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
一
劉岸的多卷本長篇小說《子歸城》問世以來,備受關注。
著名詩人舒婷說:“許多書可以不翻,但這部書值得一讀?!?/p>
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著名作家邱華棟說:“《子歸城》追求史詩般的筆觸,顯示了中國當代文學的野心與自信……多年以后,你我會忘記許多東西,但應該不會忘記這本書?!?/p>
著名影視評論家許柏林說:“走進《子歸城》,您就走進了一部恢弘酷烈的史詩?!?/p>
中國藝術研究院院長、著名評論家韓子勇說:“這是一本令人印象深刻的奇書,是一次突破小說邊界的寫作?!?/p>
……等等,可謂名家云集,好評如潮。
不過,本文在此只想談談《子歸城》的結構、人物及其語言,因為它們給我留下的印象雖然簡單,但卻深刻,難以忘懷。
二
《子歸城》共分四部,講了一城人的故事,時間跨度一百多年。無論是規(guī)模還是思想深度,都完全可以稱之為“百年史詩”。
這樣一部史詩,當然需要一個堅實的敘事結構。像托爾斯泰的《戰(zhàn)爭與和平》一樣,《子歸城》使用了復式結構,主線講述百年前子歸城里的故事,副線講述2016年發(fā)生在廈泉漳地區(qū)的故事。在時間邏輯上采用順敘方式,以1911年辛亥革命和2016年初春為起點,平行敘述,完成整部著作的敘事。
這很正常,一部史詩就該這樣,要在一個恢弘壯麗的基礎上建構。
不尋常的是,作家劉岸在此基礎上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了許多小說技巧,從根本上給《子歸城》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結構模式。
這種結構模式我們可以用板塊加嵌套來概括。
閱讀《子歸城》(全卷)會發(fā)現(xiàn),小說中涉及兩個時空上完全獨立的敘事板塊組成的,它們一個在中國西部,一個在中國東部,一個在陸絲核心經(jīng)濟帶,一個在海絲核心經(jīng)濟帶。整體考察時空就會發(fā)現(xiàn),它們以百年為一個完整的封閉區(qū)段,一個開始于百年前,一個開始于百年后,一個是過去時,一個在當下,而且是正在進行時。在兩大敘事板塊中,作者又打破時間順序,對故事情節(jié)進行了碎片化處理,完成了一系列完美的結構嵌套。
就像魯依斯·薩豐的《風之影》中那個著名的“俄羅斯套娃”式的結構一樣,劉岸小說的結構除了保證時間的連續(xù)性以外,還借鑒和發(fā)展創(chuàng)新了嵌套模式。絕妙的是作者通過巧妙的構思,讓結構的嵌套本身成了“懸疑”和“謎”,“回憶”成了“魅惑”,書稿成了“伏筆”,以致每個敘述單元完畢后,一切都合情合理,順理成章,結構和情節(jié)渾然天成,水乳交融,共構了敘事文本,難分彼此。
當然,完成這樣的結構,對作者的敘事能力是個極大的考驗。而這正是劉岸的過人之處。
從敘述學的角度來看,《子歸城》采用了典型的“元敘述”,“元敘述”集中表現(xiàn)為對“敘述分層”的自我暴露。著名學者、批評家傅翔、黃文虎曾對《子歸城》的敘述進行過詳盡的文本分析,認為《子歸城》僅次敘述層就包括至少四個維度:第一,敘述者劉壯志通過存留的文獻資料復述子歸城的歷史;第二,敘述者劉壯志在自己所杜撰的“文獻”中所考據(jù)出的子歸城歷史;第三,劉壯志復述親歷者與幸存者對于子歸城歷史的記憶;第四,子歸城的后人講述子歸城的歷史。而在主敘述層,讀者幾乎是通過無所不知的“我”來觀察和感知子歸城中所有人物的悲歡離合。這個“我”經(jīng)常隱藏在幕后,并通過扮演不同角色來制造一種在場的幻覺……
顯而易見,劉岸創(chuàng)造了一套特殊而復雜的敘述話語,它們使整部小說好讀而難懂,就像中國的圍棋,十分鐘能學會,十年也不能精通。
三
經(jīng)典的小說觀認為,一部小說是否成功,關鍵在于人物塑造,而人物塑造中最關鍵的又是性格塑造。也許不能說《子歸城》里的所有人物塑造都是出類拔萃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書中的30多個主要人物都是成功的,具有典型、逼真、立體等特征。總結起來,《子歸城》里的人物大多具有三方面的特點:
首先是主要人物都有區(qū)域性的共性和精神。
子歸城是位于絲綢之路交通樞紐上的一座商業(yè)城,因此凡在城里立足、事業(yè)有成者大多具有誠信、遵守行規(guī)、注重產(chǎn)品質量等品行和為人做事的精神原則。這種精神傳承千年,作者在《子歸城》第一章中就著力予以了表現(xiàn),書中寫到:張騫鑿空西域,途經(jīng)涅槃何時,落了件東西。20年后他東歸回返,看到那件東西銹跡斑斑,但原封未動。作家沒有寫那是件什么東西。實際上作者想表明的意圖非常明顯:絲綢之路開啟之日起就有一種精神和民風誕生了,那件銹跡斑斑但原封未動的東西就是這種精神的象征。
而在小說的尾聲部,作者又借天亮和云朵的對話,再次強調了這種精神。云朵:“那《酒經(jīng)》咱用過了,就得給人家還回去,要不就丟了誠信。”天亮更是瞪著眼說:“是哩。我要是沒了誠信,下輩子咋在絲路上混?”于是,兩人就為了誠信二字,把酒坊和神奇的《如匠酒經(jīng)》留給了何三。
這種精神還體現(xiàn)在對行規(guī)、產(chǎn)品的尊重上。山西王砸了劉天亮的酒坊,就有人認為可以理解,因為劉天亮掛著酒坊的牌子,在賣醋,戧了行。甚至盜亦有道,就連土匪小螳螂也會自覺遵守土匪的規(guī)矩,講究個賊不走空,兔子不吃窩邊草。還有哥薩克首領契闊夫,他拒絕中亞總督讓他搶劫財物的命令,但一聽沙皇危機,便激情澎湃地踏上了戰(zhàn)場。典型的事例當然出現(xiàn)在典型人物身上,劉天亮是主要人物,自然就有典型的事例。比如他是做燒酒的,形勢所迫,做出了確實能治病的藥酒。但他固執(zhí)地認為,藥是治病的,他不是郎中,就堅持藥酒只在自家使用,對外概不銷售。
如此等等,構成了子歸城人的共性和一種特殊的絲路精神。
其次是人物形象都有鮮明的個性。
別林斯基說過:“必須使人物一方面成為一個特殊世界的人們的代表,同時還是一個完整的、個別的人?!痹凇蹲託w城》中,人物最基本的個性當然是中國西部或者東部地區(qū)人民的個性特征,這在小說中有著普遍而突出的表現(xiàn)。在此基礎上,我們還能看到人物普遍具有各自的個性特點。
劉天亮愛財惜物,但在關鍵時刻會挺身而出,敢作敢當,甚至毀家紓難;云朵雖是女流,卻深明大義,寧可犧牲自己也要拯救大伙;謝爾蓋諾夫憂郁而行為荒唐,看上去像個奸商,但最終卻擔當重任,帶領流民走向了紫泉子;鐘爺獨自承擔著家庭和個人的巨大不幸,卻終生為涅槃河的存亡而疾呼;瓊斯一生被人誤解,卻為了一個高尚的目標至始至終忍辱負重;還有代書人林拐子,妻離子散卻頑強奮斗……他們個性鮮明得甚至有些固執(zhí)、怪異,但卻不管是可憎可愛,全都活靈活現(xiàn)。
三是人物真實可信,具有立體感。
讀者的眼淚和笑容,經(jīng)常是因為人物性格有缺陷?!蹲託w城》里的人物真實而立體,飽滿而生動,充滿了生命感,使人在閱讀的時候,常常會禁不住地唏噓感嘆,甚至落淚。其中的原因之一就在于作者不刻意描寫人物的缺陷但也不回避人物的缺點。諸葛白為官清廉,卻愛聽奉承話,被人指出后還滿心不悅。金丁是昏官,卻是個有操守的好木匠。林拐子貪婪陰毒,但卻有封建文人的清高,餓死不食嗟來之食……
瑪麗·塔農(nóng)說:“沒有缺點的故事人物是沒有市場的,因為他或她不能變化或發(fā)展?!薄蹲託w城》中的人物之所以讓人覺得真實可感,另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們不但是有缺點的,而且是發(fā)展變化的。劉天亮本來是個顢頇青年流浪漢,惜財如命,后來成為一代酒王后卻能毀家紓難,踐行絲路精神。林拐子曾經(jīng)是個有為青年,但在被洋行陷害后,人格曲扭,成了一個終身以報復他人為能事的陰謀家?!拔摇睜敔斒抢霞t軍,忠于革命忠于黨,但在北京當了大官后,卻遺棄了鄉(xiāng)下原配……
變化的人物,發(fā)展的個性,使得《子歸城》里的眾多人物已經(jīng)像摩根·福斯特所說的那樣,從扁平人物走向了具有獨特性的復雜性格的圓形人物。
四
最后我們想說一下《子歸城》的語言。
劉岸是個在小說的語言上有著獨特感悟和創(chuàng)造天賦的作家,他的小說語言充滿張力,總是變化無窮,如夢似幻。不過,《子歸城》的小說語言與作家多年來形成的語言風格有著很大不同。多年來,劉岸的小說語言總是和“先鋒”“實驗”有著若隱若現(xiàn)、若即若離的聯(lián)系,但這次《子歸城》的寫作,卻讓人想起了契訶夫對小說語言的要求。契可夫在談小說創(chuàng)作時曾說:“要學會寫得有才氣,也就是寫得簡練?!?/p>
是的,簡練。簡練是《子歸城》的基本語言特點。
在古稱西域的地方,有一條河橫穿絲路北道,它后來消失了,這條河叫涅槃河。
公元前139年,張騫出使西域。
張騫這個人很重要。司馬遷說他“鑿空”西域??眨滓病>褪钦f他打通了當時東西方的交通孔道。這個亞歐大通道,后來被稱為“絲綢之路”……
這是《子歸城》開篇引子的中的話,它簡練平實,以致有批評家把《子歸城》稱之為民間史記。
對此,劉岸似乎也早有自覺,以致我們不得不說,《子歸城》從本質上講,語言主體用的是史筆。
諸葛白的到來,彌漫著一股孔明伐魏,不計功名的悲涼感……
半個世紀后,我一頁一頁撫平諸葛白的札記《北絲路記考》,看到了許多驚心動魄的獨白:“都督喜走險棋,令張一德以30余人,監(jiān)護千人之哥薩克,只一錦囊妙計護身。令我孤身赴任,云:邊境戡亂,無兵可調?!?/p>
“古城事急,不如此又將如何?吾死不足惜,只恐有負黎民、都督厚望?!薄拔嶂氤?,如瞎馬臨淵,孤車履冰……城中人事,最須慎之又慎者當為契闊夫部眾,若稍有閃失,其必為脫韁之野馬,難以收拾,貽害無窮?!?/p>
“契闊夫部有千人之眾,與之周旋,成則古城安寧可保,敗則吾將與之同歸于盡。屆時黎民百姓,或將生靈涂炭,血流漂杵……”
甚至在許多時候,作者用了春秋筆法:
博望渡曾經(jīng)就是個綠蔭遮天,密不透風的榆樹窩子。
但后來,大牧川上的人越來越多,榆樹就越來越少了。
聽子歸城的老戶兒說:當年他們的老先人建城時,張騫的那棵榆樹還在,是棵歪脖子樹。但博望渡已經(jīng)沒幾棵大榆樹了。
春秋筆法的魅力在于它點擊到的永遠是真實的歷史,而語言的運動中又時時留給讀者浮想聯(lián)翩的吁求空白:
張騫揭了皇榜,奉旨西行,絲綢之路的時間原點開啟。他從長安出發(fā),西安就成了絲綢之路的起點。所以說,張騫很重要?!?/p>
仔細閱讀《子歸城》會發(fā)現(xiàn),這樣的一種言說方式是作家所鐘愛和擅長的,它看似有點閑筆的味道,實際上意味深長,充滿了彈性和張力。
《子歸城》在語言上的另一特色是大量使用了許多西北方言土語,例如“勺子”“兒子娃娃”等,它們作為一種特殊的語言元素,在構成語句后,不但透著濃郁的本土氣息,還有著民間格言警句的品質。尤其在小說人物的對話中,這種經(jīng)過了作家“翻譯”和提煉的語言,往往就使得人物對話既傳神韻,又通俗易懂,形成了方言進入現(xiàn)代漢語標準文本的一個成功范例。如:
天亮躺在炕上哎吆呻喚,耍賴,不走。
“這事兒咱得往遠看呀!炕上有一個拉屎的,墳上就有燒紙的!日子還長著呢么!急啥?”云朵邊給他擦傷口,邊勸……
又如:二鍋頭疼得哎喲呻喚,涕泗橫流。但一看見天亮,卻又笑了,“嘻,精溝子(光屁股),哥,精溝子……”
“賊驢日的,你還笑?咹!”天亮沖過去,照著二鍋頭肚子就是兩腳。
劉岸對方言的吸納不露痕跡但又精準地道,使人物形象躍然紙上的同時,也展現(xiàn)了絲路邊城多民族聚居的語言風貌。
總之,《子歸城》是一部結構新穎奇特,語言表達鮮活有張力、有創(chuàng)造,對絲綢之路上的典型人物有著嶄新的思考和描寫的經(jīng)典性作品。是新時代文學界不可多得的、從思想性到藝術性都有新的創(chuàng)造和發(fā)現(xiàn)的小說,它的問世讓我們感到振奮和欣慰。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弊x劉岸的小說,總有這種感覺:想說的話太多,能說透的話又太少。真正的好小說是不是都這樣?
責任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