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仁
古今以來,雖然大多數(shù)評詩者對詩歌都“評”得入情入理,但是也有評詩者因?qū)υ姼璧睦斫馇芳鸦蛩莆盏闹R膚淺,而發(fā)生“錯評”的現(xiàn)象。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這是唐代詩人張繼寫的一首題為《楓橋夜泊》的七絕。到了北宋時,大文學(xué)家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對此詩是這樣評論的:“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如唐人有云‘姑蘇臺下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說者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就是說歐陽修以為“三更半夜不是打鐘的時候,故詩句雖佳,卻不符合現(xiàn)實”。他的引文,誤“城外”為“臺下”,“夜半”為“半夜”,可能是記憶之誤或是所見者為別的文本。那么,寒山寺“夜半”到底敲不敲鐘呢?
南宋詞人葉夢得在其《石林詩話》中寫道:“‘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此唐張繼題城西楓橋寺詩了。歐陽文忠公嘗病其夜半非打鐘時。蓋公未嘗至吳中,今吳中山寺,實以夜半打鐘?!边@段話的意思說的是:歐陽修說半夜打鐘不對,那是他沒有到過吳中,人家吳中的山寺“半夜”確確實實也打鐘。
南宋文學(xué)評論家胡仔在其《苕溪漁隱叢話》前集中曾列舉了幾個詩人的詩,用來證明唐代不少寺里半夜都打鐘,甚至到了宋代也有半夜里打鐘的寺:“《王直方詩話》云:歐公言唐人有‘姑蘇臺下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之句,說者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余觀于鵠《送宮人入道》詩云:‘定知別往宮中伴,遙聽緱山半夜鐘。而白樂天亦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后。豈唐人多用此語也?倘非遞相沿襲,恐必有說耳。溫庭筠詩亦云:‘悠然逆旅頻回首,無復(fù)松窗半夜鐘?!?/p>
南宋文學(xué)家陳巖肖的《庚溪詩話》曰:“然余昔官姑蘇,每三鼓盡,四鼓初,即諸寺鐘皆鳴、想自唐時已然也,后觀于鵠詩云:‘定知別往宮中伴,遙聽緱山半夜鐘?!瓌t前人言之,不獨張繼也。宋人孫覿絕句《過楓橋寺》:‘白首重來一夢中,青山不改舊時容。烏啼月落橋邊寺,倚枕猶聞半夜鐘?!贝硕卧捳f的是唐代和宋代的寺半夜都有打鐘的。
歐陽修之所以錯評了《楓橋夜泊》,即說寒山寺半夜不敲鐘,是因為他不了解具體時代具體地方的真實生活,是僅憑片面的理解,而對其作出了不正確的評論。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 這首題為《大林寺桃花》的詩是大詩人白居易在唐元和十二年(817)春末,與幾位朋友結(jié)伴游江西廬山時寫的。到了北宋時,有一天,科學(xué)家、文學(xué)家沈括讀了白居易的這首詩后,非常驚訝,帶著譏諷的口吻評論道:“既然‘四月芳菲盡了,怎么會‘桃花始盛開呢?大詩人也寫出這樣自相矛盾的句子,可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說完,他也就把這事給忘掉了。想不到后來有一年的四月,沈括到一座山上考察,當見到“山下眾花凋謝,山頂上卻是桃花紅艷”的景色后,猛然想起了白居易的那首詩,這才感到自己錯怪了白居易,同時也從中發(fā)現(xiàn)了山的高度對花季的影響,即由于山上氣溫低,春季的到來要晚于山下。
后來,沈括又找來這首詩細讀,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篇序,白居易在序中寫道:“(大林寺)山高地深,時節(jié)絕晚,于時孟夏月,如正二月天,梨桃始華(花),澗草猶短。人物風(fēng)候,與平地聚落不同。”沈括讀后,更感到是自己錯評了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詩,一是讀書不細,二是經(jīng)驗太少。
唐代詩人杜甫曾寫過一首題為《古柏行》的比興體詩歌,詩中有這樣的句子:“孔明廟前有老柏,柯如青銅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鄙蚶▽@首詩很不以為然,在他的《夢溪筆談》中,對“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表示疑義,他說:古柏“四十圍”是徑七尺,而高“二千尺”,豈不是太細了嗎 ?他以算術(shù)來解詩人的句子,感到不可思議,故對杜詩提出了批評。
其實,這種批評是錯誤的。因為詩歌既然是一種藝術(shù),往往會運用夸張的手法,說出事實上不會有的事。如李白曾寫過“燕山雪花大如席”“白發(fā)三千丈”的詩句,而現(xiàn)實生活中,雪花再大也不可能有席子那么大,頭發(fā)再長也不可能有三千丈。杜甫在詩中這樣寫,只不過是一種藝術(shù)夸張而已。南宋的文學(xué)評論家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指出:“余游武侯祠,然后知古柏詩所謂‘柯如青銅根如石,信然!決不可改,此乃形似之語。‘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此激昂之語。不如此,不見柏之大也。文章故多端,警策往往在此兩體耳?!?/p>
由此可見,沈括的評詩未免迂腐偏執(zhí),他擅長研究自然界的科學(xué)現(xiàn)象,但對文藝作品卻有點像門外漢。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這是唐代詩人杜牧寫的一首題為《江南春》的七絕。到了明代,文學(xué)家楊慎在其《升庵詩話》中對《江南春》是這樣評論的:“千里鶯啼,誰人聽得?千里綠映紅,誰人見得?若作十里,鶯啼綠紅之景,村郭、樓臺、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边@就是說,楊慎是主張將“千里”改為“十里”的。那么,要不要將“千里”改為“十里”呢?
明代胡震亨所編《唐音戊簽》在針對楊慎的上述評論說:“楊用修欲改‘千里為‘十里。詩在意象耳,‘千里畢竟勝‘十里也?!?/p>
清代文學(xué)家何文煥在《歷代詩話考索》中也曾駁斥了楊慎的上述評論:“即作十里,亦未必盡聽得著,看得見。題云《江南春》,江南方廣千里,千里之中,鶯啼而綠映焉,水村山郭無處無酒旗,四百八十寺樓臺多在煙雨中也。此詩之意既廣,不得專指一處,故總而命曰《江南春》……”
《唐人絕句精華》曾指出:“按楊慎之說,拘泥可笑,何文煥駁之楚也。”這就是說,何文煥的說法是對的。
之所以說楊慎錯評了《江南春》,是因為既然詩題為《江南春》,那么用“千里”二字切合題意,且照應(yīng)題中的“江南”二字。全詩泛寫江南春色,所寫之景并不限于一處,詩中所寫的景象更加開闊,全詩詩味也更加濃郁。而楊慎只從具體數(shù)字上摳,錯誤地認為“千里”之遙,既看不見,又聽不到,不如改為“十里”貼切。他不曉得詩人是在寫詩,詩人的思維不是站在某一處看到的景象,而是就整個江南春色而言。讀來令人遐思無限,美不勝收,千百年來一直受到人們的喜愛和傳誦。
(責任編輯:亞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