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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是條魚

      2021-10-18 17:01蘇南
      西部 2021年6期
      關(guān)鍵詞:鴨子河水母親

      蘇南

      父親消失以后,日子就陷入霧蒙蒙的光影中。落葉裹挾著秋風中流瀉的古銅色光澤,在村莊上空飛舞,如同千萬朵火焰浪潮般盛開。秋天仿佛受到驚嚇,朝幾個方向同時撤退。

      幾年前的父親野心勃勃,滿懷斗志,一心想要干番大事業(yè)。他背著大包,四處逡巡,終于在一個細雨蒙蒙的傍晚,撐著那把黑色大傘從家里出發(fā)。我和父親一起來到了公路上。父親忽然停了下來,扭頭對我說:“別送了,快回去吧?!蔽也幌朊鎸琅哪赣H,執(zhí)意再送父親一程。他們剛剛吵完架,母親氣急敗壞地把桌子掀了,甚至拿出了菜刀。父親加快了腳步,我緊緊跟在他身后。他的腳步終于慢了下來:“回去吧。好好學習,不要調(diào)皮,我過幾天就回來。”他把手中的傘塞進我手里,身影消失在傍晚的激流和細雨的漩渦中。

      那年夏天,陰雨連綿,常有暴雨突至。家門前的萬峪河潰不成軍,褐紅色的河水陡然站了起來,跳上了公路,在堡坎上咆哮著、怒吼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村莊如同森林般幽暗,我總被母親從夢中叫醒:“你聽,什么聲音在響?”如悶雷般的轟隆聲此起彼伏,河水在黑暗中聚集,氣勢磅礴地翻騰洶涌。村莊被河水包圍,夜晚浸泡在鋸齒狀的陰影中。

      母親拿著手電筒,站在門口。白色的光柱穿過雨幕,劃過漆黑的夜,摩擦著赤褐色的河水,在河面上不安地扭動著。河面上,波濤洶涌。河水里閃現(xiàn)著的黑色影子搖搖晃晃,發(fā)出模糊不清的聲響。那聲響猶如林間困獸在低語,又如大地被撕裂時含混不清的咒罵。

      對岸的人家,是用天鵝絨搭建起來的黑暗迷宮。眾神閉目的夜晚,不明物體在我腳邊游移。我睜著混沌不清的雙眼,緊緊地抱著母親的腿,寸步不離。母親打著手電,從柜子里翻檢出外套,蓋在我身上,拿起那把黑色的傘,抱著我沖進雨幕。

      河水漫過堡坎,在我們的小房子里安營扎寨。母親渾身顫抖,牙齒咯咯作響。就著手電筒的最后一抹余光,我們躍過黑黢黢的叢林,穿行于村莊的漆黑睡眠中,抵達遠離河流的親戚家。

      這樣的壞天氣持續(xù)了一周,村莊慢慢枯萎。草木忽然發(fā)瘋似的放肆生長,綠色嘩啦一聲跑進屋子里,倉庫里的麥子、稻谷、豆子鉆出了嫩綠小芽,青苔像墻紙一般攤開。整個村莊都被濃郁的綠色包圍。在閃爍不定的燭光中,被風吹得痙攣的森林獵獵作響,烏鴉聚集在村莊夜幕里的啼叫,越發(fā)驚心動魄。我坐在小板凳上,看著灶臺上的松油慢慢燃盡。在時明時暗的燈火中,細細密密的雨絲敲打著黛青色的瓦。母親憂愁的臉在時明時暗的燈火中若隱若現(xiàn)。

      朦朧中,我仿佛看到一雙蒼白的手撫摸著母親的背。

      云雀的鳴叫聲漸漸朗潤起來,炫目的白光透過窗戶流瀉進屋子,森林里溢滿了陽光的香味,村莊像一只金黃色的梨子。赤褐色的浪濤退回森林,河水輕輕地拍打著巨石。那些原本供人洗衣、玩耍的宛如史前巨蛋的石頭,在洪水的襲擊下變幻了隊形。母親說,深夜里聽著像林間野獸的聲響,就是這些被河水沖擊的巨石在河間移動的聲音。

      住在河邊的鄰居早已回到家中,母親卻帶著我在親戚家中長住了下來。那雙蒼白的手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中。母親讓我喚那雙手的主人為嬸嬸。從此,森林里、田埂上、院壩里多了兩個女人的身影。夜間,她們說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在我耳邊響起。

      我看著角落里的那把黑色雨傘,時常想起父親離開時的背影。茫茫雨幕中,父親深一腳淺一腳地踏上了征途。任憑我聲嘶力竭的哭喊聲穿過傍晚,穿過雨幕,他始終沒有回頭。在我的眼淚中,父親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遠……我哭泣著在黃昏的細雨里四處游蕩……

      原來的那個家,母親是不打算回去了。偶爾回去拿點衣服和日用品,門也就鎖上了。那個閃爍著金黃色微光的午后,我從敞開的門縫里鉆進了屋里。屋子里,到處都是暴雨留下的痕跡,青色的苔蘚俘虜了墻壁,在土黃色的墻壁上開出了綠色的花兒。房間里,父親的氣息和洪水的土腥融為一體,成為一種全新的味道。

      當森林里的綠色消退時,父親的第一個消息終于傳來了。父親在信里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們,他已經(jīng)在河南某個養(yǎng)殖場安頓了下來,等他半年后回來要大干一場。父親承諾要給我?guī)б粭l花裙子,給母親帶治哮喘的藥。

      我好像已經(jīng)看到父親回來的樣子: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母親抱著我躺在床上,門外突然傳來一陣猛烈的敲門聲,咄咄逼人,仿佛要把門給敲碎。我剛準備說話,卻被母親死死地捂住嘴巴。娘倆躲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忽然,熟悉的聲音從天而降,敲門聲停止了。母親打開門,父親拖著箱子站在昏暗的燈光下,我打著赤腳激動地沖出房間,父親把我緊緊地抱住,舉得高高的……我們在燈光下笑啊哭啊。我迫不及待地換上新裙子,在昏暗的光線下跑著、跳著……

      這樣的情景讓我激動不已。我掰著指頭盤算著,半年到底是多少天,父親到底什么時候回來。

      半年過去了,父親沒有回來。我無數(shù)次偷偷溜回原來住的地方,坐在院子里的石頭上向著父親離開的方向張望。門前的萬峪河,清淺的河水像牛奶般泛著銀灰色的光,陽光下的流水,仿佛閃爍著成千上萬個發(fā)光的斑點,史前巨蛋聳立在河床上,孩子們常常爬上那些石頭滑滑梯。流水的聲音清脆如孩童的笑聲,在午后閃爍著毛茸茸的微光。不遠處的田野上,黃色的茅草閃閃發(fā)亮,干枯的艾蒿散發(fā)出陽光般濃郁的味道,風一吹,它們就在風的召喚下,陷入如夢如幻似的歌唱。

      當山頂?shù)难┰陉柟獾恼丈湎掳l(fā)出粼粼白光時,父親沒有回來。當扶疏的黑色枝丫鉆出嫩綠,空氣中充滿了粉色桃花的味道時,父親沒有回來。當火焰般燃燒的石榴花從枝頭飄落,森林里彌漫著鳥兒繽紛的啾鳴時,父親沒有回來。

      村里的人說,父親在河南又成了家,再也不會回來了。還有人說,父親干活時不小心從高空跌落,客死異鄉(xiāng)。母親坐在青翠的核桃樹下,望著遠方發(fā)呆,嬸嬸走過來,用她那蒼白的手撫摸著母親。

      我不肯相信那些流言蜚語,然而父親一直杳無音信。時間久了,父親的面容在我的記憶里變得模糊起來,想起他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父親再次出現(xiàn),是在五年后的一個閃爍著櫻桃甜潤氣息的春天。

      父親把我和母親接回了家。五年未見的父親像變了一個人,一改往日的謹小慎微、輕言細語,餐桌上的他慷慨激昂,說到興奮處還會拍起桌子。說起以后,他的臉龐上滿是神采奕奕的紅潤光澤。對于他杳無音信的那段日子,他閉口不談。母親漸漸沉默起來,家里的氣氛時常陷入靜默的漩渦中。

      這樣的父親,讓我和母親有些陌生。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懷疑這個人根本不是我的父親,我不再像小時候那樣黏著他,甚至不愿意開口叫他爸爸。對于我的變化,父親壓根沒有察覺,并不在意。

      我們很快搬了家,搬到了父親在鎮(zhèn)上租的房子里。房子很大,深灰色的水泥像煙灰般裸露在空氣中,房頂仿佛在水中浸泡過,浸淫著形色各異的圖案。我們一下子有了十幾個房間,還有一個被圍墻圍住的大院子。房子里有一間幽暗潮濕的地下室,彌漫著琥珀色的酒香,蜘蛛和蟑螂在褐色的縫隙中糾纏不清。

      父親和母親很快陷入忙碌中,他們運來了金黃的沙子,小心地鋪在房間的地上……

      我不懂他們到底在做什么,每天往返于學校和家中。那個雙手蒼白的嬸嬸來過兩次。第一次來時,父親不在家,母親和她關(guān)起門來聊了好久。第二次來了不久,父親就回來了。從此,那個嬸嬸再也沒來過。

      放學后,我總是穿梭于那些迷宮一樣的黑暗房間。迷宮里很快被父親堆滿了一排排的沙壟。沙壟里埋伏著天麻種子。父親每天給它們澆水、施肥,終于,它們長出了橙黃色箭矢一樣的莖。

      父親欣喜若狂,搬出了我們居住的房間,和那些橙黃色的箭矢住在了一起。那些時日,我總是見不到父親的身影,他隱身在光線幽暗的迷宮里,一個人喃喃低語。

      夏日的熾熱光線吞沒了芍藥花繽紛的氣息,鮮紅的覆盆子在田野上游行,受邀去縣城參加會議的父親回來了。他的天麻種植,被鎮(zhèn)上作為創(chuàng)業(yè)項目上報到縣里。那年夏天,父親被縣政府授予“農(nóng)民企業(yè)家”的稱號。許多人來我們住的院子里參觀、采訪。父親欣喜若狂,帶著一波又一波的人在房子里走來走去。

      橙黃色的箭矢越來越高,像一片片橙黃色的小森林,箭矢上掛滿了小小的橙黃色花苞。一個個橙黃色的風鈴,雖然亭亭玉立搖曳生姿,身體里卻蘊藏著萬千雷霆。

      父親焦急地看著窗外,等待夏風的吹拂??拷白拥膸字晏炻?,在風的擁抱下已經(jīng)成功授粉。然而染上了金黃色煙霧的夏風那么輕柔、那么細微,屋子里還有成千上萬株天麻綻開花苞等待著它的親吻。

      父親從祖父的遺物里翻出了一本破破爛爛的舊書。他看著那本舊書廢寢忘食,終于在一個午后,興奮地大叫:“我找到一勞永逸的辦法了!”

      父親聲稱他學會了祖父的法術(shù),他要捕風。在父親年幼時,祖父就希望父親能夠繼承他的衣缽,將他的法術(shù)傳承下來,遺憾的是那時的父親對此毫無興趣。

      父親找來了一根赤褐色的尼龍繩,拴在窗子上,在房子里點起了一堆火,紅色的火苗騰空而起,渲染出一朵碩大的芍藥花般的焰火。汗流浹背的父親端著一碗琥珀色黃酒靠近那堆熊熊燃燒的火焰……

      手持黃酒的父親身輕如燕,仿佛一只蒼鷹蹲在細細的尼龍繩上,對著窗外的風,虔誠地念著復雜而隱秘的咒語……

      后來,父親多次指責我:“如果不是你貪玩,躲在門口偷看,不小心放走了我剛剛捕到的風,房子怎么會失火?”面對父親憤怒的指責,我只能佯裝無辜地撇撇嘴:“明明是你沒有學會爺爺?shù)姆ㄐg(shù)。”

      那一年,我們租住的房子因為父親的捕風術(shù)而失火,父親虧得血本無歸。我清楚地記得,過年的前一天,大雪把陳舊的森林涂抹成閃著磷光的銀色,五六個陌生人圍坐在我們原來居住的老房子里,守在混沌不清的火爐旁。他們抖著膀子,不停地哆嗦著,絕不肯離開半步。他們都是來討債的,父親種天麻所用的原材料的尾款還未付清。父親和母親為了躲債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回來。

      天色漸晚,雪停了。群山素白,遠方一片沉默的遼闊,萬峪河的流水聲輕柔而綿密,那些人跺跺腳,借著雪光遠去。

      種天麻的失敗并沒有擊倒父親,短暫消沉了一段時間后,他很快重振旗鼓,投入到他的大業(yè)中。

      云雀的叫聲閃爍著櫻桃的光輝,幽暗的森林里彌漫著煙霧般的花香,像張開翅膀又不停顫抖的風。日子被債務(wù)擠壓成喋喋不休的爭吵。

      火焰般的晚霞在天空燃燒。父親就在這樣的黃昏,帶著他的戰(zhàn)果回來了。父親砸下了大筆銀子,從貨郎那里買回了上千只鵝卵石般大小的鴨蛋。一家人對鴨蛋的真?zhèn)纬謶岩蓱B(tài)度,父親卻堅定不移地告訴我們:“這是新型鴨蛋?!?/p>

      父親征用了烤火用的屋子,開始了他的孵化之路。父親再一次隱身在光線幽暗的屋子里,等待毛茸茸的鴨子從鴨蛋里爬出來。

      討債的人來了,母親賠著笑臉說盡好話,那些人罵罵咧咧地走了。因為交不起學費,我被老師趕回家要錢。母親每天擔憂地看著那間屋子,父親卻早已失去了和母親糾纏的耐心。每當母親提起欠下的債務(wù)、我的學費、家里的開銷時,父親便雙眼盯著那間屋子一言不發(fā)。他的臉上顯現(xiàn)出一種復雜又茫然的神色。父親在那間房子里待的時間越來越久,不到萬不得已時不會出門。

      在母親的指使下,我偷偷溜進了那個房間。房間里,臉色蒼白的父親蜷縮在墻角,瞪大雙眼,全神貫注地盯著那些鴨蛋。已是暮春時節(jié),房間里卻始終保持著熾熱的溫度。父親的蒼老被昏暗的光線所淹沒。

      父親很快發(fā)現(xiàn)了我,把我趕出門去,并勒令我:“以后不許進來,再進來打斷你的腿?!?/p>

      那些小鴨在幽暗的房間里破殼而出,沒過多久就開始張著大嘴討要食物。它們的叫聲像冬日里呼嘯而過的大風,蘊含著陣陣寒意。父親看著它們的眼神深情款款而又無限狂熱,像在看相戀多年的愛人,又像是在看大筆的財富。

      我們的住所淪陷為一個動物園,父親每天圍著上千只毛茸茸的鴨子打轉(zhuǎn)。每個灰色的清晨,清澈的河水里浮動著喧嘩的影子。父親站在河岸上,看著他心愛的鴨子,舉起手對著陽光問好。父親在母親的攻勢下,終于正視家里的經(jīng)濟問題,父親再三承諾:“再等等?!?/p>

      父親的舉動再次引起轟動,被鄉(xiāng)政府列為學習的楷模。那些討債的人也不再罵罵咧咧,母親松了一口氣。全家人的日子似乎穩(wěn)定了下來。

      那段時間,父親紅光滿面,眼神狂熱,喜歡到處演講。演講時的他,渾身因激動而顫抖不已,雙手在空中隨意地比畫著。那快速張合的嘴唇吐露出一串串咒語般的長篇大論。父親的演講開始時頗受歡迎,大家都愿意停下手中的活聽他高談闊論,然而沒過多久,鄉(xiāng)鄰們就煩躁不安,看見他便遠遠避開。父親并不惱怒,上千只鴨子無疑是最捧場的觀眾。

      父親變得越來越古怪。那些黃昏,父親總是瞇著眼坐在院子里,陽光如同被幽暗覆蓋的幕布。鴨子們陸陸續(xù)續(xù)回到岸邊,來到父親跟前,那些赤褐色的啼叫便隨著父親的呼吸起起伏伏。

      父親蓬亂的頭發(fā)稻草般堆在頭頂,土黃色的胡子從他的兩腮擴散到下巴,他總是一個人自言自語。他的味覺變得極其單調(diào),每日只吃一些開水泡飯度日。有幾次,我看見父親藏在草叢中吞食著什么,仔細分辨,他手中閃爍著白雪般光芒的正是月亮的鱗片——應該是這樣的,我肯定沒有看錯,雖然我并不知道月亮有沒有鱗片。

      倦鳥閃爍不定的啾鳴穿過黃昏,召喚著夜幕的降臨。父親從椅子上起身,無數(shù)只鴨子拍打著翅膀,穿過開滿紫色木槿花的籬笆,跟著父親回到鴨舍里。

      父親整晚與鴨群待在一起,母親總是一個人氣哼哼地回到房間,一個人氣鼓鼓地睡下,憤怒把她的臉變成了煙青色。父親在鴨舍里嘰嘰咕咕地說著一些我們聽不懂的話。我跟在父親身后,父親偶爾會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我的身上。他打量著我,眼神中的審視顯而易見,透露出的陌生與防備讓我心悸。

      日漸長大的鴨子越來越與眾不同,龐大的身軀帶著節(jié)日的肅穆,雪白的毛發(fā)不染一絲塵埃,走起路來從容不迫,鎮(zhèn)定自若。它們看人時兇狠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栗,只有看父親時,眼神才會柔和下來。我和母親不小心惹到它們時,被它們追著滿世界咬。很多次,我和母親在村莊里不停地奔跑,后面跟著一群氣勢洶洶的鴨子,伸著長長的脖子,發(fā)出惡狠狠的叫聲。我和母親一度淪為萬峪河鄉(xiāng)鄰的談資。母親為此非常惱怒,但父親視若無睹。

      蓊郁的森林漸漸露出黑色的枝丫,大風吹過,整個村莊被黃色的落葉包圍,那群數(shù)量龐大的雪白鴨子在落葉的席卷中突圍,大搖大擺地昂著修長的脖頸。母親不得不去森林里拾回干枯的樹枝。那些樹枝只在必要時才會點燃用來取暖,更多的時候,我和母親硬扛著從身體里散發(fā)出的寒意。

      夕光晚照的傍晚,我從森林里拖回干枯的樹枝時,看到了那一幕:那些鴨子忽然停下了前行的腳步,回過頭來看著父親。父親注視著它們。忽然那些鴨子動作整齊地將修長的脖頸潛入水中,又抬起頭來。夕陽下的鴨群熠熠生輝,仿佛一個閃著微光令人眩暈的夢。倏忽間,鴨群長唳一聲,利箭一般破空而出。上千只鴨子迎著夕光在村莊上空盤旋、長唳、飛舞。唳聲漸遠,覆蓋著鴨群的夕光,散發(fā)著天鵝絨般的孤獨光芒。站在岸邊的父親,久久地注視著飛走的鴨群,忽然對著天空長唳。

      很多年后,那個黃昏依舊停留在人們的記憶里,他們向后輩們描述那天的場景,并得出結(jié)論:“他養(yǎng)的不是鴨子,是天鵝?!?/p>

      從那以后,父親說話的聲音含混不清,像他精心喂養(yǎng)的鴨子的叫聲,又像在念陣陣咒語。

      父親松弛的臉龐像被萬峪河里的流水漂洗過一般,不規(guī)則的頭發(fā)蓋住了眼睛,胡子早已在他的臉上生根發(fā)芽。他總是躺在那間飼養(yǎng)鴨子的房間里,皺巴巴的被子胡亂地攪成一團,被夢魘壓迫的父親在夢中發(fā)出模糊的掙扎聲……

      不管母親說什么,父親都不理不睬。憤怒的母親一氣之下在那間破舊的屋子里點燃了一把火,父親才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

      冬天剛剛解禁,萬峪河的流水蕩漾著春天的波紋,上萬條閃著鉛灰色光芒的魚苗被父親投放進了門前的萬峪河里。

      春風遼闊,繽紛的陽光在春水的漣漪里追逐著那些游動、閃爍的斑點,無數(shù)條魚在淡藍色的河水里游弋。

      父親頂著他那頭秋草般枯黃的頭發(fā),頻繁往來于萬峪河與家之間。很多次,父親在烏漆抹黑的夜晚,打著快要熄滅的手電敲響家門。母親假裝睡著了,任憑父親把門敲得咚咚響,也一言不發(fā)。我忽然從夢中驚醒,用顫抖的聲音驚恐詢問來人是誰,當聽到父親的聲音后,揉著惺忪的眼睛去開門。

      某個月明星稀的夜晚,當我打開大門,并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環(huán)顧四周,我看到萬峪河的河畔上坐著一個孤獨的身影。

      坐在河畔的父親全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到來,他目光的漩渦正盯著波光粼粼的水面。月光倒影在流水里,像無數(shù)朵柔軟、蓬松的梨花在水中顫抖、翻滾,又像流動的市集。月亮和星星距離我那么遙遠又那么近。夜晚似一只黑色的行李箱,把整個村莊裝了進去。

      我坐在父親身邊,卻感覺自己離他很遠很遠。黑夜浸泡在河水里,千萬條魚兒躍出水面。月光下閃著煙霧般柔軟白光的魚群,仿佛嶄新而明亮的雪花在空蕩蕩的夜晚降落,寂寞又冷清。騰空的魚群,對著滿天的月光張大嘴巴,滿足地吞咽。

      吃月光的魚?

      眼前的這一幕,過于匪夷所思。多年前,吃月光的魚曾流傳于祖父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故事中,自從祖父去世后,我再也不曾聽說過,從未想過這世上竟真有這樣的魚。

      “我的身體里住進了一條魚,一條以月光為食的魚。這條魚是在我二十歲那年和你祖母結(jié)婚時住進來的……

      “當我第一次和你祖母吵架時,這條魚就在五臟六腑中扎了根。每當我和你祖母大打出手時,這條魚就掙扎著想要跳出來,但又一次次被我死死按住……”

      祖父講這些故事時,我尚且年幼,后來仔細回想,只能想起這些無足輕重的細枝末節(jié)?,F(xiàn)在,就在我家門前的萬峪河里,居然真的出現(xiàn)了吃月光的魚。

      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我目瞪口呆。父親忽然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我的身體里住進了一條魚,一條以月光為食的魚。這條魚是在我二十四歲那年和你媽結(jié)婚時住進來的……”

      父親的表述和祖父的故事如出一轍,仿佛只是一個人生在復制另一個人生,一個家庭復制另一個家庭,一個丈夫復制另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復制另一個父親。

      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我沒有告訴母親。那個夜晚,成為我和父親心照不宣的秘密。

      閃電劈開幽暗的天幕,遠方雷聲轟鳴,清澈的河水忽然變成了赤褐色,奔騰而來,雨嘩嘩地響著。大雨持續(xù)了兩三天,萬峪河里的水奔涌翻騰。父親站在岸邊,看著那些被他精心喂養(yǎng)多日的魚隨著河水翻涌,一起奔向遠方。

      日漸消瘦的父親不再開口,就連那含混不清的聲音也已徹底熄滅。雨還在下著,比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來得更兇猛,更讓人心驚肉跳。河水已經(jīng)躍上院壩,母親收拾好東西,要帶著我們搬家,去那個雙手蒼白的嬸嬸家借住。父親卻怎么也不愿意離開。

      一場爭執(zhí)過后,那個暴雨滂沱的夜晚,母親撐著傘拉著我向嬸嬸家撤退,父親像火焰燃燒后的灰燼,垂著頭癱坐在地上。我回過頭去,看見癱坐在地上的父親慢慢枯萎,白色的魚鱗悄無聲息地爬上他的臉頰。眼前的這一幕與許多年前祖父的樣子融合在一起。

      父親變成了一條魚,一條吃月光的魚。

      我的身體里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破土而出,隱隱作響……

      我什么也不會告訴母親的。但我猜她其實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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