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6月13日,步入晚年的葉芝七十歲生日。這一天,他收到青年詩人哈利·克里夫頓贈送的一塊中國乾隆年間的天青石雕。也就是從這時起,葉芝開始醞釀,一年后寫成了他本人稱之為“我近年最好的作品”,一首以這件禮物為題的詩。
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天青石雕就像一面鏡子一樣,深刻喚起并映現(xiàn)出葉芝——一個頹頹老矣、終身打磨詩歌藝術的老詩人——自己的問題:關于死亡的問題,關于如何克服死亡情緒、迎來快樂的問題,關于藝術與文明的永恒性問題……顯然,這些問題關聯(lián)著葉芝隱秘難知的內心,要追蹤它們何其難矣!所幸的是,葉芝剝去種種蕪雜和纏繞,結晶成了這首《天青石雕》。它當然是值得細讀的——毋寧說,它是一首極有難度的詩,文德勒就說:《天青石雕》在測試一首“嚴肅的”詩里可以容納多少怪誕的事物,頻繁搖擺于古怪和嚴肅之間。而除了繁復炫目如萬花筒一般的意象和典故外,它們在不同的時空中穿梭,其天馬行空般的跳躍性也讓人迷惑……也許,作為葉芝晚年的代表作,如同任何精湛的藝術品一樣,要想讀懂它們,我們需要專注地傾聽它——每一個句子、每一個逗點,傾聽其中隱藏的回聲。
一、一個戰(zhàn)爭場景:存在的泥淖與問題的提出
作為一個高度關注現(xiàn)實與政治的詩人,時代環(huán)境引導了葉芝。葉芝寫作此詩的上世紀30年代,是一個風云變幻的時代,戰(zhàn)爭的陰影籠罩著愛爾蘭,也籠罩著葉芝。戰(zhàn)爭為葉芝提供了一個現(xiàn)實切入點。更為關鍵的是,它也讓葉芝把自己關切的問題有機地結合在了一起:它牽系著人的生死、城市與文明的存亡,在戰(zhàn)爭中,一切都可能被“夷為平地”、歸于塵土;它席卷一切,是一股不可抗拒、無法逃避的可怕力量。而從效果上來說,沒有什么比戰(zhàn)爭的破壞性和震動來得更直接、更有沖擊力,也沒有什么比它更引人關注、引發(fā)關聯(lián)。因此,詩的第一節(jié)并未直接寫堅硬冰冷的石雕,而是出現(xiàn)“偏題”,先寫水深火熱的戰(zhàn)爭。葉芝是希望,由此更有力地提出自己的問題。
那么,葉芝是如何提出自己的問題的呢?下面,我們來逐一看葉芝的詩句。
首先是提問的角度,“我聽歇斯底里的女人們說”,葉芝借助于一個更容易引發(fā)關注的角色——“歇斯底里”的女人,提出問題。顯然,“女人們”不同于男人,就感受力來說,她們更為敏感,更能敏銳地觸發(fā)內心和外在細微的變化;就承受力來說,她們更為脆弱,也往往放大對現(xiàn)實的反應,易于外露的情緒常常被放大,乃至扭曲變形,變得“歇斯底里”。葉芝就是希望通過這樣的提問者,最有力度地呈現(xiàn)、放大人們對戰(zhàn)爭的反應。
經(jīng)由這樣的提問者,葉芝牽出了“質問”的對象,沉思詩歌的價值、藝術的意義?!八齻儏拹赫{色板和提琴弓,/厭惡那總是快樂的詩人”,葉芝調用象征:調色板—繪畫、提琴弓—音樂、詩歌—文學——它們極凝練而極富象征性地代表了所有藝術。同時,全詩聚焦的“快樂”問題也在這里第一次被提了出來。沉湎于日常的女人們的質問,就是針對藝術以及由它帶來的“快樂”,她們提出的問題是:面對戰(zhàn)爭,生命都不復存在,詩歌(藝術)何為?面對死亡帶來的絕望,“快樂”從何談起?脆弱的女人們放大了現(xiàn)實場景,她讓戰(zhàn)爭橫亙、死神逼視,向藝術提出了一個現(xiàn)實的生存論問題,她讓藝術的“快樂”顯得輕佻。顯然,這種質問是有力的、不可反駁的。
這種對詩歌(藝術)的態(tài)度,后面一行從“常識”的角度進行了強化:“因為人人知道或應該知道”,葉芝使用了“everybody”這個詞,人人都不能例外。這一句后面沒有標點,因此,在句法上它既關聯(lián)著上一句,像一個常識的答案:面對戰(zhàn)爭和死亡,人能因藝術而“快樂”嗎?不能。同時,它也關聯(lián)著下一句,問題如何解決?不同于藝術,它給出了另一種答復:“(如果不)采取極端的手段”,在人們眼中,唯有“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才是解決的辦法。這里重在對比:繪畫、音樂和詩歌(文學),它們都于事無補,對世界、對現(xiàn)實沒有改變,因為它們都置身事外,是一種(藝術的)觀看、旁觀(eye);對于處在水深火熱中的人們而言,關鍵是“采用手段”做些什么(done),它是行動——即使是極端的手段。通過這種“看”與“做”的對比,詩歌藝術的無力被進一步放大。
為了強調戰(zhàn)爭的毀滅性和殘酷性,葉芝在后面寫道,“飛機和齊柏林艇就會出動,/像比利王一樣投放炸彈”,飛機和齊柏林艇都是當時殺傷力最大的武器,代表著毀滅和人類破壞的極致。而戰(zhàn)爭最慘烈的結局,是“(直到)這座城被夷為平地”。葉芝在這里間接提出了文明的永恒性問題。城市是現(xiàn)代化的結晶,是人類文明的象征,但戰(zhàn)爭讓它們“夷為平地”,原文是“l(fā)ie beaten flat”,它在強調,在戰(zhàn)爭面前,人類的一切努力,土地上的所有建樹,文明,都將被“打敗”,歸于廢墟和塵土。也許,這里也預示了一種徹底的悲觀主義,對于戰(zhàn)爭和災難,不但藝術無力,人的行動(done)也于事無補,恰如《利維坦》中勾勒的復雜人性,它蠢蠢涌動的暗流讓人陷入戰(zhàn)爭。
這兩句值得特別注意的是,外在力量(戰(zhàn)爭)和人的力量的對比與呈現(xiàn)方式。外在力量——巨大的飛機和齊柏林艇臨空籠罩,自上而下俯視,炸彈也是由上而下,對于大地上塵土般肉身的人而言,是一股可怕的力量;而炸彈在城市爆炸,從下向上升騰恐怖的蘑菇云,是對這種外在力量的放大,具有最大的視覺沖擊力。它就像戰(zhàn)爭的炫耀,張牙舞爪,讓戰(zhàn)爭和死亡的恐怖感最大化。與外在力量呼應和對照的,就是城市的“被夷為平地”,人類的努力、人類的文明被戰(zhàn)爭摧毀。最后一行中的“l(fā)ie”總結了這種關系,同時也成為后面詩節(jié)的起點。Lie,它依附于土地,是人最懈怠、最無力的狀態(tài)。第一行中的提問者(女人們)也呼應了這種處境,因為女人代表陰柔、馴服、妥協(xié),對現(xiàn)實無能為力。
“l(fā)ie”是泥土的呼喚,暗示人與土地最原初的關系,它將我們帶向本文的母題——東西方神話的共同主題:在西方,人類的始祖亞當、夏娃源于塵土;在東方,人也是女媧用塵土和水混合捏制而成。人并非神性、超越的存在,人是陷于泥淖之中的沉重肉身,是泥淖性存在。這一節(jié)充分展現(xiàn)了人陷于泥淖的無力感。這里的人并非抗爭者,并非柏拉圖對人的那個古老定義——“直立行走”,一種與土地構成沖突和抗爭的力量,而是妥協(xié)者,妥協(xié)于塵土本身。戰(zhàn)爭,讓人的這種存在變得尖銳:它讓人處身于水深火熱之中,帶來混亂、災難和死亡,它將人“打回原形”,它將人的所有作為——文明的象征、平地上挺立的城市,夷為平地,也讓人如同萬物一樣,最終歸于塵土。
至此,我們看到,第一節(jié)表面寫戰(zhàn)爭,實則通過戰(zhàn)爭提出了葉芝關心的問題:死亡的問題,詩歌藝術的價值問題,文明的永恒性問題。葉芝理解和同情人們對于藝術的質疑,為了更好地提出自己的問題,喚起最大的關注,在技術上他做了諸多努力:借助于女人們歇斯底里的呼喊(情感的極致),通過戰(zhàn)爭毀滅性的災難(后果的極致),通過從上到下籠罩的殺傷性武器(恐怖性的極致),通過炸彈生起的蘑菇云(視覺效果的極致)……葉芝將所有問題集中于一個極具沖擊力的戰(zhàn)爭場景,他借助親歷者,借助場景化,讓這個轉瞬即逝、極具畫面感的慘烈場景,一個血淋淋的鏡頭,生生橫亙眼前,帶給你最強烈的體驗!當他放大這種災難性場景時,他的問題也因之得到了最大凸顯。
二、悲劇藝術:對現(xiàn)實的模仿和痛苦的紓解
上一節(jié)中所說的,人類“采取極端的手段”,似乎暗示著人類行動所必然導致的結果:就像它的原文“drastic”,字母內部清濁音的激撞、摩擦,演化為另一個詞語“tragic”(悲?。6诙?jié),葉芝將從現(xiàn)實層面轉移到藝術(悲?。用妫_始對第一節(jié)提出的問題嘗試進行回答。
在第一節(jié)中,葉芝通過戰(zhàn)爭提出了死的問題:如果說為了喚起讀者注意,增強對問題的體驗,第一節(jié)呈現(xiàn)為一個被放大的場景(scene),那么第二節(jié)則開始對它進行“聚焦”,通過“人生的落幕”建立起了與這個戲劇化“場景”的關系;而如果第一節(jié)只涉及對戰(zhàn)爭的事實性描述,那么第二節(jié)則已延伸向對戰(zhàn)爭的后果(死)的承受問題。葉芝讓它落到了他曾在信中提到的“悲劇”問題上。為了讓兩者有效串聯(lián),葉芝將在兩個有些含混的層面談論悲劇,一是作為現(xiàn)實生活的“悲劇”,二是作為文學體裁的悲劇,二者通過“舞臺”這一極具象征意味的形式——它既關注現(xiàn)實,又關聯(lián)文學——建立起了關系。
在第二節(jié)中,葉芝深化了對戰(zhàn)爭毀滅性的理解,首先是承受主體的擴大。葉芝說,“悲劇”和痛苦的承受主體不僅是身處戰(zhàn)爭中的人,事實上,日常生活中,“所有人都在扮演各自的悲劇”。更重要的是,這一句表達了葉芝對悲劇本質的看法,悲劇引導了他解決問題的方式,他重述了亞里士多德的經(jīng)典表述——悲劇即對現(xiàn)實的模仿,是對命運深刻的、藝術化的表達,這種表述呼應第一節(jié),建立了藝術與現(xiàn)實的聯(lián)系。第二、第三行進一步強調了藝術與現(xiàn)實的含混關系,并深化了悲劇承受主體的普遍性,“哈姆雷特在那傲然走著,李爾在那,/那是奧菲莉婭,那是考娣莉”。這一次,葉芝借用了莎士比亞的兩大悲劇《哈姆雷特》和《李爾王》。一方面,這兩句詩中,“在那”“那是”,均兩次重復,這種具體指稱性與經(jīng)典戲劇人物的搭配,造成了現(xiàn)實與藝術含混的魔幻效果:悲劇并非與現(xiàn)實生活隔絕,藝術并非虛設的桃花源,悲劇普遍適用于現(xiàn)實,悲劇人物就是生活中的你我。另一方面,在強調普遍性的同時,葉芝的鏡頭從第一節(jié)中的群體拉近到個體,哈姆雷特與奧菲莉婭、李爾與考娣莉,他們都是處身倫理關系中的人——父親被殺,愛人死亡,葉芝從泛泛的人與人的關系,跳轉到家庭悲劇,他突破了第一節(jié)對戰(zhàn)爭之慘烈的冷漠旁觀,而介入了悲劇強烈的主觀感受。后一句進一步強調了悲劇的不可抵抗性,以及與死亡問題的關聯(lián),“(可是,)若演到最后一場,/ 巨大的劇場幕布就要落下”,這就是生命的終結,是死,這種必死性,延續(xù)了第一節(jié),它無法逃脫、無法避免,不可阻擋。
那么,令人絕望的必死性如何承受呢?葉芝轉向了悲劇藝術的功能問題?!叭羲麄儫o愧于這劇中的重要角色 / 就不要中斷他們的臺詞而哭泣。/他們知道哈姆雷特和李爾是快樂的;/快樂改變著那所有的恐懼。”這里的代詞“他們”是含混的,前面,為了深入現(xiàn)實和藝術關系,葉芝提醒,所有人都是悲劇現(xiàn)實的參與者、主導者,是痛苦的承受者;同時,每個人也是悲劇藝術的觀看者和扮演者,是痛苦的紓解者。而這一句中,葉芝筆鋒模糊一轉,開始立于悲劇藝術,立于演員和觀眾的視角,他強調,如果表演得好,無愧于悲劇中的角色,就不要停下來哭泣,不要讓現(xiàn)實打斷藝術。戲劇藝術具有獨立性。在第一節(jié)中藝術被質疑后,他試圖回答人如何承受痛苦,在這里第二次提到“快樂”——他的答案立于亞里士多德,是悲劇藝術所帶來的宣泄、紓解功能?!翱鞓犯淖冎撬械目謶帧?,“改變”原文為transtiguring,即藝術的轉化,也是對死的承受的轉化。因為藝術的模仿,“死”轉換了形式,死“轉化”于作為藝術的悲劇中,變得可以承受;而快樂來自藝術的愉悅:表演與欣賞的愉悅!
因為舞臺,葉芝將漫長的人生做了極簡化的表達,“所有人都曾追求、尋獲與喪失”,“死”是“燈光熄滅”,是最后的喪失。我們看到,如果說第一節(jié)將重點放到一個具體的戰(zhàn)爭場景,人因這種巨大的視覺沖擊而無法承受,那么在這里,鏡頭逐漸拉遠,時間延長,從一個場景延長到了人的一生,從“戰(zhàn)死”延伸到“自然死”。對于死亡的態(tài)度,人們已經(jīng)接受“每個人終有一死”,不同于第一節(jié)中的恐怖和震驚,這里有了釋然的達觀,因為時間、距離,人的情感得到了化解,就仿佛死的問題和人的痛苦可以在時間中稀釋一樣。悲劇藝術帶來了快樂,它對于有限的人生而言,無異于天國之光,“天光照進頭頂:/ 悲劇達到了它的極致”,此時,人生的謝幕是悲劇藝術的完成和圓滿,天光是藝術的極致,是快樂的極致!葉芝在后面的詩行中做出總結:“即使哈姆雷特游蕩,李爾狂怒,/所有的帷幕同時落在/成千上萬個舞臺上,/它也不會增長分毫?!比~芝是在對悲劇藝術作補充說明:現(xiàn)實的情感不同于藝術的情感,藝術的快樂不被悲劇人物的情感所左右;藝術的快樂是絕對的,對它的感受永遠是個體的、內在的,與外在的災難力量(“同時落下”)無關,與災難的大?。ā俺汕先f”)無關。
細看整節(jié)詩,我們發(fā)現(xiàn),第一節(jié)中那種對人構成壓制的外在力量仍然貫穿這一節(jié):第一節(jié)中的飛機、齊柏林飛艇、炸彈,它們都是自上而下,“從天而降”;而這一節(jié)中,人生的幕布落下,乃至最后“成千上萬”的“所有幕布同時落下”,它所象征的“燈光的熄滅”——也就是人的死,那種比戰(zhàn)爭更為直接、更為普遍的力量,也像上帝的雷霆一樣是自上而下(drop)降臨。這種外在的、必然的、無法抵御的恐怖力量,貫穿了整節(jié)詩,而第二節(jié)的悲劇藝術因順了這種力量,是對這種力量的描述和模仿,沒有積極的反抗,它所帶來的快樂——藝術愉悅的“天光”,也是從上到下,沒有任何變化。我們也發(fā)現(xiàn),因為悲劇藝術對現(xiàn)實的深刻模仿,上一節(jié)中提到的人深陷泥淖的存在在這一節(jié)中得到了充實,變得豐滿而真切:人在泥淖中掙扎,基于肉身的愛欲而“追求,尋獲,喪失”,在時間的流轉和變動不居中,在生死的羈絆中,人經(jīng)受人間百態(tài)的無盡變化,感受“恐懼”、“徘徊”、“憤怒”、死與“極樂”。
我們看到,第一節(jié)提出了死的問題和藝術價值的問題,而第二節(jié)既是對第一節(jié)的延續(xù)也是對第一節(jié)所提問題的辯解。葉芝將它集中在悲劇上。通過它,葉芝串聯(lián)起了現(xiàn)實與藝術的關系,他擴大范圍,延長時間,由現(xiàn)實戰(zhàn)爭、死的問題轉化為模仿的藝術,并由悲劇藝術來回答現(xiàn)實問題:悲劇藝術讓人得以在情感上宣泄、紓解,獲得了快樂。然而,它所帶來的快樂,它“轉化”的乃是人的主觀感受,那從上而下籠罩的不可抗拒的外在力量,仍在。問題并未得到真正的解答。
三、宗教與哲學的面向:朝向永恒的努力及其失敗
第一節(jié)提出人的生死問題,第二節(jié)在解決方案上訴諸悲劇藝術的宣泄和紓解,但問題并未得到解決。于是,第三節(jié)開始嘗試其他的解決方案:宗教/信仰與哲學/理性,并開始討論文明的永恒性問題。
為了解決問題,“他們來了:或徒步,或乘船,/或騎駱駝,騎馬,騎驢,騎騾”,在這兩句中,從原始的徒步,到運用工具,到利用各種畜力,人們窮盡了不同的解決方式。連續(xù)、短促的動賓短語,如同解決問題的艱難與匆忙,如同人類執(zhí)著的意志。同時,“徒步”“駕船”“騎馬”等行進方式,是人類對于不同事物、工具的征服,據(jù)傅浩先生注釋,代表著人類在時間之河流中所創(chuàng)造的不同文明,象征著不同的宗教形態(tài)。所以,這些努力都歸于一種解決方式:信仰。
然而,信仰仍然無法解決問題。信仰聽從那自上而下的超越性(神)的召喚,是一股強大、執(zhí)著的力量,但也是一股原始、非理性、盲目的力量,它把自身的力量讓渡給一種超越的力量。Camel-back,horse-back, ass-back, mule-back,連續(xù)出現(xiàn)的“back”似乎就在提醒我們,信仰并非自身對問題的正視(face to face),而是與原初動機背道而馳。不同的信仰各行其是,而一旦他們碰撞,就是沖突的力量——不同文明的沖突。在這兩行中,七個短語、七次停頓,節(jié)奏加快,就像戰(zhàn)爭中無序而紛亂的鐵蹄,踐踏著文明。文明的力量成了毀滅的力量。這似乎呼應了第一節(jié),再次對人類行為進行了質疑,人類“采取的極端行動”就是戰(zhàn)爭的源頭,只是,第一節(jié)讓人看到了“頭頂”科技的毀滅力量(飛艇和炸彈),而這兩句,讓人們看到了人類“腳下”原始的毀滅力量。它們都是因人類的盲目而帶來的災難,葉芝用一句詩總結:“古老的文明置于刀劍之下?!?/p>
如果信仰有著非理性和盲目性,讓人類文明毀滅,努力付諸東流,那么人類的理性呢?如果人類依靠自身的認識和智慧來解決問題,結果會不會更好,這種不同于宗教信仰的方向是否會不同于前兩節(jié)的妥協(xié)和無力,讓人獲得尊嚴和榮耀?在西方世界,智慧是古希臘哲人的象征,希臘哲學作為一種證實自身力量的方式,震驚了世界——于是葉芝將目光轉向了古希臘哲人的解決方案,以古希臘哲學代表文明與毀滅的力量進行角力。
后面幾行聚焦的是雕塑藝術:古希臘伽里馬科斯的大理石雕刻——不同于癱軟的色泥、縹緲的音符和纖細的詩行,似乎堅硬的大理石雕刻更能表達對于永恒的訴求。“伽里馬科斯的手工藝品,/他雕刻大理石如同青銅”,伽里馬科斯是公元前五世紀希臘雕刻家,他“發(fā)明以旋鑿雕刻衣紋,曾為雅典守護神廟制作過一盞金燈及一個棕櫚樹形的青銅長燈罩”。雅典娜是智慧女神,金燈代表著光明,是黑暗、蒙昧和無知的對立面,代表著人類的智慧和理性的啟蒙。葉芝巧妙地將古希臘的哲學和藝術融為一個具象的金燈,并只是說“燈罩”——燈罩是守護燈火的,意在強調這種“守護性”:守護人類的智慧(文明)之光。伽里馬科斯的手工藝品,其實就是捍衛(wèi)和保留人類文明永續(xù)所做的努力。所以,不同于第一節(jié)中炮火下歸于塵土和灰燼的城市,伽里馬科斯面對的不是泥土,而是大理石;他還希望他的大理石雕塑就像青銅一樣——青銅是當時人們能鍛造的最堅硬的物品,代表不朽和永恒。
“當海風席卷那角落,石像上的 / 衣紋仿佛要隨風飄升,沒一件佇立;/他那長長的燈罩,狀如/纖細的棕櫚樹干,只立一日?!痹谠娭?,葉芝表現(xiàn)了伽里馬科斯藝術的精湛,他發(fā)明的旋鑿雕刻衣紋讓作品栩栩如生。這是人類自身企向永恒的努力!對比前面諸節(jié),我們來看古希臘哲人所做努力與外在力量的變化。在第一、第二節(jié)中,戰(zhàn)爭、死亡等不可抗拒的外在力量從上而下籠罩——飛艇、炸彈、帷幕、天光,文明的“城市”最后“被夷為平地”,人們對此無能為力,葉芝用“l(fā)ie”來強調。但在第三節(jié),人類的智慧代表著人類的主體性,面對“自上而下”無可抵御的力量,人不再無力地癱倒(lie)在地,而開始進行“自下而上”的反抗,做積極的努力:不同于“drop”、無力的“l(fā)ie”,人們開始強調自身的力量,雕塑“佇立”的原文“stand”,衣紋“飄升”的原文“rise”,都在宣示人們自下而上的反抗的力量;不同于生命的短暫(short),“長長的燈罩”(long)暗示對守護人類文明永恒性的希冀?!皊tand”“rise”“l(fā)ong”,是人類致力掙脫泥淖性,讓自我挺立、文明不朽的努力。
然而,即使千回百轉,這種努力的結果又如何呢?第三句做出了預示,“而他們與其智慧走向毀滅”,盡管他的藝術創(chuàng)造生動而精湛,盡管他雕刻大理石如同青銅,但是,面對“海風席卷”,面對摧枯拉朽、翻天覆地的狂風暴雨,面對時間的滄海桑田,他的藝術就像衣紋一樣,柔軟、脆弱而無力;面對海風的無所不在、席卷一切,人的所有努力都顯得渺小,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角落”而已。同樣,那守護文明之光的“燈罩”,渴望長久、永恒(long)的努力,也是“纖細的”(thin),脆弱如“棕櫚樹干”(而非青銅),所以,伽里馬科斯希望守護人類文明獲得永恒的藝術——大理石雕像,最終在歷史的河流中“只立一日”“沒一件佇立”,以失敗告終。
人類的努力一次次付諸東流。然而,似乎本節(jié)的前兩句就對此給出了回應:不同的文明形態(tài)仍在不停地“come”(到來),生活依然在繼續(xù)。在葉芝的詩學觀里,人類文明有著周期性的循環(huán),人們前仆后繼,文明也因之更迭。前兩行與后兩行剛好構成一個閉合的圓環(huán):“萬物傾倒又被重新建立,/而那重建的人們是快樂的?!睕]有永恒的文明,然而,文明也在不斷重建。葉芝以此回避絕境:歷史的重復性,“萬物”的重建,那被拉長了時間線的“輪回”,在個人短暫的一生中被體驗時,仍然是嶄新的經(jīng)驗,所以,悲傷、絕望仍然可被當下的小歡喜所取代,全詩第三次出現(xiàn)了“快樂”——又一次“無奈”的“快樂”!
這一節(jié)值得注意的,還有時間和空間上處理的變化,三節(jié)在不斷拓展,而第三節(jié)到了一個極點——相比第一、第二節(jié),這一節(jié)在時間上,延伸為整個人類的歷史長河;在空間上,則跨越世界各地,涉及多種文明形態(tài)——這是詩歌發(fā)展的邏輯,當然也是模糊真實、緩解由死亡問題帶來的痛苦的需要。這一節(jié)里,為了回答好人的死亡問題,對抗那自上而下籠罩的外在力量,人開始做積極的努力,努力挺立自身的主體性——信仰和自身理性的啟蒙。不同于第一節(jié)、第二節(jié)中人的妥協(xié),人希望自己的泥淖之軀能在文明史上,如青銅般留下永恒的印記。只是最終,這種努力也失敗了,人類文明無法得到永恒的保存;所謂的“快樂”,完全是在一種“歷史的遺忘”中“建立”,人被迫生活于自身短暫人生的小確幸之中。
四、天青石雕:一個和諧而富生意的中國場景
終于,第四節(jié)承接上一節(jié)的大理石雕刻,觸及了這首詩的主題詞,開始直接談論中國的天青石雕。在這節(jié)詩中,葉芝粗略呈現(xiàn)了石雕上的一個場景,勾勒了石雕上的主要人、物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它就像你一眼瞥到的天青石雕的輪廓——你還沒來得及看其中的細節(jié):天然的紋理,材料的缺陷,以及時間帶來的磨損和變化等。
正如我們曾提及的,在一首以天青石雕為主題、共五節(jié)的詩中,直到第四節(jié)才涉及石雕,是不是有些“偏題太遠”?當然不是。讓我們來細看它與全詩主題及前三節(jié)的關聯(lián):
一方面是在場景和時間上對前三節(jié)的呼應和延伸。為了回應問題,第一節(jié)的一個即時性場景,到第二節(jié)被移到了一個舞臺,在時間上延長為人的一生;第三節(jié)則進一步拓展——世界不同的文明形態(tài)、整個人類的歷史,在時間和空間上達到了極限。然而問題并沒有解決。于是,這一節(jié)呼應第一節(jié),回到了一個即時性場景,對石雕的場景進行了描摹,似乎希望在另一個場景對那困擾已久的問題進行解決。另一方面,第一節(jié)對繪畫、音樂和詩歌的價值進行了質疑,而這一節(jié)表面上是對雕塑的描摹,實則讓三種藝術融匯一處:石雕上的人、物,就像凝固了的立體繪畫,音樂體現(xiàn)在仆人攜帶的“樂器”上,而詩歌就是葉芝的詩行本身。同時,第二、第三節(jié)所涉題材也被容納于天青石雕:石雕上的三個人呈現(xiàn)出一定的戲劇性關系;而畫面上的人物和長腿鳥,標記了中國道家重智慧的獨特文化氛圍,這是對第三節(jié)古希臘哲學的呼應。這樣,我們就看到,前三節(jié)的題材不被覺察地合而為一,匯歸于這一節(jié)——一個新的場景。它們相互呼應,面對同樣的問題。
這一節(jié)也不同于前三節(jié),我們來細看其中的變化。一是場景和畫面性質的變化,在前三節(jié)中,尤其是第一節(jié)的現(xiàn)實場景,畫面充滿了緊張、混亂,充滿了不安和歇斯底里的情緒,而這一節(jié),雕刻美麗,畫面和諧,充滿了秩序感。天青石雕固然呈現(xiàn)了一個具體場景,但它已不同于第一節(jié),它不再是現(xiàn)實場景,而是一個藝術場景;它不再是對現(xiàn)實的質疑,而是在對問題進行回應。二是場景呈現(xiàn)視角的變化,不同于第一節(jié)的放大——放大畫面和人們的心理反應,而這里是縮小:空間縮小、人物縮小,也因此,細節(jié)、人物及其表情變得模糊,充滿了中國寫意畫的特色。三是詩歌節(jié)奏的變化,不同于前面行軍般的四音步,從這一節(jié)開始,內容變得簡單,節(jié)奏變得舒緩,敘述有條不紊,充滿了道家的悠然和從容。四是人數(shù)上的變化,前三節(jié)涉及不同的族群,他們是遭遇戰(zhàn)爭、身處混亂、朝向死亡的人,而這一節(jié)只有三個人,在道家文化中,“三”是一個“生生之數(shù)”——“三生萬物”,它是創(chuàng)生性的,意味著新生和未來。與此關聯(lián),這一節(jié)中的“長腿鳥”,在道家文化中是“一個長生不老的象征”。
“長腿鳥”這個嶄新的意象,也暗示了貫穿全詩的兩股力量對比的變化。在第一、第二節(jié)中,飛艇、炸彈、帷幕,籠罩著一股自上而下不可抗拒的超越力量,人類對此力量無能為力,在第三節(jié)中人類試圖“自下而上”,通過精湛的藝術“站立”“飛升”,但最后“沒一件佇立”;而這一節(jié),“長腿鳥”——仙鶴,不同于人沉重的肉身,它長著翅膀,輕盈,代表著一股決然不同的“自下而上”的力量,一個新的物種,它屬于頭頂?shù)奶炜?,意味著人成為另一種存在的可能,擺脫泥淖,羽化飛升,一種“長生不老”的希望。這樣,雖然呈現(xiàn)的是一個縮小的場景,但它象征著無盡的宇宙視野,一種截然不同的空間觀;雖然停留于一刻,但是其中意味著永續(xù)的時間,一種截然不同的時間觀。
總之,第四節(jié)既承續(xù)和總結了前三節(jié),同時又發(fā)生了重要變化——它習焉不察,不著痕跡,讓這一切悄悄地在一個畫面中沉淀;而我們也仿佛突然一頓,世界安靜了下來,像一個在思考的空鏡頭,在等待一個更好的答案。
五、攀登與飛升:中國智慧及其超越的化解
如果說上一節(jié)輪廓簡約、節(jié)奏舒緩,像個一晃而過的鏡頭,安靜而超越,那么詩的第五節(jié)則是這個鏡頭移近、定格,在對石雕細細打量:它容納了細微的景觀,深化了其中的細節(jié)——
“石上每一塊褪色斑痕,/ 每一處偶現(xiàn)的裂隙或凹窩 / 都像是一道激流或一場雪崩,/或依然積雪的高聳山坡”,這件藝術品上面有著“褪色斑痕”“裂隙或凹窩”,它們可能是因為天青石本身的質地,也可能是因為時間所帶來的磨損,對于一件藝術品而言,它們是不完美的既成現(xiàn)實。然而,就是這些不完美,關聯(lián)著全詩的“悲劇化場景”:斑痕、裂隙、凹窩暗含著分裂、殘缺,激流、雪崩、積雪的山坡則暗含著崩塌、潰敗,這些冷色調的詞語,就像針一樣刺穿并牽引著戰(zhàn)爭和毀滅,隱射著人生的悲劇;而形容詞化了的動詞“偶現(xiàn)的”,道盡人生的無常和變幻。最重要的是,正如全詩始終貫穿的無法擺脫、無可抵御的自上而下的力量,這里的激流、雪崩也因引力,它們“自上而下”傾瀉——那種無可更改的壓迫性力量仍在。所以,前面提出的問題,一開始就在這里被召喚了出來,成為基調和背景。
然而,它們雖然被容納,但經(jīng)石雕藝術家的處理,發(fā)生了根本的轉化。這種轉化,與中國山水畫的結構和透視緊密相關。不同于西方的焦點透視,中國山水畫的散點透視,每一個部分與其他部分相呼應,但又負載獨立的時間,因此,一幅山水畫常常容納著流動的歷史和多元的空間。天青石雕融入了中國山水畫的特性,一方面,斑痕、裂隙、凹窩,激流、雪崩、積雪的山坡,獨立自存著,它們所象征的戰(zhàn)爭、人生悲劇等,它們承載的復雜意義還在;另一方面,在這山水畫中,它們又都被縮小,斑痕、裂隙、凹窩被改造成為激流、雪崩、積雪的山坡,這些重要的意義承載單位,在這里成了“自然”以及美麗畫面的一部分。在這種和諧中,歷史的時間性被自然化解,成為永恒的當下。而那自上而下籠罩一切的力量,它們的毀滅性、沖擊性,被減弱、被超越,它們的存在是“偶現(xiàn)的”存在,轉化為一件藝術品的構件,成為和諧的一部分。
天青石雕的中國山水畫效果已經(jīng)開始回應本詩提出的問題,畫面上的杏花或櫻枝則更進一步,“(然而)杏花或櫻枝無疑/熏香了半山腰那小房舍——”,畫中的悲劇化場景,那激流和雪崩潛藏的危險和寒冷,并未讓中國人“歇斯底里”,因為,畫中杏花和櫻枝——色彩截然不同——溫暖而甜美的花香,改變了周圍冷酷的環(huán)境和現(xiàn)實,后者被“熏香”了,因此,三個中國人雖然身處“悲劇化的場景”,仍能處之淡然與超然。而不同于前面四句中靜止的畫面,“高聳山坡”牽引著后幾行的動態(tài):面對險峻的大山和悲劇化場景,“半山腰”上的人邁出了“一大步”,“那些中國人正朝它攀登”,與全詩籠罩的自上而下的力量不同,與河流和雪崩流向不同,這里出現(xiàn)了人自下而上的努力——向上攀爬。這種攀爬,指向一種截然不同于之前的努力,在中國道家看來,山巒和天象征著超越,它與中國核心概念“道”緊密相關,中國智者的努力在于得“道”,因“道”實現(xiàn)永生;在道教中,道家的這種努力被進一步拓展,與上一節(jié)仙鶴的經(jīng)典象征呼應,它期待修仙、飛升,以打破現(xiàn)實的束縛和肉身的局限,獲得長壽乃至永恒。
而此時,“我”,隔了多節(jié),在全詩中第二次出現(xiàn),他罕見地中斷了敘述,強行介入,“而我 / 樂于想象他們在那坐定;/ 在那,他們凝視著山巒和天空,/ 凝視著一切悲劇的場景”。依靠“想象”,葉芝將石雕畫面進行了延伸,他“想象”他們停了下來——“坐定”,連續(xù)兩行出現(xiàn) “在那”,呼應第二節(jié)連續(xù)兩次出現(xiàn)的“在那”,不同在于:不同于悲劇人物在那里“走著”“追求、尋獲與喪失”“游蕩”“狂怒”,處身不安和恐懼;中國智者“坐定”“凝視”,這些詞色彩淡定而安然,與世無爭,毫無不安和恐懼感。中國智者“凝視著山巒和天空”,一方面,山巒和天空不同于第一節(jié)中“被夷為平地”的城市,它們高高矗立、無邊無際,不可摧毀、不可超越,同時,它們恒常而穩(wěn)定,代表了巨大而安穩(wěn)的力量、超越的力量;另一方面,不同于自上而下籠罩的壓制性力量,它們牽引著人從下向上凝望,企向山巒和天空所象征的,那無限和永恒的力量。此時,葉芝回應全詩,再次提及“悲劇”的問題:“凝視著一切悲劇的場景?!比松囊磺斜瘎鼍埃瑸碾y和苦痛,在無邊無際的天空和安然矗立的高山面前,都渺小如石雕上偶現(xiàn)的“裂隙”和“凹窩”,它們就這樣被克服、被超越了。
在中國智者看來,高聳的山巒和無邊的天空所象征的“道”是圓滿的大歡樂,中國智者沉浸在對無限而超越的“道”的觀照和追求中,對于世俗的基調是淡漠的、悲觀的,眼底滿是“永恒的悲傷”,因而寄情山水,“坐”而論道,音樂是排遣的方式:“其中一位請奏悲傷的曲調;/技藝純熟的手指便開始彈奏?!敝袊魳凡⒎潜瘎 澳7碌乃囆g”,并非場景的復寫,所以這里,悲傷的細節(jié)和內容被忽略、被超越,最后兩句點明這種超越的“快樂”:“他們的眼周盡是皺紋,他們的眼睛,/他們古老而發(fā)光的眼睛,是快樂的?!比~芝最終回到前面提出的問題,這也是七十歲的老葉芝自己的問題。皺紋,意味著年老,意味著閱盡人生的悲歡離合,它也意味著人生的盡頭,人生的帷幕即將降落,這就像葉芝的處境。但是,在中國智者這里,皺紋,則意味著長壽,意味著接近“道”的世界——道不增不減,亙古長存,如日月星辰、山川河流,提供了永恒的可能!而“死”,是消弭,更是匯入無邊無際的超越性中!在年長的智者那里,那些悲劇場景已經(jīng)風輕云淡。所以,葉芝并沒有用“年老”(old)來形容中國智者,而是用“古老”(Ancient),指向“修道”“修仙”之永恒。
在這里,葉芝最后一次寫到了“快樂”,它是在與貫穿全詩的“自上而下”籠罩的力量的對抗中,與死亡力量的角力中,人的勝利!在這里,面對“河流”和“雪崩”自上而下,中國智者企向超越性的“山岳和天空”,轉而往上攀爬求索,而就在朝向超越性的無限上升的“企望”中,原本兩種對抗的力量——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兩股力量——發(fā)生了和解、轉化,中國智者仿佛因為這種主體的久久“凝視”轉而成了那被凝視的客體本身,成了那永恒而超越的“道”本身!中國智者沉浸在“道”的絕對快樂中,如同獲得了金剛不壞之身,如磐石般不能被任何恐怖的武器、被任何撕裂的情感所傷害!一如道家所見,人生若寄,死不是離去,而是朝向永恒,圓滿地回歸!
六、冰冷的超越:無力而無奈的泥淖之歌
葉芝的深刻性在于,雖然乞援于答案,但他并沒有停留在不食人間煙火的超越性中,在貌似已經(jīng)結束的詩行中,隱藏著他回環(huán)寫作的藝術。
首先,我們發(fā)現(xiàn),在最后短短的兩行中,“眼睛”(eyes)出現(xiàn)了三次,而同一節(jié)中,也兩次出現(xiàn)了“凝視”(stare),都與眼睛相關。這是在強調“觀看之道”。中國智者深諳“觀看”的智慧,他們仰望山巒和天空,通過它,實現(xiàn)對于人生的悲劇場景——死的問題的解決以及人的有限性的超越,獲得大歡樂。這種觀看是一種“照徹”,有著神奇的“轉化”能量,葉芝在最后一行中將其表述為“發(fā)光”。但是像一個隱秘的回環(huán),“eyes”“stare”也提醒我們回到第一節(jié),面對“歇斯底里的女人們”的控訴和質問,因為它也意味著旁觀,意味著無能為力。在這里,是現(xiàn)實主義而非象征主義,成了葉芝的出發(fā)點。“女人們”仿若葉芝的對立代言人、自我爭辯的對象,代表著藝術必須面對的另一個維度:自己窮盡了一生的“想象”(藝術),能經(jīng)受現(xiàn)實的拷問么?現(xiàn)實是校準儀,它要求的是“行動”,而非“觀看”,哲學、藝術對于現(xiàn)實無法改變。這對于信奉眼睛的“轉化”能力(不管是肉眼,還是心靈的眼睛)、信仰“觀看”藝術的人來說,是最初的也是最后的質疑。
其次,我們也注意到全詩中僅出現(xiàn)兩次的“我”:第一次是第一節(jié)中的“我聽說”,引用“歇斯底里的女人們”一拋出問題之后,“我”就隱遁了;最后一次是最后一節(jié)中的“我想象”,當天青石雕描述完成,“我”又出現(xiàn)了。我將這次出現(xiàn)稱為“強行介入”,因為,全詩以天青石雕結束,完全可以是一個圓滿的大結局:問題在中國智者這里解決了。葉芝本可以順著智者在半山腰攀爬的畫面,讓它自然延伸,讓他們登頂,成全他們對永恒、對超越的追求;即便無法實現(xiàn),也可以在“仙鶴”等的暗示中,在畫面顯示的動態(tài)延伸中,給讀者(也給人類)保留一個希望!但是,葉芝強行阻斷了這種可能,依靠他的“想象”:在中國智者從下向上攀爬的努力中,葉芝讓他們停留在了半山腰(half-way),而沒有讓他們登頂!這如同任何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的質疑:人渴望通過向上的努力,實現(xiàn)永恒和無限,但人終究是肉身凡胎,絕無可能掙脫泥淖之軀,羽化登天。
以上問題,似乎都源自葉芝對超越性的質疑,他似乎早早就從迷幻的信仰、超越的追求、肯定的執(zhí)迷中跳脫了出來。在中國智者眼里,不再有泥淖的平地(水深火熱的世俗生活),他們人生的指針只指向如如不動、超越性的“道”,他們渴望修道成仙,以渺小的自我匯入無邊的“大我”;他們無所用情于世俗和現(xiàn)實,世間萬物如一件藝術作品上的缺陷和不足,是要忽略和漠視的存在,于是他們隔離塵世,走向山林,寄情山水,不食人間煙火地乞援于山岳和天空——那通往無限的歸途。但是,葉芝似乎已經(jīng)判定通往絕對超越性的后果:世界變化萬端的豐富性不見了——萬事萬物喪失了自己的色彩和溫度,不再流動和變化,如如不動匯入同一,天空一無所有,山頂極度冰寒;那個有血有肉的“我”消失了——人通過超越完成了對自我的壓制,人不再有愛欲,不再因之而追求、獲得、喪失,不再徘徊、哭泣、憤怒、痛苦,冷漠于世界的奇跡,不再是在感受、在呼吸的活生生的生命,我歸于“無我”;時空也消失了——這里與那里,此時與彼刻,沒有了差異,人處身真理的貧瘠和荒蕪之中!
為呈現(xiàn)這如石雕一般永恒而冰冷的死亡狀態(tài),葉芝用的是生命跡象的最后征兆——呼吸和脈動,在最后一節(jié),葉芝將舒緩的節(jié)奏推至極致,它就像邁著老邁步伐的老人,毫無活力和生氣,單一、靜止,一片死寂,在最后兩行中,圍繞眼睛,破成五個沒有意義推進的碎句,五處停頓,最后仿佛停在眼中柔和而欣慰的“快樂”中,安詳?shù)赝V沽诵奶?/p>
結 語
這首詩起于一個小小的站點:1935年6月13日,一個生日禮物。但是,這個站點,這個禮物,變成了一個刺穿時間與空間暗道的神秘機栝,推動了種種因緣和牽引的神秘感應和交響,七十歲的老葉芝像考古工作者一樣,著眼于“平地”上人的泥淖性存在,在生日這天探索死亡的問題,由終點發(fā)掘著創(chuàng)始的神話,從自我思考整全,心懷悲憫地記錄人類追尋、上升、潰敗的軌跡——人類所有文明的建立以及它們的崩塌。
但它仍是一種無盡的歌唱——關于生命、關于快樂的獲得,關于藝術(文明)的價值與“永恒”的窮索,它是在塵世中,血肉之軀的人無限上升的努力,一曲無力而無奈的泥淖之歌。所有人都在做這種努力,悲劇舞臺上的人是,信徒和哲人是,中國智者是,葉芝也是。
*本文寫作中以及完成后,先后得到周丹、傅浩、雷武鈴幾位老師的指點,特此鳴謝。
【吳小龍,湖南耒陽人,先后游學于河北、山東。現(xiàn)在廣西從事出版,副編審,近年致力于大雅品牌等系列圖書的策劃,推動了大雅詩叢、希尼系列、沃爾科特系列、休斯系列、文德勒詩歌課等系列圖書的出版。偶爾寫作詩文,有零散文字發(fā)表?!?/p>
責任編輯 ?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