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百靈

鄭賢文

一

民國十六年四月間，不知哪里來的大盜慣匪，在鎮(zhèn)南迤黑地搶劫不成，吃了當?shù)剜l(xiāng)團兵的敗仗，星夜逃竄，路過三街密密村，搶走者厚培家最值錢的家當——四匹騾子。他父親氣得病了一場，僅靠趕馬貿(mào)易養(yǎng)家糊口，損失騾子，家境便雪上加霜了。

境況再艱難，父親還是從鎮(zhèn)南沙橋為九歲的者厚培請來老師，在家里辦起私塾，老師只教《三字經(jīng)》，村子里愿意讀書的小孩都來拼著讀。第二年，沙橋請來的老師不愿再來了，拼湊著讀書的小孩都又回家?guī)鸵r農(nóng)活。他父親沒有放棄，跋山涉水到大理劍川，磨破嘴皮請來位老師，這位老師姓張名維屏，字“邦應”，文品很高。老師先教他讀“四書”，而后又教《幼學故事瓊林》《三字幼義》。夜以繼日，“四書”已能成誦，卻渾然不知所言何義;《幼學故事瓊林》老師作了一些講解，對所涉“天文地理、文臣武職、釋道鬼神、文事科第”等有些微了解;對《三字幼義》的句子倒是印象最深刻：天生物，人最靈。根本壞，何為人……

十三歲這年，少年者厚培的記憶里只有噩運和苦悶。父親不幸病故，他只得去放牧牲畜，不能再在私塾里讀書認字。母親對他管教很嚴，他白天放牧牲畜，晚上要趴在油燈下苦誦“四書”“幼學”。

到了十四五歲，夜間母親不再逼他燈下苦讀了。晚飯過后，寨子稻場里三弦一響、簫聲應和，青年男女聚攏來，稻場中間點一堆火，青年男女手牽手、肩并肩，圍成圈，伴著錚錚弦音，和著高亢清脆的歌調(diào)，踏著節(jié)奏，蹉腳閃腰，折步跌腳，甩腿對腳，擺手轉身……

青年小伙者厚培也跟著唱、跟著跳，他暗自驚訝彝山歌舞的神奇力量，很快讓他走出喪父之痛的低落，驅(qū)散燈下苦誦的沉悶壓抑。似乎他生來血液里就凝固著這些歌舞，只是在十三四歲時被喚醒。他不僅很快就把彝山流傳的歌舞學會學全了，而且成為歌舞場的靈魂，將跳歌唱調(diào)的氣氛一波波推向高潮。他對關于愛情的調(diào)子尤為著迷，唱詞往往能在跳歌場上即興而出，閑下來就喜歡將關于愛情的唱詞記錄下來，比起一遍又一遍地抄錄“四書”，真是有趣。注定，他是屬于彝山民間的，而不屬于“四書”。

民國二十三年，跳歌場里的彝家小伙已長成十七歲。因為家里缺乏勞動力，母親要給者厚培娶媳婦。他極力反對，因為他在跳歌場上與一個叫長秀的姑娘暗生情愫。

長秀和他一樣，生來血液里就凝固著彝山歌舞，長秀的舉手投足都是舞姿，長秀的一顰一笑都是調(diào)子。長秀的調(diào)子唱出來，他的魂便輕飄飄。

可是，身量纖柔，步態(tài)輕盈的長秀，并不是母親中意的好勞力。最終沒能拗過母親，母親給他娶了小一歲的媳婦。果不其然，這段封建婚姻并不幸福，婚后家里爭吵不休，他沒有勇氣再去跳歌場。

失去跳歌場，彝山里的生活比苦蕎粑粑還要苦。

民國二十六年二月間，母親離世。者厚培沉浸在失母之痛中，家里的爭吵卻隨母親的離世而與日俱增，他苦不堪言，毅然結束了這段封建婚姻，重回跳歌場，孝期滿后終于娶了長秀為妻。

二

民國三十年，楚雄縣長承包大腰站鐵路工程，者厚培被征到大腰站修路，三個月后回家，連路費都不夠，白做三個月苦工;民國三十四年，又一次被國民政府征到混甸壩修鐵路，次年春天回家，仍是兩手空空，望著妻兒，想著光景，對國民政府失望至極。

七月間，對者厚培來說是個天崩地裂的時光。大女兒五歲、二孩兒兩歲半、三孩兒三月未滿，長秀突然病倒，也不知是什么病，眼睛發(fā)直，渾身哆嗦，臥床不起。連日水米不進，者厚培急得團團轉，借得紅糖來煮雞蛋，這是苦難日子里他能為長秀找來的最好的食物了。

千錯萬錯，悔斷了腸子，他不知長秀的病是“啞痧”，得“啞痧”萬不能食紅糖。喝了他親手煨的紅糖煮雞蛋，長秀便撒手人寰了。他悲慟不已，大呼“大錯特錯”，一輩子追悔莫及。糟糠之妻撒手人寰，惟家徒四壁，沒有棺木，只有請村鄰四處去買;又沒有錢，請叔父們當保，去鄰村力格摩賒來，好歹打發(fā)亡妻上山。

那時沒有白糖，更沒有奶粉，未滿三月的三孩兒無法喂養(yǎng)。借來的紅糖還剩一點，村里的老人告知紅糖性熱，苦蕎面性涼，可以用紅糖水煨苦蕎面，喂孩兒吃后總是上吐下瀉。到了晚上，大女兒床腳睡，二孩兒摟著睡，三孩兒放搖籃里支在床頭。沒有奶水，三孩兒總是在夜里哭，哭得他手足無措，偶然一次，他發(fā)現(xiàn)三孩兒喜歡聽他彈三弦，于是他坐在暗夜里默默流淚，整夜彈著三弦哄孩兒睡覺。三個月后，三孩兒終于還是夭折了。沒有奶水的日子里，三弦給了孩兒最后的慰藉。

一九四六年秋收后，為了家里的生計，者厚培決定走夷方。在當時，楚雄哨區(qū)人秋收后，多有人到緬甸走夷方，去做苦工，第二年夏天回家。他的三妹原給村里的魯家?guī)统９ぃ讶媒谢貋?，央她照顧兩個孩兒，約了村里的五人，初冬十月起走。十一天后走到保山，到臘猛江公路上，看到山坡上彈殼鋪地，公路旁挖有戰(zhàn)壕。

戰(zhàn)壕里一堆尸身、一堆彈殼。江邊立有一塊“陣亡將士紀念碑”，據(jù)說犧牲了一個師;芒市飛機場邊立有“紀念塔”，據(jù)說犧牲了一個旅。漫山尸骨，駭人聽聞。他對日本帝國主義無比憤恨。

冬月十九日到南傘大茶山，進入緬甸。這年活路很多，日本人將戰(zhàn)火燒到緬甸，緬甸老百姓遭了殃，有的家破人亡，需要重建家園，這年走夷方人的活路是幫緬甸人挖地基、砌石、修路等。轉眼間年三十晚就到了，走夷方的人不能回家過年。年三十晚上，他孤身坐在異域他鄉(xiāng)的黃土崗上，悲傷不已。別人家的娃娃在父母身邊過年多么歡快，而他孤苦伶仃的兩個孩子，爹不見、媽沒了，多么可憐。他手彈三弦，嘴里哼著苦澀的調(diào)子，想想他孤苦伶仃的兩個孩子，又想想陰陽兩隔的長秀，黃土崗上，流淚不止。

隔年三月，他回到家，兩個孩子拉著他的衣角哭個不止。秋后初冬，仍又扔下孩子去走夷方。如是三年，大姐對他說：“沒媽的孩子太可憐，況且男人無妻家無主。你姐夫去給你說媒，鄰村必掌箐的珍鎖，是個吃苦耐勞、很會持家的姑娘，小你七歲。”

者厚培點頭同意了。舊歷六月間，者厚培娶了珍鎖。

三

一九四八年，對國民政府失望至極的者厚培，投身到轟動滇西的八哨區(qū)“抗鏟”運動中。七月初十日，他毅然冒險參加三尖山“抗鏟”會議;此后武裝營救被捕的抗鏟隊員丁錫功等人，打響了抗鏟武裝與國民黨部隊正面交鋒的第一槍。首戰(zhàn)告捷后，者厚培被任命為中隊長，率領三十名武裝，防守楚雄、鎮(zhèn)南兩縣通往山區(qū)的要道青苔坡。

在中共滇西工委領導下，一九四九年五月，在三街成立八哨區(qū)聯(lián)合政府，同年七月，中共八哨區(qū)委員會成立，陳海擔任中共八哨區(qū)委書記、八哨區(qū)人民政府主席。者厚培擔任陳海主席的警衛(wèi)員兼彝語翻譯。陳海主席得知者厚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音，就讓者厚培和他一起在學校教唱《金鳳子開紅花》，者厚培又囑咐學校的學生放假回各村各寨后，也給窮苦大眾教唱這首革命歌曲。很快，四山八寨都飄出歌聲：金鳳子開紅花，開在窮人家，窮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話。今天望明天望，望著老天出太陽，太陽一出照四方大家喜洋洋……

陳海主席告訴他，這首歌曲是為了打倒蔣、宋、孔、陳四大家族而創(chuàng)作。廣大人民群眾越唱越高興，豪紳富翁們聽了卻皺起眉頭。者厚培這才清楚地意識到，原來文藝也可以成為革命的利器，革命的歌聲可以沖破黎明前的黑暗。

1949年5月，中共滇西工委正式?jīng)Q定改編楚雄哨區(qū)三抗隊武裝。5月12日，者厚培等260余名三抗隊武裝由陳海主席帶到祥云學習整訓。此后，者厚培又跟著二支隊沿鎮(zhèn)南瓦罐窯、楚雄哨區(qū)西舍路、泥浪等地開展革命工作，宣傳黨的政策，發(fā)展農(nóng)抗會，組織武裝力量“反三征”。

舊歷八月初，部隊回到下莊街，遭到盧漢的保安團圍剿。因哨兵警覺性不高，值守時被保四團暗殺，雞鳴時分包圍了二支隊。天未亮明，者厚培率中隊殺沖鋒出來，他最親密的戰(zhàn)友，也是他的三街同鄉(xiāng)宋相，不幸被重機槍掃中，當即血噴如注、腸子拖地，可他無能為力，眼望著戰(zhàn)友犧牲。

翌日拂曉，二支隊由五臺山撤向稗子田一帶，迆江鋪有座石橋，命者厚培率中隊去炸毀，不料雷管受潮無法炸響，他便帶頭用十字鍬去撬，用血肉之血破壞了石橋，阻斷敵軍車輛通行。

經(jīng)歷一九五八年的審干運動后，者厚培回到家鄉(xiāng)，生計又成了最大的問題。小村并大村時，家里房屋已被拆除，家里母兒三個借房居住已久，他做夢都在想何時能蓋得起房屋。穿衣吃鹽也沒有來路，好在劉少奇主席推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以來，農(nóng)村中允許農(nóng)民有借貸，借錢又需要印章。于是他看到了賺錢的機會，他到三街街上擺攤刻私章，十天趕一街，一個街天收入四至五元。有了這筆收入，鹽巴錢有了，娃娃的糖果錢也有了，生計雖仍是艱難，竟也在艱難中有了些滋味。

四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個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國的南海邊畫了一個圈。已是花甲之年的者厚培，也迎來了他人生的春天。全國上下平反冤假錯案，他寫了申請上交，心中有了盼頭。幾個月后得到平反，恢復了公職，因年過六十，得以退休。

十月，鄧小平在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上致祝詞，指出要在建設高度物質(zhì)文明的同時，提高全民族的科學文化水平，發(fā)展高尚的豐富多彩的文化生活，建設高度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同年，者厚培受邀參加了中共楚雄縣委在彝族聚居的大過口公社召開的民族文化工作會議，會后楚雄縣文化教育局組織了兩次較大規(guī)模的采風活動。

者厚培歡欣鼓舞。他買了錄音機，肩挎小三弦，爬山越嶺，涉水過河，餓了吃隨身帶的干糧，渴了喝口山間的泉水，夜晚睡在彝家的火塘旁。他就像地質(zhì)隊員找礦一樣，到山區(qū)收集民間故事。足跡遍及南華五街、一街、撒帕拉、保馬跨，又到后河二街、五街、必傘郎、大過口、螞蟥箐等地。收集到流傳于三街、樹苴、八角等地區(qū)彝族“三女找太陽”“底給兮峨眉”“阿勒喜和查列諾”等民間故事;還收集到《青棚調(diào)》《指路經(jīng)》《祭龍詞》等彝族民間文學素材;在鎮(zhèn)南收集到“反清志士兆得星”陳土司的家譜、紅白旗時代的英雄人物故事。

一九八二年，者厚培受邀參加楚雄州、市兩級的志書編撰工作，他具體參加收集和撰寫彝族的風俗、歌舞、喪葬、婚戀、宗教相關的內(nèi)容。編撰志書期間，邊縱八支隊也開始平反，他遞交了申請書，一九八四年得到落實，享受了邊縱八支隊的離休待遇。經(jīng)縣文化館推薦，一九八四年者厚培加入云南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在昆明召開會議期間，者厚培上五華山彈三弦，邊跳邊唱“阿蘇找”山歌，他的歌舞很受歡迎，好評如潮。

參加云南省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召開的會議后，者厚培先后受邀加入了楚雄州、市文藝聯(lián)合會，并擔任楚雄市政協(xié)一屆、二屆委員。一九八五年，楚雄市文化館邀請者厚培在火把節(jié)期間參加文藝演出?；鸢压?jié)是彝族文化的象征，是彝族的年節(jié)，是彝族傳統(tǒng)中最為重要、最盛大的節(jié)日。者厚培作為一名土生土長的彝族老人，在屬于彝人的盛大節(jié)日里載歌載舞，縱情表演。他表演的彝族歌舞被云南省電視臺錄制播放，得到極高的評價。

者厚培表演的彝族歌舞被省電視臺帶回省城后，他似乎一夜間便出名了。楚雄州歌舞團請他去教彝族歌舞，楚雄市文工團也請他去教學。此后不久，州電視臺、省電視臺、中央電視臺都播出了他表演彝族歌舞的節(jié)目。

者厚培成了楚雄市遠近聞名的彝族民間歌手，又善演奏小三弦。每逢彝家婚喪吉慶，總能聽到他在青棚或客堂的主賓席上演唱有關彝族禮俗的古歌，曲調(diào)或熱情奔放，或婉轉悠揚，一唱眾和，通宵達旦。在節(jié)日集會或由州、市、鄉(xiāng)（鎮(zhèn)）舉辦的慶典活動上，他總是著彝裝、挎三弦，應邀到場，雖年逾古稀，卻步履輕盈，彈唱自如，銀須飄然，很有民間老藝人的風范。他演唱的彝族歌謠《青棚調(diào)》，以序歌開頭，分開天辟地、造日造月、找日月、唱通書、選地基、訪親、合婚、說親、彩禮、迎親、十二屬、關龍12個部分。

此后，者厚培或與他人合作，或獨自發(fā)表了一系列民間文學作品，其中彝族祭祀歌《跳十二屬神調(diào)》《祭龍詞》《婚禮歌》等被編入云南民族出版社出版的《云南彝族歌謠集成》，《楚雄彝族祭龍調(diào)查》《楚雄哨區(qū)婚俗調(diào)查》《彝族葬俗》等調(diào)查報告和文章先后發(fā)表在《云南民俗集刊》上，他的個人簡歷收入《中國現(xiàn)代民間文學家辭典》。

者厚培還撰寫過《彝族英雄魯貫實》《紅軍長征過鎮(zhèn)南》以及邊縱八支隊事跡的文章在楚雄州地方志刊物《楚州今古》上發(fā)表。他在一九八四年創(chuàng)作的民間文學體詩歌《人民是魚黨是水》中寫道：“人民是魚黨是水，要魚離水等地碎;人民是鳥黨是山，雀鳥日夜戀青山;人民是兒黨是娘，娘的恩情永不忘;若要生活永久富，跟著黨走不迷路?！睒闼氐乇磉_了他對共產(chǎn)黨的感情。

者厚培生性豁達樂觀，熱情好客。每有客至，必以自家釀制的甜白酒和苦蕎飯、燕麥炒面招待，席間，與妻子為客人舉盞獻歌，賓主盡歡，其樂融融。

2001年8月，者厚培在家鄉(xiāng)病逝。

責任編輯：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