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來,士人常常是社會中最為堅持價值標(biāo)準(zhǔn)的人群。士人在社會中遭遇的各種挫折,多與其對價值標(biāo)準(zhǔn)之執(zhí)著相關(guān)。唯有《莊子》之萬物為一的視野和胸懷,可以讓士人得到暫時解脫。陶詩展示的心理歷程,正是在這個方面為后代士人提供了豐富的精神食糧。
與所有偉大經(jīng)典一樣,陶詩的魅力也是多重的。喜歡田園風(fēng)光的人,在其中讀到了自然生機;喜歡超脫凡塵的人,在其中讀到了高潔隱逸。一位讓我崇敬的師長曾經(jīng)告訴我,他在人生遭遇重大挫折的時候,是一部《陶淵明集》救了他。我當(dāng)時還年輕,不大理解。師長身形面相極似古人,只記得他出此番言語時,佇立遠望,神情靜穆。其目光所至,恍如陶公詩里的南山,正悠然呈現(xiàn)。
失意者的歌
中國古代詩歌的寫作,若按照作者境遇簡單劃分,也許可分為兩類,一是得意時的作品,一是失意時的作品。得意時的作品,舉其暢快者,莫如李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將進酒》)之豪情;其實多數(shù)詩歌還是不得意時所作,即如歐陽修慨嘆的“窮者而后工也”(《梅圣俞詩集序》)。窮愁困苦是助發(fā)創(chuàng)作的好境遇,就算是李白《將進酒》,一番豪邁后,筆意亦終歸于“與爾同銷萬古愁”。所以說,大多數(shù)詩歌是失意時的窮愁之作?;蛘哒f,詩歌主要是多愁者的作品。
如果我們暫時撇開田園、隱逸這些陶詩的常見桂冠不論,是否可以問一聲:陶公的詩是得意時的作品,還是失意時的作品呢?提這個問題,大概會被不少人嗤之以鼻。因為不管是得意,還是失意,主要都是世俗標(biāo)準(zhǔn)。陶淵明從來是出塵拔俗的大隱,如何能扯得上呢?但這其實是因為世人太愛陶公,而凈化了陶公。從鑒賞層面來看,接受者固然可以各取所愛,無可非議。但若客觀來講,陶公的詩本是失意者的作品。陶詩多愁,且是很俗的愁。試看如下詩作:
寢跡衡門下,邈與世相絕。顧盼莫誰知,荊扉晝常閉。凄凄歲暮風(fēng),翳翳經(jīng)日雪。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shè)。蕭索空宇中,了無一可悅。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jié)。平津茍不由,棲遲詎為拙。寄意一言外,茲契誰能別?(《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
這首詩前半段至“了無一可悅”,都在哀嘆自己的貧困潦倒:沒有人知道我,我就寂寞地居住在一個僻遠的地方,與世隔絕。歲暮風(fēng)雪交相逼迫,我又饑又寒。在空空落落的簡陋屋舍里,我感受不到一丁點兒樂趣。在這樣的窮困處境中,陶公為何不直接哀嘆日子過不下去,卻反而要從感受樂趣的角度來說,說感受不到一丁點兒樂趣呢(“了無一可悅”)?難道說這樣的窮困可以讓他愉悅嗎?其實這里是有所指的。
了無一可悅
《論語》中描寫了一個著名士人顏回,他是孔子的高足?!耙缓勈常黄帮?,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論語·雍也》)“簞”“瓢”是盛飯裝水的容器,此處指簡陋有限的食物。住得不好,吃得不好,這些物質(zhì)條件的艱苦,是最讓普通人憂愁的;但顏回是高人,不是普通人,所以他仍然保持著內(nèi)心的愉悅。這是顏回道德形象的閃光處,為士人樹立了典范。
陶公在這首詩里很明顯是參照了這個道德形象,但又放大了《論語》描述的顏回的貧困:“簞瓢謝屢設(shè)”的大意是,顏回還有“一簞食,一瓢飲”,我就算是“一簞食,一瓢飲”有時也供給不上。《論語》用“在陋巷”述顏回居處,三字極簡,陶公則放大了居室之偏僻、簡陋給自己帶來的多重壓抑:不僅無人問津,凄涼寂寞,而且風(fēng)雪侵襲,曠日持久,加以衣食拮據(jù),難敵凄寒??傊?,眼下苦楚從多層面對個體施加脅迫,讓詩人覺得極端難耐。
在這樣的重重逼迫下,詩人終于喊出了五個字:“了無一可悅?!薄傲藷o”和“一”,都突出了堅決否定的意思。這五個字直面顏回的“不改其樂”而反擊過去,字字果敢,斬釘截鐵,從而勇敢自白:我不是顏回!我無法像顏回那樣忍受窮困,更不用說“不改其樂”!我就是一個不同于顏回的普通人,是《論語》里批評的“人不堪其憂”的那類普通人。那份飄蕩在《論語》中的清貧之“樂”,是典范士人的人格操守,是屬于士人的尊嚴(yán)與體面,如今在陶詩中,被歲末風(fēng)雪擊打得粉碎。詩人內(nèi)心的怨恨和對顏回安貧樂道之懷疑,都在“了無一可悅”中表達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在我看來,陶公這首詩有一個極為不同凡響的地方。如果說,以人格崇尚為中心的士人精神傳統(tǒng),主要依靠的是經(jīng)典化文本的語言塑造,又依靠后代詩文的反復(fù)引用,薪火相傳;那么,陶公此詩則用生活的客觀現(xiàn)實與生命的具體衣食感受,打破了經(jīng)典文本用貧瘠、抽象的語言塑造起來的此類精神傳統(tǒng)。這種打破以對《論語》顏回形象的對抗為重點,又涉及“千載書”中之遺烈,詩人認為這些書本中的“高操”,不能幫助他應(yīng)對現(xiàn)實生活中的痛苦。
與陶詩不同,文學(xué)傳統(tǒng)中比較常見的是這樣的表述:當(dāng)我遇到困難時,我會想起前人如何以其智慧或節(jié)操,或其他優(yōu)異處,戰(zhàn)勝了這樣的困難,于是,我也要向前人學(xué)習(xí),以戰(zhàn)勝這樣的困難。這樣的模式直到現(xiàn)在也活躍在中小學(xué)生的作文里,甚至在名家的寫作中。其實誰也不知道前人是不是真的可以戰(zhàn)勝困難,我的困難與前人的困難相比有什么不同,前人的經(jīng)驗是不是確實可以解決我的問題。
這就是一種由語言文本重構(gòu)的文化記憶,這種記憶在很大程度上并不能透明地反映真實生活。這種記憶的構(gòu)成與其說是立足于前人的真實生活,不如說是為了達成傳遞記憶者的某種需求。這種記憶最終以一種整齊劃一的邏輯形態(tài)代代相承,凌駕于生活的復(fù)雜與繁難之上。當(dāng)這種記憶所勾畫出的標(biāo)準(zhǔn)成為現(xiàn)實生活標(biāo)準(zhǔn),人們用之以自我對照時,遇到各種困惑本是難免的。
但中國古代詩歌寫作常以自我人格塑造為主要目的,或者說是為了給他人以人格向上力量的啟迪。所以,即使詩人真有難以解決的現(xiàn)實痛苦,也會在各種魔方般語詞編織中,被虛化或是被提升了,以最終歸于主流道德標(biāo)準(zhǔn)中。如陶公這樣徹底表示不信,寧愿被此類主流標(biāo)準(zhǔn)排擠出去,成為不入流的普通人,也要真實表達現(xiàn)實痛苦的詩人,其實是很少的。正因如此,陶詩表達了較其他詩歌深入、生動的現(xiàn)實痛苦,所以很多陷入生活痛苦的人,可以在陶詩里得到在其他詩歌中難以得到的共鳴。
失意者的逍遙
以上是就現(xiàn)實痛苦的真切表達這一層面而言的,但陶詩的價值還不僅于此。陶詩的價值在于,它一方面掙脫了經(jīng)典文本所構(gòu)筑之價值觀念的負累,直面生活的真實,另一方面又展示了從這一痛苦處境中逃逸出來的通道?;蛘哒f,陶詩類似于用語言構(gòu)筑了一個場所,讓你掙脫主流價值觀念對你的壓抑,無拘束地宣泄現(xiàn)實帶給你的真實痛苦;真實痛苦的宣泄帶你走到了一個新的自我定位,這是一個擺脫了已有價值束縛的真實的個體的位置,從這個位置,陶詩又構(gòu)筑了一個重要通道,讓受傷的心從這里走出去,讓痛苦在這里消融而升華。這宛如一種心理治療,對于那些常常要為理想價值觀念犧牲自我情感的士人而言,其所具有的親和力宛如沙漠中的甘霖。
讓該詩從痛苦中轉(zhuǎn)折出來的詩句在于“平津茍不由,棲遲詎為拙”。就是說不能在陽光大道上馳騁(主要是指做官得勢,獲取俸祿),滯留歇息在衡門之下,又有什么拙劣的呢?這是對人生價值標(biāo)準(zhǔn)的反撥。詩人價值觀念反思所遵循的其實是《莊子》旨意。《莊子》有個重要的思想,那就是齊視萬物,萬物皆一。對生活困境的感受主要源于得失觀念,如若齊視萬物,則可消泯得失,達到心之自由逍遙。《莊子·德充符》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薄案文懗健敝町悾且驗槟銏?zhí)著于事物之不同;若從萬物相通相近的視角去看,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萬物皆一。體會到這一點,你的耳目還會去選擇何種是更適宜的嗎?你還會怨恨何種是不適宜的嗎?
“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這樣的耳目凄冷、寂寞,你還會怨恨嗎?在“萬物皆一”的視域里,你就不會再憾恨自己失去的東西,即使是“勁氣侵襟袖,簞瓢謝屢設(shè)”的衣食口腹之窘迫,亦可超然而不用在意。無所謂是否適宜,也無所謂得失,由此,你就可以達到心的自由,這就是“游心乎德之和”?!暗隆迸c“道”相通,是一種順?biāo)熳匀坏淖杂芍?,不同于儒家的道德?!坝涡摹本褪切闹羞b。“游心乎德之和”是一種游心于道的自由逍遙狀態(tài)。心不再受外在執(zhí)念束縛,臻至道的貫通與自然,終而達到心的自由。《德充符》又云:“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睂τ谔烀S順與安心,就是“德之和”,是一種接受眼下不堪的智慧選擇。在知命、安命的視域里,“了無一可悅”的激烈情感反應(yīng),自然就消退了,任事之變,任命之行,不為所擾,不讓其成為心靈的桎梏,仍然保持心靈的自由。這是一種《莊子》式的修心煉德。
簡單說來,就是儒家的理想價值沒能幫助陶公解決眼下的現(xiàn)實痛苦,結(jié)果是道家的理想價值幫助陶公解決了這些痛苦。儒家經(jīng)典文本常常以建構(gòu)一種價值觀念為目的,而道家經(jīng)典文本則常常是以消解這樣的價值觀念為目的,這就可以讓長期沉浸在前者而無法脫身的文士,尋求到一些可以暫緩?fù)闯拇C會。說到底,真正讓詩人痛苦的,可能并非衣食簡陋帶來的痛苦,而是其背后的未能用世帶來的痛苦,這是一種價值標(biāo)準(zhǔn)帶來的痛苦,是橫亙在詩人心頭的終極之痛。當(dāng)這種價值標(biāo)準(zhǔn)帶來的痛苦被消解以后,眼下的衣食痛苦也就可以被一并淡化了。
寫到這里,我又想到那位讓我崇敬的師長。古往今來,士人常常是這個社會中最為堅持價值標(biāo)準(zhǔn)的人群。士人在社會中遭遇的各種挫折,多與其對價值標(biāo)準(zhǔn)之執(zhí)著相關(guān)。唯有《莊子》之萬物為一的視野和胸懷,可以讓士人得到暫時解脫。陶詩展示的心理歷程,正是在這個方面為后代士人提供了豐富的精神食糧。
徐艷,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古代文學(xué)研究中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