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丹吉林沙漠,內(nèi)蒙古額濟納旗盆地,黑水城像額濟納河一尾風干的魚,擱淺在岸邊;像一片脫水的樹葉飄在沙漠上;像額濟納河綠洲一束碳化的麥穗,長在起伏的沙丘和茫茫戈壁,讓我看到時間的流逝,稀薄的繁華和遼闊的荒涼。
黑水城是西夏十七軍司之一——黑水鎮(zhèn)燕軍司治所。成吉思汗就從這里進入河西走廊,兩次占領(lǐng)黑水城,忽必烈至元二十三(1286年)年設(shè)立總管府,建立亦集乃路。漫漫六百多年的荒蕪讓城失去榮耀,讓城渴慕的夢想死去,凱旋的激情頹萎,這是城的命運,也是人的命運,一起從大地上消失,讓大地干凈,讓草木繁衍,讓風肆虐,讓沙塵狂飚,但是當你站在城里,依然能感受到城的浩瀚和潮汐的起落,感受到人留在時間里久遠的日出日落,看到人的蹤跡和身影,映在碎瓦上的笑容和哀愁。當然你沒有見過黑水城,沒有在城里久留,就不曾感受過城的浩大和莊嚴,城的荒涼和死寂,可是柯茲洛夫、沃爾克·貝格曼們感受過,我也感受過。
是十月某天,我來到黑水城,天氣寒冷,風不大,卻已是沙塵蔽日。城在風沙里迷迷茫茫,城陷進沙里年深日久,一波波沙浪前赴后繼沖向城墻,拍打著城墻,耳畔有呼嘯的波濤聲,這樣的聲音響在城里六百多年。從西門進城,十幾米高的城墻就壓在頭頂,灰蒙蒙的天空,土蒼蒼的城墻,墻上一層層紋路年輪一樣記錄著風云雨雪,陰晴冷暖,記錄著城里人的呼吸和還算溫暖的日子,是不是也記錄了剛剛我的嘆息和驚訝呢。圍了如此盛大荒涼的城,也曾圍了綠樹、鮮花、蔥蘢、笑聲、嚎哭和屈辱、卑賤、戰(zhàn)爭和流散,也圍了血腥,這是漢人的、黨項人的、蒙古人的、回鶻人的、維吾爾人的死去的祖先,然而祖先卻以另一種存在的方式深刻地活著,他們活在史冊里,活在文字里和泥土里。土爾扈特蒙古文獻就這樣記載:“在距離額濟納戈爾最東邊的一條支流坤都倫河向東約一天的路程的地方,有個厄爾格—哈喇—布魯特廢墟。據(jù)說在那里可以看到不大的科力木,即小城的城墻。附近有許多灌滿沙子的房屋痕跡,扒開沙子就能發(fā)現(xiàn)銀光閃閃的東西。” 在文字的指引下,1907年12月,俄國人柯茲洛夫帶領(lǐng)他的考察隊,從蒙古恰克圖出發(fā),經(jīng)庫倫到蒙古阿爾泰到額濟納河下游到黑水城,一路收集鳥類、植物標本,勘察山脈、河流、寺廟、民俗風情。1908年3月19日,在土爾扈特王爺達齊(土爾扈特人遷徙額濟納旗后第十任管理者)派出的向?qū)О瓦_帶領(lǐng)下來到黑水城。當柯茲洛夫穿過穆魯金河沿岸的植物帶和溝壑縱橫并生長著檉柳和梭梭的荒漠山丘,第一眼看到磨盤、灌溉渠、陶瓷碎片、三五成群矗立在路旁的佛塔,那么多定居文化的痕跡時心情十分激動;當?shù)谝谎劭吹?,坐落在堅硬的瀚海沙巖上的黑水城和城西北角上矗立的尖頂大佛塔被許多相鄰小佛塔環(huán)繞時,他喜極而泣。柯茲洛夫也是從西門入城,城被分成一些規(guī)范的街區(qū)和通道,主街道與之毗連的小街道把連續(xù)不斷、倒塌的小土屋連在一起,刨開泥土,小土屋里麥稈、草席、木柱就立刻現(xiàn)出,毀壞的小店鋪里有瓷器碎片、日用品和商品、硬幣、紙幣、佛事用具。在城北的廢墟里,柯茲洛夫掘得幾幅精美的佛像畫、西夏文手稿殘卷、小瓷像、石佛像,還有波斯手稿等。一周時間里,柯茲洛夫掘得的書、手稿、文書、金屬貨幣、婦女飾品、家什和生活用品、佛事用具等裝了沉甸甸十個箱子。1909年5月22日,柯茲洛夫二次到達黑水城,在地表溫度六十度的天氣里,工作了一個月,系統(tǒng)挖掘了黑水城的幾條街道??缕澛宸蜻@樣記述:漫步在空無人煙的寂靜街道,被礫石覆蓋的地面恰似有花紋圖案的地板讓人眼花繚亂……這里有閃閃發(fā)光的碎片,那里有一串珠子,這里有一枚硬幣,稍遠處有綠色軟玉制品……柯茲洛夫稱這些是單調(diào)的發(fā)現(xiàn)。當他把目標放在城外一座佛塔上時,他的發(fā)掘才真正開始。在用土坯砌成的“輝煌舍利塔”被打開時,大量西夏文書、手稿、畫卷,畫在畫布、薄絲綢絲織物和紙上的佛像、富麗堂皇,高超編織技藝的掛毯、色彩艷麗的神像密集地堆在一起。1926年12月,柯茲洛夫在一次演講中提到,他從黑水城廢墟中運出文物與書共計四十駝,二萬多卷,一個保存完整的圖書館,收藏在俄羅斯冬宮——埃爾米塔什博物館。
現(xiàn)在我站在黑水城里,狂風翱翔、流沙穿梭、草木撤退、塔影遁逃,如果是晴天,應該有藍瑩瑩的天空,熾烈的太陽,像公元1286年10月的某天,在黑水城繁華的商業(yè)街道上,像無數(shù)個火熱的小舌頭舔舐著黑水城里每一張臉。街面上,小店鋪都開門了,是那種沒有墻壁,只安裝鋪板的,早晨,店主人一扇一扇摘下鋪板時,街上就熱鬧起來。小店是一家日雜鋪子,經(jīng)營燈盞、鎖、木梳、鐵研缽、石硯、毛筆、木象棋子、木雙陸棋子和皮包、葫蘆形香囊、鞋帽等。錢是通行的至元寶鈔,世界上最早的紙幣。是忽必烈大汗令人將桑樹皮剝下來,取出外皮與樹之間一層薄薄的內(nèi)皮,然后將內(nèi)皮浸在水里,再放入石臼中搗碎成漿糊制成紙,然后截成大小不一的薄片,簽上特別任命官員的名字,蓋上章子和大汗的御印便成了通用的貨幣,人們可以購買珍珠、寶石、金銀、食物等任何物品。日雜鋪旁邊是飯館,飯館老板馬二做了一則廣告,“謹請賢良:制造諸般品味,薄海饅頭飾妝,請君來日試嘗。伏望仁兄早降?!毙迈r的饅頭已經(jīng)做好,味道很好,水平坊的、極樂坊的、崇教坊的居民都來買馬二的饅頭,也會排起長隊吧。狹窄的巷子,長長的隊伍蜿蜒到正街上。一天的日子就在熱饅頭就著風干的馬肉和奶酪里開始。放牧的放牧、制造皮革的制造皮革、打鐵的打鐵各干各的,各過各的日子。緊挨著飯館的是彩帛行,絲綢、貂鼠和羊皮、用白駱駝毛和白羊毛制成美麗的駝毛布,以紅、黃、綠、褐、玫紅等為主的錦、蒙茸和氈類織物把彩帛行裝扮得十分華麗,也有平民穿的顏色暗淡的襦裙半臂。街上有加工生產(chǎn)木制馬具、皮革制品、鐵器的手工作坊。鍛造鐵器的爐火是不熄的,此時已響起叮叮當當聲,鐵與鐵擊打也會發(fā)出泉水流淌的聲音來,爐子里火焰正旺,燃燒的應該是木炭。附近山里有這樣容易燃燒的黑石,皮質(zhì)鼓風機呼呼吹出的風讓火焰像一簇簇鐵蒺藜,來自火里通紅的鐵被鍛造成馬掌、門閂、鐵锨、鐵鍋等。酒是這座城不可缺少的,釀酒作坊常在偏遠的街區(qū),這里酒香不怕巷子深,縷縷酒香足以讓城醉生夢死。居民家家釀酒,酒由米和香料、藥材釀成,十分甘醇,燙熱后容易醉人。牲畜交易在城墻根下,駱駝、羊、馬、牛們聚集在一起,等待宰殺或出售,此起彼伏的叫聲是死亡的驚恐還是相聚的歡喜呢,這些來自草原的寵物,每一只身上承載著朝廷的賦稅和牧人的希望,這些來自草原的寵物,在走向死亡時都成了一首首詩歌,眼睛似落山的夕陽,肋骨像一把刀,肚子是牧人的口袋,皮就是牧人的衣服。一只羊在嫻熟的刀功下,幾十分鐘就變成一具骨架,還能聽見呲呲剝皮的聲音,每一寸肉從骨頭上剔下來時新鮮氣息會燃起人的欲望。還有趕在太陽升起前到城里交割糧食和草的西夏人、回鶻人和漢人們。田地在額濟納河兩岸,在沙立渠、屯田渠以及很多灌溉渠附近,距離城很遠。麥子這個經(jīng)過酷暑天氣炙烤、耗盡生命的植物,終于褪掉綠色,走向金黃,想來額濟納河兩岸,幾十萬畝麥子鋪開,黃金似的,海浪一樣流向癲狂,在風里搖來晃去,放蕩不羈,層層流溢,彼此交疊,漫無邊際地擴展著、噴射著激烈的情緒,這些儲滿陽光肥碩的籽實,一粒粒走進城里的廣積倉,一粒粒贖回高額利息的契約書,一粒粒喂養(yǎng)著好戰(zhàn)、爭權(quán)奪利的達官們、各類軍隊、各類名號的王爺、妃子、駙馬們,還有黑水城里吃財政飯的公職人員。廣積倉前人聲鼎沸,查驗糧食優(yōu)劣的庫管,交割糧食的農(nóng)人,額頭的汗水在陽光里閃閃發(fā)亮,也有糧食不符合標準,倒手的、翻曬的。一堆堆小山一樣的糧食,一滴滴河流一樣的汗水,都在陽光里沸騰。西夏時期,黑水城一戶擁有10畝土地的農(nóng)人就要承擔“雜一斗,麥二升半,傭五日,草十捆”的賦稅。廣積倉前也有交割青草的,經(jīng)過整整一個夏天生長的植物們都成熟了,成為馬的食物,是呀,糧草充足才能使朝廷運轉(zhuǎn)自如啊。
城里的學堂和文廟合在一起,“文廟一所,門窗俱全”,學校里的物品有,“萬歲牌壹面,大小尊牌壹拾伍面,香桌兒陸個,大小破損香爐伍個,高桌兒叁個,長床肆個,破單肆個,破小鐵鍋壹口?!睂W堂破敗,但是每當一個個毛絨絨的娃娃坐在香桌兒前,心里就裝著個春天,充滿蔥蘢、激情、虔誠,充滿繁華、朝氣、躍躍欲試,一個個睜著大眼睛,安靜地聽老師講故事,講蒙古語文,講儒學,也有低頭閱讀和寫字的,瞬間里,陽光似乎也在低頭閱讀,也在認字,也在認真思考,這一切那么自然,那么悄無聲息。透過窗戶,嘹亮的陽光照在香桌兒上,照在書頁上,照在蒙古字上,窗前的樹枝就浸泡在朗朗書聲里。娃娃們不學習西夏文,西夏文成了死文字,但是它存在過,被人們使用了五百年,也是黑水城的根脈,是西夏人野利仁榮主持創(chuàng)建的西夏國字,共六千多個,圓融、工整,筆畫繁雜。這些死去的文字,其實一直流淌在我們的骨血里、文化里,這些字是這個游牧民族自己創(chuàng)建的文字,用自己的文字書寫法律、文書、文學、戶籍和賬冊,還有自己的諺語,“五月如駱駝,衰朽將倒斃。十月如黑鹿,遠逃劫伏去”“冰上行走靠長靴,雨天出門靠氈披”“鹿躲藏難安穩(wěn),角枝易暴露。虎豹出易辨認,皮毛炫人目”這是他們的生活,與牛羊虎豹為鄰,與青草相依為命。他們觀察自然,在自然中學習,自然是長生天。他們按父子,母女排輩,名字多種多樣,有以月份起名的,如正月金、七月犬,有以動物起名的,如驢子有、黑鴨等,這些娃娃們不知道,七百多年后我們才知道。還有他們的繪畫、雕塑、佛教藝術(shù),使用活字印刷技術(shù)的自如。活字印刷是北宋畢昇創(chuàng)造,沈括這樣記述活字印刷技術(shù):其法用膠泥刻字,薄如錢唇,每字為一印,火燒令堅。先設(shè)一鐵板,其上以松脂臘和紙灰之類冒之。欲印則以一鐵范置鐵板上,乃密布字印。滿鐵范為一板,持就火煬之,藥稍熔,則以一平板按其面,則字字如砥。黑水城里披著紅色、黃色袈裟的僧侶們,手捧活字印刷的經(jīng)卷,穿梭在松柏蒼翠、古木森森、香煙裊繞的寺廟里,那莊嚴、肅穆的誦經(jīng)聲讓黑水城安詳、靜謐,讓人平靜、仁慈。太陽也照在圓錐形塔頂、覆缽形塔身、方形塔座的高高佛塔上,陽光里,碧藍的天空下,白灰層涂面的佛塔如夢似幻又璀璨多姿,像競相綻放的美麗霉菌。額濟納河貼著黑水城流淌,河邊長滿檉柳、蘆葦、白刺、羅布麻、霸王屬,地上到處是豬毛菜、苦豆子、野胡麻、毛香屬、委陵菜們,有葦鶯、沙漠鶯、石雞們,葦鶯婉轉(zhuǎn)、清脆的鳴叫讓早晨的黑水城時時處在興奮和喧囂里。有沙棗樹、柳樹,年輕的胡楊和古老的胡楊。十月,胡楊葉子黃了,黑水城沐浴在金黃里,深廣無垠的黃色讓黑水城陷進光陰的激流中。
現(xiàn)在是六七百年后的某個十月,黑水城寸草不生,被死寂封住,被流沙掩埋,被干裂的風吹散,被雨水剝蝕,泛白的骨架開始碎裂。我站在黑水城西北角下,仰望巍巍迷人的佛塔,仿佛看到西夏文書、手稿、畫卷、鎏金佛像,像金黃的胡楊葉子飄來,覆蓋黑水城,覆蓋屈辱、戰(zhàn)爭和流散。
【作者簡介】許實,作品見于《散文》《天涯》《青年作家》《廣州文藝》《人民日報》等。作品入選《2017年中國隨筆精選》《散文2017年精選》等十幾個選本。有作品入選高中語文試卷。獲第二十七屆“東麗杯”孫犁散文獎。第五屆、六屆甘肅黃河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