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姐，余生請多關照

蘇慕

8歲那年，我第一次看到余姐哭。她拿著我期末得到的三好學生的獎狀，哭了個稀里嘩啦。之后，她緊緊地摟著我，差點摟得我喘不上氣來。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這一張對別人來說極為普通的獎狀，對余姐來說，意味著什么。

余姐生我的時候，已經(jīng)32歲。

因為難產(chǎn)，產(chǎn)程過長，我生下來時全身發(fā)紫，連哭聲都沒有。雖然在新生兒重癥監(jiān)護室搶救過來，可大腦長時間缺氧，我被確診為腦癱兒。

這一消息讓余姐如遭雷擊。

爸爸和奶奶唉聲嘆氣，愁眉苦臉，他們和余姐商量，這孩子養(yǎng)大了也是個傻子，干脆就別治了?？捎嘟慵t著眼睛堅決搖頭。

一個半月后我才出院。

回家后的第三天，我吃完奶后睜開眼睛，看了看頭頂上的燈。

余姐馬上捕捉到了我這一微小的動作，她趕緊抱著我換了個位置，小小的我還是鍥而不舍地追著那盞燈看，臉上露出了似有若無的微笑。

余姐見后興奮地大叫：孩子他爸，快來看，這孩子她不傻，她會看燈了，她還會笑。

余姐堅持要把我留下來好好養(yǎng)大，拒絕了爸爸再生一個的建議。我爸見說服不了她，丟下一句話：要管你就自己一個人管吧。

他果然踐行了自己的話，離開了我們，之后，再也沒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里。

余姐聽醫(yī)生說過，腦癱兒的最佳治療時間是在3歲以前，越早治療，效果越好。她打聽到北京有一家康復機構對治療腦癱兒效果很好，便毫不猶豫地抱著我趕了過去。

經(jīng)過一系列檢查，醫(yī)生告訴余姐，我還是很幸運的，我的情況是所有腦癱兒中病情最輕的，如果堅持治療，起碼能夠做到自食其力。

余姐聽了，一下子信心大增。

在那兒治療了半年，我病情穩(wěn)定后，余姐就帶我回了西安。

為給我治病，余姐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那時，她已從會計事務所辭職。為了能賺到足夠多的錢，她兼了五六家公司的賬，常常忙到深夜。

回西安后，余姐又聯(lián)系到了本地的一家康復醫(yī)院繼續(xù)為我治療。

每天早上5點，她就把我從床上叫起來，簡單吃點飯，就帶我坐公交車去醫(yī)院。從我家到康復醫(yī)院，需要坐15站地，下車后還要再走一段路才能到達，幾乎穿越過大半個城市。

從我有記憶開始，我要么就是在做康復訓練，要么就奔波在去醫(yī)院的路上。那時我常聽到別人都叫她余姐，便也這么叫，余姐居然也笑瞇瞇地答應了。

她說，這樣也好，顯得媽年輕。

康復訓練是一個痛苦的過程，我最害怕的是針灸，每次扎針都要大哭。

余姐剛開始還安慰我，后來見我哭得厲害，不由哈哈大笑。她問我：你哭了是不是就不疼了？我想了想回答她：還是很疼。余姐說：那你哭不是也白哭嗎？還不如省點力氣。

我覺得余姐說的很有道理，就咬著牙不哭了。

都說余姐是個狠人，連康復醫(yī)院的醫(yī)生都佩服余姐的毅力。

我的康復訓練沒有停下過一天，哪怕逢年過節(jié)，只要醫(yī)院有人，余姐就帶我照去不誤。

那時候，跟我一起去做訓練的有一個叫小凱的孩子，我們年齡相仿，病情也差不多，每次小凱做訓練都哭得死去活來，她媽媽就在外面抹眼淚，一邊哭一邊說：這孩子太受罪了。

余姐在旁邊安慰她，現(xiàn)在孩子受點罪，是為了他以后不受罪啊。

可小凱的媽媽根本聽不進去。我最后一次見到小凱，她媽媽把哭得渾身是汗的他摟在懷里，一個勁地說：不練了，咱不練了，哪怕媽媽一輩子都養(yǎng)著你，也不讓你再受這罪。

后來，我就再也沒見過小凱。

幾年后，我們有一次在路上偶然碰到小凱和他媽媽，看到我走路已和常人無異，而小凱卻需要媽媽攙扶著才能腳尖點著地慢慢走時，他媽媽忍不住又哭了。

我7歲的時候，該上小學了，可學校一聽我這個情況，拒絕了我。

那段時間，余姐焦慮不安，她不停地托人找關系，后來，終于有一家校長表示想見見我，余姐前一天晚上激動得半夜沒睡著覺。

跟校長見面后，他問了我?guī)讉€簡單的問題，我都一一回答了。校長同意讓我念書，還對余姐說：你這個媽媽真了不起。

其實，余姐教給我的東西，一點也不比幼兒園少。我們家里的每一件物品上都貼了便利貼，余姐只要有時間就會一個字一個字地教我念。

每天晚上，無論多忙多累，余姐都會給我讀兒童繪本。所以，校長問我的那些問題，對我來說根本不難。

開始，學校的老師都不看好我，他們覺得我能跟上學校的進度就已經(jīng)了不起?？勺屗腥藳]有想到的是，當適應了學校的生活后，我的學習成績卻一路攀升。

余姐其實并不在意我每一次卷面上的成績，如果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用盡了全力，那么即使考得并不理想，余姐也不會責備我。

后來我想，這何嘗不是余姐對我的態(tài)度呢？

上初中的時候，我除了說話語速有點慢，走路時四肢還有些不協(xié)調(diào)，已經(jīng)跟正常的孩子沒什么兩樣。

我的學習成績在班里一直名列前茅。可每次上體育課卻是我的噩夢，即使我拼盡全力，也跑不贏班里最瘦弱的那個孩子。

當我費力地抓住單杠，耳邊卻傳來班里那些調(diào)皮男生的嘲笑：你們看她像不像一只搖搖擺擺的笨鴨子？

那時我已經(jīng)有了少女的自尊心，每次聽到這些話，心里都異常難過。

后來在一次體育課上，有個男生趁老師沒注意，在跳遠助跑時悄悄絆了我一下，致使我直愣愣地栽在沙坑里，滿嘴滿臉的沙子讓我瞬間崩潰了。

那天放學回家后，我一直悶悶不樂。我不明白，為什么我已經(jīng)這么努力地生活了，還是會無端受到惡意的嘲笑？

余姐沒有說什么，而是陪我看了一部電影《阿甘正傳》。這部電影看得我五味雜陳，熱淚盈眶。

那天傍晚的夕陽紅艷如火，美不勝收。余姐摟著我，站在窗前，她說：你看，世界上美好的事情有很多，糟糕的事也難免發(fā)生。

如果你總是被糟糕的事所困擾，那么還會有精力去看那些美好的事情嗎？從此，對別人的冷言冷語，我再也沒有放在心上。

奇怪的是，當我不在乎這些時，那些譏諷的聲音反而越來越微弱了。

高考時，我被一所不錯的大學錄取了。我，一個當初被醫(yī)生診斷為腦癱兒，可能一輩子都需要別人照顧的傻孩子，變成了別人朋友圈里的勵志對象。

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余姐淡定地說：我早就料到了。可晚上，她卻成功地用一瓶紅酒把自己灌醉了。

后來，沒有我在身邊的余姐，除了兼職做賬，還報了個國畫班。她說她小時候的夢想就是當個畫家，如今終于可以重拾舊夢了。

我看她視頻發(fā)來的水彩畫，很是像模像樣。問她有沒有帥老頭追她？余姐難得羞澀地笑了：你媽這么有魅力，當然有人追了。不過，我還得再考察考察。

我沒有告訴余姐的是，大三那年，我曾接到過一個陌生男人的電話，他說他是我爸爸，還說要彌補這么多年來他缺席的愛。

我沒等他說完就掛了。

在這個世界上，我有余姐，只她一個就夠了。

單明摘自《品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