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期各奮如椽筆

胡榮錦

騷人無復舊風流

1938年3月27日，漢口總商會大樓（位于今武漢市漢口中山大道949號）迎來了一批特殊的客人。

上午9點鐘剛敲過，有穿軍服的、長袍的各色各樣的文藝工作者，三五成群地涌進會場。他們把龐大的禮堂擠得滿滿的，共計500余人……

今天，“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簡稱“文協(xié)”）要在這里舉行成立大會。

人流中，40歲出頭的郁達夫那清瘦的臉龐也出現(xiàn)在人們的視野中。

三年前，厭倦了文場筆戰(zhàn)等困擾的郁達夫在杭州購地，開始興建用來隱居的“風雨茅廬”。是侵華日寇的戰(zhàn)火，將立志要當“隱士”的郁達夫逼了出來。

1937年底，南京淪陷后，武漢成為當時國民政府暫時的首都。1938年1月，開啟了第二次國共合作，在“保衛(wèi)大武漢”的熱潮中，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政治部第三廳在武漢成立，郭沫若任廳長。郁達夫應郭沫若之邀，到武漢任第三廳設計委員，毅然投入到抗戰(zhàn)的洪流中。

“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的成立，怎能沒有著名作家郁達夫？雖然剛到武漢不久，諸事繁忙，但他還是準時到達了會場。

“拿筆桿代槍桿，爭取民族之獨立;寓文略于戰(zhàn)略，發(fā)揚人道的光輝?！敝飨_前的一副對聯(lián)點出了這次成立大會的宗旨。

會上通過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宣言》，選出郭沫若、茅盾、田漢、郁達夫等45人為理事;蔡元培、周恩來、羅曼·羅蘭等13人為名譽主席。全體人員為追悼陣亡將士俯首靜默3分鐘。

周恩來的演講莊嚴、熱烈：“今天的聚會，是全民族空前大團結。這象征著中華民族定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也希望作家多取材前線戰(zhàn)士的英勇事跡，鼓舞戰(zhàn)勝敵人的信心?！?/p>

郁達夫的好朋友郭沫若演講道：“我們要犧牲一己之自由求民族之自由，犧牲一己之生命求民族之生命，鞠躬盡瘁至死不已！”

……

目睹著文藝界代表同仇敵愾的一幕幕壯烈發(fā)言，郁達夫瘦小的身軀也激動得發(fā)起熱來。

被理事會推選為總務部主任（主持“文協(xié)”日常工作）的老舍也作了發(fā)言，他朗誦了為這次成立大會專門寫的新詩：

三月鶯花黃鶴樓，騷人無復舊風流。

忍聽楊柳大堤風，誓雪江山半壁仇。

李杜光芒齊萬丈，乾坤血淚運千秋。

凱歌明日春潮急，洗筆攜來東海頭。

舊體詩寫得很好的郁達夫玩味著“騷人無復舊風流”這句詩，非常感慨。是啊，在座的眾多著名作家哪個不是風流倜儻的騷人墨客？但現(xiàn)在國難當頭，他們都走出書齋，走到抗戰(zhàn)的前沿！

是作家，也是戰(zhàn)士

會后，“文協(xié)”預定在普海春酒店聚餐。郁達夫因為還有事情要操辦，他與大家揮手作別。

郁達夫一直記住老舍剛才吟誦的詩句，心潮激動：“誓雪江山半壁仇”寫出了大家抗戰(zhàn)的心聲，而“李杜光芒齊萬丈”，則表達了大家要像唐代的愛國詩人李白和杜甫一樣，用手中的筆參與到抗戰(zhàn)的大業(yè)中。

抗戰(zhàn)初期成立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是一個為廣泛團結抗日力量而建立的全國性文藝團體?！吨腥A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發(fā)起旨趣》說：“我們應該把分散的各個戰(zhàn)友的力量，團結起來，像前線將士用他們的槍一樣，用我們的筆，來發(fā)動民眾，捍衛(wèi)祖國，粉碎寇敵，爭取勝利?！?/p>

“文協(xié)”的成立，不僅使文藝家們有了自己的組織，而且使這個組織中的成員接受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領導。

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思想，是由中國共產(chǎn)黨提出來的;于全國范圍內(nèi)建立一支文藝界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隊伍，是中共領導人周恩來的意見和主張。他指示陽翰笙去著手組織力量，并提議由老舍出任“掌門人”。大批的中共人物，如郭沫若、茅盾、田漢、羅蓀等，則分別擔任了理事或候補理事。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在中國共產(chǎn)黨的直接領導下，進行抗日文藝工作。

以前的郁達夫過慣了自由散漫的名士生活，雖然在魯迅的帶動下他參加了進步組織——“中國左翼作家聯(lián)盟”，但郁達夫終因不肯做“分傳單一類的事”，不去積極投身斗爭生活，引起左聯(lián)成員的不滿。在1930年11月16日左聯(lián)第四次全體大會上，郁達夫被開除了。

郁達夫退出左聯(lián)時，在一次宴會上對徐志摩說：“我是作家，不是戰(zhàn)士?！?/p>

但現(xiàn)在的郁達夫已不同以往了。

1937年12月31日，為了不給闖進杭州富陽郁家的日本兵燒水做飯，郁達夫剛烈的母親陸氏趁夜躲入鸛山，凍餓六天六夜后，殉難于后山。得悉噩耗，郁達夫悲痛至極。

國仇家恨，讓他挺身而出，積極投身到抗戰(zhàn)斗爭中?，F(xiàn)在，他要用行動告訴人們：我是作家，也是戰(zhàn)士！

吟誦著老舍激動人心的詩句，郁達夫也有了想表達的沖動。他決定用老舍詩的韻，作和詩一首。

文壇佳話

果然，在不久的一次會議上，郁達夫拿出了他的奉和詩《用老舍韻賦呈在座諸公》：

明月清風庾亮樓，山河舉目涕新流。

一成有待收斯地，三戶無妨復楚仇。

報國文章尊李杜，攘夷大義著春秋。

相期各奮如椽筆，草檄教低魏武頭。

“明月”句，意謂志同道合的作家們聚集在一起，對祖國被日寇侵略感到激憤?！扳琢翗恰痹谖洳?，這是郁達夫用來點明詩的寫作背景是在武漢。明月、清風：《南史·謝惠傳》：“入吾室者，但有清風;對吾飲者，惟當明月?！毖攀恐慌c清風、明月為伴，比喻不隨便結交朋友。郁達夫用在詩中，是指這些比較清高的作家為了抗戰(zhàn)的目標，現(xiàn)在都聚集在一起了。“涕新流”這句，指因為祖國被外敵入侵而感到十分悲哀。這是運用了大家都熟悉的《世說新語·言語》典故：“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異！皆相視流淚?！?/p>

“一成”句，意謂一定要收復失去的每一寸土地。一成，比喻狹小的土地。

“三戶”句，意謂力量雖然單薄，但不妨礙我們驅倭復仇。三戶：即“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之意。武漢舊屬楚國，這里用典，生動貼切。

“報國”兩句，指我們文化人應以唐代愛國詩人李白、杜甫為榜樣，多寫抗戰(zhàn)文章，為驅倭復仇貢獻力量。攘夷：驅除異族。夷：我國古代對東方各族的泛稱，亦稱“東夷”。此指日本侵略者。春秋：即《春秋》，編年體史書，相傳為孔子編著，此則指抗戰(zhàn)文章。

“相期”兩句，意謂讓我們大家都用雄健的大手筆，寫文章聲討強暴的敵人吧！相期：相互希望，彼此勉勵。如椽筆：猶“大手筆”。草檄：用“陳琳檄”典故。《三國志·魏書·王粲傳》附《陳琳傳》載：東漢陳琳，字孔璋，建安七子之一。初為何進主簿，后歸袁紹，曾為袁紹作檄文，歷數(shù)曹操罪狀。袁紹敗后歸屬曹操，曹操愛其才而不咎之，任命陳琳為記室。魏軍國書檄多出自陳琳之手。李白《江夏寄漢陽輔錄事》：“君草陳琳檄，我書魯連箭。報國有壯心，龍顏不回眷?！蔽何洌何何涞?，即曹操，在詩中指侵華日軍。

郁達夫這首奉和詩用典不算很艱深，大家都聽得明白。全詩突起、紆行、峭收，音調(diào)鏗鏘，慷慨激昂，表現(xiàn)了文藝工作者誓死抗戰(zhàn)的雄心壯志。

郁達夫、老舍這兩首唱和詩一經(jīng)傳出，受到了大家的好評，成就了一段文壇佳話。

這段佳話，生動地記錄了第二次國共合作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組織全國文藝界參與抗戰(zhàn)的歷史。

對郁達夫而言，這段經(jīng)歷也是他人生的重要轉折點。這之后，他去前線勞軍、到海外辦報宣傳中國抗戰(zhàn)偉業(yè)，由作家演變成為一個在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文化陣線上沖鋒陷陣的戰(zhàn)士。后來，他又前往印尼，化名“趙廉”，以經(jīng)營酒廠等行動為掩護，幫助許多人幸免于日本憲兵隊的殘害。1945年8月29日晚，50歲的郁達夫被日本憲兵秘密殺害。

郁達夫是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位重要作家。他不僅以其具有社會進步意義而又風格獨特的小說創(chuàng)作和游記、隨筆等散文，奠定了自己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而且在抗戰(zhàn)爆發(fā)后，堅持抗日宣傳工作，表現(xiàn)了一個進步作家愛國主義的思想和行動。

對于郁達夫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所做的貢獻和他在抗戰(zhàn)中的斗爭，人們同樣不會忘記。

1952年10月，經(jīng)毛澤東主席簽署，郁達夫與郁曼陀分別被批準為革命烈士。

郁曼陀是郁達夫的大哥。1939年11月，因保護愛國進步人士，嚴懲漢奸賣國賊，郁曼陀在上海被埋伏在寓所附近的日偽特務暗殺。

1980年，浙江省富陽縣人民政府為紀念郁達夫、郁曼陀兩位愛國志士，修建了雙烈亭。亭下正檐懸掛著茅盾題寫的匾額“雙松挺秀”四個大字，成為當?shù)丶t色教育的基地。

為抗戰(zhàn)赴國難的郁達夫踐行了他在《用老舍韻賦呈在座諸公》中的諾言：“相期各奮如椽筆，草檄教低魏武頭”，他的事跡讓世人景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