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拾(散文)
◇夏侯盼
那日偶與一前輩閑聊,正巧聊到寫作。當她說看過我的一篇隨筆時,我內(nèi)心誠惶誠恐,有種被游行示眾的不安感。
那幾篇隨筆,不過是在應(yīng)付任務(wù)之下極不情愿上交的,滿紙絮語,亦不過是失眠的夜里腦子里迸發(fā)的感性思考。將其勉強與作品相提,無異于把我的小小秘密展露無遺,縱使內(nèi)心多不安,卻還是踏出了這一步。文學(xué)與思想,都應(yīng)和他人有所碰撞。
當前輩說她被我的文字所感動,從我的際遇中看到了人生百態(tài),體味到了人情冷暖時,我不禁詫異,不曾想人生中的一些小插曲,于他人竟也會有共鳴。她說她將我的一些哲理性的感悟輸入進自己手機的備忘錄并加以收藏時,我已然如坐針氈。向來習慣將大作家的精辟摘錄存于手機的我,今日又何德何能經(jīng)此謬贊。在飽讀詩書,家中藏書汗牛充棟的前輩眼里,謂我的文章為一股清流。我想大概我還太過稚嫩,沒有其他人的老練,不矯揉造作,也無辭藻的堆砌,有的只是一位初入社會的初心者的人生體悟。也正是因為年輕,所以敢說敢做,以手寫我心,真摯而熱烈的感情,或者是激昂且偏執(zhí)的憤懣,大概有幸去感動這些見識過太多風雨的人吧。
而回頭看看我呢?似乎早已將初心拋棄。童年時嗜書如命,輾轉(zhuǎn)一個個書店,從昏暗的小書店到明敞的新華書店,經(jīng)常是看到天色昏暗卻渾然不知。在林海音的《竊讀記》里,我仿佛看到了童年時的自己。那個小小的自己,懷著對知識的渴望,蹲坐在一個個書店的角落,汲取著,成長著……
到了初中,令同學(xué)頭痛的作文于我卻如蜜餞一般,每次要寫作文,便不由得亢奮起來,那些書里看來的技法,終于得以大顯身手。于是每完成一篇作文,就多了一些滿足感。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的習作在老師那里得到的反饋也是不錯的,整個初中,作為班主任的語文老師一直很器重我,我的作文也經(jīng)常是作為范文被他在全班同學(xué)面前講解,那時候的我總是紅著臉低著頭,性格使然:我實在太自卑了,總覺得這些榮譽不應(yīng)屬于我。同學(xué)們的目光在我眼里像是一把把利刃,而他們本沒有絲毫惡意。盡管如此,在老師每次讀我的作文時,我的心里總是竊喜,有一種付出的努力被人看到的欣慰感,那是一朵朵用汗水澆灌的種子終于在陽光下開出了花。時隔十幾年,我依然記得語文老師在讀完我的作文后說的話:在寫作上,你有一把金鑰匙,你要好好去珍惜它、利用好它。每每想到,少年時的那股熱血仿佛又涌上了心頭。
可是后來,我為什么將這個好伙伴狠心拋棄了呢?或許是青春期的叛逆,抑或是被其他容易得到滿足的娛樂所吸引,譬如網(wǎng)絡(luò)游戲,被虛擬的世界輕而易舉給予的成就感足以令人難以自拔。年華易逝,在渾渾噩噩的日子里,看書這項于我有著重大意義的活動慢慢地消散了。老天向來公平,種什么樣的因,便結(jié)什么樣的果。以混沌的狀態(tài)敷衍生活,生活就同樣以混沌回之于你。丟去書籍的那幾年,也正是我丟去思想的那幾年,縱使如今我再捶手頓足,依舊于事無補。好在老天尚留我一絲希望,沒將我所有天賦一并收回。今天的幡然醒悟,是否能彌補一些遺憾呢?
結(jié)果不得而知,我只愿盡人事,聽天命。人生海海,未來總是充滿著不確定性,重拾初心與熱愛,確是一種莫大的幸運!
犟老頭(小說)
◇張瘦石
在縣城賣地面磚的大孫,嗅到了商機,不到兩年房子有了、寶馬車也有了。聽說前幾年,在城里又娶了老婆,小他十八歲的張小娥,第二年就生了兒子起名叫大鵬。也許是隔輩親的緣故,大鵬這個娃成了老孫頭的掌中寶,心頭肉。
原配玉秀跟大孫離婚后,腦子一時拐不過彎跳了河。
為這事大孫娘氣成了一場大病,前些日子剛剛?cè)ナ?,如今撇下老孫頭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老家。不管怎么說,大孫兩口子還算孝道,隔三差五,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勸老孫頭,倔強的老孫頭就是不答應(yīng)去城里住。
大孫站在炕前里苦苦哀求:“爹,城里現(xiàn)在比老家條件好很多,你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我和小娥都不放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誰來照顧你?再說,我來來回回也不方便?!?/p>
“哼,鬼小子不用你牽掛,你爹身子骨好著哩。”老孫頭倚在被子上,半閉著睡眼,有些心不在焉。
“你數(shù)數(shù),咱村里跟你歲數(shù)一般大的還有幾個?人家都跟著兒女去城里住了,說句不中聽的,現(xiàn)在村子空蕩蕩見不到幾個人,像鬼村似的?!?/p>
老孫頭還是一動不動,大孫漲得臉通紅:“都這個歲數(shù)了,你怎么還這么倔?好說孬說勸你半天啦,你就是聽不進去,人家誰和你似的,一頭犟驢?!?/p>
“咋啦?”老孫頭忽地從炕上坐起來,瞪著眼怒看著兒子,心里壓住火,“那火柴盒跟鳥籠子似的有什么好住的?家破咋啦,破家值萬貫,你不是也在這個破屋子里長大的?”
大孫不服氣:“你看看,這個破家還有啥戀頭?”
聽他這么一說,老孫頭的火騰地上來了,站在炕上對著大孫吼道:“這里有你爹和你娘,去墳上看看,你娘的尸骨還在,玉秀的魂魄還在。以后好好記住了,人在好時候千萬別忘本,屋子再破也是你的家,這里是你的根。你看看,有了這幾間破屋才有了你,才有了這個家,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這幾間破屋子也沒了,你……你就會連自己的家也找不到?!?/p>
他這一吼,弄得兒子下不了臺,又一次灰心喪氣地走了。
老孫頭住村前,墻外有二分空閑地,南邊是一條水泥路,去年為了建設(shè)美麗鄉(xiāng)村才修的。路南是村委前年改建的荷塘,塘里的荷花開得正艷,魚是胡同里老張頭放養(yǎng)的,前年他承包了這片荷塘,說什么,是美麗鄉(xiāng)村建設(shè)的一部分。
平時,老孫頭閑著沒事,把墻外爛草垛移走,用鐵锨把地深翻一遍,種上黃瓜、扁豆、茄子……每天澆水、施肥、除草、滅蟲。一個人在家,菜吃不了,打電話讓大孫拉到城里去,剩余的再分給左鄰右舍,讓他們也分享自己的勞動果實。
他也喜歡打牌,閑時四個老頭圍著石桌,喝喝茶,打打牌。二麻子不會出牌卻會賴人,一撮吼打牌賊精,三棍哥打牌最誠實……歲月如同一把殺豬刀,如此快活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長,二麻子得了腦血栓昨天剛被兒子拉走,三棍哥跟女兒去了上海,一撮吼本來氣管就不好,早已撒手人寰。
漸漸地,村里的老人越來越少了。
年關(guān)將至,老孫頭突然覺得心里空蕩蕩,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孤獨感。不過,他身子板硬朗還是和往常一樣,每天出去散步,看看從前自己干過農(nóng)活的大旱溝,兒時偷食的果園,就連老伴的墓地都要去轉(zhuǎn)一轉(zhuǎn),恰好玉秀的土墳離老伴也不遠。他注視一會兒,低下頭,又默默走開,走了,都走了,早晚有一天也會跟你們一樣,會走的,一定會走的。
他正想著,突然,一陣風刮來,壓在墳頭上的黃表紙隨風飄起來,在空中翻著跟頭,飄蕩著,旋轉(zhuǎn)著,然后又輕輕地落到地上,在墳旮旯里到處亂躥。
大街上,一輛黑色的轎車忽地從他身邊駛過,然后在不遠處停下來,車門開了,大孫慌慌張張下車:“爹,大鵬住院了。”
“你說什么?”他吃驚地問。
“大鵬生病住醫(yī)院了?!贝髮O著急地回答。
“得……得啥?。俊彼悬c兒語無倫次。
“醫(yī)生說是急性腸胃炎?!?/p>
“俺嚷,我的乖乖”他心急如焚,大聲吆喝,“去……快去……回來,快拉我去醫(yī)院看看?!?/p>
下了車,大鵬老遠就看見老孫頭,大喊著:“爺爺,爺爺?!背@邊跑過來,老孫頭趕忙迎上去,一把抱起孫子,心里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回頭一看,只見大孫兩口子捂著嘴正偷笑。
北山的谷子黃又黃(小小說)
◇梁少華
藏好最后一袋谷子,緒杰從地窖口爬上來。落日的余暉,照著老叔花白的頭發(fā)。
“嬸呢?”緒杰撲打著身上的土。
“在里屋呢……”老叔眼圈紅了,一口旱煙嗆到連聲咳嗽。
前院里,緒亮正趕著騾子,在大石碾上,嘎吱嘎吱地把碎鐵、耙齒、耕犁碾成粉末兒。
村西場院。連日來,牛拉的碌碡在谷穗上歡唱著打場,木掀撮成堆的谷子揚上天,飽滿的米粒金燦燦。今年天公作美,谷子沒沾雨就歸倉了。堆積如山的谷個子掐掉了谷穗,谷秸正攢在石墻邊晾曬著呢。
北村靠近北山,黃土粘稠,盛產(chǎn)谷子。谷子經(jīng)石碾碾壓去皮,熬成小米粥,油滑酥稠,尤其粥上浮起的油亮米油。讒人呦!
此刻,收割后的谷地,像產(chǎn)后的母親,安靜地躺在那兒,見不到一個人來打擾。
盛開的野菊花,如豪放的花云,似夢幻般的錦緞,把山坡灰色的脊背遮蓋了起來。在淡淡的花香里,緒杰嗅出了苦澀。
去年這時節(jié),天還未亮,蒙城日偽軍來搶糧。
日偽軍挨戶搜了個壇碎缸破,新收的谷子被搶了精光。巷子里雞鴨毛隨風飄飛,豬羊圈里全空了。
菊花被堵小巷,無路可退,誓死相拼。小鬼子獰笑著撕扯她的衣衫,狂叫著刺穿她的胸膛,鮮血染紅了插在發(fā)束的野菊花……
疾病纏身的梁老漢被攔在路口,小鬼子解了他系腰的大包,撕裂成繩,擄走了他牽的耕牛。
秋收以來,鄉(xiāng)親們的心一直懸著。游擊小組組長緒杰,在值游動崗。
暮云低垂,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扛著的土槍。
朦朦朧朧的,遠處一隊人馬長蛇陣順著山路向這走來。他心一緊,貓腰躲進了高粱地。
種植在低洼和高坡之間的高粱,一片片,高低錯落,綿延起伏。紅透的高粱穗,似熊熊的火把。在這靜謐的夜,擺動著身子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越來越近,牲口上馱著的空袋子已隱約可見。
“等著吧!”緒杰瞪著血紅的眼,瞄準隊尾,“砰——”有人應(yīng)聲趴下。
“八路!”隊伍一陣騷亂。啪啪啪,夜空響起凌亂的槍聲。
鬼子不敢靠近,瞄著大片的高粱地,放了一通槍。好大一陣子,四周除了偶爾傳來的蟲鳴,一點動靜也沒有。
長蛇陣停滯了,幾個偽軍死活不前,一番推嚷。騎大馬的小日本嗷嗷叫。
聲聲腳步刺耳,大隊人馬拐上了沿水簸箕進北村的路。
一屋子守夜的人,聽到村外傳來槍聲,迅速熄燈滅火。保長飛跑上老槐樹下的廟臺,雙手撮成喇叭狀,用全力拖起長調(diào)喊:“鄉(xiāng)親們,‘兄弟們來了,快燒鍋茶給他們喝吧!”
不好,鬼子又來了。
驚醒的人們,骨碌爬起,扶老攜幼,背起包袱,牽上耕牛,拼命往村外跑。
緒亮等十幾個青壯年,分頭藏在柴垛邊、墻頭上。手上的荊條籃子里,裝著滿滿的土炸彈。
大隊人馬很快逼近村莊,柴門被踢開,震得門框直晃。可他們連一粒米還沒撈到,炸彈就從身前身后炸響了。霎時,巨大的煙塵同爆炸的火光,攪得什么也看不清,倒了的墻把幾個鬼子砸得腦漿崩裂。
不遠處的小屋,門后拉弦綁好的炸彈,把拿槍托子砸門的鬼子“轟”地送上了天。
鄉(xiāng)親們用碾碎的鐵粉,化汁成型做成外殼,裝上土方炒制炸藥制成的炸彈,終于讓鬼子們嘗到了苦頭。
血頭血臉的一群人,拋下尸體,狼嚎著倉皇逃命。
很快,村外又一聲慘叫,騎馬的小日本一頭栽下,“王八盒子”撂進了路邊的高粱地。
馬兒嘶鳴著狂奔,被抬上馬的小日本背朝天,耷拉的腦袋在馬肚上來回地蹭。
“今夜,便宜這群王八犢子了!”大家還在為緒杰捏著一把汗,一抬頭,他正翻越圍墻,舉著一把“王八盒子”,站在了大家面前。
十幾個青壯年歡呼著,圍攏上來,傳看著、摩挲著這把繳來的手槍。
“弟兄們,讓它給咱多生幾把吧?”
“對!”伴隨著一陣高過一陣的歡呼聲,鄉(xiāng)親們把緒杰拋舉得老高。
“北山的谷子黃又黃,鬼子下鄉(xiāng)來搶糧、來搶糧……”突然,人群中有人動情地唱起了拉腔調(diào),聲音高亢蒼涼,還夾些花腔,綿長的歌聲一直飄出村外。
責任編輯:林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