空間框定了的黑水河。事實上,我的回憶、想象到達黑水河谷的時候,確實更多地指向了某個下午的黑水河,甚至在我寫下“黑水河”三個字時,都有一片下午或者傍晚的陽光從筆尖傾泄而下,潑灑在紙上。想象本身不可捉摸,黑水河在其中卻有明晰的時間界定,這種情況我并不驚訝,應(yīng)該是無數(shù)記憶碎片,或是無數(shù)次想象之后形成的碎片重疊、堆集的結(jié)果。此外,還有一種可能:我對某個下午或者傍晚到達黑水河邊時發(fā)生的事有著極深的印象,在那天下午,我肯定是經(jīng)歷了些難忘的事,父親肯定也參與到了那件事中,以至于我每次開始想象黑水河的時候,想象的翅膀都會被引導到那個下午去,父親的身影也會如約出現(xiàn)在黑水河邊。從我與黑水河的關(guān)系以及相處的方式來看,我對黑水河有強烈的趨向,這是很容易找到緣由的:河床上,隨處可見河水沖刷出來的碧綠的深潭,我可以在里面游泳;淺灘上,隨處能撿到彩色的鵝卵石;急流中,能輕易地捉到味道鮮美的細鱗魚和螃蟹。我可以一一羅列那段時間我去黑水河邊以及對岸所做的那些事情:在河邊玩耍,或呆坐,或跨過黑水河到對岸,到蕨壩山寨子采摘古樹茶,看露天電影,到馬鞍山赴宰豬宴,到核桃坪參加婚禮或喪事……但這都是表面的,并且在回憶、想象里顯得極為淡薄,完全不像讓我隨時隨地就跌落進去的那個下午那么明晰。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找為何我對黑水河以及那個下午存有不可遏制的趨向的真正答案,最終還是找到了一些線索:隨著時間的推移,想象、回憶的次數(shù)多了,我對那個下午的印象層層疊加,終于厚厚地堆積在了身體里,而父親出現(xiàn)在黑水河邊的身影也深深地烙在了想象中。不單父親那佝僂的身影,就連晚風中搖曳著的蘆葦花簇,在回憶和想象中都是那么地清晰和銳利,像高清相機的作品,蘆葦花簇上,細密的絨毛一毫挨一毫,指向晚風吹去的方向,梳理著黑水河的水流聲,水流聲被梳理得如絨毛一般細密,在回憶和想象里,編織了一片密密的轟響,鋪天蓋地的轟響。
二
一個下午,是我的時間概念里的一個下午,用我熟悉的時間來計量的話,約有三五個小時,幾百分鐘那么長,于黑水河,卻只是它從開始流淌到不再流淌的全過程的一個極薄的切片。在黑水河存在的時間范圍內(nèi)來論時間的長短,一個下午與一個世紀并沒有什么區(qū)別,我在黑水河邊生活的20余年,是我漫長而又艱難的20余年,于黑水河,同樣只是一個極薄的切片。
這薄薄的切片,卻是我厚厚的記憶庫。黑水河不以為然的20余載,卻是我這一生最重要的一段時間。
先輩們在登上時間之舟后不久,眨眼間就被自然規(guī)律趕下舟來。緊接著是父親,他下舟的時間稍稍靠后,再然后,就是我,在我寫這些字的不久的將來,也是要被趕下來的,我們肯定是要被丟棄在深不可測的時間之河岸的。
但總是遏制不住記述黑水河的沖動,記述這段時間里發(fā)生的一些我以為很重要的事(這些事情對于別人,特別是對于黑水河來說,或許根本無足輕重。在時間的長河里,所有出現(xiàn)的都會消失,所有存在的都會湮滅,也就無所謂誰是誰,無所謂重要與不重要了)。
一個我的一生,經(jīng)歷一個切片,無數(shù)個與黑水河相遇又離開的人們的一生,就是無數(shù)個切片,每個切片都見證了黑水河的某一小段流程。然則,需要多少誕生與消逝、聚合與離散、苦難與幸福在這些切片里上演,才能堆積起與黑水河在時間里的流程相當?shù)拈L度?在這個長度上,它看見了多少悲歡離合?是否有那么一場悲傷或一次喜樂,曾稍稍地引起了黑水河的注意?答案總是令人黯然。無數(shù)次洪水沖刷崎嶇蜿蜒的河道產(chǎn)生的劇痛,以及無數(shù)場風雨切割河谷留下的巨大傷口,都不曾讓它皺過一下眉頭,何況是倏忽而逝的薄薄切片了。黑水河就這樣默默地流淌,主動或被動地變換著自己的樣貌,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茫然不知自己的年歲。我不知道自己出現(xiàn)在黑水河邊的這段時間,是黑水河的什么時間(或者,在黑水河的世界里,沒有時間這個概念),從它的樣貌上,我看不出它是耄耋垂暮還是青蔥風華。這更讓我堅信了時間的虛無。
黑水河的河道在億萬年間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是毋庸置疑的。單是我在黑水河邊生活的這20余年,黑水河的河道都發(fā)生了一些改變,或許微不可察,但總是有。我厚著臉皮說黑水河“老樣子”,參照的是我出生那幾天的樣子,或者再遠一點的前一年或前幾年。當年我并未親眼見到黑水河的樣子,主要的根據(jù)是,我并未聽父親說起那一年或那幾年黑水河曾發(fā)過大水,所以就壯著膽子用了“老樣子”這個說法。以我對黑水河的習性的了解(這種習性,也只是依照我對黑水河短短20余年的印象形成的習性),我可以肯定在我出生的那幾天,黑水河是以我認為的“老樣子”的狀態(tài)存在的,黑水河的水量沒有明顯增減,河道也因水量沒有發(fā)生變化而免遭意外的沖刷,它流淌的聲音也因為水量沒有變化、河道沒有變化而保持了固定波形,河岸邊的蘆葦花在那幾天里也并未明顯的開放和枯萎下去,某只水鳥在河邊覓食的范圍差不多也是固定的,河底的鵝卵石還是一樣地閃著五彩斑斕的光,河兩岸的村民們蹚過黑水河的時候,并沒有覺得黑水河的水溫比以往高還是低,水位似乎既沒有上漲也沒有下降。然而,時間之河久久地流淌,黑水河也久久地流淌,總有一些細微的變化在這久久的流淌中厚厚地累積起來,首先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然后是“江山易改”,再久遠的,就是“滄海桑田”了。我在黑水河邊生活了20多年,算是經(jīng)歷了黑水河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黑水河就像一條睡眠不深的蛇,每隔數(shù)年,它都要在河谷底部扭動幾下身子。我了解了一些地理知識后,知道短時間內(nèi)河道改變的這種情況,只能算是黑水河眨了眨眼睛,皺了皺眉頭,或是彎了彎小手指,是小動作。無數(shù)年間,烈日不斷地炙烤大地,雨水不斷地沖刷黑水河岸,河岸上堅硬的巖石被風化,無數(shù)巨石被風雨之力和歲月之力分解,磨礪,變圓,成為鵝卵石、沙粒、土壤,土壤被一層一層地沖走,被河水運到瀾滄江,沉積,沖走,再沉積,再沖走,最終被瀾滄江水運到太平洋西岸,堆積成湄公河三角洲。漫長的時間里,黑水河谷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山梁漸次在漫長的歲月中消失,河谷則隨著泥石的流失不斷擴寬,河底不斷下沉,河道大范圍、大方向地改變,這些才能算是黑水河的大動作??上疑男∷蔚温涞锰煲舱舭l(fā)得太快,搭乘時間之舟的行程太短,在我短暫的一生里,來不及細細欣賞舟外風景,更來不及看黑水河做這些大動作。于我來說,黑水河偶爾眨幾次眼,皺幾下眉頭,動動手指頭,已是驚天動地的了不得的大事情。這時候的黑水河,是不安的、躁動的、狂暴的,山洪從大大小小的溝壑里沖下來,匯入黑水河,暴漲的洪水摧枯拉朽,把一切能沖走的都沖走,河兩岸的大片莊稼被沖走,父親和村民們費力修好的木橋被沖走,一些強行過河的牲畜被沖走,甚至渡河的村民們也不小心被沖走。黑水河谷里,看得見的被洪水剝?nèi)ヒ粚樱床灰姷囊脖粍內(nèi)ヒ粚印?/p>
不用說黑水河翻身騰挪和舒展筋骨的大動作,就是偶爾眨幾次眼,皺幾下眉頭,也是生活在黑水河邊的村民們不愿看到的。但在潛意識里,我總是對黑水河傷筋動骨、翻轉(zhuǎn)騰挪的大動作進行各種猜想甚至期待。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我以為除了是人性中原始的惡的部分在作祟之外,更主要的是,我想看看在時間加速快進的狀況下,萬物是如何進行極速地演變的,從而消解一些我在時間面前的渺小感。只不過,在這樣的加速狀態(tài)下,渺小感消解的同時,先祖、父親、我、以及在黑水河兩岸生息的村民們在時間長河里截下的切片就更是薄如蟬翼,他們在黑水河邊生息繁衍的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同樣也是一個薄薄的切片,在黑水河面前,所有的堅硬與厚重,都脆弱得像一團泡沫,都輕盈得像一朵蘆葦花。
但父親以及生息在黑水河谷的村民們對此渾然不覺,他們順其自然,在黑水河邊出生、長大,日復一日地在黑水河邊埋著頭勞作,然后衰老,消失。他們從并不肥沃的土地里種出一茬又一茬瘦弱的莊稼,喂養(yǎng)著一茬又一茬降生在黑水河畔那些同樣瘦弱的下一代。他們不知從時間之河的哪一站登上時間之舟,他們以自然的方式,聽從造化安排,來到黑水河邊,沒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的出生地,也不知道自己所生息的地方與別處有什么區(qū)別,也從未想過要逃離黑水河(除了少數(shù)以為自己覺醒了的“覺醒者”外)?,F(xiàn)今我已近知天命的年歲,本該知命認命,卻還時常會羨慕那些出生在繁華都市、風景名勝區(qū)、美麗富饒的土地上的人們,那些才出生就擁有豐富物質(zhì)條件的人,那些擁有社會活動能力超強的上一輩的幸運兒,他們的上一輩利用手中的財富或能力,采取非常規(guī)行為和特殊手段,改變了他們的出生地,使得他們一生下來就占據(jù)了更加優(yōu)越的生存空間和生存條件,一出生就擁有了別人奮斗幾輩子都無法得到的物質(zhì)和財富。而黑水河谷是深藏于滇西群山、躲在瀾滄江邊的一個近乎與世隔絕的小峽谷,它偏僻、封閉,隨之而來的就是貧窮、落后,谷中的村民在出生地這個事情上是聽天由命而具有悲劇意義的(我曾一度認為,黑水河谷里的村民們到這世上來,都是來演一出悲劇的。被動地接受命運之手安排,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地,只能降生在偏遠而貧瘠的土地上,耗盡終生力氣也未能改變生存條件,我認為這是一種遭遇,一出悲?。?。眼見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像營養(yǎng)不良的豆芽菜,順從命運的安排,不知不覺就降生在黑水河谷,眼見他們在近乎與世隔絕的黑水河谷里茫然地生息,眼見一批又一批青壯年被時間沖刷成垂暮老人,然后像風化的巖石、枯朽的陳木,無法阻攔地消失在黑水河邊,我就更深切地理解了羅曼·羅蘭所闡述過的“英雄主義”。多年以后,我踩著父親的肩膀走出黑水河谷,逐漸見識了黑水河谷之外的世界的豐富多樣,見識了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天差地別之后,先是對先祖以及父親的遭遇感到悲傷和難過,后來又逐漸對他們的際遇有了一些新的認識,我越來越覺得先祖以及父親都不同尋常,他們都是英雄,生活在黑水河邊的所有人都是英雄。他們竟然敢把黑水河谷作為安身立命之地,敢對貧瘠的土地抱有希望,敢把珍貴的種子播撒在貧瘠的土地里,敢奢望貧瘠的土地能長出莊稼,奢望瘦弱的莊稼能結(jié)出果實。他們敢用一輩子去做一件在我看來是根本無任何意義甚至不可思議的事情(基于我各種欲望驅(qū)使下形成的功利主義的判斷),他們花3年或5年,喂養(yǎng)一頭豬,照顧3頭?;?只羊,他們用數(shù)10年的時間,在茅屋周圍的水溝邊,山坡上,樹林里,接連不斷地開拓出一片又一片并不肥沃的土地來。然而,莊稼總長不過荒草,稍不用心土地又重歸荒蕪。瘦弱的土地里長出來的麥子只有膝蓋高,苞谷棒子只有巴掌大小。他們走遍木蓮花山余脈的無數(shù)褶皺,尋找各種菌類、草藥等能換錢的東西,加工曬干后,人背馬馱、翻山越嶺運到100多里外的集市,換回糧食和其他生活用品。他們到山頂上采伐竹子,在地邊筑起籬笆墻,把瘦弱的牲畜的饞嘴和瘦弱的莊稼隔開。土地里,長滿老繭的粗裂大手把石塊揀起,砌在地邊,石墻逐年長長,增高,然后在某一年垮掉,又在某一年重新砌好,再垮下來,終于沒人理睬,地塊與地塊之間,一道道垮掉的石墻,一篷篷茂盛的藤蔓,如同達不到農(nóng)耕史編入條件的章節(jié)。有時,我在別處想起父親和村民們把種子撒向貧瘠的土地,想起他們的鐮刀割斷瘦弱的麥稈時的情景,我仿佛能聽到種子落進泥土里那一刻失望的嘆息,仿佛能聽到麥稈那同樣瘦弱的呼喊聲,同時,也聽到自己胸口里那種鋪天蓋地的悲涼和憐憫。父親沒聽說過羅曼·羅蘭,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但他在黑水河邊經(jīng)歷了無奈和郁悶,在認清現(xiàn)實之后,逐漸變得堅忍與豁達,以自己的奮斗(不如說是掙扎),努力地改變自己的命運,努力為他的孩子堆砌起一道又一道的臺階,哪怕那些臺階每一階的高度都小得可憐,但他還是努力地想讓他的孩子站上去,看到更遠的遠方。父親的奮斗與掙扎,與“世界上僅有”的那種“英雄主義”是相一致的。
每當想象的翅膀抵達黑水河,無盡的悲涼和無邊的敬意都會同時升起。
然后,從這些無盡的悲涼和無邊的敬意給我的啟示里,我最終弄清并確定了我的想象總是在某個下午到達黑水河邊的緣由。在某一天下午,我確實是到了黑水河邊,看到了黑水河以及與黑水河有關(guān)的一些事物,并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那些事情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記憶中,多年后回想起來,那個下午和那些情節(jié)仍如昨日之事一般清晰。
三
那個下午,是回憶和想象里的下午(無論如何,我都只能憑回憶和想象重現(xiàn)過去的事了)。一頭騾子,走在煥生叔前面,煥生叔走在騾子后面,我走在煥生叔后面。騾子馱著奔喪用的物品,我們一行馱著夕陽,沿著流經(jīng)我們寨子那條叫“阿六山河”的河流,一路向下穿過大荒田寨子,再向下朝著黑水河邊走去。
夕陽下的大荒田寨子,被1997年初秋的潮濕與悶熱禁錮在一片寂靜之中(1996年,我高中畢業(yè)考上了一所師范??茖W校。在黑水河邊聚結(jié)成的身心來到一座想象之外的城市,在喧囂和繁華中浸泡了一年后,我對黑水河畔的大荒田寨子那種寂靜有了一些別的認識,以為稱那種寂靜為“荒蕪”或者“荒涼”恐怕更準確。也就是在我考上師專的第二年春天,父親開始去瀾滄江邊租地種苞谷)。經(jīng)黑水河億萬年的沖刷,黑水河谷被沖積出了幾處相對較為平緩的地方,大荒田寨子所在之地是最大的一塊——約100多畝。最先到達的村民們在平緩處開墾了幾畝水田,水田的產(chǎn)量比其他寨子的產(chǎn)量要高近百斤。這些田地就是孵化器,時日推移,周圍不斷有新的田地被開墾出來,大荒田的人戶也從最初的兩三戶,發(fā)芽分枝到了十幾戶。那幾年,黑水河谷里的人都認為大荒田是河谷里最富裕的寨子。我曾聽父親酸溜溜地說過:大荒田人無非就是有那幾丘田罷了(這酸溜溜里有多少羨慕與無奈。許多年后,我逐漸認識到“富裕”這個詞是有彈性的,它的內(nèi)涵和外延都得到了無限的擴充)!受父親的影響,我那時對大荒田寨子又向往又忌恨。小學同學中,從大荒田來的同學嗓門大,走路的步子也邁得大,頭也昂得更高,但在饑餓的年代,他們確實有著大聲說話和昂頭走路的資本:他們吃的米飯比別的同學多。因為挨近黑水河,他們還經(jīng)常能從黑水河里捉到細鱗魚(我覺得那是一種我吃過的淡水魚中最美味的魚)。在沒有走出黑水河谷前,我以為大荒田寨子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只不過隨著年月的更迭,之前的“我”被一個又一個新“我”所替換——不單是肉體,更多的是腦袋里的東西不斷地被替換,讓“我”變成了一個又一個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的新“我”,以至于多年后的那個下午我再次經(jīng)過大荒田寨子的時候,小時候那種強烈的羨慕之情被一種無以言說的情緒替換了,一種陌生感迎面撲來,把我從頭到腳涮了一遍。我并未察覺這種替換是在什么時候完成的,當我看著近乎荒蕪的大荒田寨子里那幾戶稀稀落落的人家時,當年的羨慕之情已經(jīng)被壓縮得幾乎尋不到痕跡。那種陌生感讓我毛骨悚然,仿佛隨時會有一只猛獸從寨子里竄出來,一口吞了我。我知道,夕陽下的大荒田寨子還是原來的大荒田寨子,它的現(xiàn)狀與那時候相比并沒有發(fā)生多大的變化,只因為外面的世界在我腦海中設(shè)定的“富?!钡臉藴侍咭蔡彪s(確實不是多收幾百斤米的概念了),參照外面世界的“富?!敝?,大荒田寨子的“富裕”在對比的強烈落差中顯得可憐無比。又如黑水河,我確定現(xiàn)在的黑水河,肯定不是我小時候的黑水河了(在這一點上,我一直不知道黑水河在一心要將我送出黑水河谷的父親心中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父親從未透露過這方面的想法)。至于我認為它不是的原因也很明了:這個時間刻度上的我,也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時間刻度上的我了,我是一個流動的我,一個被替換過的我了。
煥生叔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那種替換只發(fā)生在我腦海里。同其他村民一樣,煥生叔的目光同樣被木蓮花山的余脈擋住了,少了外面世界作為參照,缺少了那種提醒他去注意大荒田寨子變化的契機,煥生叔要么沒注意到大荒田寨子的變化,要么注意到了,卻未進行深究,他用變化不多的幾個口令,吆喝著騾子,緩緩地向黑水河邊走去。
我想提醒煥生叔小聲些,我實在不想驚動那些掩藏在暗處的狗。不是害怕被它們咬到,也不是對付不了它們,而是對它們過于盡責地看護家園,并且無法認識到我們進入寨子對它們的家園不存在任何威脅這種狀態(tài)感到很無奈,它們?nèi)绱迕駛円话闶萑?,它們同樣沒有見過木蓮花山外面的世界,它們不懂得我像憐憫黑水河畔生息的村民一樣憐憫它們的情緒,卻還用最原始的狂吠和做勢欲撲過來的樣子來表示它的盡職盡責,甚至一直追趕著假想的敵人走出它們看護的范圍后還不肯罷休,那種近乎夸張的狂吠和追趕,讓我懷疑它們的初衷,以為它們除了看護家園外,更多的恐怕是因為天性長時間被寂靜和荒蕪壓抑到極致后,終于因為我和煥生叔的到來而得以進行一場酣暢淋漓的釋放。
煥生叔嘴里叼著煙鍋,神色不變,淡藍色的草煙從他嘴角逸出來又散開。他吆喝騾子的那幾個口令以及那種調(diào)子我不久就記住了,像是幾句咒語,騾子總能依著煥生叔的指揮,做出讓人滿意的回應(yīng)。跟其他在黑水河邊生息的村民一樣,煥生叔的境遇同樣讓人同情,但他的平靜卻突然讓我感到羞赧。細想之下,我的反應(yīng)確實有些過激,我的憐憫似乎過于做作了。我無非就是在黑水河谷外待了一段時間,看見了黑水河谷外的一小部分世界,兩兩比較之后,心理產(chǎn)生落差,在落差面前,又以為自己能俯瞰一切、憐憫萬物,這種想法實在可笑。在我離開的那段時間,黑水河谷偏僻、封閉的狀況確實沒有明顯的變化,它依舊貧窮、落后,父親和煥生叔這一代人剛好遇到了社會急劇上升期和轉(zhuǎn)型期,他們瘦弱的身體在時代浪潮中飄搖、彷徨,他們奮力掙扎終究還是無法跟上時代的步伐(20年后,一場震驚世界的“脫貧攻堅戰(zhàn)”在全國打響,“戰(zhàn)火”燃遍中國的每一寸土地,偏僻、封閉、貧窮、落后的黑水河谷也在這場戰(zhàn)爭中有巨大的受益,迎來新的發(fā)展契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黑水河畔生息的村民們都因這場戰(zhàn)爭摘掉了貧困的帽子,與全國人民一道大步奔小康。當然,這是后話了)。
寨子里一片寂靜。除騾子的蹄聲外,就只剩下幾聲蟬鳴。煥生叔和我像是走在寨子的白日夢里,蟬鳴是夢里飄出來的囈語,東一句,西一句,模糊不清,斷斷續(xù)續(xù),毫無規(guī)律,沒有指揮,沒有章法,不成調(diào)子,仿佛是對寨子的寂靜(荒蕪、荒涼)提出抗議,卻又幾乎聽不出抗議的意思,順從、認命、隨波逐流的態(tài)度表露無遺,能發(fā)幾聲便算幾聲,不想發(fā)聲也就不發(fā)了。寨子的寂靜,讓穿過寨子的人和騾子變得很突兀。寨子的寂靜被打破,已經(jīng)固化了的氣氛突然被撞破,我察覺到一些隱晦的目光從門縫里、籬笆墻內(nèi)、苞谷地里投射過來,打量著闖入寨子的不速之客。目光沒有惡意,更沒有敵意,卻讓人不舒服。我總覺得那些目光很短,很孱弱,被它們的主人用一根無形的繩子拴牢,拖住。目光似乎都想追上我們的步伐,對我們進行一些探詢,卻又在我直視過去的時候,急促地在半途閃爍幾下,被主人忙不迭地拽回去了。我在黑水河谷外遇到了各種各樣的人,接觸了各式各樣的目光,對大荒田人的目光達不到我跟前的原因有所了解,也知道他們的目光里缺少了什么東西——村民們的目光幾乎沒有翻越過木蓮花山,幾乎沒有突破過黑水河谷的寬度和長度,他們的目光剛剛想往外延伸,就被木蓮花山的余脈給堵了回來,時間長了,能讓他們的目光堅定地看向遠處而不會半途墜落的力量逐漸消失了,想要讓這種力量重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我意識到這種情況后,很想停下來立即做點什么,也很想立即說點什么(父親曾上過一年師范學校,也曾在黑水河邊教過一段時間的書。他一直用非常隱晦的方式,暗示我將來要選擇師范類學校,要像他一樣當一名老師。而我確實順從了父親,高中畢業(yè)后,就選了一所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就回去當老師。在這種心理預期的暗示下,每每看見愚昧、落后、無知、褊狹,我就覺得自己應(yīng)該盡快說點什么,或者盡快做點什么),但又覺得自己一時半會兒也做不了什么,忽然想讓騾子再快一點——無論是盡快穿過寨子,還是盡快到達我們今晚要去的目的地,我都希望它能再快一點。但騾子的步子極穩(wěn)篤,不疾不徐。我想著今晚要走的路,頭皮陣陣發(fā)硬,就像騾子的鐵掌一下接一下踩在頭皮上。
硬著頭皮往寨子外走,黑水河的流淌聲逐漸大起來。之前在寨子里,注意力更多地用于應(yīng)對大荒田的寂靜和躲在暗處的狗,黑水河的流淌聲藏在騾子的蹄聲和蟬鳴的背后,在我們出了寨子后,終于明朗起來。那流淌聲如同無窮無盡、綿綿不絕的泡沫,充斥在核桃林中,柿子樹下,苞谷地里,水溝邊……仿佛不是一種聲響,卻又是一種無處不在的聲響。
黑水河谷并不平坦,億萬年來,黑水河的河水在河谷里下降,摩擦,沖擊,回漩,沉浮。滴滴答答,叮叮咚咚,嘈嘈切切,嘩啦嘩啦,轟隆轟隆,水流彈奏出了無數(shù)支風格迥異的曲子,無數(shù)支曲子又匯成這無邊無際的泡沫,如實質(zhì)般地塞滿整個黑水河谷,塞滿每一雙經(jīng)過黑水河邊的耳朵。
出了寨子,我們被泡沫包裹著,向黑水河邊走去。起初,泡沫較稀薄,越靠近河邊,泡沫越濃密。到得黑水河邊,終于見到這無窮無盡的泡沫的源頭,那就是奔騰不息的黑水河(黑水河的清澈是公認的。黑水河谷的植被非常好,河谷兩岸的茂密森林很好地護住了泥土,即便到了雨季,雨水也不能輕易把泥土沖走,雖然河水水量大漲,但仍是清澈的,只是河水里會多出一些淡淡的泥腥味和腐爛葉子的味道。除非是某一年的降雨實在太多,黑水河兩岸的陡坡四處塌方,這時的黑水河才會暴漲并變得渾濁,河岸邊的蘆葦還來不及開花,就被洪水撲倒在岸邊,甚至被連根沖走,但這種情況并不多見。冬春兩季,黑水河的流動趨于恬淡平和,像一位慈祥的長者,瞇著眼,帶著微笑,以最舒服的姿勢躺在黑水河谷中,任由陽光和干枯的蘆葦花的味道在河谷中游蕩,如此,我對黑水河如何在漫長的流淌中把黑水河谷沖刷成現(xiàn)在的樣子感到更加無法想象)。豐沛而清澈的河水從上游沖下來,又毫不停留地向下游奔去,像時間來時的不可遏制,又像時間去時的不可挽留。激流與巨石相撞,雪白的水花四處飛濺;激流沖進碧綠深潭,無數(shù)白色氣泡從深潭里翻涌而出。站在河邊,耳朵,眼睛,喉嚨,胸腔,腦海里,全是密不透風的泡沫,里面包裹著的,是大風中的萬頃松林,是碾過廣闊草原的千軍萬馬,是無數(shù)列飛馳而過的火車。這時候,黑水河似乎是極其霸道的,不允許其他聲音存在,它的流淌聲輕易地淹沒了其他一切聲音。呼吸聲消失了,說話聲消失了,馬蹄聲消失了,水鳥的鳴叫聲消失了,一切都像泡沫里的泡沫,已經(jīng)無法察覺到它們淹沒在何地了。但我又明白,從黑水河的角度來說,我以為的霸道其實是不存在的,黑水河以自己的方式存在著,以最自然的方式流淌著,離開我的耳朵,它的聲音是無所謂的,離開我的眼睛,它雪白的激流、碧綠的深潭也是無所謂的;離開我的評判,河水的大小、流程的長短、河道的深淺,干涸與豐沛,平靜與洶涌,都是無所謂的;黑水河就是黑水河,有沒有人聽見它的濤聲,有沒有人看見它的浪濤,都不影響它成為黑水河。只是,當我的聽覺和視覺到達黑水河邊時,我才與它飛濺的水花和綿綿不絕的轟鳴發(fā)生了關(guān)系。在這種關(guān)系中,若要分個高下的話,我是處于劣勢的,在如此濃密的泡沫的擠壓下,我甚至有一種自己必然要消亡而且馬上就要消亡的感受,身體竟不受控制地戰(zhàn)栗起來,并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渺小與卑微,脆弱與不堪,自己就像無盡泡沫當中極小的一個,稍不留意,便會隨著“啵”的一聲輕響,消失在這綿綿不絕的泡沫海洋中,萬古不復。
但我又知道,這僅僅是彼時彼景中,與黑水河有了感受與被感受的關(guān)聯(lián)之后的感覺。但凡人都會遇上這樣的尷尬:身處一事中,或面對一物時,就會覺得這事很大,這物很重要,但只要離開這事這物,這事也就不是事,這物也就無足輕重。時過境遷、好了傷疤忘了疼之類所包含的,大概就是這種意思。事實上,如果站高一點,或者離河邊遠一些,黑水河的流淌聲也不是無處不在的,它的流程是短暫的,它的流域也是狹窄的、封閉的。地表上有無數(shù)條河流,在動輒數(shù)百公里甚至上千公里流程的河流面前,黑水河10余公里的流程確實太短了,它的身姿不能算妙曼,河兩岸的風景也很質(zhì)樸,描述黑水河時,風光秀麗、風景優(yōu)美等等詞語是用不上的,它就是一條平平常常的河流。這一點,當晚我就體會到了。當我們到達半山腰的蕨壩山寨子時,黑水河制造的那些綿綿不絕的泡沫已經(jīng)非常稀薄了,待我們到達蕨壩山山頂后,那些泡沫已經(jīng)淡不可聞了。隨之變淡的,還有那些在黑水河邊產(chǎn)生的情緒,即便沒有完全消散,也縹緲得如一縷淡煙了。
觀念不穩(wěn)定是人眾多局限性中的一種。你會在特定的環(huán)境之下生發(fā)特定的情緒,并以為那就是一切。然而,跨過了那條河,翻越了那座山,步移景換,事非人也非,與那條河、那座山有關(guān)的情緒也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慢慢淡去,甚至成為你哂然一笑的由頭(就像當年父親和我對大荒田的那些水田和大荒田寨子的忌妒與羨慕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慢慢變淡一樣)。又或者,這不一定是一種局限性,反倒是一種讓人可以接納、容納無限的優(yōu)點也未可知。比如,黑水河就擁有這樣的優(yōu)點,無數(shù)年來,它不知接納了多少雨水,運走了多少泥沙,但它還是黑水河,雖然它呈現(xiàn)給世界的外在樣貌在不斷地發(fā)生變化。就像一個人,他從嬰兒一直到垂暮老人,他經(jīng)歷無數(shù)人和事,每時每刻都是新的一個人,但他又一直是那個人,是與過去的自己是緊密聯(lián)系的新人。也許正因為有了這種優(yōu)點,人才能做到跨越千山萬水而不忘記出發(fā)的地方,才能歷經(jīng)世間百態(tài)而兼收并蓄,鑄就寬廣、遼闊的精神世界。
四
再回來說黑水河。
坐落在瀾滄江東北岸的木蓮花山共有5支余脈,其中,往東南方向有兩支余脈,一支為獅子山,一支為蕨壩山(這座山就是我和煥生叔要翻越的山。在山的西南麓,瀾滄江自西北向東南方向流去,我們的目的地,就是江畔的一個叫“平地”的寨子)。兩支余脈向東南方向綿延數(shù)十里,到達瀾滄江邊,以相同的姿勢一前一后一個猛子扎進瀾滄江。兩支山脈中間的河谷,就是黑水河谷。黑水河發(fā)源于木蓮花山主峰東麓一個叫“大河溝”的寨子,河水沿著黑水河谷向東南方向流去,匯入瀾滄江,總流程10余公里。
在10余公里的流程中,黑水河有8條支流,或者更多,或者更少(曾經(jīng)可能有過,將來也可能會增加或者減少,我說的8條支流,僅只是我與黑水河同行的這一段極為短暫的時間里的支流。山易水移的情況在時間的長河里是司空見慣的事)。目前的8條支流分別是黃草壩河、金塘子河、平地河、干河、阿六山河(這條河流經(jīng)我的出生地——一個名叫“木瓜樹”的寨子,它流過阿六山和木瓜樹寨子后,往下流經(jīng)大荒田寨子,匯入黑水河。我去黑水河邊,只要順著這條小河一直往下,就可以到達)、阿五山河、蕨壩山河、老鴰山河。這些支流全用它們所流經(jīng)的村寨來命名,無一例外。在漫長的歲月里,先有河(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但是河還沒有名字,后來,河岸上誕生了村莊,村莊有了名字,流經(jīng)村莊的河流也就擁有相同的名字。河流養(yǎng)育了村莊,村莊給了河流名字,兩者融為一體,不好分割,究竟誰成就了誰,不容易理清。
從木蓮花山山頂?shù)奈恢每聪聛?,黑水河谷就像一只狹長的小舟,只是舟底并不平坦,而是犬牙交錯地分布著大小山丘,黑水河就在山丘間的縫隙里左沖右突,蜿蜒向前,歷經(jīng)千回百轉(zhuǎn),終于到達瀾滄江。黑水河匯入瀾滄江的地方,是黑水河谷的唯一出口。黑水河費盡周折沖出黑水河谷后,以為視野會開闊一些,不曾想江對岸是保山地區(qū)昌寧縣境內(nèi)最高的山脈,其巍巍山體又將黑水河剛舒展到喉嚨的那口氣逼回胸腔。這種情況,就像父親一直謀劃著要將我送出黑水河谷,卻總有現(xiàn)實的大山從四面壓過來,阻擋著我向外走的腳步。前面曾提到,我生命的小水滴就在那犬牙交錯的褶皺中一個叫“木瓜樹”的寨子匯入黑水河的。那些褶皺,如一道道隱喻,即便是站在木蓮花山山頂上,也看不清它們的全貌,就像生息在黑水河畔的村民們看不清自己本來很清晰的命運一樣。黑水河谷是另一個更大的隱喻,它的流淌過程是喻體,它像一條被某只大手扼住喉嚨的蛇,越掙扎越陷入隱喻的深處,最終認命。窮其整個流淌史,都只能在黑水河谷里流淌,流不到別的地方,流不成其他河流,最終只能流成一條叫“黑水河”的河。黑水河就是一面鏡子,父親、我以及其他所有降生在黑水河邊的村民一樣,都從黑水河里照見了自己的命運。然而,我又看到,雖然黑水河只能順著黑水河谷流淌,只能不斷地把自己的身體往谷底鑲嵌下去,對于一部分河水的短暫的流淌來說,入江口好像是它唯一的出路,但對于一條不知年歲的河流來說,天地間到處是出路,只要給予它足夠的時間,它總能在某處找到出口,我相信,只要它愿意,它可以把地底流穿。從這個意義上說,后來我那逃離了黑水河谷的看似成功了的生存方式,其實是狹隘而失敗的,而黑水河那看似無奈的、不計成本的流淌,卻是在做著億萬年的功課。它是一位善于隱匿的高手,它把自己的身體安放在黑水河谷里,不動聲色地流淌著(雖然它在雨季里也有轟轟烈烈的流淌,但也可能是它所使用的高明的障眼法),把自己流穿天地的雄心壯志深埋在靜水中,你根本看不見它的目標和意圖,等你看清它的目標和意圖時,你也差不多看清了時間的大部分樣貌。
深吸一口氣,跟在騾子和煥生叔身后,來到橋頭準備過橋。
騾子沒上橋,而是沿著河邊的一條小徑向上游而去,從橋上方的一處河面寬敞、水流較緩的地方蹚過河。煥生叔踩著有彈性的圓木,走到橋中央,張開雙臂維持身體平衡,用一個奇怪的姿勢站在那里看騾子過河,再一步一步地挪到河那邊,站在那里等騾子過河。
橋搭在河面較窄的一處,橋下的水流更急更猛。實際上,稱其為“橋”實在勉強,三根細長圓木稍加砍削,搭在河上面,圓木離奔騰的河水僅尺余。過這種橋,我是有相應(yīng)的經(jīng)驗的,知道煥生叔為何會以那種奇怪的姿勢站在橋中間。
我盯著站在橋那邊的煥生叔,忽然冒出“煥生叔是怎么到河那邊”的荒誕念頭。幾根木頭做成的簡陋的橋,卻讓我體會到了空間的方位性和時間的線性的神奇,并突然對橋這種司空見慣的存在產(chǎn)生了深深的迷惘之感。河水自西北向東南流去,橋自東北岸架往西南岸,只因橋墩墊高了橋面,使得橋跟河水在立體空間里有了一個并不相交的交叉。我和煥生叔的身體借了橋體的這個媒介,錯開了河的那個平面,避開了河的阻隔,令我們的生命繞開了河水的威脅,可以自由地穿梭于河的兩岸。令我感到迷惘的另一個情況是,站在橋的位置往上游看去,只見河水從上游的方向不可遏制地流下來,再看下游的方向,河水同樣是毫不猶豫地滾滾而去,橋以及我分割了黑水河的來和去,也分割了時間的來和去,我和橋就是時間向前推進的那個前鋒,我們所在的位置就是時間的位置,都是時間最新的位置——我們處在時間剛剛到達的那個點,還沒來的時間,還在橋的上游,跟上游的河水一起,沒有到來;而過去了的時間,已經(jīng)隨著向下游流去的河水一起,成為了過去,這種從未中斷過的來和去的無縫銜接,就成了線性的、無限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又無處不在的時間,成了永恒到近乎虛無的存在。令人無可奈何的是,你明明知道這種近乎虛無的存在并不虛無,但你卻從來不能看清或者抓住它,它獨立存在卻又與無時無刻不充斥于你的世界,它無時無刻不與你發(fā)生關(guān)系卻又完全不受你控制。它是一種虛無的非虛無,無時無刻不在把將來變成現(xiàn)在,把現(xiàn)在變成過去。最令我無奈的是,即將要來的,我可能也抓不住,已經(jīng)去了的,我更是永遠也無法追上了。
比如,那天下午的前一天下午,父親從瀾滄江邊回來的時候,他確實是經(jīng)過了眼前的這座橋,但這個情況已經(jīng)成了我永遠也追不上的過去。雖然依靠想象,我似乎仍然能看見父親和那頭灰驢從河對岸走過來,毛驢走在前,馱著兩袋苞谷籽,父親叼著旱煙鍋,背上背著竹筐,跟在毛驢后面。他們來到橋頭后,毛驢繞行到橋上方,從河面寬敞、水流較緩的地方蹚河過來。父親則從有彈性的木橋上,像煥生叔一樣,用奇怪的姿勢一步一步挪過來,父親和毛驢來到我面前,穿過我的身體,然后向身后家的方向走去……我用手一抓,卻抓了個空。
那天下午的前一天,父親回到家的時候已是傍晚。我在菜園里幫母親整理蒜墑,先是聽見籬笆墻外一陣蹄聲由遠而近,緊接著,父親疲憊的吆喝聲也在晚風中逐漸清晰起來。我在學校里待了一學期,差不多5個多月沒見到父親,就去大門口迎接他。先從大門外進來的,是那頭灰驢,灰驢馱著兩袋苞谷籽。父親跟在后面,背著一只竹筐,筐里似乎有重物,壓得他身體向前傾,看上去,父親的個頭似乎比5個月前矮了一截。我快步向前,接過父親背上的筐,筐里散發(fā)出新鮮苞谷和南瓜的味道。父親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掃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只是示意我?guī)退疡W子從驢背上端下來。把馱子放在地上后,父親似乎才緩過氣來,一邊解開馱子的皮繩,一邊跟我說話。
你到家?guī)滋炝耍?/p>
4天了。
你準備一下,明天起你去江邊,幫我守幾天地。
嗯。
你下學期的學費還沒有著落,我要去幾個親戚家問問。
嗯(我知道,不單是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沒有著落,前一年我開學時跟別人借的高利息款也該還了,但父親沒有說,他把這些情況都藏在了額頭的皺紋里)。
你煥生叔家有個親戚,平地的,明天他要去。你就跟他一起去,有個伴兒。
嗯。
明天中午你早點去他家等他。
嗯。
你到了平地,一直向下朝江邊走,遇到別人家的莊房,你進去問一下,他們會指給你我們家的地的位置。
嗯。
莊房里有糧和菜,你要是不想自己做飯,可以去跟守地的鄰居搭伙。
嗯。
要是不想跟鄰居搭伙,你也可以自己燒苞谷吃。
嗯。
父親解開馱子,把兩袋苞谷籽搬上樓,才來收拾驢背上的鞍韉。父親把鞍韉從驢背上摘下來,掛在驢圈的橫木上。父親轉(zhuǎn)身的時候,我看見他的單衣緊貼在脊背上,上面有一圈又一圈印漬,像地圖的等高線,我猜是汗水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的結(jié)果,中間一些有規(guī)律的花紋,可能是竹筐的竹篾印下的。父親往上用力的時候,貼在脊背上的衣裳才從他的皮膚上剝離開來,隨之腰部也裸露出來,黝黑皮膚上面橫著一道紅色印子,似乎還破了皮,我猜是竹筐底磨出來的。我不忍心看,也不忍心想象沉重的竹筐長時間壓迫在父親腰部的情形,轉(zhuǎn)過頭,看見驢背的左側(cè)有一塊紅斑,湊近一看,看清是驢背被鞍韉磨破了雞蛋大的一塊,露出鮮紅的肉色。我忽然感到一陣生疼從背部蔓延到全身各處,無邊無際的悲涼也隨之蔓延開來,充滿了整個黑水河谷。
五
正在發(fā)呆,煥生叔的催促聲穿過河水的轟鳴聲,從河那邊傳過來?;剡^神,小心翼翼地走上橋。圓木并不十分粗壯,有彈性,加之河水轟鳴的干擾,我十分擔心自己會掉下河去。終于過了橋,快步跟上煥生叔和騾子,但父親腰上的紅印子和灰驢背上的紅斑卻一直在眼前晃。
事實上,我在黑水河邊生活的那段時間,類似的體會是家常便飯。1993年秋天,我初中畢業(yè)并參加了升學考試。那幾年中專熱,高中冷,很多同學考不上中專后,并未上高中就直接回家務(wù)農(nóng)了。新學期開學前的整個假期,我深深地體會到了黑水河在河谷里流淌的曲折和艱難。我知道,以我的成績是考不上中專的,堅持上高中還是退學回家,兩條路擺在我眼前的時候,內(nèi)心就像黑水河一樣左沖右突,矛盾和糾結(jié)。退學吧,心中著實不甘,繼續(xù)念吧,就意味著父母不僅要省吃儉用好幾年,而且要背負起令他們無法想象的債務(wù)。我太清楚家里的狀況了,上初中時,父親為供我讀書,已經(jīng)捉襟見肘了,如果我再上高中,甚至考上大學,那父親將被逼到更絕的境地。
那個假期,我不止一次去到黑水河邊,一待就是半天。
那個假期,父親幾乎都沒提我上學的事。他要么白天埋頭干活,晚上在火塘旁邊抽草煙,要么忽然離家數(shù)日,不知所蹤。問母親,母親目光閃爍,顧左右而言他。其實,在矛盾與糾結(jié)中,我敏感而脆弱的心里早就猜中了父親消失數(shù)日的原因:他是到鄉(xiāng)里的信用社申請貸款去了。但那幾年的金融服務(wù)與今下不同,父親在銀行一再碰壁,但他不甘心。許多年后,要么父親自己偶爾提起,要么其他知情人透露,父親在集鎮(zhèn)上碰壁的事就像顯影液中的膠片,里面的影像逐漸顯現(xiàn)出來。集市在獅子山東麓的銀江河邊,離家大約40公里,須翻越黑水河東邊的獅子山,路程跟瀾滄江邊的苞谷地差不多一樣遠,往返一趟需花費10余個小時,但在集鎮(zhèn)上住宿一晚要花5塊錢,父親舍不得,但為了貸款又只好忍痛住下,第二天繼續(xù)去申請貸款,仍舊沒有成功,他實在舍不得再花5塊錢住宿,就撿了幾塊紙板,倚在街角的背風處坐了一夜。
我現(xiàn)在已記不得當年父親是否貸到款,只記得收到高中錄取通知書后,父親外出更加頻繁了。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心中那團麻也越來越亂。我坐臥不安,心神不寧,不知自己將會受到命運怎樣的裁決。
最終,父親還是讓我去讀高中了,他的原話我至今記得:我砸鍋賣鐵都會供你讀書,會把你送出黑水河谷。開學時,父親借了煥生叔家的騾子為我馱行李,把我送到學校安頓好后,從貼身衣袋里摸出一小疊錢遞給我。我接錢時,聞到了那小疊錢里散發(fā)出的父親獨有的汗味。
以后的幾年里,我雖然很節(jié)約,但支出還是遠遠高于家里的承受能力。我每學期放假才回家一次,很少見到父親,但我能想象他四處奔波,求爹爹告奶奶為我籌集學費的情形。有時我會冒出停學的念頭,但又不敢也不愿跟父親說。只好把心思全部轉(zhuǎn)移到學習上來,強迫自己暫時忘記父親在黑水河畔苦苦掙扎的身影。
為了增加收入,滿足家里的各種開支和我上學費用的需求,父親嘗試過他能力范圍之內(nèi)所有能增加收入的法子,但很多都行不通。在這件事情上,并非父親不努力,反而努力得過分了,但黑水河谷的貧瘠、封閉、偏僻是父親處處碰壁的罪魁禍首。有一次遞給我生活費的時候,父親說,這些錢的利息是一角。我明白父親說的“一角”的意思,是一塊錢一個月的利息是一角錢。我那時覺得手里握著的不是錢,而是從父親身上活生生切割下來的肉。我記不清父親當時的表情,但肯定是一個我一生都害怕面對的表情。
后來,父親終于下定決心,到與黑水河谷有一山之隔的瀾滄江邊租地種苞谷。以父親對農(nóng)事的熟稔,他應(yīng)該早就清楚瀾滄江邊氣候炎熱,莊稼長勢好、收成好、成熟也早這些情況的。我猜父親之前就打過這方面的主意,只是因為離家太遠,才反復糾結(jié)。直至走投無路了,父親才狠下心把這件事定下來。他不是不知道開荒種地需要付出的代價,也不是不知道往返一趟瀾滄江邊的艱辛,但父親豁出去了。最終,父親到瀾滄江邊那個叫“平地”村子里,跟一戶人家租了塊地來種苞谷。
果然,瀾滄江邊氣候炎熱,土質(zhì)好,苞谷長勢好,產(chǎn)量高,成熟早。我還沒放暑假,苞谷就成熟了。父親收了苞谷,用毛驢一馱一馱地從瀾滄江邊馱了回來。同時馱回來的,還有那讓我走出黑水河谷的力量。
黑水河,是父親和我從家里去瀾滄江邊又從瀾滄江邊回家時必須要跨過的河。
黑水河,是父親和我的人生的必經(jīng)之河。
黑水河上的這座橋,是父親和我去瀾滄江邊又從瀾滄江邊回來的必經(jīng)之橋。
黑水河上的這座橋,是父親和我的人生的必經(jīng)之橋。
……
侄,你剛才說你已經(jīng)放假5天了?煥生叔對騾子吆喝了一聲,把我從某處拉了回來。
5天了,叔。
回到家是不是有些不習慣?
習慣。
你是黑水河邊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呢!
只是大學???,??粕厦孢€有本科。
??疲勘究??這個怎么區(qū)分?
??谱x三年,本科讀四年。
哦。學費呢,貴不貴?
不貴。
但你爹還是四處借錢供你讀書。
煥生叔后面這句話像一坨帶著尖刺的燒紅的鉛塊,從耳朵里塞進去,堵在胸口。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生活費呢,貴不貴?煥生叔又繼續(xù)問我。
這個,不好說,看節(jié)不節(jié)約……叔,你估計,我們要多少時間才能到平地?
這個,不好說。要看騾子走得快不快。
那,叔你估計,我們幾點能到平地?
這個,也不好說,我估計要晚上10點多,甚至11點才能到吧。
我心里再次一涼,覺得有重物扯著心直直地墜了下去,一直觸碰到了黑水河的河底。
那天中午,我聽了父親的話,早早來到煥生叔家,等他一起出發(fā)。我估算,1點鐘出發(fā),走6個小時,7點鐘就能到了。但煥生叔說騾子被鄰居借去馱柴,下午才歸還,還要把騾子喂飽才能出發(fā)。我就在煥生叔家里等了3個小時。當我和煥生叔從他家里出發(fā)的時候,已是下午4點鐘。出發(fā)前我就問煥生叔,要走多長時間才能到平地,煥生叔扳起粗大的手指算了半天,說可能要晚上10點多才能到。這意味著,我和煥生叔以及馱著祭奠用的奇奇怪怪的物品的騾子,要在黑夜里翻越蕨壩山,穿過山頂上的原始森林,順著江岸的九轉(zhuǎn)十八彎,一直摸黑走,直到10點多,才能到達的我們目的地。況且,我們要去的是一家死了人的人家。想到這些時,覺得心里有一座比蕨壩山還要高還要厚重的山,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來。
煥生叔繼續(xù)吆喝騾子,繼續(xù)問我。
你要替你爹守幾天?
估計要五六天,也沒定。
你爹也真是倔!無論別人怎么勸,他都要供你讀書。寨子里好幾家的娃娃讀完初中就出去外地打工了。
……
你爹到江邊租地種,也就是想多增加點收入供你讀書。
我曉得。
話說回來,江邊那些地比木瓜樹的肥得多了(煥生叔說起江邊的地時,語氣跟父親當年說起大荒田寨子的語氣竟驚人地一致),一株苞谷結(jié)出兩包苞谷,兩包都成器,江邊氣候炎熱,苞谷又熟得早。木瓜樹的苞谷才開花出胡子,江邊的就熟了。就是這路程,也實在是遠了一些。
……
煥生叔想再說點關(guān)于江邊的地的事,見我沒說話,只說了一句“你別想山有多高,只管埋頭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就專心吆喝騾子去了。
太陽即將落山,陽光從蕨壩山山頂上斜斜地照過來,黑水河西南岸的大片森林掉進了山的陰影中。逆光處,千溝萬壑明暗交錯,浮塵,飛鳥,以及無數(shù)不知名的小生物在夕陽中雜亂無續(xù)地飛掠。它們是另一種泡沫,將黑水河谷填得滿滿當當,但它們飛掠的范圍僅限于黑水河谷底部,再往上,那些細小的身影就少了,我猜是因為它們的翅膀不夠堅硬,不足以支撐它們飛越木蓮花山。忽然覺得自己也是這些細小身影中的一只,只不過我是有幸去過黑水河谷外的一只。
正如煥生叔預料的,那天晚上我們到達平地寨子的時候,已是晚上11點了。我在煥生叔的親戚家住下,在陣陣為逝者做法事的鐃鈸聲中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我告別煥生叔,獨自一人向瀾滄江邊父親租種的苞谷地走去,然后在瀾滄江邊待了5天。
父親安排給我的任務(wù)很單一:驅(qū)趕那些來偷吃苞谷的松鼠和鳥兒,但我還是陸續(xù)把父親未收完的苞谷收回莊房。5天時間,我走遍了父親租種的那塊地,那塊在50度陡坡上開拓出來的苞谷地,雖然地很陡,也有很多亂石,卻有著深黑的松軟土層,正如很多人說的那樣,苞谷長勢非常好,株稈高大粗壯,幾乎每一株都長有兩個苞谷棒子,大部分苞谷棒子已經(jīng)被父親收回到莊房里,只有少部分未成熟,沉沉地綴在苞谷稈上。在父親租的地的周圍,還有大片苞谷地,我了解后得知,地的主人都是平地人,但種地的人大多都是像父親一樣來瀾滄江邊租地種的人。整條江的北岸都是類似的苞谷地,一直延伸到看不見處,一間間莊房散落在苞谷地中間,到了晚上,那些莊房都會燃起忽明忽暗的篝火,就像一盞盞昏暗的路燈,在為暗夜里的前行者提供微弱的希望之光。
第5天的下午,父親和那頭灰驢突然出現(xiàn)在莊房前。父親簡要地問了一些情況,見我把剩下的苞谷幾乎都收回來后,他臉上的倦色似乎稍有消退。然后父親讓我先回家,說自己把其余的苞谷收完就回來。
我沒有堅持留下來幫父親,第二天早上就離開了苞谷地,離開了瀾滄江邊?;氐胶谒舆叄咽窍挛?,黑水河的流淌聲還是像無窮無盡的泡沫,充塞著整個黑水河谷,陽光還是5天前那樣,以大致的角度照著黑水河谷。只是過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走得比前面一天平穩(wěn)多了,像是有人在攙扶著我一樣。
六
過了橋,我停下來,對著河水和木橋又發(fā)了一陣子呆。河水還是一如既往地從木蓮花山上流淌下來,又向瀾滄江毫不停留地流去,向時空深處流去。恍惚中,我似乎又看到了父親的身影,吆喝著那頭灰驢,從圓木橋那邊走過來。
在黑水河谷里,父親用盡力氣都沒找到把我送得更遠的力量,卻在瀾滄江邊找到了,雖然去瀾滄江邊租地種讓他付出了更多的汗水和心血,但收成總比在黑水河谷的貧瘠的土地里那可憐的收成要稍好一點。父親不缺力氣,不缺耐力,不缺韌性,他只缺一塊土地,一塊相對肥沃一點的土地,只要擁有一塊這樣的土地,他就能為他自己和下一代砌起一臺向上攀登的臺階。印象中,父親在瀾滄江邊種地種了6年,他把從江邊收回來的苞谷賣給了寨子里的酒坊,每年都能為家里增加一筆不菲的收入,這些收入讓我順利地從師范專科學校畢業(yè),并在黑水河谷之外找到了一份工作,并有了落腳之地,父親也最終兌現(xiàn)了要把我送出黑水河谷的承諾。
在黑水河谷外生活的這些年,對黑水河和黑水河谷,我的情緒是復雜的,總有多種莫名的念頭在纏繞、糾結(jié),不知道怎么評價,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幼年時,我對黑水河是沉迷的,但黑水河谷的貧瘠和偏僻又讓我一直想逃離它,然而在黑水河谷外飄蕩一段時間后,卻又時時生出想回到黑水河邊的念頭。也曾計劃,退休后就回黑水河邊終了一生,但還是有一些猶豫和擔憂,不知道怎么去面對黑水河,也不知道黑水河還會不會像1977年我降生時一樣,如接納萬物一樣接納我和包容我。
閑暇時,我會抽空回黑水河谷,除了看望日漸蒼老的父親,我還會到大荒田寨子走一走,到黑水河邊走一走,除了追憶,更多還是想去試探一下黑水河的態(tài)度,但每次都能感受到黑水河對我的無視,它那一如既往的流淌,它那恒久的“老樣子”,一再令我侘傺不已。我似乎明白了,之前我自認為跟黑水河的“相遇”或是“同行”,恐怕都只是我主觀的臆想,只是一廂情愿。我于黑水河,仍舊是那個微小得甚至是可以忽略的小水滴。我與黑水河之間那種近乎天壤之別的不對等,哪怕我再不愿意承認,也得承認了。
編輯手記:
黑水河流經(jīng)作家段成仁的出生地。黑水河在作家的記憶中就像是河流本身一樣是黑色的,布滿憂傷的黑色;同時,黑水河又是清澈的,有著黑色消釋后溫馨的色彩斑斕。貌似舉足若輕,實則鐫刻于心的過往,作家以一種很復雜的情感回看黑水河邊的那些過往。黑水河的永恒與在其中生活的人類的脆弱與堅韌,在黑水河面前,人類微不足道,卻努力讓生命不一樣,只是命運的那種悲苦,在很長時間里一直綁縛著人。這是一篇思想性和藝術(shù)性都俱佳的散文,考究繁密的語言,大量括號中的補充,作家如工匠般慢慢咀嚼著一段歲月,不急不緩,循環(huán)往復,飽含深情,讓人體會到了一段歲月、一些生活的段落、一些生活中重要的人,如黑水河流淌的聲音一般,或是輕撓著你,或是給你狠狠地一擊,或是用心用力地把你拖出谷底?!逗谏暮恿鳌分?,父子間的關(guān)系,是文章的靈魂,父子之間進行著一種近乎沉默卻深情的對話,父親用他的堅韌和謙卑改變了“我”的命運。黑水河依然靜靜流淌,黑水河邊人類的生活在波瀾不驚中在堅韌不屈中,時而遲緩時而迅速地變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