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雨
他的尊嚴,她必須維護。她緊緊抱著他的衣物,從容走出牢房。他在獄中的日記本背面血跡斑斑,最后一句話是寫給她的:“抗戰(zhàn)必勝,原諒我,最遠的下午茶,我卻失約了?!?/p>
如果沒有遇到杜重遠,才貌超群的侯御之也許會過一種迥然不同的人生,而不是歷經(jīng)磨難,九死一生。然而,她不抱怨,不后悔,因為,她嫁給了一個愛國者,他們沒有愧對祖國。
不傳消息只傳情
日俄戰(zhàn)爭后,旅順與大連成為日本的殖民地,愛國青年都在苦苦思索救國之路,杜重遠也不例外。1917年,他東渡日本,考入東京高等工業(yè)學校學習陶瓷制造,決心實業(yè)救國。留學幾年間,他多次組織留日學生游行示威,要求日本歸還旅順、大連。
被杜重遠的赤子之心打動,越來越多的留學生加入進來。隊伍里,一個容貌出眾、氣質(zhì)典雅的少女吸引了杜重遠的視線,在集會和演出中,她歌聲悲壯,指揮有力,將抗議活動推向了高潮。他記住了她的名字:侯御之。
那時的侯御之遠近聞名。她生在北京一個傳教士家庭,從小接受西方教育,上學后連年跳級,8歲已經(jīng)小學畢業(yè),并考取了官費留學。在日本,她接受了貴族禮儀教育,不僅門門功課第一,能講七國語言,還極富音樂才華,唱歌劇、指揮、演奏鋼琴,“凡有聚會,必震驚四座”,被各國外交官尊稱為“公主殿下”。
相識后,侯御之經(jīng)常去聽杜重遠的演講,參加他組織的請愿活動,這個才華橫溢、風度翩翩的青年令她欽佩不已。意外的是,她收到了他的表白信。她比他小14歲,戀愛為時過早,拒絕理所當然。杜重遠卻很執(zhí)著,書信一封接一封。
學業(yè)完成后,杜重遠回到沈陽籌資創(chuàng)辦了肇新窯業(yè),逐漸取代了日瓷在東北市場的壟斷地位。他還得到張學良賞識,并與之成為摯友。短短幾年,杜重遠就成為工商界著名人士,他被推舉為沈陽市商會副會長。
杜重遠的救國理想深深影響了侯御之。她放棄了擅長的音樂,選擇攻讀法學博士,以求將來能為祖國挽回喪失的權益。1932年,侯御之成為中國第一位女法學博士。婉拒日本高等學府的邀請,她回到北平,一邊撰寫《刑法學》,一邊在燕京大學和馮庸大學執(zhí)教。
有一天,她的宿舍窗下飛來一只雁形風箏,正面寫著“不傳消息只傳情”,背面則是“我在這里等你”。
等她的人正是杜重遠。兩人曾一度失去聯(lián)系,她在日本發(fā)憤學習時,他正身處驚濤駭浪之中。因肇新窯業(yè)蓬勃發(fā)展,逼得日本瓷廠銷量銳減,在抗日洪流中,他又始終走在最前面,日本人恨他入骨。沈陽淪陷后,肇新被霸占,他也被通緝,被迫流亡關內(nèi)。輾轉(zhuǎn)中,他結識了周恩來,在其鼓勵下,為鄒韜奮主編的《生活周刊》撰稿,以筆為槍呼吁抗日。
命運安排他們再次相遇,杜重遠的愛國壯舉終于打動了侯御之。訂婚儀式上,張學良送來一枚心形金盾作為賀禮,并致賀詞:“我送的這顆愛心,象征著你們永結同心,也代表著我們?nèi)f眾一心,復我河山……”
菊殘猶有傲霜枝
日寇不斷進犯,婚期一推再推。意識到在侵略者面前,法律不過一紙空文時,侯御之離開講臺,和杜重遠一道奔赴危難中的熱河。
1933年3月,從熱河歸來后,他們在上海舉行了盛大的婚禮。一個著禮服,一個披白紗,才子佳人珠聯(lián)璧合。
借著結婚,杜重遠購買了一套豪宅,實則是為愛國人士提供活動場所。新婚第三日,他便離家參加救亡,只留下她一人面對龐大而陌生的環(huán)境。六畝地的花園,上千平方米的大宅,經(jīng)常造訪的各界名流、達官貴婦,這些都令一向潛心學問的侯御之無所適從。
在電話里,在信中,杜重遠一次次引導妻子:“要利用這些聚會多做宣傳抗日工作?!?/p>
同年年底,杜重遠創(chuàng)辦了《新生》周刊,吹響抗日號角。白色恐怖下,侯御之協(xié)助他修改、編發(fā)稿件;他奔走三地開辦瓷廠,她幫助他籌集資金。盡管聚少離多,但他的赤誠、崇高越來越令她仰望,時間和離別只能讓他們靠得更近。
1935年,《新生》刊載了一篇題為《閑話皇帝》的文章,不料引起軒然大波。日本人以“侮辱天皇,妨害邦交”為由,要求國民黨封刊捕人。
杜重遠入獄后,侯御之不顧身懷六甲,頂著驕陽酷暑,日夜奔波營救?!胺蛟谠┆z子在腹”,她用多種語言譯出洋洋萬言《抗告書》,刊登在國內(nèi)外報刊上?!靶律录闭痼@海內(nèi)外,一時輿論嘩然。不幸的是,因為勞累過度,侯御之腹中的胎兒流產(chǎn)了。
在獄中,杜重遠閱讀了大量馬列書籍,他分別給張學良和楊虎城寫信,希望他們解除誤會共同抗日。刑滿釋放后,他又立即奔赴西安,與張、楊再次商談。兩周后,“西安事變”爆發(fā)。
預料之中,以“幕后策劃者”為罪名,杜重遠再次被捕。押送南京前,侯御之來機場送行。生死難料,悲不自勝,但她仍然克制自己,把時間留給他和同事安排瓷廠后事。被押上舷梯時,他回頭看她,凄風冷雨中,瘦弱的她,分明是一叢傲菊。
后來,他收到她的信,信中引用了蘇軾的詩:“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p>
畫樓重上與誰同
1937年9月,國共再次合作,杜重遠被釋放。然而形勢仍然嚴峻,日本人四處通緝他。謝絕了國外友人的邀請,他決定去新疆。那時,同學盛世才擔任新疆省督辦,正高舉抗日旗幟,廣攬英才。受其邀,杜重遠想幫助他把新疆建設成抗日基地。
侯御之決心陪他遠赴邊陲,臨行前,杜重遠滿含愧疚,想要回報妻子。侯御之說:“抗戰(zhàn)勝利了,你一定要陪我去倫敦喝一次下午茶!”
杜重遠擔任新疆學院院長,將學院辦得風生水起,深受學生愛戴,威信日高。不料,這引起盛世才的忌恨。不久,盛世才卸下偽裝叛變革命,一個初夏的雨夜,一群黑衣人突然闖進杜重遠的家。
杜重遠被捕后,侯御之和孩子們境況凄慘,“門外設警軟禁,親族朋友不準接見,不準通信,衣食不足,常三五日不得一飽,冤慘恐怖,凌辱備嘗”。很快,噩耗傳來。一位獲釋的獄友含淚講述了杜重遠遭受的種種酷刑,字字如驚雷,整整兩天兩夜,侯御之呆坐桌旁,泥塑一般。所有人都說,她瘋了。
三個孩子的哭聲喚醒了她,一個3歲,一個2歲,一個尚在襁褓。杜重遠為愛國而死,她要為愛他而生。這一年,她才31歲。
直到四個月后,侯御之才收到領遺物的通知。坐在新疆特有的六轱轆車上,她前往監(jiān)獄。想到他壯志未酬英年被害,她心如刀絞淚如泉涌。大雪紛飛中,她仿佛又聽到他在說:“困難再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失去了勇氣,巾幗如你,要有淚不輕彈??!”
他的尊嚴,她必須維護。她緊緊抱著他的衣物,從容走出牢房。他在獄中的日記本背面血跡斑斑,最后一句話是寫給她的:“抗戰(zhàn)必勝,原諒我,最遠的下午茶,我卻失約了?!?/p>
從監(jiān)獄出來,眼淚淌了一路,侯御之倒在了家門口。然而盛世才不肯罷休,他下令將侯御之和孩子們關進結核病院,確定全部感染后,又將他們軟禁在家。
靠著一些發(fā)霉的果醬,他們熬到了抗戰(zhàn)勝利。歷盡艱辛,侯御之終于帶著三個氣息奄奄的孩子回到上海舊居。站在房門前,回想以前恩愛種種,她淚珠滾滾,沉痛地吟出:“畫樓重上與誰同?”
全國解放后,在周恩來關心下,侯御之母子四人的生活總算稍稍安定。孩子們已被結核感染,醫(yī)生曾數(shù)次下了病危通知。病床邊,她為他們提速授課,用三年時間學完了中小學課程。1963年,在親友們的驚嘆中,沒上過一天學的三個孩子,全部走進上海名牌大學。
終于苦盡甘來,侯御之卻不幸罹患癌癥。時日無多,與死神作拉鋸戰(zhàn)的間隙,她在小紙片上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憶杜重遠的愛國壯舉,她要講給世人聽。在她協(xié)助下,兩個女兒匯編完成了《杜重遠文集》。1998年,杜重遠誕辰百年之際,她滿懷思念寫下《重遠音容伴我生》。
一個月后,在奇跡般地與癌癥斗爭了18年后,侯御之與世長辭。她最后的叮嚀是:“在這遠行之際,我想讓重遠一生為國忘家的事跡,留給后人……”
余沈陽摘自《莫愁·智慧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