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婷婷
在青海省西寧市湟中縣有一種說法:這里的一切,全都與塔爾寺有關。此言不虛,就連大名鼎鼎的加牙藏毯也不例外。
加牙是一個古老的村落,距離塔爾寺10多千米。加牙藏毯的誕生源于清朝康熙年間塔爾寺擴建,一方面寺里需要大量卡墊和柱毯,另—方面當時藏毯已經(jīng)在青海游牧民族中流行開來。于是,一種獨特的藏毯編織技藝就在加牙應運而生,并流傳了數(shù)百年。
小小的加牙村生產(chǎn)的藏毯,一度炙手可熱,不僅裝飾了青海4 000多平方千米草原上眾多牧民的馬墊,還遠銷至內(nèi)蒙古。但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受工業(yè)化生產(chǎn)的影響和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當?shù)厥止た椞盒袠I(yè)陷入了生存危機,加牙藏毯因此日漸式微………
明代駐屯軍后裔拜師學藝 加牙藏毯因塔爾寺擴建而生
歲末的青海,一碧千里的草原早已枯黃,和戈壁、沙漠連成一片,顯得格外荒涼,仿佛只有青海湖的碧水、塔爾寺的經(jīng)幡以及楊永良編織的藏毯是斑斕明艷的。
從塔爾寺到加牙村不過10多千米,從前沒有嘈雜聲時,村里還能聽到塔爾寺的暮鼓晨鐘。路上零星地點綴著田園和村莊,環(huán)境清幽閑適,但公路只修到了村口,我們下車后還要走一段黃土路,雖然道路崎嶇,但看著身穿民族服飾的村民們,趕著藏細羊和耕牛穿梭往來,心里便平添了一絲雀躍。
我們此次來到加牙村,是為了拜訪一位加牙藏族織毯的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楊永良。今年55歲的楊永良黝黑的皮膚上有著深深的皺紋,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一些。他熱情地把我們迎進家里讓妻子下廚,用自家腌制的酸菜炒了一盤紅薯粉絲招待我們。于是我們就在這座農(nóng)家小院的廊子上,一邊吃吃喝喝,一邊聊起了藏毯的話題。
據(jù)楊永良介紹,離他家不遠處有一段黃土壘成的殘垣——現(xiàn)已改建成一戶人家的院墻,如果他不提,誰都不會想到,這是一段明朝就存在的城墻。原來在明朝時,加牙村就是屯兵的重鎮(zhèn),藏、漢、蒙、回等多民族在此繁衍、融合,楊永良的先祖就是那時隨軍從金陵遷過來的。而修建這段城墻本是為了隔開游牧民族與農(nóng)耕漢民族,卻終究沒能阻擋各民族文化的交融,比如我們的主題——加牙藏毯,就吸收了江南的編織技藝。
談到加牙藏毯的由來,楊永良說:“湟中縣的一切,都與塔爾寺有關,加牙藏毯也不例外?!?/p>
在楊永良的先祖定居青海的同時,為了紀念藏傳佛教格魯派創(chuàng)始人宗喀巴大師,塔爾寺開始修建。蓮花山上,數(shù)千間佛堂、僧舍逐漸拔地而起,金碧輝煌又不失莊嚴肅穆。清朝康熙年間,塔爾寺進行擴建,急需大量僧人誦經(jīng)的坐墊,于是,一種工藝獨特的藏毯便在塔爾寺附近的加牙村誕生。
據(jù)《湟中縣志·手工業(yè)》記載:“清嘉慶年間(1796-1820年),寧夏地毯工匠大、小馬師來到湟中加牙村,村民馬得全、楊新春二人拜其為師?!瘪R、楊兩家的藏毯編織技藝便這樣世代相傳,后來馬家遷往西寧,而楊家則一直定居在加牙村。楊永良的父親曾告訴他,在1929年前后,塔爾寺還向他的祖父訂購了一批卡墊,楊家的叔伯兄弟沒日沒夜地趕工,織了一兩年才完工。但時移世異,戰(zhàn)亂頻繁,塔爾寺幾遭磨難,楊永良數(shù)年前重訪故地,祖父輩編織的藏毯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
世代織毯的手藝人 連環(huán)編結工藝和“憑空織造法”
楊永良告訴我們,雖然自己如今是加牙藏族織毯技藝國家級非遺傳承人,但父親的編織技藝和經(jīng)歷遠勝自己。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青海軍閥馬步芳在西寧開軍工廠,楊父主動去應征當兵。但因為做了半輩子藏毯,手早已被染料染成了藍色,招兵的人看出他是地道的老匠人,于是把他招收進廠,讓他傳授工人織毯技藝,專門給騎兵織馬墊。
解放戰(zhàn)爭結束后,工廠倒閉,楊父回到加牙村務農(nóng)。楊永良出生時恰逢饑荒年代,又因多種社會原因,加牙藏毯從市面上消失了。但楊家孩子多,為了生存,楊父便冒險在晚上偷偷織毯子,以此換點豌豆面。當時宗教活動在藏區(qū)并未禁絕,僧人念經(jīng)仍需卡墊,加之楊父的織毯手藝在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加牙藏毯便絕處逢生,傳承了下來。
楊永良兄弟幾人從小就趴在炕邊,看父親在煤油燈下手持彩線和剪刀,在排列好的豎線上來回結著“8”字扣,山川、麋鹿、蒼鷹以及花卉等圖案便慢慢成形,他們也因此熟知了制作藏毯的各道工序。
加牙藏毯的制作耗時較久,十分考驗手藝人的耐心。一個手藝人織30厘米的藏毯,光是捻線就需要一天,而染色工序耗時更久。據(jù)楊永良介紹,染料是由橡殼、大黃葉根、槐米、板藍根等天然植物與石灰漚制而成,染線時,需把天然的綿羊毛、山羊絨、牦牛絨、駝絨等和染料一同放入鍋中浸染,再拿到河邊漂洗、晾干,如此反復,直到顏色足夠飽滿艷麗,這一過程至少要五六天時間。所以在以前,整個冬天也就只能織出兩三塊卡墊。
而編織是其中最重要、最考驗技藝的工序。楊永良給我們演示了一段編織過程:他先將毛線纏在繞線桿上,形成經(jīng)線,然后用細線(多用棉線)將經(jīng)線頭織成死線,這稱為“打須”,是為了防止緯線脫落,然后才開始編織緯線??椌暰€時,先用毛線將兩根經(jīng)線環(huán)繞一個“8”字扣,織完一行后就將所有“8”字扣拉緊,再用刀具將線頭割斷,毯面上就會出現(xiàn)層層毛線的斷面。這一制作工藝被稱為“手工連環(huán)編結”,是加牙藏毯的一大特點,可以使毯子的圖案輪廓清晰、立體逼真、反復踩壓而不變形。
在楊永良的工作間里,堆放著許多藏毯成品。其中比較傳統(tǒng)的藏式卡墊、馬墊以藍、紅、黃、綠等明艷的色彩為主。配色方式通常是將同一色系的兩種顏色并列在一起,比如紅色和橘色,然后加入第三種“不和諧”的色彩,如藍色,如此便形成了強烈對比,就像塔爾寺里的壁畫。楊永良解釋說,這種配色方法跟宗教文化有關,但具體有什么含義他自己也不清楚,只知道家里世代都是這么織的。
觀賞了精美的藏毯產(chǎn)品后,我們很好奇,編織加牙藏毯是否和織錦一樣,需要事先繪制意匠圖。但楊永良卻說:“織毯根本沒有圖紙可依照,完全是按照腦海中構思的畫面進行編織,最后織出的圖案分毫不差,完美對稱。我小時候?qū)@種高超的‘憑空織造技藝驚嘆不已,直到自己成為一個純熟的匠人后才明白,圖案在心里,閉著眼睛也會織。”
人工織不過機械化大生產(chǎn)需與時俱進,市場化創(chuàng)新
在青海廣袤的草原上,曾生活著數(shù)十萬牧民。他們大半生在馬背上度過,馬是他們最重要的工具,所以他們會不惜重金裝飾馬匹,除了懸掛金飾、銅鈴等,還會請匠人編織毛氈來覆蓋馬背。此外,他們居住的穹廬內(nèi)還會掛壁氈,所以對加牙藏毯的需求量極大。
20世紀80年代,加牙村里幾乎家家都織毯,銷量極好,甚至有藏民牽著牛羊,用袋子裝著糌粑、豌豆,再添上一些錢前來換藏毯。曾經(jīng),有人從外地批量采購了11噸羊毛拉到村里賣,僅僅5天就被當?shù)氐牟靥壕幙椪邠屬徱豢?,可以想見當?shù)貙υ牧系男枨笾蟆?/p>
但這樣的盛景只是曇花一現(xiàn)。自20世紀90年代開始,價格低廉的機器織毯進入青海、西藏市場,手工藏毯便因此日漸衰落。對此,—些老手藝人感嘆:“—張手織的藏毯會越用越結實、越用越光亮,傳三代人沒問題,而機器織的最多能用20年。但機器織毯的高效化和批量化更符合時代需求,人工終究還是織不過機器……”
然而,加牙藏毯的式微不僅是因為手工藏毯淡出歷史舞臺,還因為進入21世紀后,政府開始推行牧民定居工程,牛、羊數(shù)量急劇減少,牧民們也紛紛轉行,從而導致加牙藏毯的原材料和重要消費群體銳減。
楊永良說,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他甚至后悔過自己學織藏毯。那是在90年代中后期,加牙村的青年紛紛外出打工,收入比村里的農(nóng)民、牧民高得多,而作為手藝人的楊永良有3個孩子在縣城讀書,日子過得捉襟見肘,所以那時他時常感嘆:“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學個泥瓦工,干建筑多掙錢啊。但我這把歲數(shù),想做小工也沒人要,只能繼續(xù)留在村里織毯子?!?/p>
直到2006年,加牙藏毯入選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后,楊永良被評為這項非遺技藝的代表性傳承人,許多游客慕名前來購買藏毯,楊永良一家的經(jīng)濟狀況才逐漸好轉起來。他說:“現(xiàn)在收到的訂單 多了些,收入也和那些打工者差不多了。”此后,楊永良開始與時俱進,向市場靠攏,他織起了汽車墊子、掛毯等用品,圖案也新潮起來,梅、蘭、竹、菊等非傳統(tǒng)藏毯元素的應用很受消費者喜愛。
如今,對于加牙藏毯,楊永良的想法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他告訴我們:“過去織毯子是為了生計,但現(xiàn)在為了讓這門手藝能夠傳承下去,我還要不斷創(chuàng)新,說不定什么時候,加牙藏毯還能再有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