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雜志專欄作者胡西林先生的來稿。他還特意在文末說明:這篇文章是為了紀念林風眠而作,因為今年是林先生逝世30周年,這是一位值得敬仰和懷念的藝術(shù)大師。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后知后覺。真正偉大的藝術(shù)家,無論身處何時,其藝術(shù)都可以直入永恒而純粹的審美天地。當我們?yōu)榱诛L眠藝術(shù)那沉靜的浪漫而陶醉時,或許并未曾想,這樣的作品給這個孤獨的靈魂帶來了什么。
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記憶神經(jīng)大多發(fā)達,或許他們平時并沒有意識到腦子里究竟儲存了些什么,卻突然在某個時候因某些事情的觸動,一些記憶會像流水一樣從腦海里流淌出來。有的人記憶流淌像江河,洶涌澎湃;有的人則如溪水山泉,緩緩潺潺……
譬如晚年的黃賓虹。因為年事已高,出行遠游于他而言是一件不方便的事,所以80歲以后他基本收住了自己的兩條腿。然而,腿是收住了,心依然馳騁。他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遨游他曾經(jīng)走過的山水,然后借助筆墨,賦形紙上。這是晚年他作山水常以紀游為題的主要原因,美術(shù)史上許多重要的黃賓虹作品就是這樣留給后人的。
林風眠也一樣,他也是一位向記憶索要素材、并且受記憶牽引走得很遠的畫家。比如他的西湖題材、黃山題材、秋景系列作品,乃至他晚年一再畫的戲曲人物《寶蓮燈》等等,都是在時光倒流中描寫他的記憶。記憶里的風景與眼睛里的風景區(qū)別在于,一個是審美的、帶有畫家情感的主觀風景,一個是自然的客觀風景。林風眠一生經(jīng)歷曲折坎坷,大多時間在孤寂與凄涼中度過,所以他畫仕女、小鳥、鶴鷺總有一種凄艷之美;而畫風景盡管色彩斑斕,意境卻很寧靜。凄艷與寧靜折射了他孤寂的心境,造就了他的藝術(shù)氣質(zhì)與審美特征。
林風眠《風景》紙本重彩69.5厘米×69厘米1965年作
《風景》就是一幅向記憶索要素材的林風眠重彩畫佳作。1986年,由日本西武百貨主辦,中國駐日本大使館、日中文化交流協(xié)會作為支持的“林風眠繪畫展”在日本舉行,《風景》是參展作品之一。據(jù)當年西武百貨的工作人員介紹,林風眠當年定此畫的創(chuàng)作時間是1965年。這幅作品以林風眠最擅長也是最典型的方形布局構(gòu)圖,四周圍以濃郁的棕褐色,將整幅畫的中心醒目地凸顯出來,明暗鮮明,色彩豐富,郁勃之氣氤氳滿幅,厚實如同油畫。可是無論如何厚實凝重,作品給人的視覺感受卻分外安謐。如此意境傳達,驅(qū)使觀眾與作者一起沉浸到了畫面所營造的寧靜的氛圍里……
《風景》的記憶源自林風眠195 3年夏天的天平山之行。那是一次愉快的寫生之旅,“天平山的楓林、松柏、池塘、小路和逆光的山體,給林風眠留下了深刻印象”(郎紹君語)。為此他曾對學(xué)生蘇天賜說要畫一種“新風景”,而這種“新風景”,或許正是郎紹君所評價的“用光色語言創(chuàng)造境界,表達情感。”
但是林風眠并沒有急于表達,若干年后這份記憶不但沒有退去,反而更為強烈。他這才開始陸續(xù)創(chuàng)作。而此幅《風景》更是距天平山寫生12年之后所繪,可見天平山之行的記憶在他的腦海里印象有多深,縈繞了多久!與之相仿佛的還有他的西湖題材繪畫。當年他在杭州十余年,未曾以西湖為題材進行過創(chuàng)作;而離開杭州十年后,西湖題材卻如山泉緩緩流過時間隧道,流到了他的筆管里。此時是上世紀60年代,他在上海。
鄭板橋曾以“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來闡述畫家由眼及手的審美與創(chuàng)作過程。即所謂“江館清林風眠《風景》紙本重彩69.5厘米×69厘米1965年作秋,晨起看竹,煙光日影露氣,皆浮動于疏枝密葉之間,胸中勃勃,遂有畫意。其實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紙,落筆倏作變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
林風眠的《風景》以及他的諸多西湖題材作品,與鄭板橋“三竹”之說有同工之妙,但不盡然。同的是這些風景都經(jīng)過林風眠眼、胸、手之陶冶;不同的是這些風景在被陶冶的過程中因時事多變,他的人生遭遇許多坎坷和不幸,風景里沉淀了別樣記憶。記憶中的風景沒有忘卻,紙上的風景添了意蘊,斑斕并且寂靜。鄭板橋的“三竹”純粹,林風眠的《風景》豐富。
記憶真奇妙,不僅過濾風景,也過濾人生和情感。時間能將記憶濃縮,存于心底,發(fā)于紙上。當然有前提,畫家首先得有智慧和哲思。林風眠睿智而淡泊,眼里的風景很美,心里的風景很美,筆下的風景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