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永軍
舊年,應該是三十年前吧。
獵狐人老寧走了之后,村子里開始有人家的雞舍丟雞。荊樹枝做的雞舍門被扒拉開,一地雞毛,血跡斑斑。
老寧是拉著九十九張狐皮走的,走的時候,冬日的太陽快要落山了。他走出埡口的時候,回頭給馬子江揮了揮手。
這地方叫萵寨,秦嶺深處的一個村莊。老寧是四處流竄的獵狐人,馬子江的表哥。老寧獵狐的方法有兩種:一種用槍;一種用裹著雞皮的炸子——狐一咬,炸子就響了。后山的狐都被老寧炸死了。
老寧走的前夜,請村主任喝了場告別酒。老寧之所以這樣做,是打算下年還來。老寧說:“請!”村主任說:“請么事請!連我也沒看出來這后山上藏了這么多的狐。再說,這么多的狐也沒擾害村里?!贝逯魅尾欢司票蠈幐糁雷訉⒂眉t紙裹著的一百元錢強行塞進村主任的口袋里。
老寧走后的第三天,村主任將馬子江堵在了屋里:“老寧害人!老寧沒來的時候,狐從不到村里來。老寧走了,狐來了,昨晚將我家的兩只母雞吃了。”
馬子江看著墻角說:“不是狐吧。”
村主任說:“有人看見狐了,有人聽見狐的叫聲了。你莫辯,這雞你要賠。另外,全村丟的雞都要他賠,他那些狐皮肯定賣了不少錢呢?!?/p>
馬子江不說話。村主任知道馬子江摳門兒也沒錢,緩了緩口氣說:“你得想辦法將那狐獵了。從今兒起,要是誰家再丟一只雞,有你好看?!?/p>
那晚起,馬子江正式開始獵狐。
他從村主任家門口走過,百十步后就到了那棵黑檀樹下。順黑檀樹南邊的臺階上去就見一平臺,平臺上有兩方長條石支成的石桌子。繼續(xù)走一根煙工夫,再下臺階,才算走出了黑檀樹的蔭翳。黑檀樹再過去是“大石墩”,“大石墩”有五六層樓高,其后連著聚龍山?!笆铡眰缺忱镲w下一條銀瀑,落地成潭。從潭邊的青石路上往里走,就是被栗子樹和油松圍起來的墓園。那只狐就在墓園里,是一只黃褐色的母狐。
老寧前后來過墓園三次,都沒有獵到這只母狐。老寧上了心,他在墓園里蹲守了三個夜晚,沒有收獲。第四個夜晚,老寧讓馬子江背著他進了墓園。這樣做是為了麻痹狐貍,意在讓狐貍誤以為是一人進一人出??粗蠈幵谝豢么笏蓸渖喜睾茫R子江就走了。馬子江的腳步聲消失了一刻鐘后,狐出現(xiàn)了。月光下,母狐的皮毛發(fā)著光,猶如緞面。老寧后悔那次竟沒有帶槍,眼看著狐在眼前出現(xiàn),又從眼前消失。
那天上午,老寧喝了酒在床上養(yǎng)神。馬子江在院子里的背風處往槍管里裝藥,裝好了藥要裝鐵砂的時候,馬子江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將鐵砂倒在手心里,捏了一粒裝進槍管。也就是說,槍管里只有一粒鐵砂。
馬子江說他見過那只母狐,是在一個暴雪天。母狐獵得了一只灰兔,進墓園的時候不慌不忙,機警又從容。它垂下的大尾巴左右搖動,笤帚一樣將蹄印抹去。它還不時地回頭張望。馬子江說:“狐養(yǎng)崽也不容易,母狐那兩只眼睛就是兩盞燈,讓人心疼。”
當天夜里,馬子江又背著老寧進了墓園。這次老寧帶了槍,在樹上一連藏了四個晚上。母狐卻銷聲匿跡,沒有出現(xiàn)。老寧說:“這狐有了神性?!?/p>
現(xiàn)在,馬子江背著老寧的那桿獵槍繼續(xù)往墓園走,一路上雜草枯黃。進了墓園,他徑直上了老寧藏過的那棵松樹。樹上有三根分杈的粗壯老枝,老寧用藤條編成的大籃子就掛在中間的粗枝上。馬子江窩進籃子里去,竟然很舒服,像個搖籃。墓園很安靜,夜空深邃。不久,月亮升起,馬子江沉浸在優(yōu)美的夜景里。要不是這桿獵槍,他甚至忘了他來這里的目的。第二晚,他來得更早。剛窩進籃子里,煙癮犯了,他用手遮擋著吸了一支煙,然后在樹干上摁滅煙頭,黃白色的煙蒂落了下去。干冷的天,他懷里抱著獵槍,一覺睡到天亮。他有他的想法——那只母狐若有靈性,興許已經(jīng)搬家了,秦嶺大著哩。
但第三天早晨,村主任又將他堵在屋里,村主任的臉色比上次更難看。他說:“馬子江,昨晚書記家的一只老母雞又被狐貍吃了,書記來找我問這件事呢。”
馬子江開始埋怨這只母狐,心說這是作死嘛!
他想起老寧臨走前又惦記上了這只母狐,在墓園口放了三個炸子。第二天早晨,老寧推開門,一眼看見那三個炸子堆在門檻旁。老寧臉色灰成了土,他沒說話,彎腰將東西拾了。老寧在心里認輸了。
馬子江又一次窩在了搖籃里,雙手握著槍管,他每次回去都會把槍管里的火藥換掉,怕火藥受潮。槍管里照樣是新裝的火藥,里面有一粒鐵砂。他知道他射殺不了狐,他想弄出槍聲,他想讓那粒鐵砂在石頭上迸出火花。那時,這只育崽的愚蠢的母狐該知道搬家了吧。
馬子江用干瘦的手,將槍管擱在一截樹枝上,扣動了扳機。他是對著黑石頭開的槍,槍響的時候,一個影子從黑石頭后躍起,是那只母狐。它是要帶領四只小狐向后山逃竄。
那只母狐死了。那粒鐵砂從母狐的右眼射進去,從左眼穿出。馬子江很困惑,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他不相信這神奇的一槍是自己射出去的。從母狐身上剝下的那張皮真的太完美了。捧著那張狐皮,馬子江甚至覺得那母狐知道他開槍時想的啥,它是情愿死在他槍下。馬子江沒能留住那張狐皮。后來,母狐漂亮的狐尾,給村主任的媳婦做了一條圍領,毛色油亮,溫暖舒適。
再沒有狐事。馬子江從路過的小販手里買了十只雞雛,陽光下他像一個鑒定師,捏著雞雛的嘴,瞇著眼睛給小雞吹氣,他說這樣能挑出公母。雞雛長大,有兩只公雞八只母雞。每天黎明,公雞的叫聲像號聲一樣,從馬子江的院子里響起,將濕淋淋的村莊喚醒。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