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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蕩者

      2021-10-18 09:45馬億
      廣州文藝 2021年10期

      馬億

      小說的誕生地乃是離群索居之人,這個孤獨之人已不再會用模范的方式講出他的休戚,他沒有忠告,也從不提忠告。所謂寫小說,就意味著在表征人類存在時把不可測度的一面推向極端。

      ——本雅明

      第一章 失蹤

      那天午飯后,我和營銷部門的兩三個同事站在天臺旁邊抽煙。從五樓往遠處看去,北京的這一片寫字樓總讓我想到很久以前在某篇小說里面寫到過的那個庸俗的毫無創(chuàng)意的比喻。

      我回頭,看到拍我肩膀的是那個短發(fā)的公司前臺。

      前臺有些興奮,把身體移開,原來她矮胖的身體后面擋著兩個穿制服的人,他們兩個像是剛剛突然從“蟲洞”里鉆出來似的。

      我看著身后兩套規(guī)整的警察制服,愣了一秒鐘,最近我干什么違法犯罪的勾當了嗎?我竟然笑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笑,如果有視頻資料,我可以將視頻發(fā)給網(wǎng)上那些付費的微表情專業(yè)人員幫我分析一下我的心理變化過程,我對此很感興趣,我有一種沒來由的感覺,對當時那個不合時宜的笑容的描述,會成為我小說里面一個比較生動的細節(jié)描寫。雖然我完全不確定我還會不會再真正動手去寫一篇小說。

      既然有兩個警察,簡單地按照體型來區(qū)分,總是有一胖一瘦的。按照某種哲學理論,這世界上不可能存在兩片一模一樣的樹葉,也不可能存在兩個一樣胖瘦的人。瘦子一般都行動敏捷一點兒,于是瘦警察首先向我出示了證件。當然,胖警察也干了他該干的那份活兒,他屏退了我身邊的同事,也屏退了前臺。

      我把手里抽了一半兒的煙摁滅在綠蘿旁邊的煙灰缸里面,一邊摁我一邊在思考,要是我犯大罪,我是不是應(yīng)該直接從天臺這里跳下去自裁以謝天下?但是兩位警察的制服看起來雖然規(guī)整,卻又很普通,跟在地鐵站入口處經(jīng)常查我身份證的那些警察好像沒什么區(qū)別。

      “你是陳喬偉吧?”瘦警察問。

      “是的,我的身份證在辦公室,我過去拿來?”我問。

      “不用不用?!笔菥煺f。兩個警察一下子都笑了起來。瘦警察從黑色皮包里抽出來一張照片,遞給我?!澳阏J識照片上的人嗎?”

      我接過照片,一眼就認出來是張展。是一張他在野外的單人照片,他的身子半倚在一塊大石頭上,右手的五個指頭緊緊抓住大石頭的邊緣,以他慣用的一副“無辜”的表情對著攝像頭。這顯然是一張調(diào)整好角度的擺拍照,不知道是誰按下的拍攝鍵。

      “認識,是張展?!蔽艺f。我將照片還給瘦警察。

      瘦警察把我?guī)У焦镜男h室里,向我講述了他所理解的張展失蹤這件事情目前的情況。臨走前,按照張展夾在他日記本里的留言條的要求,警察將張展的一個U盤和一個日記本留給了我。他在留言條里寫的還是我“上一份工作”的地址,警察找到那個公司,順著那個公司給的信息,可以說是跋山涉水才找到正在天臺抽煙的我。根據(jù)留言條上的信息,我有權(quán)力自由處理日記本和U盤,無論是立即丟進馬桶沖走還是以任何形式進行傳播。以瘦警察的理解,張展極有可能是找地方自殺,或者已經(jīng)自殺,正躺在祖國大地某個還未被認領(lǐng)的冰冷停尸房里面。但是胖警察似乎不是這么認為的,無奈他的作用更像是一個充當瘦警察保鏢的工具人,中途沒什么說話的機會,要是讓他開口講,我感覺會是另外一個故事,我心想。就在瘦警察即將起身的那一瞬間,胖警察終于逮住了來之不易的說話機會,“失蹤者執(zhí)意將U盤和日記本留給你,是不是有什么深意?他的行蹤會不會藏在了日記本和U盤的這些照片里面?我看過U盤里面的照片,有些說不出來的意思?!迸志煺f。

      我望著胖警察,壓抑著心里的激動,我更加確信自己看見他第一面就產(chǎn)生的那種模糊的感覺,胖警察雖然穿著警察制服,但他是一個有意思的人。

      “我們先走,不耽誤你上班?!笔菥鞆娜梭w工學靠背椅上站起來,椅背回彈的彈簧響了幾下。

      “你要是想起了什么或者發(fā)現(xiàn)了什么新的線索,隨時跟我們聯(lián)系?!笔菥煺f。他遞給我一張名片。

      桌上的U盤還未插進電腦的USB接口,張展的日記本也還保持著警察遞給我時的原貌,它們被一大一小兩個透明密封資料袋密封著。該做的事情我都已經(jīng)做了,現(xiàn)在輪到在鍵盤上敲下作品的第一個字——打開它們,并進入它們,通過它們到達另外一個人的整個世界。這就是我的預(yù)感。相比于日記本,我知道U盤里的照片才是關(guān)鍵所在,從某種程度上說,我也部分地參與了這些照片的形成過程,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在我跟他合租在一起的時候,張展從未將他的照片慎重地作為完整作品給我看過,我也從未提過這種要求?;叵肫饋?,他多次跟我談到過他所謂的“攝影理念”,作為交換,我也多次跟他談過我的“寫作理念”,這么一細想,我還從沒有將我寫過的任何一篇小說發(fā)給他看過。我們像兩個理論家或者文學批評家那樣談?wù)搹奈瓷钊肓私獾摹耙暯恰薄坝^念”等浮夸空洞的詞匯,有點兒“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意思。哪怕是后來,有一段時間他帶著我在街上四處晃蕩,名義上是在為他尋找可供拍攝的素材,可惜的是我不善此道,我站在街上能看到的都是支離破碎的細節(jié)。就像我喜歡的一位作家講過,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素材抽屜,相鄰抽屜里的素材很可能是完全不相干的,而作家的工作就是在他隨機打開抽屜抽出素材的時候,有能力將它們剪切、拼裝到一起,讓它們看似形成一個不至于奇怪的整體。在寫作者這里,對素材的處理方式和處理時間是毫無限制的。而拍攝者則不然,特別是街拍者,要借助某個打動自己的細節(jié)來構(gòu)建一個整體畫面,人群、鳥雀、車輛、光線這些畫面里的素材都是會動的,這種創(chuàng)作既需要對細節(jié)和整體敏銳的洞察能力,又需要瞬間創(chuàng)作完成的能力,而后者是我最欠缺的。有好幾次,我看著張展按下拍攝鍵,而我順著他鏡頭對著的方向看過去,那邊什么也沒有,都是最常見的大城市景觀,我看不出有什么值得記錄下來的。

      我把U盤插進主機的接口,電腦桌面上多出來一個命名為“Zhangzhan”的新文件夾。點開文件夾,一排排小的照片整齊排列著,最上面的一張照片文件名是“20190716037”。我按住鼠標往下拖動,整個文件夾有999張照片,最后一張照片的文件名是“20140705001”。看來這些照片是直接從數(shù)碼相機里面導出來的,連文件名也沒改,拍攝的時間跨度在2014年7月5日到一個多月前的7月16日之間,最后三位數(shù)是相機當天拍攝的順序碼。我從最后一張,也就是這些照片里最早的一張點開。粗略一看,這張照片沒什么特別的,就是一條賣水果蔬菜的小街,細一看,我的嘴角就不自覺地泛出了笑,在畫面的角落里有一個穿著棉質(zhì)平角短褲的女人的后背,從女人的兩腿之間伸出來一只完整的哈士奇的腦袋,它伸長舌頭笑嘻嘻地看著鏡頭,好像是在說“被我發(fā)現(xiàn)了吧,哈哈哈”。由于“借位”的關(guān)系,哈士奇的身子和腿完全被女人光著的大腿所遮擋,那個狗腦袋是浮在空中的。

      照片我看了,也笑了,然后呢?創(chuàng)作者或者說張展拍下這張照片的時候是想要表達什么嗎?還是僅僅覺得好玩兒?

      第二張照片的光線昏暗,看得出來是在大清早拍的,看環(huán)境是在一個公園的僻靜處。由于光線不足,照片里的樹只剩下黑漆漆的剪影,不遠處正好有一條光線充足的小道,小道旁邊的樹上掛著一條圍滿五顏六色彩燈的條幅——“追夢路上,青春飛揚”。仔細搜索我才在那些樹木的剪影旁邊看出來有一條長椅,椅子上是一個什么人趴著睡著了,一頂牛仔帽的輪廓從椅子的一端顯現(xiàn)出來。我在心里為這張照片命名為“夢”,張展大概是想拍出在椅子上睡著的那個人的“夢”。

      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我連廁所都沒去,一張張地看著這些名義上屬于我的照片。我感覺得出來,坐在我附近的幾個同事有些好奇我在干什么,警察尋上門來,但是又沒把我?guī)ё?,反正不是一件容易猜透的事吧。大概又覺得不知道是什么事情,這么貿(mào)然問我,會把雙方都搞得很尷尬。在這個公司工作半年,這是我過得最清凈的一個下午。

      第二章 日記

      2012年10月7日

      晚上下班之后,我終于下定決心,將相機從商場拿了回來。我本來沒想到要發(fā)票,但是賣相機的老板問了我,我就答應(yīng)了?;貋淼穆飞?,我又覺得我還是太沖動了,這臺相機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真的是太貴了,幾乎是我不吃不喝兩個月的工資,但是即使我不吃不喝把這筆錢留著又能干什么呢?

      既然相機有了,我總能拍點兒什么吧?

      2012年10月8日

      背著相機的第一天,我一張照片也沒拍,我有一點兒怕?

      2012年10月15日

      等了好久終于又到周末,今天我上街拍了幾張照片。

      雖然我感覺得到我背上的相機,與其說我是一個在街上尋找拍攝對象的攝影者,不如說我是一個無所事事的游蕩者,這種感覺隨著我在街上游走的時間的拉長,變得特別明顯。有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吸引我的場景、人、動物,或者建筑,我卻一點兒也不想伸手去取相機。既然如此,那我為什么要花費巨款去買這臺相機呢?但是最終我還是取了幾次相機,拍下了現(xiàn)在電腦顯示屏上的這幾張照片。

      要不是因為我隨意滾動了幾下鼠標的滑輪,我就不會看到照片里面的這些細節(jié)。這張在人行道旁邊拍下來的綠色垃圾桶,當時只覺得透過垃圾桶蓋子看那位穿著亮橙色制服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就像是在看電視,圖像放大之后,我才看清,在工人的身后伸出來兩根“天線”,是由兩把笤帚的木頭手柄構(gòu)成的。這樣一來,電視機就變成了一艘宇宙飛船。另外一張小孩子的照片,在我拍攝的時候,只覺得這兩個穿紅色衛(wèi)衣的小孩子在城市廢墟中玩耍的畫面讓我有一種傷感,經(jīng)過放大之后,遠處的高樓被畫面截掉之后,竟然呈現(xiàn)出一種被戰(zhàn)火摧毀后的城市面貌,小孩子的紅色衣服,以及小孩子堅毅的神情,共同構(gòu)成了這不完整(因為被截掉了一部分)的照片某種完整意義的表達。

      突然想起一句話:“我們遲早會變得遲鈍和木然,這并非是由于生活所迫,更多來自各種欲望的疊加,而攝影者就是那些仍然保持優(yōu)雅的人,在一剎那準確無誤地撿走那些即將溜走的人情?!?/p>

      2012年12月2日

      我在街上走得越多,越迷茫。

      2013年4月6日

      從今天起,我重新?lián)碛辛宋业纳?,我真的有這種感覺,至少當我從人事部門那里拿到離職協(xié)議的時候,我就是這么想的。我究竟在這個城市里做什么?

      2013年4月8日

      我到底要拍什么?布列松引用過一句話:“天空屬于所有人?!彼傅奶炜站烤故悄囊环N天空?我懷疑說這句話的人沒有見過北京的天空。這一整天,我老是想拍一朵我夢見過的云,但是根本不存在我想象的那朵云。今天我拍了一些照片,也許沒什么用。晚上回來之后,我果然將它們?nèi)縿h了。照片是有生命的嗎?照片里面的場景究竟是誰規(guī)劃的?我拍下,它們占據(jù)了我相機內(nèi)存卡的十幾兆存儲空間,然后我刪掉,這十幾兆儲存空間又空了出來,之前的照片存在過嗎?我看著空蕩蕩的文檔,我甚至懷疑我的精神出了問題,這一切都是我想象出來的。我躺在床上做了一天的夢,我沒有出門,也沒有將相機背著。

      2013年7月28日

      我仍然出門,但是不再帶著相機,我毫無目的。我要刪掉我的所有照片,它們消耗了我的生命,所有的生命。

      2013年8月28日

      我已經(jīng)刪掉所有的照片,一張不剩。

      2013年11月13日

      我睡著了嗎?如果我睡著了,那這篇日記是誰寫的?

      秀嫻老是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我記得初一剛開學不久,班主任也就是語文老師,帶著秀嫻她爸爸,秀嫻跟在她爸爸的身后,像一只惴惴不安的小白兔。由于教室太小,秀嫻的課桌就放在講臺的左邊。我坐在中間小組的第四排,從我的座位往前看,剛好可以看到秀嫻的脖子??吹贸鰜?,她喜歡她那件紫色的薄外套。上課的時候我經(jīng)常盯著她后脖子上那顆小小的淡灰色的痣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看著她的脖子我好像就能聞到花香。我從小就鼻塞,我從來沒聞過花香。

      ……

      2016年12月29日

      我在網(wǎng)上認識了一個寫作的人。

      2017年3月15日

      最近北京有很多事,本來我搬到這個地下室就是為了圖清靜和便宜的,現(xiàn)在看來這有可能是一個錯誤。聽房東說,附近好幾個地下室都被清空了。他們都去了哪里?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到之前被我刪掉的那些照片,它們?nèi)チ四睦铮糠繓|今天晚上又跑過來,讓我做好準備,可能檢查的人隨時會來,他會提前電話通知我。

      2017年3月18日

      看來今天要在肯德基里面通宵,帶著我剩下的唯一的行李箱,能扔的東西全都扔了。剛剛,我把手機微信通訊錄里面的兩百多個人從頭到尾都翻了一遍,好像找不到一個可以立即聯(lián)系的人,我之前怎么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肯德基里面的油味兒這么重,好幾次我差一點兒就要吐出來了。

      2017年3月19日

      看著我腳邊的行李箱,我覺得有些假,這里是哪兒?我重新住進了地上的房子,而且價格在我能承受的范圍內(nèi)。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聯(lián)系他,我跟他僅有的幾次聯(lián)系是因為共同標記過兩三本很冷門的書籍,然后互相關(guān)注了彼此。今早正好看到他發(fā)布找室友的帖子,便聯(lián)系了他。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天注定?看他興高采烈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兒傷心。我沒問他為什么高興,我只是覺得有些似曾相識。他很年輕,比我至少要小好幾歲,這是我沒想到的。重要的是他是一個寫作者。

      ……

      第三章 室友

      雨涵離開我的時候,她說我在利用她,把她當作寫作的素材,我沒有辯解。在她說出這個事實之前,我沒有這么想過,但是她說出來之后,我確實是認同她的看法,她的離開,即使在我看來也是應(yīng)該的。她沒有當面要求我刪掉那些日記,是因為她知道總有一天我會用上它們,在我未來的某部作品里面,幸運的話,她會以這個日記里面的名字和身份永遠活在紙上。

      最開始的那幾篇日記里面,雨涵的癥狀還不明顯,我單純地只是覺得她有些過于敏感,情緒波動明顯有些異常。到后來,她開始嚴重失眠,甚至一個人半夜爬起來酗酒。到第二天早上,她起床比我還早,已經(jīng)坐在陽臺上喝咖啡。好幾次,我看著坐在陽臺上的她對我笑,總覺得下一秒鐘她就會優(yōu)雅地放下手里的水杯,跳下去。我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這種“平靜”讓我產(chǎn)生了想要原原本本記錄下來的沖動。“跳下去”,是需要力量的,我被這種“力量”所吸引,我變得敏感,我急切地想要去搞清楚這“力量”究竟是從哪里來的,我想要掌握某種事情的全貌。

      最初的變化是很緩慢的,只有在雨涵受到刺激情緒變化達到峰值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得出來事情是在進展。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變得更加木訥,我不再跟她討論任何自己心里在想的東西,我們只談具體的生活問題。平時是工作和吃飯的事情,假期是電影的問題,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跟她談。最初的時候,她以為我是厭倦她反復(fù)的喜怒無常,擔心我的談?wù)摃|及她敏感的神經(jīng),從而造成她的情緒波動,她以為這是一種體貼的表現(xiàn)。到后來,她越來越無法控制自己,甚至有一次用水果刀嘗試著割破手腕。難道當時我應(yīng)該從掩著的門后面沖過去奪下她手里的水果刀?如果我這樣做,那我之前的那些木訥和不以為意又是怎么回事?我在日記里面如實記下我的這些想法,我只是做了一個寫作者必然會做的事。我期待親眼看著她崩潰嗎?不,我從來沒這種期待,我只能看著事情不可避免地朝著某個方向進展下去,無論是什么方向都好。

      雨涵從來不看我的電腦和手機,但是那天她的電腦送去維修了,她用我的電腦看劇,而我在午睡。所有的故事都需要一個巧合,或者一個串起故事的紐扣。她讀了日記,并且直接告訴我,她讀了日記。她當然沒有我現(xiàn)在講述的這么平靜,但是最后還是平靜下來,從我們合租的房子里面搬了出去。是她先從公司辭職的,然后才是我。我辭職不是因為她,而是為了寫作。

      在我辭職寫作之前,我能夠感覺得出來我的寫作沖動,特別是在工作特別忙亂,一天有二十個所謂的“內(nèi)容策劃會”要開的時候,我的腦子里會源源不斷地冒出合適的細節(jié),我錯誤地以為我已經(jīng)到了要寫真正嚴肅作品的時候了,就像樹上的果子一樣,熟透的時候就要及時摘掉,所以我才辭職的,我以為我是理性的。我做了規(guī)劃,搬到環(huán)境更好的郊區(qū)住房,制訂了寫作內(nèi)容,規(guī)定了每天詳細的作息時間。如果我仍然無法寫出真正滿意的作品,那就是我缺乏寫作的天賦,我在心里告訴自己。

      新的房子在南四環(huán)外,按道理是兩家合住,但是我搬過去的時候,另外一家是沒有住戶的。房東是一個老頭兒,我住進來后不久,老頭兒委托我在網(wǎng)上發(fā)一下招租信息。剛好那段時間,北京在清理住在地下室的那些人,網(wǎng)上鬧得沸沸揚揚的。

      我沒想到會收到他的私信,他說在肯德基待了一晚上,問我房子租出去沒。聯(lián)想到當時北京如火如荼的清理運動,我立刻回復(fù)他,房子還在。我們是幾個月前在網(wǎng)上加的好友,有好幾次,我在找?guī)妆灸甏眠h的圖書,搜到的都是他發(fā)出來的資源,我添加他為好友,并向他表示感謝,他也關(guān)注了我,大概就是這樣。他很少發(fā)布什么動態(tài),只是偶爾發(fā)幾張黑白的街拍照片,照片上既沒有署名也沒有水印,大概就是他自己拍攝的。他在那個網(wǎng)站上幾乎沒什么好友,沒有點贊也沒有評論,但是我感覺得出來他是有一些自己的想法的,也有一些森山大道的味道,僅此而已。當天下午,這個在網(wǎng)上叫“一人”的人就站在我面前,變成了“張展”。我有些發(fā)愣,因為我打開大門后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什么味道這么好聞”。他的行李很少,一個雙肩包加上一個行李箱。他的長相和奇怪的頹廢氣質(zhì)(頹廢氣質(zhì)并不是因為他在肯德基坐了一晚上而產(chǎn)生的),再加上他說出來的這句話,《荒原狼》,我瞬間就想到了那本“薄薄的小冊子”里的男人。他笑著說他自己給自己上班,我也笑了笑,我認出了他笑里隱藏著的意思,就像一個在黑夜里行走的人認出了另外一個在黑夜里行走的人。

      最初的時候,我嚴格按照自己貼在書桌上方墻面的作息時間表,每天7點起床寫作到11點,我研究過很多寫作者的寫作時間,上午是絕大多數(shù)人的黃金時間,而不是深夜。4個小時也是有生理學上的講究,對于需要精力高度集中的創(chuàng)造性工作,4個小時是最適宜的,無論從精力還是創(chuàng)造力來說。午飯過后,我則去距離小區(qū)不到100米的小公園散步,在這個小小的公園里竟然還有一個池塘,圍著池塘走兩三圈,然后在池塘旁邊的秋千上坐一會兒,回去,這一套流程走下來會花掉我一個小時的時間。下午是讀書時間,因為我的房間是朝南的主臥,有一扇很大的落地窗,午后的陽光迷人,我就這么在咖啡的香味兒中充分享受閱讀的樂趣。每天我最喜歡的就是下午的閱讀時光,與其說是在閱讀,不如說是在休閑放松,在以前需要去上班的時候,我從來沒有過如此放松的感覺。一切都是寧靜安詳?shù)模矣幸环N重回子宮的錯覺。

      幾天之后,我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隔壁是有一個叫張展的人住在里面嗎?他似乎從來沒有發(fā)出過一丁點兒聲音,在廚房、客廳和衛(wèi)生間,我也一次都沒有碰到過他,難道他把行李搬過來之后就去了其他地方???或者是我分手辭職獨居之后精神狀態(tài)出了問題,根本就不存在張展這么一個人,是我想象出來的?我需要一只《盜夢空間》里面那種能分清現(xiàn)實和夢境的旋轉(zhuǎn)陀螺。我放下所有的時間規(guī)劃去尋找張展存在的證據(jù),直到第三天才搞清楚他的作息時間。他早上5點10分就起床出門了,甚至連廁所都沒進,不可能洗過臉刷過牙,然后會在中午12點準時進門,之后他再也不會離開他的房間一步,連上廁所也不曾有過。我有一種強烈的沖動,在他下次早上出門的時候跟他在客廳“偶然”碰上,不知道他會做何反應(yīng)。最終我還是放棄了這種過于巧合的碰面,我打算跟著他,看看他每天上午出門到底在干什么。

      第四章 非虛構(gòu)

      窗外已經(jīng)有鳥叫聲,我最后再確認了一遍這九張照片,我也不知道這么做究竟有什么用,從這九百九十九張照片里面挑出它們。一種類似“悼念”的情緒占據(jù)著我,如果張展真的已經(jīng)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地方自殺了,就像那位胖警察所說的那樣,這些照片和日記就算作是他的遺作了?!斑z作”這個詞語用在他身上可能不太恰當,因為張展似乎從未在任何地方有過一丁點兒的正式亮相。在這一點上,甚至連我都不如,無論如何,我還有在文學雜志上發(fā)表的幾個短短的小說,在小說的標題下面有我的名字。而張展在網(wǎng)上發(fā)出來的不多的幾張照片,屬于那個叫“一人”的網(wǎng)名,沒人知道“張展”是誰。

      我按下發(fā)送鍵。看了一眼手機,兩個多小時之后鬧鐘就會像往常一樣響起。我躺到床上,意識很快就變得模糊。

      上午開部門會的時候,我感覺褲兜里已經(jīng)調(diào)至靜音的手機一直在震動。我昏昏沉沉地,都懶得伸手去掛掉,眼睛雖未閉上,我的思緒基本處于一種類似神游的半睡半醒狀態(tài)。直到開完會坐在地下一層的公共食堂,才終于有時間去看一眼手機。按開手機的一瞬間,一種從未見過的頁面出現(xiàn)在我手機屏幕上,我差點以為拿錯了手機。占據(jù)我手機頁面的全部都是那個App的消息通知,私信、評論、關(guān)注,我看著一個個“999+”有些發(fā)愣。用這個App的人并不多,而且經(jīng)常跟我互動的人沒有超過兩位數(shù)。

      這九張照片被如此多的陌生人喜歡,我是沒有絲毫心理準備的。我一條條翻著照片下面的評論,有人說我是被埋沒的街頭藝術(shù)家,甚至將我和日本、美國的那幾個類似風格的攝影大師相比。當然,他們說的其實是張展,而不是我。在轉(zhuǎn)發(fā)的這些人里面,有好幾個是超級大V和影響力巨大的視頻號,正是由于他們的轉(zhuǎn)發(fā)才造成了現(xiàn)在的局面。我的私信里面也是爆滿,讓我發(fā)出更多照片的、找我合作的機構(gòu)、要買我照片版權(quán)的,各種各樣的消息看得我都麻木了。我就這么在手機上劃來劃去,直到食堂里面的人全都散去,我面前洋鐵皮方格飯盒里面的飯菜也涼得透透的。

      下午繼續(xù)開會,只要我走進公司的大門,至少有六七成的時間我得待在會議室。小小的會議室就像一個密閉的監(jiān)牢,將我困在里面。有的時候我覺得這跟寫作中的我很像,寫作的時候我也是將自己關(guān)進房間,至少得將自己跟人群隔離開來。寫作是享受一個人的孤獨,開會是有一群人跟我一起孤獨??偙O(jiān)又開始夸夸其談,事先制訂的討論計劃早就變了形,沒人記得我們開會是有什么目的和需要解決什么問題,我們是為了陪總監(jiān)開心而開會,或者純粹是為了滿足他毫無邊際夸夸其談的癖好。

      “無聊?!蔽业亩呁蝗粋鱽磉@兩個字。我抬起頭往會議室的其他方向看,卻看到所有人都朝著我的方向看,好幾個同事露出詫異的表情。

      “無聊?!蔽腋杏X到自己嘴唇的運動,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能向他們解釋什么嗎?真的不是我說的。看著他們更加驚詫的表情,我的胃里泛起一陣惡心,我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往洗手間的方向沖出去。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才自然醒,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看了一眼,在辦公的App里面,有好幾位同事私信問我昨天的事情。我回想昨天開會的場景,像是在做夢,從洗手間嘔吐完之后我就徑直走出辦公室坐地鐵回家了。當時我完全是懵的,不知道該怎么樣或者以什么方式去找誰解釋,我只想回家睡覺,我感覺太累了。我仔細在App里面翻找,想看看有沒有總監(jiān)或者人力資源部那個整天笑呵呵的中年女人給我的消息,但是并沒有。我可能得辭職了,我心想。就在這個時候,我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我的手指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那條短信已經(jīng)被點開了??赡苷娴氖怯惺裁礀|西在作祟,在看完那條邀約短信后,我竟然鬼使神差地回復(fù)了一個“好”字。難道僅僅是短信里邀約我見面的咖啡館在東三環(huán),離我住的地方不遠?又或者是因為那條短信的語氣像是一個女人發(fā)出的?發(fā)出短信的一瞬間我就后悔了,我想收回這個“好”。我在床上繼續(xù)發(fā)了半個小時的呆,才起床洗漱,出門去坐地鐵。

      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個很有氣質(zhì)的女人,跟我在眾多公司里看到的女人有很大的不同。但是她已不再年輕,可能已經(jīng)超過四十歲。她問那幾張照片是我拍的嗎。我看著她的眼睛,有些心虛,從這個問題就能看得出來,這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很明顯,她喜歡那些照片,但是她并沒有很莽撞地先入為主認為那些照片是我創(chuàng)造的。我甚至懷疑,她僅僅是通過跟我見一面就已經(jīng)判斷出照片不屬于我。我說不是我拍的,屬于我的一個朋友。我們越聊越多,我甚至將最初偷偷跟蹤張展的事情都告訴了她。說完一大通話之后,我突然意識到,整個對話過程都是我一個人在說,我對眼前這個叫李靜媛的女人幾乎還一無所知,她在短信里也只是說想見面聊一聊,不知道她是有什么目的。

      “你是怎么拿到我手機號的?”我問。

      “我是記者,這是基本功?!彼χf。李靜媛從她的手包里拿出一張名片遞給我,原來她是國內(nèi)最好的那份社會新聞報紙的記者?!皠倓偰阒v話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張展這個人很有意思,也許我們可以試著合作。對了,我們集團最近抽調(diào)人手,準備讓我牽頭做一個新媒體項目,主要是國內(nèi)的非虛構(gòu)寫作還完全停留在稍微比報告文學好一點兒的水平上,而國外早就在文學寫作和非虛構(gòu)之間找到了某種平衡,我們想要出品類似卡波特的《冷血》這樣的優(yōu)質(zhì)作品?!彼f。

      “你們的項目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問。

      “你不覺得張展是一個橫亙在我們面前的謎題嗎?”李靜媛說,“也許你可以試著去了解張展,把整個過程都如實記錄下來,這就是一個挺有意思的文本。別忘了你是一個寫作者。”

      我沒跟她說過任何關(guān)于我寫作的事情,但是似乎她對我了解得比較多,我都懶得去追問,大概他們記者有自己的門路。

      “我從來沒寫過非虛構(gòu)作品,我連散文也都沒寫過。”我說。

      “這個沒什么,你的小說我看過,我覺得很不錯?!?/p>

      我低下頭,有點兒心虛。

      “你不用現(xiàn)在答復(fù)我,回去想一想,下周一告訴我就行?!崩铎o媛說。

      分別前,她加了我的微信,發(fā)過來一枝紅玫瑰的圖片。

      在回程的地鐵上,我點開發(fā)表那九張照片的App,發(fā)現(xiàn)照片的熱度竟然沒有絲毫減退,甚至還登上了App熱搜榜的前三名,評論、點贊和轉(zhuǎn)發(fā)的數(shù)字還在持續(xù)不斷地增加。有人甚至在App里新開了一個話題,專門分析討論這些照片。我點開照片,重新一張張地仔細看過來,它們真的有那么好嗎?值得這么多人討論和關(guān)注?

      事情的發(fā)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在這個周末,我的生活完全被照片搞亂了。因為我不回復(fù)私信,鋪天蓋地的郵件和電話搞得我有些不知所措。照片已經(jīng)完全不受我控制地被復(fù)制到各個活躍的社交平臺,并在各個平臺被大量轉(zhuǎn)發(fā)、討論,關(guān)于照片的拍攝者,也就是他們以為的“我”,也被傳得越來越神,概括起來大致可以這么說,“我”是一個被埋沒在民間的攝影天才。我就這么完全陷進不同的人對這些照片的不同分析里面,看得越多,我對張展越感興趣。雖然他的日記本我已經(jīng)完全看完了,但那只是他最近幾年生活的只鱗片爪,我對他的過去感興趣,我有一種強烈的想要了解他的沖動。我坐在出租屋里,認真地思考靜媛提出的“非虛構(gòu)寫作計劃”。

      我有點兒搞不清楚公司是什么態(tài)度,按理說我沒去公司,總會有相關(guān)的人要聯(lián)系我吧,但是并沒有。一直到周一的下午,人力資源部的那個中年女人終于打來了電話,說總監(jiān)在等我去向他道歉。我回復(fù)她,我不去了,我隨即在辦公App里提交了離職申請,并約李靜媛在之前的那個咖啡館見面。

      李靜媛說集團領(lǐng)導對這個項目相當重視,準備投入重金把影響力做起來,對于她提出來的做長篇非虛構(gòu)的思路也很贊同,她跟我一樣,周末也一直關(guān)注著“照片事件”的進展。如果真的按照她所說的,我們趁著照片現(xiàn)在的熱度,將拍攝者張展失蹤的事情以及我的非虛構(gòu)寫作計劃一并公布,肯定會獲得很好的效果。站在李靜媛的角度,這么說當然是無可厚非的,但是我其實是真的對張展產(chǎn)生了興趣,特別是看完了他留給我的全部照片和日記之后。

      “張展一共留下了999張街拍照片?!蔽艺f。我沒有跟她說日記本的事情。

      “那太好了,張展的這些照片就授權(quán)給我們首發(fā),做連載?!崩铎o媛說??粗行┌櫦y的眼角,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最后,她給出了一個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條件,一大筆寫作支持資金再加上業(yè)內(nèi)頂尖的稿酬標準,遠超我寫小說能獲得的錢。

      “我就知道你會答應(yīng),你之前的小說里面總是會出現(xiàn)一個模模糊糊的偵探角色,你不覺得這個寫作計劃讓你變成了一個偵探嗎?偵探接到了一個案子,去尋找張展的過去。不只是過去,也許張展還沒有自殺,你能通過他的過去找到他的現(xiàn)在?!崩铎o媛說。

      第五章 民宿

      我在電話里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胖警察就認出了我的聲音。我覺得沒什么好隱瞞的,跟胖警察如實陳述了我的“非虛構(gòu)寫作計劃”。讓我意外的是,胖警察也關(guān)注到了張展的照片在網(wǎng)上形成的討論,我不知道我提出的請求是否超越了警察的某種權(quán)限。但是胖警察好像沒想這么多,直接就把張展老家的地址告訴了我,在中部一個叫青港的縣級市下面的小鎮(zhèn),竹山鎮(zhèn)。我對那個省份并不熟悉,但是“青港”這個名字我似乎聽說過。掛上電話之后我在網(wǎng)頁上搜索,原來是國內(nèi)的那個什么“杜鵑圣地”,“人間四月天,青港看杜鵑”,前兩年這句廣告詞多次在北京的地鐵站廣告牌上出現(xiàn)過。胖警察給我的地址精確到了張展老家所在的小鎮(zhèn)門牌號。我在鍵盤上輸入竹山鎮(zhèn),竟然也是一個旅游的地方,是當?shù)亍白蠲类l(xiāng)村”的示范點。我像往常休年假前做攻略一樣,查好線路,買票、訂民宿,這一套本領(lǐng)都是跟雨涵在一起的時候練出來的。每次出去玩兒,她都是毫無意見,既對目的地沒意見,也對玩什么沒意見,而我更喜歡“有備而去”,無論去哪里都會先查攻略。

      因為有從北京直達青港的高鐵,按照導航上顯示,出高鐵后打出租車到竹山鎮(zhèn)也就四十多分鐘。出租車從高鐵站開出來之后,是一片平坦一直延伸到天邊的平地,地里是一行行整整齊齊的暗綠色小苗,跟在高鐵上看到的北方田地里的蕭瑟和空蕩蕩相比,有生氣得多。

      “這地里是麥子嗎?”我問駕駛位上的司機。

      “是啊,你從北方來的吧?”司機說。

      “嗯?!?/p>

      “這個時候來青港,可看不到杜鵑花,最好是三四月份來才好看。”司機接著說。

      “我是來找人的?!蔽艺f。

      司機不再說話。沒一會兒,車子直接開進了一個農(nóng)家小院,小院兒的三邊都建著兩三層的斜頂小樓房,圍在一起,有點兒北京四合院的意思。我還未下車,一個穿著黑色皮夾克的中年男人已經(jīng)打開后備廂,在往下搬我的行李箱。司機把車開走后,黑色皮夾克帶著我往里面走。

      “大家都叫我林哥?!逼A克轉(zhuǎn)身對我笑了笑,把行李箱放在前臺旁邊?!罢埌焉矸葑C給我登記一下?!彼f。

      我掏出身份證遞給他。

      “現(xiàn)在來這里的客人是不是不多?”我問。大堂里空空蕩蕩的,也沒有開暖氣或者空調(diào),感覺比剛才站在室外還冷一些。

      “是啊,現(xiàn)在是淡季,我們小店目前加上你也就三個人。我想停一段時間,但是沒辦法,上面不讓關(guān)?!绷指缯f。

      “為什么不讓關(guān)?”我問。

      “不知道,村里說是上面的精神,上面是誰,我哪里知道?!绷指缧πΓ胺凑謇镉醒a貼,房間都空著也足夠我吃飯的?!?/p>

      登記完,林哥把房卡給我,提著我的行李箱,帶我上二樓的房間。他說店里每天提供三頓簡餐,當然,也可以去村里的小街上吃。

      下午我在房間里休息,躺在床上的時候,我不自覺地摸出張展的日記本,著重把他所記錄的關(guān)于竹山的人和事又看了一遍,按照進行項目管理的時候?qū)W到的“關(guān)鍵少數(shù)原則”,想要找到張展的過去,第一個要去見的應(yīng)該就是這個叫“陳秀嫻”的女生。說是女生,也許已經(jīng)是一兩個孩子的母親了,誰知道呢。張展比我大4歲,既然陳秀嫻跟他是同班同學,怎么著也已經(jīng)超過三十歲了。我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竹山鎮(zhèn)是張展和陳秀嫻的老家,既然張展后來去了北京,陳秀嫻也不一定在本地啊。我有點兒懊惱,如果她不在這里,我來竹山鎮(zhèn)是為了干什么?我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七想八想,不知不覺地就睡過去了,直到房間里古董級的電話鈴聲把我叫醒,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讓我下樓吃飯。我猶豫了幾秒鐘,看著窗外黑魆魆的天色,乖乖從床上爬了起來。

      下到二樓,前臺站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笑嘻嘻地看著我,像是跟我很熟的樣子?!翱炜撕笤簝浩唢垼禳c去后院吃飯),等你呢?!迸说钠胀ㄔ挷粯藴剩衣犞胄?,但又覺得不禮貌。我點點頭,朝后院兒走去。掀開一張日式的土布門簾,瞬間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不遠處有四五個人圍坐在低矮的木餐桌旁邊,院子很寬敞,甚至還長有喬木。

      “小伙子快來,就等你了?!崩习辶指缯酒饋?,把我輕輕送到一張凳子前坐下。“對了,你叫么事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了一圈桌子對面坐的幾個人,愣了一下。

      “不對,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林哥笑著說。

      “陳喬偉?!蔽艺f。桌子的另一端坐著兩女一男,年紀都不大。

      林哥伸手給我倒了一杯橙汁?!皢虃?,來,出門在外相遇不易,我來介紹一下,這三位也是過來玩兒的,何研,安娜和小龍。來,大家一起喝一口,幾個簡單的小菜,別嫌棄哈?!?/p>

      我舉起面前的塑料杯,輕輕跟其他的杯子碰了一下。安娜和小龍是一對情侶,而何研跟我一樣是“獨行俠”。“獨行俠”是林哥說的,他說他年輕的時候喜歡看武俠小說,金庸古龍梁羽生,最喜歡的還是古龍,尤其是《歡樂英雄》。聽到林哥說出《歡樂英雄》的時候我心里驚了一下。吃完飯,安娜提議我們四人一起去附近轉(zhuǎn)轉(zhuǎn)。聽林哥說,何研已經(jīng)在這個小鎮(zhèn)住了有大半年了,她是一個畫家。

      跟我之前去過的一些旅游小鎮(zhèn)相比,竹山的風格顯得很粗獷,可能是因為在平原地區(qū),一切都很整齊筆直。筆直的馬路,筆直的路燈,人走在這樣的筆直空間里躲無可躲,顯得自己更加渺小。安娜和小龍走在前面,不時傳來調(diào)笑的聲音。何研走在他們身后一點點的位置。我落在最后,安靜地想著張展的事情,他曾經(jīng)生活在這個小鎮(zhèn),眼前的馬路和田野,應(yīng)該都是他熟悉的。

      “喬偉,你喜歡畫畫嗎?”何研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在了我身邊。

      “不,我不懂畫?!蔽覐淖约旱乃季w里清醒過來?!奥犃指缯f你是畫家?!蔽艺f。

      “畫家算不上,我畫一些小畫掛在網(wǎng)上賣,大概就這樣,混口飯吃?!焙窝幸恍β冻鲇疫吥橆a的酒窩。酒窩一出來,她顯得更年輕一些。

      “那挺好的,畫畫比寫作強?!蔽译S口說。

      “你是寫作的?”何研像小女孩一樣跳了一步,站在我前面。

      “沒有沒有,寫一點小東西?!?/p>

      “回去發(fā)給我看看行嗎,我還不認識一個寫作的人。”她說。

      “寫作的人?寫作的人跟不寫作的人有什么區(qū)別嗎?”我問。

      “那還是有區(qū)別的。”她說。

      我不想這個話題繼續(xù)下去?!昂?,我回去發(fā)給你看?!?/p>

      何研點點頭,讓開了路。

      回程的路上,安娜張羅著說想打麻將,問我來不來。在我來之前,他們?nèi)齻€每天都把老板林哥拉上陪他們玩,但是林哥喜歡打紙牌,一打麻將就哈欠連天的,他們已經(jīng)不忍心叫林哥了。

      打了一夜麻將,我跟何研坐對家,安娜和小龍坐對家。吃飯和散步的時候何研似乎還有些靦腆,一坐到麻將桌上,她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打到大家都盡興,已經(jīng)凌晨兩點多鐘?;氐椒块g之后,我的腦海里都是何研的笑臉,從晚上吃飯的時候認識她,到此時都還不到半天,我有一種認識她已經(jīng)多年的錯覺。

      第二天上午,我從樓上下來的時候,聽到林哥在后院說話的聲音。我轉(zhuǎn)到后院,林哥和何研正在餐桌上泡茶喝。昨晚吃飯的時候天太黑我沒看清,院子的頂上蓋著透明的玻璃,怪不得昨晚吃飯的時候感覺挺暖和。林哥叫我過去喝茶,說喝一會兒茶就可以吃午飯了。我看到何研身后收起來的畫架和畫板,看來她早上是出門寫生去了。何研對我點點頭。

      “聽說昨晚你們打麻將了?”林哥把一盞茶放在我面前。

      何研站起身來,拿起畫架和畫板,還有靠在她身邊的一幅畫,是一幅水彩畫?!拔蚁壬先??!彼f。

      何研走后,我跟林哥又繼續(xù)喝了幾盞茶。之前看林哥很活躍,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也是一個沉默的人,兩個人坐著都不說話實在尷尬。我就隨便找點話說。

      “林哥,你認識張展嗎?”

      林哥把手里的茶盞輕輕放在桌上。“張展?這名字有點兒熟悉?!绷指缯f。

      “他就是這里的人,新興街36號,年紀跟我差不多?!蔽艺f。

      “哦,想起來了。嗯?你不是北方人嗎,怎么認識他?”林哥轉(zhuǎn)身看著我,眼里多了一分警覺。

      “他大學畢業(yè)不是去北京了嘛,我們是在北京認識的朋友?!?/p>

      林哥點點頭?!澳銌査墒裁??”

      “我找他有點兒事,但是他離開北京了,我就順著他留下來的地址找到這兒來了?!?/p>

      林哥打量著我,他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絲怪異的光。“你們是不是……”

      “嗯?”我疑惑地看著林哥。

      “你們……你們是那種朋友?”

      “不是不是,我們就只是普通朋友?!?/p>

      林哥狡黠地一笑?!八叶茧x開竹山好久了,沒聽說最近有人回來過?!?/p>

      “他爸媽呢?”

      “也都離開了?!绷指缯f完繼續(xù)泡茶。我感覺,他似乎不愿意多說。

      太陽很好,秋天微涼的溫度讓人周身舒爽。吃完午飯后,小龍?zhí)嶙h一起開車去附近的森林曬太陽。林哥給了我們兩張午餐墊和一些零食,在找這些東西的時候,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我有一種沒來由的猜想,有可能是因為吃飯前我的問題讓他不舒服了。

      安娜自然和小龍共用一張?zhí)鹤樱液秃窝凶谔鹤由峡磿?。她看的是關(guān)于油畫的書,我看的是一本哲學書。我拿著書,腦海里還是想著林哥有些反常的舉動?!昂窝校阌X得林哥怎么樣?”我問。

      “挺好的,為什么這么問?”何研看著我手里的書?!皩α耍蛱炷阏f把你的作品發(fā)給我看。”

      “我回去發(fā)?!?/p>

      “別忘了?!?/p>

      “嗯。我上午跟林哥提了我一個本地朋友,他好像有些不高興?!?/p>

      “不會吧?林哥性格很好。你還有本地朋友?”

      “在北京認識的,我就是過來找他的?!?/p>

      “明白……對了,我認識村長,問問他有可能知道?!?/p>

      “那太好了?!蔽艺f。

      從森林公園回程的路上,何研讓小龍和安娜先回去,她帶我去找村長。何研告訴我,之前村長好幾次看到她在畫畫,于是請她給村里的宣傳欄畫過幾幅,就這么熟悉了。“村長人很好。”何研說。

      何研把我介紹給村長,只說我是張展在北京的好朋友。當她說出“張展”這個名字的時候,村長跟民宿老板的反應(yīng)剛好是相反的,也許村長本來就是話癆,我還沒來得及問,村長自己就都講出來了。

      張展的父親叫張和平,幾年前在竹山鎮(zhèn)算是一個人物。張和平有一個哥哥兩個弟弟,以及一個姐姐,他還沒長到十歲,爹媽就都去世了。姐弟幾人基本都沒怎么上學,張和平二年級讀完就跟著同村的一個泥瓦匠去省城的工地打小工學提水泥桶,誰也沒想到,這么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小男孩,日后會成為竹山鎮(zhèn)最大的建筑老板。村長說張和平在勢力最鼎盛的時候,每年他回家過年,至少都會有縣里的副縣長上門來拜年。鎮(zhèn)里就更不用說了,鎮(zhèn)長跟他喝酒都要把杯子放低一點兒。當然,張和平也并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每年他捐給縣里和鎮(zhèn)里的錢都為數(shù)不少。要不是后來他堅持投資那個旅游莊園,也不會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要說竹山現(xiàn)在發(fā)展成這個樣子,我們鎮(zhèn)最要感謝和記住的就是和平。要不是當年他給做的長遠規(guī)劃,哪有現(xiàn)在的竹山。他雖然是失敗了,但是他確實是有遠見,給竹山指了一條明路。”村長的嘴唇動了動,從荷包里抽出三根煙,看著我。

      我搖搖頭,何研伸手接了一根,村長給何研點上火,給他自己也點上。

      “和平這事兒確實有些奇怪,一個大活人,就這么不明不白失蹤這么多年。”村長吐出一口濃煙。

      “什么?張展他爸失蹤了?”我腦海里有一根弦兒被扯動了一下。

      “當年旅游莊園搞失敗了,和平有些低落,當然,這也完全能理解,但是他畢竟是這么大一個老板,還是有一定的勢力,他準備重整旗鼓再接著搞。就這當口兒,他老婆又跟他離婚,這對他又是一個打擊,沒過一段時間,就傳出和平失蹤了的消息。我們剛開始還以為是謠言,后來警察也過來,才知道真的是失蹤了?!贝彘L說。

      “那張展呢?”我問。

      “張展這孩子,他爸之前在外面當老板的時候委托給張展的叔叔照顧,這個叔叔成天喝酒,也不是靠譜的人。后來他爸回鎮(zhèn)上搞莊園,他媽就留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管事,張展就一直跟著他爸。他爸失蹤后,他媽就再也沒回過鎮(zhèn)上,聽說連張展的面也不見,但是撫養(yǎng)費據(jù)說是給的。這個女人沒什么良心?!贝彘L狠狠吸了一口煙,好像陷進了關(guān)于“這個女人”的回憶里面。

      “村長,有個叫陳秀嫻的女孩兒你認識嗎?”我打斷了村長的“回憶”。

      村長回過神兒來,“秀嫻啊,是個好孩子,在縣里的銀行上班。哎?不對啊,你怎么認識我們鎮(zhèn)上這么多人?”

      第六章 寫作

      在民宿二樓的房間里,我一邊看著電腦上張展照片里面的人臉,一邊開始想雨涵。她從我們合租的房間搬走后,我們甚至連一次禮貌性的問候都不曾有過。幾個月前的一天是她的生日。在她生日的前三天,我的蘋果手機日程像往年一樣提醒了我。有一年我忘了她的生日,她在第二天才告訴我。后來我便設(shè)定了這樣的提醒方式。再后來我們分開,我又忘了關(guān)掉這個“提醒”,這就像一個隱喻。雨涵說過,寫作者都是世間最可憐的人,一個寫作者必須將自己和別人人性中最幽微的情感細節(jié)放大,直到開始思考自己存在的本身,貌似真誠地追逐那些看不到邊界的答案。在那份工作里,我是“簽約作家”,雨涵是我的“資深編輯”。整個公司沒人知道我跟雨涵還是生活中的情侶關(guān)系,我們也從未深入去聊過,為什么不在公司的同事間表明這種關(guān)系,似乎是一種默契,沒人提,也沒人問。

      那是我最得心應(yīng)手的一份工作,那個項目主打的是一種叫作“半虛構(gòu)”的文體,虛構(gòu)就是虛構(gòu),還存在半虛構(gòu)嗎?我們都知道,我們生產(chǎn)的其實就是小說,但又不僅僅是小說。因為我們所寫的所有作品都是以真實懸疑事件為底本的,在此基礎(chǔ)上,對某些局部的、新聞報道里所未涉及到的“細節(jié)”展開所謂的“半虛構(gòu)”。因為人物、事件、地點均是真實的,重要的是包裝方式,從排版、插圖到公開的真實新聞證據(jù)超鏈接等種種細節(jié)還原,目的是給讀者造成一種深度報道的錯覺,而故事的講述方式又是通俗小說式的,在那個公眾號里,我們發(fā)布的所有文章閱讀量均可以超過十萬。在國內(nèi)懸疑圈,我們公司成了一個現(xiàn)象級的標桿。但這不是我所理解的寫作,說到底,這是一個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快速消費的閱讀“產(chǎn)品”,跟那些心靈雞湯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我們生產(chǎn)的模式就跟小作坊生產(chǎn)帽子的方式差不多,雨涵提供帽子的原料,我編織,公司進行售賣。我們的“產(chǎn)品”越受歡迎,我就越焦慮,我擔心我距離自己想象的“寫作”會越來越遠。閱讀一本壞的書有什么害處嗎?最大的壞處就是閱讀壞書的過程無形地浪費了我們的生命,導致我們沒有時間讀好書。寫作也一樣。

      真正的寫作就是自殺,是“就是”,而不是“是”。寫作者把自己監(jiān)禁在房間之內(nèi),獨自殺死自己的一部分生命,融進他寫下的文字里面。從另外的意義上說,寫作其實也意味著占有,像一個男人占有女人的身體,當讀者把一個作者的作品捧在手上,輸入眼睛里面,那就意味著寫作者在無形之中占有了讀者的雙手、眼睛,順便還占有他的一部分生命。

      我跟雨涵生產(chǎn)的作品越來越多,公司對我們的期待也越來越大。在某一天,我突然很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可能存在了好久的事實,雨涵變了,跟之前我所認識的她不一樣。無論在工作還是生活中,她都變得相當固執(zhí)己見,她既要掌控我工作中的寫作,又想掌控我的生活,而且她敏感易怒,為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而發(fā)脾氣,后悔。最初發(fā)現(xiàn)她的這種變化之后,我有些無所適從,但是很快,我就對此發(fā)生了濃厚的興趣。雨涵對我來說,變成了一個“新鮮的人”,她既不是我的同事、我的編輯,也不是我的女朋友,她變成了一種客觀存在的對象和現(xiàn)象。我開始將雨涵每一天所有情緒起伏的細節(jié)都記錄下來,無論是一個淺淺的微笑,還是我們吵得物業(yè)的工作人員再次上門調(diào)解,某一方開始軟下來道歉,然后和好。剛開始的時候我確實是毫無目的,只是單純地記錄。記到一定的體量之后,我似乎能從以往的日記里面尋找到關(guān)于雨涵的某些行為方式和思考問題的路徑。無論如何,不用過多的分析就能得出那個淺顯的結(jié)論,情況在往壞的方向發(fā)展,而且沒有剎車的跡象。雨涵開始抽煙和喝酒,雨涵在吃飯的時候流眼淚,雨涵突然失控差一點就從陽臺上跳下去。我建議她去看心理醫(yī)生,但是她說她沒病。每一次情緒釋放之后,我感覺我更愛她,我感覺得出來,她好像跟我關(guān)系也更加親密了,會主動緊緊地抱著我。這是我們靠得最近的時刻。我能意識到,我在把雨涵朝某個我無法感知的“實驗性”的一個臨界狀態(tài)推搡著,我希望她靠近那一點足夠近,近到她能自己意識到一些我所無法察覺的危險的東西。

      事情進展到某一種狀態(tài)之后似乎就陷入了停滯,雨涵的情緒像是進入了一個“平臺期”,我的心理開始出現(xiàn)了一絲松動。我在日記里展開想象,下一刻,明天,下個月,明年,雨涵會成為怎么樣的一種狀態(tài)?坦率地說,我覺得她會自殺,而我又能對她提供什么幫助呢?要不是雨涵無意中使用我的電腦,看到我的日記,也許日記還可以繼續(xù)寫下去。無論如何,我沒有做任何違法犯罪的事情。如果要譴責,也僅僅是有道德瑕疵罷了。但是我是一個寫作者,寫小說的,我犯了一個寫小說的人都會犯的錯誤。

      我應(yīng)該向雨涵道歉嗎?她會接受我的道歉嗎?

      李靜媛發(fā)來一條鏈接,張展的照片已經(jīng)開始在她們的欄目上連載了。因為有那九張照片之前造成的現(xiàn)象級討論,鏈接里面的新照片底下依舊討論熱烈。按照我跟她的約定,這次的照片上都打上了水印——“張展 拍攝”。果然,評論里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水印上的字,大家對“張展”展開了很多的猜測和想象。有人說這些照片絕對不可能是出自毫不知名的攝影師之手,無論是構(gòu)圖還是光線、色彩,均顯示出成熟的風格,這些照片肯定是某個知名攝影師的匿名作品,并針對此猜想發(fā)起了一個投票,投票的選項里都是國內(nèi)頂級的攝影師。靜媛說目前網(wǎng)友的互動良好,她們準備下次更新照片的時候,就把“張展”定義為一個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攝影師,發(fā)動網(wǎng)友一起來尋找這個匿名攝影師。

      我說挺好的。我跟靜媛說我已經(jīng)住到了張展老家的鎮(zhèn)上,準備找張展的一個發(fā)小先聊聊看。靜媛發(fā)來一個“疑問”的表情。我突然想起來,上次跟靜媛見面的時候,我把有關(guān)張展留下的這個日記本的事都給隱瞞了,她還不知道存在一個“陳秀嫻”的女孩兒。我解釋說是村長告訴我的,張展在村里有一個玩得很好的朋友,在縣里的銀行上班。靜媛沒有繼續(xù)追問這個朋友是男是女。她發(fā)過來一個Word文檔,文檔里面是我本次“非虛構(gòu)寫作計劃”的一個宣傳文案,說是下次更新照片的時候一起發(fā)布,讓我看看有沒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照片的授權(quán)費和第一筆簽約費已經(jīng)打到我的銀行卡上。我有點兒心虛,這些照片是張展的,授權(quán)費應(yīng)該是他的。

      我再次點開雨涵的微信對話窗口,點進她的朋友圈,是一條拒絕進入的長長的灰線,要么她設(shè)置成了“對我不可見”,要么她把我刪掉了。只要我對她發(fā)過去一個字,我就能明確知道是哪一種情況,但是我放棄了。

      第七章 度假村

      村長留我和何研吃晚飯,我推辭幾次,都被村長熱情地擋住了,看得出來村長講話的欲望是被我們給挑起來了,有點兒像是被懸在空中的感覺,明顯是還沒講過癮。在飯桌上我本來不想喝酒的,但是實在是招架不住村長的熱情,嘴也笨,就這么跟村長喝下了大半瓶的高度白酒。何研說她身體不舒服,喝的是橙汁。

      酒過三巡,村長才開始講張展父親的事情。

      張和平的事業(yè)起步是在省城,但是真正發(fā)達起來,是在河南的省會城市鄭州,據(jù)傳是一個以前跟他一起做事的小包工頭有了硬關(guān)系,在鄭州接到好幾個大的工程,剛好碰到張和平到鄭州來找他喝酒,那個包工頭就把手下的工程交給張和平管理,因為認識多年,包工頭知道張和平這人靠譜。另外一種傳言說包工頭當時說的其實是酒話,但是當著眾人的面說出去了也不想再反悔,就認了。反正最后的結(jié)果是張和平一下子成了管理幾百人的“監(jiān)理”,從民工招聘、工地管理到發(fā)工資,所有工地上的事情都是張和平說了算。這是張和平打響的第一炮。工程完工之后,張和平被更大的老板看上,又被委托管理更大的工程。直到后來,從幫老板管理工程變成了自己直接承包工程當上老板,成為鄭州市排得上號的人物。

      賺到錢后,張和平對竹山鎮(zhèn)和縣里的資助也越來越多,從通村公路全鎮(zhèn)亮化到孤寡扶助、成立助學獎學金,凡是鎮(zhèn)里的項目找上他,張和平從來不會讓人空手回去。直到幾年后,張和平發(fā)現(xiàn)他對鎮(zhèn)上扶持的這些東西,并沒有從根兒上改變家鄉(xiāng)的面貌。雖然水泥路有了,路燈也有了,但是留守兒童和空心村的問題還是很嚴重,每年只有過年的那短短半個月,外面打工的年輕人回來了,鎮(zhèn)上才顯得有活氣兒。等這些人一走,鎮(zhèn)上又是死氣沉沉。沒有年輕人,即使有再好的硬件又有什么用?張和平?jīng)Q定在鎮(zhèn)上投資干點兒什么。

      那幾年是青港市農(nóng)村創(chuàng)業(yè)的好時候,最多的就是養(yǎng)豬和養(yǎng)雞。首先是政策上的扶持,青港市政府為了讓產(chǎn)業(yè)形成規(guī)模,出臺了一系列扶持政策,而且農(nóng)村土地多,建廠房容易,人工也便宜。那幾年投資的人,都獲得了很好的回報。但是回報主要是老板個人的,這種遍地開花的小規(guī)模養(yǎng)殖,因為有政策扶持基本不用納稅,帶動的本地就業(yè)人口也很有限,一個養(yǎng)殖場就那么幾個人便能運轉(zhuǎn)起來。漸漸地,各地村民也開始有了怨言,因為小養(yǎng)殖場不注重環(huán)保,廢水、廢氣,再加上排泄物,凡是有養(yǎng)殖場的村子,沒幾年都會搞得惡臭難聞。張和平?jīng)Q定在鎮(zhèn)上投資,首先考慮的并不是賺錢,他想找到一條可持續(xù)的發(fā)展之路,帶動家鄉(xiāng)的就業(yè),讓死氣沉沉的家鄉(xiāng)重新活起來。

      “各個方面考察了好久,和平才選定搞度假山莊的?!贝彘L說。“和平搞山莊本來就是為了鎮(zhèn)上。那個時候竹山一窮二白什么也沒有,要不是他和平說搞山莊,換成另外的任何一個人,村里人都會說是癡人說夢,但他是和平,大家就跟著干了。最開始就成立了合作社的,他是跟村里簽的合同,村里占股份,只要出人力就可以占干股。和平是真厚道,他拿出來的可都是真金白銀啊。哦,對了,還有林勇,他就是之前搞養(yǎng)雞場賺的錢,也投資了一部分在山莊里面,平時管理施工主要是林勇,他年輕一些,腦子靈醒。合作社真正成立起來后,林勇用電腦把效果圖打在看電影的幕布上,好家伙,真的搞得像旅游景點一樣,垂釣休閑,酒店住宿,還有我們的杜鵑花海,反正搞了一個‘竹山十景,規(guī)劃得是真好?!?/p>

      因為喝了酒,村長說話的語氣明顯放開了一些,何研坐在桌子另外一邊靜靜地聽著,在暖黃色的燈光下,顯得很乖巧。

      “和平最先肯定也沒想到這個山莊就是無底洞,一下子搞了兩年多,光是他丟進去的錢就不曉得有多少,也不怪他老婆后來跟他離婚?!贝彘L的酒杯已經(jīng)空了,兩只手在桌上胡亂地抓著,好像是抓住了一只隱形的酒瓶子。

      “張展他爸媽離婚了?”我問。

      “是啊,離婚了。眼看著山莊搞不下去了,所有人都勸他收手算了,沒想到他下了大決心,把城里的房子賣了,到最后,他甚至還準備去借貸款。要不是他突然失蹤了,這個貸款可能也就借了,當時就能搞完也說不定?!贝彘L終于艱難地把腳邊的酒瓶子抓在了手里。

      我伸手接過村長手里的空瓶子,何研給我和村長遞上熱茶。

      “我感覺現(xiàn)在村里搞得挺好的啊?!蔽艺f。

      “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國家搞的,但還是要感謝和平打下的基礎(chǔ)。和平失蹤后,山莊停了大半年,來了一個國家項目,要打造鄉(xiāng)村旅游示范村,我們村有山莊的底子,縣里就把我們村報上去了,選上了。”村長喝了一口茶,不斷地往外努著舌頭,不知道是燙著了還是在反胃要嘔吐,我有點兒擔心地看著他。

      “張展呢?他爸失蹤了他還在上學吧?”

      “這孩子,對了,那段時間他要高考了,遇到他爸這事兒,一刺激,精神還出了一點兒問題,回村里休養(yǎng)了大半年才好。要不說張展這孩子靈醒呢,在家里待了這么久,再去上學還跟得上,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雖然是二本,也不容易。”村長站起來往小院兒的后門走,估計是去廁所了。

      村長走后,何研說:“這個張展還挺有意思的,他究竟干了什么?”

      “張展失蹤了?!蔽艺f。

      “失蹤了?那你報警了嗎?”她問。

      “就是警察找到我的,張展留了我之前公司的地址,警察順著公司的信息找到我的?!?/p>

      “你為什么要大老遠跑到竹山尋找張展?”何研問??吹贸鰜?,何研的好奇心在膨脹,我感覺得出來,她也有了村長之前的那種疑惑,感覺我和張展的關(guān)系沒這么簡單。我掏出手機,給何研微信發(fā)過去一條鏈接,是我之前發(fā)布的張展的九張照片。

      何研看了一會兒手機,抬頭問:“這些照片是……”

      “就是張展拍的?!?/p>

      “他是一個攝影天才?!焙窝姓J真地說。

      “網(wǎng)上確實有一些人這么說?!?/p>

      “警察認為他的失蹤僅僅是作為一件簡單的失蹤案嗎?”何研說。

      我看著何研的臉,內(nèi)心有一點兒興奮。“我到竹山就是為這個來的,我其實是過來寫作的?!?/p>

      “寫張展?”

      “是的。”

      “明白,你是想了解張展的過去?!焙窝袕淖雷拥膶γ嬉七^來,坐到我旁邊的位置上,說:“剛才村長說張展高考前精神出過問題,我覺得可以從這里開始?!?/p>

      何研的話剛說完,村長搖搖晃晃地從后院兒的小門往這里走。村長剛坐下,何研迫不及待地問:“村長,你剛才說張展高考前精神出過問題,在村里休養(yǎng)過幾個月,可以詳細說一下嗎?”

      村長的嘴角還沾著一些穢物,看得出來,村長剛才出去是嘔吐過的。從他的表情看,似乎是輕松了一些。

      “有點兒怪,像是中了邪。”村長端起桌上的茶杯,猛喝了一口,“一天天都鬼鬼怪怪的,看到什么都喜歡跟著,無論是路過討米的人,還是一只流浪狗,他會一直跟在后面,像一條尾巴,送出村子為止?!?/p>

      “就跟著?什么也不做?”何研問。

      “是的。哦,對了,還不說話,待在村里幾個月,一句話也不說,跟誰都不說話?!贝彘L說。

      我小聲地自言自語:“難道是失語癥……”

      村長已經(jīng)開始往桌上趴著了,也不管他面前的桌上擺滿了杯盤狼藉的湯湯水水。我站起身,把村長扶起來。村長醉眼蒙眬地看著我,“你……你們住哪里?我送……送你們?!?/p>

      “不用了村長,我們走回去不遠,就住林家鋪子。”何研說著,攙住村長的另外一只手臂。

      “你們住……住林勇那兒?”村長的雙腳在挪動著。

      “林勇?這名字有點兒耳熟?!焙窝凶匝宰哉Z。

      “好像是張展他爸的合伙人,之前養(yǎng)過雞。”我一下子反應(yīng)過來。

      第八章 處女作

      剛到北京的時候,我住在北邊朝陽和昌平交界的那個小區(qū)。我每天去坐公交車的車站,剛好有一個站牌處在兩個行政區(qū)域的交界線上,所以我才知道這一點的。這似乎是一個隱喻,我的工作在發(fā)達的“朝陽區(qū)”,但是我的身體處于“昌平”。昌平,是屬于海子的地方。第一次在公交站牌旁想到《在昌平的孤獨》時,我自己感覺已經(jīng)好多年不讀詩了,更別說背誦一首并不那么知名的詩。但是在那個地方,我就能輕易地背出這首詩的全文。

      孤獨是一只魚筐

      是魚筐中的泉水

      放在泉水中

      孤獨是泉水中睡著的鹿王

      夢見的獵鹿人

      就是那用魚筐提水的人

      以及其他的孤獨

      是柏木之舟中的兩個兒子

      和所有女兒,圍著詩經(jīng)桑麻沅湘木葉

      在愛情中失敗

      他們是魚筐中的火苗

      沉到水底

      拉到岸上還是一只魚筐

      孤獨不可言說

      “在愛情中失敗,他們是魚筐中的火苗,沉到水底?!蔽掖掖姨与x廣州,將身體住進昌平,是因為“愛情中的失敗”嗎?大概只有海子那個年代的詩人才能如此從容地使用“愛情”這樣的詞語。從邏輯上講,愛情的存在,是“失敗的愛情”的前提,無論跟張婷婷在一起還是之后分開,我似乎都沒有真正體會到所謂“愛情的感覺”,大概就是因為它有可能并不存在吧。

      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透露過,我到那個學校讀計算機專業(yè)其實是完全草率的選擇。如果讓我再選一次,也許我還是選計算機專業(yè),即使我從未真正去學過它,更別談用它去工作,賺錢?,F(xiàn)在想來,這是一種無聲的反抗,是我內(nèi)心的起義。從同伴,從老師,甚至從家長的角度來看,我從小就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學習,生活,成長,一帆風順,直到高考后填報志愿,選擇大學專業(yè)。我每天拿著學校發(fā)的志愿指導書坐在書房里發(fā)呆,我第一次隱隱地意識到“生命”大概是一種什么東西。在網(wǎng)上填報志愿截止的當天,我把志愿填報指南隨機翻到一頁,然后就填下了那一頁列出的第一個學校的第一個專業(yè)——計算機專業(yè)。如果現(xiàn)在父母知道了我整個填報志愿的真相,不知道他們會怎么想。志愿填完之后,我告訴了父母。他們覺得填得不錯,計算機是面向未來的,更為關(guān)鍵的是“工作好找”。

      上大學后,幾乎從第一堂課起,我就對學校完全失去了興致。進入新的學校,新的宿舍,有了新的同學,我卻提不起精神。我就這么一天天地在學校里閑逛,圍著學校的圍墻、教學樓、池塘、操場打轉(zhuǎn)兒。直到大二,我才跟著人群第一次走進自習室。我喜歡自習室那種安靜而又各有所忙的氣氛,即使我連一本書、一支筆都沒帶。我拿出手機,假裝在玩兒。自習室在圖書館的二樓,跟自習室一墻之隔就是期刊閱覽室。熟悉之后,我開始去期刊室隨便拿起一本雜志讀。最開始,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人文社科的期刊,我都能津津有味地從第一頁看到最后一頁。這樣的一種閱讀方式,與其說我在閱讀,不如說我喜歡上這種處于閱讀狀態(tài)的感覺。在這之前,我從來就沒有閱讀的習慣,除了課本之外,從小到大我?guī)缀醵紱]看過任何課外書。

      第一次看到張婷婷的時候,就是在閱覽室。在一個晚上,跟以前一樣,閱覽室的人不多,她穿著一件深紫色的運動夾克外套,長直頭發(fā),在期刊閱覽架前停留了好久。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當時就這么產(chǎn)生了一種沒來由的好奇心,想看看如此安靜在閱覽架前可以站這么久的一個女生是什么樣子。她的臉面向閱覽架,我就這么等她回過頭來。直到工作人員宣告馬上要閉館了,她才放下手里的書。我看到了她的臉,另一種奇怪的十分熟悉的感覺。我一直尾隨著她,從圖書館走出來,穿過教學樓前面的草坪和學校的禮堂,到達女生宿舍樓。

      在那個時候我愛上了她,或者喜歡上了她嗎?我不知道。我就這么一天天地去閱覽室,直奔她站過的那排書架前。她看的是文學期刊。偶爾她會來,趁著她不去上晚自習的空當。她叫張婷婷,是中文系的,除了周二和周五之外,她晚上都要去自習室。她是大一新生。差不多整整半年后,我們才第一次說話,加微信。我無所事事,幾乎只拿出兩三成的功夫,在每門考試之前的一個星期內(nèi)開始看書,應(yīng)付即將到來的考試,其他時間,我要么在閱覽室,要么在自習室看書。

      寫完第一篇完整小說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大三的上學期了。寫完的當天,我按照那本我經(jīng)??吹奈膶W期刊上刊登的投稿郵箱發(fā)過去后就忘了這事兒,接著寫我的第二篇小說。那段時間我連張婷婷都見得少了。我沒想到事情會是如此順利,還沒到兩個月,刊登著我第一篇小說的樣刊就寄到了我宿舍。那本雜志剛好在做一個新的“90后”的小說欄目,被我碰上了。接著就是第二篇、第三篇、第四篇,到大四上學期,我已經(jīng)在國內(nèi)的多本知名雜志上刊登過小說,算是一個青年作者了。

      同宿舍的三個室友,一個在準備考研復(fù)習,兩個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實習,只有我一個人,每天不是泡圖書館就是窩在床上看書,一直看到再也看不進去了,就下床在下面的書桌上寫小說。剛發(fā)表第一篇小說的時候確實是很激動的,特別是收到樣刊,看到自己的名字和自己寫下的那些有點兒不知所云的小說印在紙上,現(xiàn)在想來,這純粹是一種虛榮心。我在期刊閱覽室,反復(fù)翻看發(fā)表有我小說的那幾本文學雜志,有時候還會偷偷觀察進來閱覽室的同學,有沒有人去翻動那幾本雜志。發(fā)表的小說后面有作者簡介,我寫的是“XX大學大四在讀”。期刊閱覽室只有一個女工作人員,多數(shù)時候她坐在進門的柜臺后面玩Windows電腦系統(tǒng)自帶的“蜘蛛紙牌”。新到的期刊被塑料帶子系住,堆在她的身邊,她連取下閱覽架上的舊雜志換上新的這項規(guī)定流程都懶得做。一直到兩三個月后,她才會把堆積得占住走道的新雜志換上去。那些被淘汰的舊雜志會被回收到她身后高高的“過刊書架”上,束之高閣。以我觀察,期刊放進她身后的書架后基本就宣告死亡,只有我,偶爾踩上凳子再去看一眼。

      張婷婷說大三是拿學分的關(guān)鍵,她有自己的作息時間表,跟室友一起上課、自習,她不想太分心。學校教學樓的后面有一片小小的土坡,叫情人坡,穿過情人坡有一片湖水,就叫情人湖。她偶爾會約我一起在情人湖邊走一走,然后去旁邊的學四食堂吃頓飯,之后各自回宿舍。我牽著她的手,總感覺她的手心冰涼。

      大四上學期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我在朋友圈看到一家出版社在招實習生,在遙遠的南國廣州。我突然才意識到,那段時間我不斷地在網(wǎng)上瀏覽,原來是在為自己找一個去處。我把自己的文學履歷羅列在一個Word文檔里面發(fā)過去。第二天我就接到出版社電話,讓我到廣州,出版社不提供住宿。我把張婷婷叫出來,想跟她商量商量。張婷婷覺得我應(yīng)該去,我就去了。

      最初想來出版社實習,完全是因為自己對文學的興趣。沒想到我到出版社之后,負責人讓我做的其實是互聯(lián)網(wǎng)的工作。社里新來了一位副社長,想要將傳統(tǒng)老舊的出版社硬件和一些電腦系統(tǒng)升級一下,因為出版社員工都是中文系相關(guān)的專業(yè)出身,跟合作的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溝通困難,所以才緊急招聘實習生的。我一邊在網(wǎng)上查資料,一邊咨詢同學,才勉強把屬于我的工作應(yīng)付過去。如果以后一直待在出版社做這種工作,我覺得沒什么意思。我在廣州城中村的握手樓里租了一張床位,每天30塊,環(huán)境比學校宿舍要惡劣得多,同住一間的有接近十個人,賣保險的,做安利的,批發(fā)盜版光碟的,貼手機膜的。有一個每天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每天下班后都會將自己的所有東西裝進他隨身攜帶的一只大行李箱里,裝好后跟他每一個看到的人說再見,因為他明早就會提著行李箱回老家。但是第二天晚上,他總會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床位上,繼續(xù)說再見。我看著這個中年人,老是覺得生活里好像有一些自己沒體會過的意味,或者是疑問。我變得喜歡去探究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城中村斑駁潮濕的墻壁上新寫了幾句別有意味的臟話,一張皺巴巴的面巾紙上沾著奇怪的顏色,路邊花壇里一只半舊的玩偶,我感覺每天都有新鮮的體驗。

      有一天,領(lǐng)導興奮地告訴我,上級部門撥給出版社一筆資金,想要我們策劃一個項目,讓我好好想想,有沒有什么想法,弄一個書面策劃給他看看。然后我就弄了一個。領(lǐng)導看著我的策劃,跟我講了一個多小時,是他自己的想法,跟我的基本上是南轅北轍,然后讓我去做。這基本上就是我在這份工作中的縮影。

      為了參加答辯和畢業(yè)典禮,我回學校待了一周。我約張婷婷吃飯,她帶過來另外一個男生,介紹說是男朋友。剛坐下的時候我有點兒尷尬,但是那位男生完全沒有,他的性格開朗,很健談,我竟然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種魅力的存在。我無意中聽到,他說他跟張婷婷在一起有兩年多了。

      我在廣州繼續(xù)待了一年,把自己完全沉浸在書本里面,除了文學之外,哲學和非虛構(gòu)紀實是我的最愛,我像一個溺水的人,想要借助書本漂在水上。這一年我第一次嘗試寫完了一個失敗的長篇,失敗當然是十幾位編輯告訴我的,故事是失敗的,形式探索也是失敗的,他們告訴我,這樣的小說(姑且稱之為小說)既無法在文學期刊上發(fā)表,也無法在出版社出版。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我似乎知道什么是小說,我看的書越多,越不明白什么是小說該有的樣子,我厭倦了所有的小說和虛構(gòu),我覺得它們都是千篇一律的虛假。虛假和虛構(gòu),不應(yīng)該是一回事。到后來,我每天想得最多的一件事是離開廣州,離開我當時的生活。

      剛好那段時間朋友圈里有人在發(fā)招聘信息,北京有一個新媒體小公司在招文字編輯,我就這么來了北京。因為工作的需要,我經(jīng)常被派往各種電影放映的現(xiàn)場,看完電影后當天晚上就要寫完短評,我愛上了電影。

      我記得是戈達爾的《筋疲力盡》,雨涵坐在我旁邊,這是我們一起看的第一場電影,在小西天的電影資料館。接下來我們又多次在小型的放映場合遇到,雨涵是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認識的第一個影迷。

      一個愛電影的人,跟一個不愛電影的人,本質(zhì)上不可能是一種人。楊德昌所說的有了電影之后人生會延長三倍,那本身并不存在而多出來的兩倍人生顯然并不屬于自己,而是別人的。愛看電影,就是對生活不滿,而且這種不滿不是那種說得出來的不滿,而是一種形而上的不滿足。這些都是我在汪雨涵身上得來的體會和感覺。后來我才知道,汪雨涵自己也在寫作,一個寫作的女人,加上一個愛電影的女人,就是汪雨涵。她告訴我,在十九世紀之前,寫作長期被視為男性的專利,而作為書寫工具的筆,則被當作男性陰莖的象征,女性執(zhí)筆寫作既是一種對男性權(quán)力的僭越,又意味著女性性的覺醒。夏洛蒂·勃朗特有一個怪癖,寫作的時候會閉著眼睛,這有她筆跡歪歪斜斜的草稿為證。跟我那些有可能發(fā)表的作品不一樣,汪雨涵的寫作完全是面向她的內(nèi)心,沒有情節(jié),都是散句,有點兒像囈語。我承認我就是看了她的這些奇怪的作品才愛上她的,我從來沒跟她說過,哪怕是在她離開之后。

      第九章 初戀

      我沒想過這么快就跟陳秀嫻見上面,張展日記本里面這個四處穿插,貫穿整個日記本的中心人物,關(guān)于她的各種插敘,甚至直接蓋過了日記本應(yīng)該有的功能效果。如果把這個日記本連同里面的文字整體放到一部小說里面,作為某種技術(shù)手段,作者用以追溯小說主人公生活軌跡的線索,陳秀嫻就是整個故事的故事核,和那條不斷隱隱顯現(xiàn)的主線故事。

      張展的日記本里沒有寫這段感情的起點,陳秀嫻在日記里第一次出現(xiàn)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是女主角了。在當時他們的班級里,班上同學的座位是每周都變動的,周六下午放學之前,教室最后三排的同學就會換到最前面三排,這樣能保證相對公平。張展喜歡從左后方看陳秀嫻,特別是陳秀嫻將半長的頭發(fā)挽起來扎到腦袋后面,露出她修長的后脖子的時候,透過三百度的近視眼鏡片,張展覺得他能看清楚陳秀嫻脖子上細密的小絨毛,這讓他感覺到一種勃勃的生機。仿佛是一種默契,張展和陳秀嫻從來不在任何熟悉的人面前走在一起,無論是最好的玩伴,還是同學老師,他們最親密的時間就是利用晚自習中間休息的那十分鐘,一起在幾乎看不清臉的學校操場上散步。在其他的時候,他們都是陌生人,甚至連普通的同班同學都比不上,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的這種隱秘關(guān)系。在那個時候,張展是無法定義清楚這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難道這就是青春言情小說里面的早戀嗎?班主任多次在班上強調(diào),男女同學要保持純潔的同學關(guān)系,不許過分親近。什么又叫過分親近呢?一起在操場上散散步算嗎?張展和陳秀嫻的座位忽遠忽近,“就像兩個圍著恒星做橢圓形環(huán)繞的行星”,這是張展自己的比喻句。

      上初中前,張展一直是個雞飛狗跳的孩子,那個時候小孩子能做的一些小壞事,他都做過。一進初中,之前的玩伴都四散開,進入了不同的學校和班級。跟小學不一樣,老師對學生的成績有了要求,而且初中的班級里人多,一走進教室,一種無形之中強大的壓力就壓得張展無法自由呼吸,他感覺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在他后來看來,所謂個人的性格由原生家庭和成長環(huán)境共同構(gòu)成的說法,屬于他個人的,塑造他后來性格的“成長環(huán)境”就是初中這三年時間。上初中前是一個人,讀初中是一個人,初中畢業(yè)后又成了另外一個人。

      初二上學期,張展班里新來了一個中年女英語老師,據(jù)說是從市里調(diào)過來的。這位英語老師最大的殺手锏是“單詞聽寫”,每次兩節(jié)英語課,她會拿出整整一節(jié)課來聽寫英語單詞。聽寫之前,她總會隨機點四名同學到黑板上去寫,跟坐在座位上的同學一起。對于那些擅長背單詞,英語成績本來就好的同學倒沒什么,像張展這樣記性差,每次都寫不下來幾個單詞的同學,那就無異于當眾審判了。好在班上有幾十名同學,一個學期下來,每個人也點不到幾次。陳秀嫻和英語老師的那次沖突,就是因為聽寫單詞。英語老師第一次點到陳秀嫻,陳秀嫻坐在座位上就是不出來,也不站起來,就這么坐著。叫了幾次之后,英語老師才爆發(fā),走到陳秀嫻的座位旁邊,企圖將她從椅子上提起來。全班同學驚訝地看著陳秀嫻,在這之前,陳秀嫻從來就是一個“乖乖學生”的形象,不怎么說話,也從不搗亂,他們有點兒鬧不明白這場鬧劇是怎么發(fā)生的,又該怎么樣收場。沒想到陳秀嫻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伸開雙手猛地一下將課桌上摞起來的試卷、課本、習題和復(fù)習資料全部推到了地上。這一下把所有人都震住,連站在她身邊的英語老師都停止了動作。趁著這個間隙,陳秀嫻站起身來,飛快地沖出教室。那堂課就這么戛然而止,英語老師隨后也離開班級,留下全班同學在座位上愕然著。

      隔一天是周六,按照慣例,下午三點多上完第二節(jié)課就放假。張展收到陳秀嫻的紙條,讓放學后在班里等她,有事。張展一直等到天快黑了,校園里幾乎完全空了,陳秀嫻才到教室。她讓張展幫她搬東西。她沖出教室后,被她推倒的那些書本已經(jīng)被其他同學收好疊在課桌上了。陳秀嫻收拾得很仔細,直到課桌里被掏空,連一小片兒碎紙屑都不剩。張展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連昨天她離開教室后去了哪里都沒問。他懷抱著厚厚一摞書,默默地跟在陳秀嫻后面。走到學校食堂旁邊的時候,一個女人等在那里,企圖從陳秀嫻那里接過懷里的書,但是陳秀嫻不愿意,兩個人像拔河似的在拉扯。沒一會兒,砰的一聲,她懷里的那一大摞書跌在地上。女人走過來接過張展的書,讓他先走。張展看了一眼陳秀嫻,在不明朗的光線下,不遠處的陳秀嫻只剩下一個剪影。周一陳秀嫻準時出現(xiàn)在課堂上,無論是班主任語文老師還是英語老師,好像都已經(jīng)忘了上周五發(fā)生的事情,沒有人提起,就像是全班同學一起做了一場夢,睡醒了就過去了。

      我跟著林哥走進一個小咖啡館。咖啡館里就坐著一個人,在進門這邊靠窗的位置。一個齊耳短發(fā)的女生,有點兒像《天使愛美麗》里奧黛麗·塔圖的發(fā)型。林哥把我介紹給眼前的女生,說我是張展在北京的好朋友,找她有點兒事想了解一下。

      “秀嫻?!蔽艺f。在林哥說出她的名字之前,我伸出了手。

      她愣了一下,輕輕地伸手,用兩三個指頭握住我的指頭。

      林哥離開咖啡館,我坐在秀嫻對面的椅子上看著她的眼睛,這雙我似乎已經(jīng)過于熟悉的眼睛,張展在日記本里反復(fù)地用文學性的語言描述過的眼睛。那一瞬間,我就想起了日記本里關(guān)于這兩只眼睛的各種比喻,它們在我的眼前不斷地變化,跟那些喻體的影子相重疊。她的臉上有一種少有的干凈的質(zhì)地,而且看得出來,并不是那種精心裝點和舉重若輕的熟稔的化妝技巧所疊加的效果。

      “聽林哥說張展不見了?”秀嫻說,她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放下杯子,很自然地輕輕抿了一下嘴唇??Х鹊谋砻嬗幸粚拥厣哪膛輧?。

      “是的,失蹤了?!蔽艺f。我點的美式咖啡端上來了,過度烘焙的焦香味兒沖進我的鼻腔里?!八詈笠淮温?lián)系你是什么時候?”

      “聯(lián)系我?那都好久了?!毙銒刮⑽⑺妓?,“得有十年了吧?!?/p>

      我頓了一下,把手里的咖啡送進嘴里,我喜歡喝有點兒燙口的咖啡?!笆?,那差不多你們分開后就沒見過了?”

      “分開?你說的是初中畢業(yè)?”秀嫻兩只大大的眼睛看著我。

      “嗯,差不多?!蔽艺f。我看著秀嫻“無辜”的眼睛,第一反應(yīng)是她可能是不好意思對我說出她和張展之前在一起的經(jīng)歷。

      “其實我們本來也不算熟,即使是之前初中同學了三年,你知道,張展的性格比較內(nèi)向?!?/p>

      “是的。”我說。張展日記本里面,對于他和秀嫻這一段早戀的起始階段是缺失的,但是從坐在我對面這張容易害羞的臉上,很容易就能看得出來,在這段感情里,肯定是張展主動的。我問秀嫻是在哪里上的大學,在做什么工作。其實之前林哥就告訴過我,她在縣里的一個銀行上班,好像還是國企,干得挺不錯的。秀嫻說她就是在青港市本地上的一個二本師范學校,畢業(yè)后便回到縣城,在銀行上班。因為離家近,每年回來竹山的次數(shù)很多。聽她講這幾年她的生活狀態(tài),我一直在想,要不要繼續(xù)問她張展的事情,她會不會不愿意談張展。根據(jù)張展的記錄,她和張展的早戀失敗后,張展其實一直都沒能從這段早夭的感情里走出來,似乎之后的這幾年,他再也沒有交過女朋友。

      “張展和你分開后,就再也沒交過女朋友?!蔽疫€是問了出來。

      “嗯?張展和我分開?”秀嫻疑惑地看著我。

      “是啊,對了,張展失蹤前留了一個日記本給我,我看了他的日記?!?/p>

      “你是不是看錯了?”秀嫻說,“我跟張展并不是很熟悉的朋友,初中的時候都沒說過幾句話?!?/p>

      “你的意思是你們沒在一起過?”我問。

      “沒有?!毙銒箵u搖頭。

      我看著秀嫻,陷入了沉思。我想到張展日記本里的一個細節(jié)——在春天,有一個下小雨的晚上,他們趁著晚自習中間休息的那十分鐘一起去操場上看新開的白玉蘭,就在他們走到靠近操場的那條水泥小路時,在花壇旁邊的路燈下面,迎面碰到了他們班的英語老師,當時張展和秀嫻都呆住了,英語老師笑著對他們點點頭,什么也沒說。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就想到這件事。

      “你還記得有一個下雨的晚上,你和張展碰到英語老師的事嗎?”我問。

      “這也是張展日記本里寫的?”秀嫻說。

      “是的?!?/p>

      “你確定日記本里張展寫的是他跟我的事情?”秀嫻的神情變得嚴肅,她的兩只手掌握著咖啡杯,看得出來,她似乎突然變得有些緊張了。

      “確定。”

      “我好多年沒見他,我懷疑他精神有問題?!毙銒拐f,“你剛才說的他在日記本里寫的跟我在一起,碰到英語老師這些事情,絕對沒有,初中三年我跟張展并不熟悉,也沒說過幾句話。”

      “那初二那次,你和英語老師的沖突……”我說。

      秀嫻瞪大眼睛看著我,“他把這件事也寫在日記里?”

      “嗯,他寫了很多你的事情?!?/p>

      “這件事倒是真的,我那時候討厭英語老師。”秀嫻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面上,挪了挪身子,“我一直不明白,那樣死記硬背有什么用,即使那些單詞我都寫得出來,我就是不想站在黑板前面,像動物一樣被他們觀看。”

      我看著秀嫻的眼睛,她說話的感覺給人以真誠,毫無矯揉造作的痕跡。如果按照她說的,至少在她和張展曾經(jīng)“在一起”這件事上,張展在日記本里寫的是他虛構(gòu)出來的?但是關(guān)于他和秀嫻一起經(jīng)歷過的這些事情,細節(jié)是如此充盈。作為一個小說作者,我知道,哪怕真的是虛構(gòu)的,也必然有生活中的來源和原型。也許眼前的這個“秀嫻”就是張展日記本虛構(gòu)的“秀嫻”的原型?至少秀嫻和英語老師起沖突這件事是真實存在過的。

      “第二天你回教室搬書,張展有幫過你嗎?”我問。

      “沒有,”秀嫻搖搖頭,“我一個人,等教室里面的人都走了之后回去搬的東西,我們班的鑰匙就放在后門頭頂?shù)哪绢^門框上?!?/p>

      我默默地想了一會兒,說:“你確定張展不在班級里?”

      “肯定不在?!毙銒拐f。

      “那他怎么知道你去教室搬東西的?”

      “對啊。”秀嫻想了一會兒,說:“難道他一直在跟蹤我?”

      第十章 跟蹤

      “無疑,我們的時代偏愛圖像而不信實物,偏愛復(fù)制本而忽略原稿,偏愛表現(xiàn)而不顧現(xiàn)實,喜歡表象甚于存在。對這個時代而言,神圣之物僅僅是個幻覺,而世俗之物才是真理。更有甚之,在它眼中,神圣之物隨著真相的減少而變大,隨著幻覺的增大而變大,于是幻覺的頂峰對它來說也是神圣的頂峰?!?/p>

      ——費爾巴哈《基督教的本質(zhì)》

      張展是另外一匹“荒原狼”嗎?還是僅僅是某種無心的巧合,他也看過這本書?無論如何,張展第一次對我說的話是“什么味道這么好聞”,站在我的角度,而不是我慣常的寫作者的上帝視角,把荒原狼的形象跟張展相聯(lián)系都是自然而然的。

      離開那份給電影寫稿的工作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生活完全失去了重心。過往的電影都被我看過,我愛的書都被我讀過,我也毫無感覺和動力去再度重啟我的寫作,我陷入了一種心理上的無所事事階段。我懊悔,我想證明自己正在活著,或者還保有一種自認為很重要的寫作能力,我就可以理所當然地變得客觀而冷靜(在他者看來可能是冷漠)嗎?在和雨涵的關(guān)系里面,我是否可以做得更多,做得更好?雨涵搬走之后,屋子顯得空蕩蕩的,她不僅將自己所有的物品都搬走,她把那只我們一起養(yǎng)大的小貓茉莉也帶走了。她不在的時候,我不僅想她,也想茉莉。

      我記得在帶回茉莉之前,雨涵試探過我好幾次,能不能養(yǎng)一只小貓,但都被我拒絕了。不是我不喜歡小貓,我害怕一養(yǎng)小貓我又會想到小時候那只叫“咪咪”的小貍花貓。

      那時我上小學四五年級,一天深夜,我媽突然叫醒我,說咪咪不見了,要我一起出去找。有些事就是無法解釋的,我至今想不通,我媽怎么會夢到出事地點的。我媽牽著我,在刺眼的礦燈指引下,直接趕到了事發(fā)地點。那是我家附近唯一的一家鐵匠鋪門口,靠著通往縣里的公路,他家孫子叫何超,彈玻璃珠總輸給我。我媽徑直走到已經(jīng)完全熄火的風箱旁邊,咪咪就躺在風箱旁邊的一塊沾滿污垢的破布上,奄奄一息,似乎是在撐著,見我媽最后一面。我看到母貓肚皮間淌出來的內(nèi)臟,腦袋里完全是空白的,似乎是被即將溜走的生命給鎮(zhèn)住了。

      是一輛東風車。我媽說。

      它是自己撞上去的。我媽說。

      它應(yīng)該想開點兒的,總會有這么一回。我媽說。

      我媽摸著母貓的后脖子,那是它最喜歡的撫摸方式,只要摸著那里,母貓就會發(fā)出呼呼嚕嚕的聲音。我媽說那是開心的聲音。但是那一次,母貓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在老家,傳說貓有九條命。死去的家貓是不能埋進泥土里的,那樣會阻斷它重生的道路。死去的貓身必須盡快掛在一棵高高的樹枝上,掛滿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貓才會重新順利投胎。

      我媽帶著我,連夜把母貓帶到我家屋后的一個山洼里,選了一棵筆直高挺的楊樹,將母貓掛在了樹上。從那以后,我家再也沒有養(yǎng)過任何一只貓,即使隔壁左右的鄰居多次將花色和性格更好的一些小貓送到家里給我媽挑選,我媽也只會搖搖頭,貓自此成為一個無言的禁忌,沒有人再提出養(yǎng)一只貓。

      雨涵把茉莉帶回來的時候我正在洗澡,我洗完澡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看到一個橘色的小團子縮在墻角,我以為是一個什么球。雨涵在陽臺上晾衣服。我去找吹風機,突然聽到一聲“喵”。雨涵沖過來抱起那只橘色小球,就像新生的孕婦抱著自己金貴的嬰兒。茉莉躺在雨涵的懷里,我被這個場景所打動,她和它是如此匹配,好像它的存在天生就是為了這一刻躺在她的懷里。雨涵確定要離開的時候,我就考慮過茉莉的問題,最初我還抱著一絲幻想,她會不會把茉莉留給我,她知道我愛茉莉。甚至有時候,只有我和茉莉待在出租屋的時候,我覺得我愛茉莉要超過雨涵。最后她還是把茉莉帶走了,雖然我知道,她對茉莉的愛是遠不及我的,也許她是在報復(fù)我,最后一次用茉莉來表達對我的不滿。

      最后促使我搬離那間出租屋的,說到底就是茉莉。茉莉最喜歡躲藏的那個衣柜右邊的小角落,茉莉最喜歡躺著睡覺的暖氣下面的小墊子。我待在房間里,老是想起茉莉,即使它不存在了,還是會擾得我心神不寧,就像它之前在這間屋子里,老是在我看書的時候跳到我身上來,趴下睡覺,直到我的兩條腿都麻痹,我才將它趕下去。

      我下定決心重新開始寫作,找出之前在本子上記下的一些“寫作靈感片段”,就像過往的那些大作家建議的那樣,我早就養(yǎng)成了記錄自己任何一個微小的靈感的習慣。這是一個悖論,我記得越多,越覺得我沒有什么可寫的,因為一切都是碎片,而寫小說是需要將碎片拼貼起來的。我制訂了自己的作息時間,就像過往的寫作大師給出的建議,每天固定時間坐在電腦前面,哪怕我一個字不寫,對著空白的Word文檔發(fā)呆也要坐夠時間。我在那間出租屋里又待了一些時間,直到找到了一個我想寫的故事,我才搬到南四環(huán)外靠近一個小公園的新房子里。

      之所以決定跟蹤這位按規(guī)律早出晚歸的新室友,他所具有的“荒原狼氣質(zhì)”和他講出的屬于荒原狼的那句臺詞只是一個方面,另外一方面是我的寫作并不像我計劃的那樣,只要我每天坐在自己房間的書桌前,我想寫的故事就能往前發(fā)展。跟之前我所寫的在文學期刊上發(fā)表的那些短篇小說不同,這次我設(shè)想的是一個長篇小說。小說有一條主線,但是很多時候,我寫著寫著就會偏向另外一條隱藏的線,只要一開始敲動鍵盤,我的大腦就像是繞進了迷宮,我甚至感覺它逃出了我的控制。我的手指敲在鍵盤上,是手在寫作,而不是我的心或者大腦,我總是有這種感覺,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寫長篇小說的感覺嗎?我的寫作變成了一種純粹機械的行為,我不知道我的手指會把這個故事帶往何方。我要逃脫它,或者逃脫我自己。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新室友的蹊蹺之處。

      張展出門的時候天還是蒙蒙亮。他出門后,我站在大門后面等了一會兒,直到他大概下到二樓的時候(我們合租的出租屋在四樓)我才出來。他走在我前面,在黑色和黃色混雜的光線里伸開兩只手臂,像是在做著上場之前的熱身運動。他順著人行道往前走,跟他擦肩而過的多是早起遛狗或者遛彎兒的老頭兒老太太。出門的時候,我毫無理由地以為他是趕早班地鐵去城里的什么地方,結(jié)果剛好相反,他走向了附近唯一的地鐵站的相反方向。他走著,沒一會兒就會停下來,然后又往回走幾步,改變身體的形狀,蹲下來,或者歪向某一邊,在我看來就像突發(fā)了某種疾病。某些時候隨著他身體的擺動,我看到他脖子前面掛著的一個黑乎乎的笨重東西,我想到那是他的相機,之前我從門縫里看過幾次。終于有一次,他舉起相機,對著路邊的一棵什么樹的頂端按了幾下,一只大的黑鳥從樹枝上飛起來逃走。我跟著他走了好久好久,直到我的兩只腳板都有了反應(yīng)。我有扁平足的毛病,不良于行。

      我就這么悄無聲息地跟著張展,一次又一次,他在人行道、街邊小公園或者胡同里走來走去,有時候又呆坐在咖啡館、獨立書店或者奶茶店里,他的行走是沒有方向和目的的。我想起了我坐在電腦前敲字的那些手指尖,它們也是行走在鍵盤上,看起來毫無目的,但是最后總會組成一些由逗號、句號、感嘆號和省略號間隔開的看似有什么意義的句子。而張展行走的產(chǎn)品就在他的相機里。他拍下的照片數(shù)量,遠不止他發(fā)在他自己那個幾乎等于不存在的社交賬號上的。他在街頭尋找一張合適的照片,這是我最后得出的結(jié)論。

      在那時的張展眼里,也許我是一個完美的室友,從不好奇從不打擾他,我們就跟所有存在這個城市里兩千多萬個原子化的當代人一樣,靜止,然后流動,又靜止。他對我一直跟蹤著他的這一事實毫無察覺,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在出租屋外面的鞋架上拿起一個快遞,看得出來是一本書。負責這個小區(qū)的快遞員已經(jīng)熟悉我的習慣,凡是有快遞寄來,不需要電話或者短信問我,放在鞋架上就行。我拆開快遞,是本雅明的《單向街》。我愣了一下,這個版本的《單向街》我一直想找,但是并沒有找到。我仔細看了一下被我撕掉的快遞包裝,收件人是“一人”,原來是張展的?!秵蜗蚪帧肥锹?lián)系我跟張展的一條線索。我們順著《單向街》聊了一會兒本雅明,除了《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之外,他還特別提到了“拱廊街研究計劃”。這一下子擊中了我,我想起他每天帶著相機走來走去的形象,張展不是一只荒原狼,而是一個從巴黎拱廊街穿越到北京的游蕩者。

      第十一章 初中

      陳秀嫻對張展在日記里記載的關(guān)于她的事情很好奇,讓我接著再講幾件事。我多次翻過那本日記,便憑著印象又講了一點兒。秀嫻說這些事情的細節(jié)她大多早就忘了,經(jīng)我這么一提醒,又都想起來了,張展記下的大部分事情都是真的,但是并不都是發(fā)生在秀嫻身上,從好幾個細節(jié)她都能聽得出來,部分事情是發(fā)生在他們同班的另外幾個女同學身上。比如在晚自習中間休息的十分鐘去操場上散步的,是同班的王宇和楊柳,后來他倆因為早戀的問題被全校通報記了大過。而在英語老師聽寫的時候跟她發(fā)生沖突的,確實是陳秀嫻,但是第二天幫她把書本搬到學校飯?zhí)媚抢锏?,是同班的另外一名男同學楊濤。當時陳秀嫻就感覺得出來,楊濤有一點兒喜歡自己,但是從來沒有表白過。諸如此類的細節(jié),伴隨著我的敘述和陳秀嫻封存在腦海中的記憶慢慢復(fù)蘇,一點點都浮出水面。

      隨著細節(jié)的一點點挖掘,陳秀嫻認為張展不可能是通過跟蹤她的方式獲得的信息。因為在我的講述里面,如果把張展的日記本當作一本真假夾雜的類似小說的文學作品來看待的話,日記里面的所有細節(jié)似乎都是完全真實的(雖然部分陳秀嫻不可能得知的細節(jié)無法判斷,但是以她個人的看法,這些細節(jié)有很大可能是屬實的),張展不僅僅是以一個跟蹤者參與他的記敘,很多時候,他可以換兩三個視角來觀察同一件事情,甚至可以用一種全知的上帝視角來看待他的記敘。陳秀嫻想到了他們的語文老師,也就是班主任,在他們班上推行過的一項“活動”。

      陳秀嫻說,初一下學期的時候,青港市教育局組織市里部分老師去江蘇啟東學習先進的教育理念。從江蘇回來后,語文老師就開始讓全班同學寫日記,周一到周五每天一篇,周六由學習委員收起來后隨機分發(fā),讓他們通過批閱別人的日記這種方式來反思自己的作文能力和技巧。據(jù)語文老師說,這一招在啟東市早就全市推廣,從初中到高中都是這樣,這是啟東市多年摸索出來的優(yōu)秀教學經(jīng)驗。剛開始寫日記的時候,全班同學都很興奮,因為同學們都來自不同的小學,無論是同學之間的關(guān)系還是初中學習的方式都跟小學很不一樣,很多想說的話都不知道該跟誰說,日記是一個很好的抒發(fā)方式。經(jīng)過半個多學期的興奮期,到初二的時候,多數(shù)人都已經(jīng)很倦怠了,每天都是早自習、早餐、上課、早操、上課、午餐、上課、晚餐、晚自習,從早上六點鐘一直到晚上九點半,日復(fù)一日毫無變化的枯燥校園生活和處于身心高速發(fā)展的成長期之間逐漸有了矛盾。有的同學在學習中掉隊了,開始看漫畫、言情小說和網(wǎng)絡(luò)小說,玩電子游戲,甚至開始有早戀傾向的同學也不在少數(shù),記日記成了跟數(shù)學作業(yè)一樣的規(guī)定動作,已經(jīng)讓多數(shù)人提不起興趣了。到了這一階段,批閱日記已經(jīng)發(fā)展成了另外一種形式,由之前學習委員統(tǒng)一收隨機發(fā)變成了寫完后想給誰批閱就給誰批閱,這一變化直接導致了班上好幾對早戀情侶的形成。他們在各自的日記里記錄,然后在班上光明正大地換閱,而名義上是在完成語文老師的作業(yè)。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大半年,一直到初二快要結(jié)尾的時候,語文老師才停止了交換批閱日記的實驗。

      “我懷疑張展是看過我們班上很多同學的日記?!标愋銒拐f,“不然他留給你的日記里面,那些真實的小細節(jié)不會怎么詳細?!?/p>

      “但是按照你所說的,你們班上的日記是兩人相互批閱,他也不可能看到這么多人的啊?!蔽艺f。

      “也許是他偷看的?!标愋銒剐χf。

      “趁你們不在教室的時候?”我也笑笑。

      “有可能?!标愋銒拐f,“張展的日記本里跟他的失蹤有關(guān)嗎?難道你是警察?”

      我搖搖頭。

      “那你是為什么?我猜你是通過他的筆記本找到我的?!标愋銒拐f。

      “確實是的。我是一個寫作者,我想寫一個故事?!蔽艺f。

      “就跟張展的日記本一樣?他的日記本就是個故事啊,可以當小說看?!?/p>

      我不知道該怎么樣跟桌子另一邊的陳秀嫻解釋,我通過張展的日記本來尋找他的過往究竟有什么私心,或者就是作為一個非虛構(gòu)項目所必須做的田野調(diào)查到竹山來搜集寫作素材的。我和陳秀嫻就這么靜靜地坐著,咖啡喝完后又叫了一壺水果茶。水果茶也喝完了,陳秀嫻接到她爸的電話,要回家吃午飯了。她離開后,我一個人繼續(xù)待在咖啡館。

      老板過來給我桌上的水壺加完水,不經(jīng)意地對我說:“你注意到張展他爸了嗎?”

      我看著老板的臉,這張臉面龐俊秀棱角分明,胡子也修理得整整齊齊,配上天藍色的襯衫,看起來很有范兒,像是咖啡館老板該有的樣子。“也是失蹤的,據(jù)我了解?!?/p>

      他坐在陳秀嫻之前的位子上,說:“你剛來可能還不知道,和平的失蹤沒那么簡單,好多人都說他死了,可能就在竹山。”

      “你的意思是他已經(jīng)死了,而不是失蹤?”我看著老板的眼睛說。

      “傳聞,都是傳聞。和平之前賺這么多錢,說靠的都是他老婆。”老板說。

      “這怎么說?”老板的話勾起了我的興趣。

      “我也是聽來的,說和平他老婆靠身體討好上面的老板,和平才有的那些工地?!?/p>

      “不對啊,不是說是因為張展他爸出軌了,才導致離婚的嗎?”我說。

      “具體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我都是聽說的。”老板笑一笑,站起身收拾桌上的杯子,“竹山也有很多人對和平的事感興趣?!闭f完老板捧著水壺和玻璃杯離開了。

      第十二章 分類

      張展帶著我走上北京的街道,以本雅明筆下在巴黎拱廊街無所事事的那些游蕩者的眼光。我們步行,絕大多數(shù)時間,我們就是純粹的游蕩者,站在人群之中觀察人群。我不太習慣這種視角,我更習慣于坐在電腦前面,用自己的十根手指來思考“人”的大腦,他們在想什么,他們想要什么,他們?yōu)槭裁聪胍6诮值郎鲜遣灰粯拥?,我既能看到真實的作為單個的人的表情,又能看到作為整體的人所處的不斷變化的環(huán)境(因為我在行走)。張展說,拍照就是眼光的智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寫作就是指尖的智慧,或者是鍵盤的智慧?)張展和我就這么在街上游蕩,走來走去,像是我在寫作之前的那些小習慣。前一天寫完之后必須將鍵盤收進抽屜,第二天又必須故作慎重地將鍵盤擺出來,按開左手邊的臺燈,調(diào)整到暖黃色的適合寫作的光線,右手邊放上水壺和水杯,然后去上廁所。做完這一套自己規(guī)定的似乎是寫作前的準備活動后,就要將自己的十根手指放在鍵盤上面了。不要認真去通讀之前已經(jīng)寫出來的那些初稿,只需要草草讀一下上面的那一小段,就可以接著寫下去,憑借著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就是指尖的智慧?與此對應(yīng),張展說每一張照片的形成,其實都有一個“決定性的瞬間”,從表面上看,這個“決定性的瞬間”就是在食指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但實際上決定一張照片的,并不是手指(寫作當然也不是鍵盤的智慧了),而是那個和拍攝者內(nèi)心發(fā)生強烈碰撞的場景。至少在張展看來,每一次出現(xiàn)那個瞬間的時候,那一秒鐘,他的內(nèi)心會生發(fā)出一種興奮和喜悅。人群、光線、場景,再加上拍攝者,相互的作用。

      拍攝一張照片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其難度大概等同于我產(chǎn)生了想創(chuàng)作一個故事的靈感),“你需要融合在人群里,但又不能隨波逐流;你不能跟著它的節(jié)奏走,但又不能把自己和人群隔開。你既在人群的里面,因為你就是人群的一部分,你又要在人群的外面,至少你要保證那個黑色的相機鏡頭在外面,因為相機本質(zhì)上是工廠生產(chǎn)的一件商品,它應(yīng)該作為一種客觀的存在?!睆堈拐f。在長久地走來走去之后,他會突然在某個地點停住,小心翼翼地挪動,變換雙腳的位置,讓眼睛處在不同的“視角”。“結(jié)構(gòu)也是在一瞬間成形的,要么有,要么就是沒有。”在我看來,張展所追求的那種“瞬間性”就是偶然性,他想將歷史、現(xiàn)在和未來的思考融進某一時刻看起來像是很巧合的畫面里,現(xiàn)在看來,與其說張展所拍攝的照片打動了這么多的觀看者,不如說是“符號”,最初那九張大范圍傳播的照片都有著看似一以貫之的創(chuàng)作理念,初看讓人忍俊不禁,再細看,每張照片都充斥著一些倒錯的符號關(guān)系。有一位評論者的評語我記得很清楚,他說出了我心里想象的關(guān)于張展照片的感覺,他說:“我們誤以為其通俗,實際上,他的作品都在一個相當之窄的頻率上,他讓我們所有人產(chǎn)生了共鳴,‘那些一剎那就會溜走的人情,都會給他準確無誤地撿走?!?/p>

      我嘗試過很多次給張展U盤里面的照片歸類,但是都放棄了,要不是這個非虛構(gòu)寫作計劃的編輯李靜媛要連載張展的照片,我可能永遠都不會做這件事,這就像去整理一間雜亂無章的書房,將書籍整齊擺進書柜里的方式是有很多的,按學科門類,按作者國別,按書名的首字母順序,按圖書開本的大小,按日常翻閱的頻次……這樣的分類法似乎是可以一直往下繼續(xù)的。最初李靜媛讓我把這些照片歸類,將它們按類別在欄目上連載,我直接拒絕了。但是她說如果沒人來做這項工作,那編輯就只能按照照片的原始序號,即這些照片的拍攝順序來發(fā)布。于是我接受了這項任務(wù)。我將他照片里面多次出現(xiàn)的事物進行了區(qū)分和說明。

      1.?鏡子。

      “鏡子和男女交媾都是可憎的,因為它們使人的數(shù)目倍增。”(博爾赫斯《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鏡子”是張展照片里我最感興趣的一個符號。不僅僅是鏡子,如果把張展所有照片里出現(xiàn)的物品都轉(zhuǎn)化成商品名,輸進一個大數(shù)據(jù)系統(tǒng)里進行分析,我想象得出來,肯定有很多“高頻詞匯”。張展喜歡利用鏡子來拍攝他自己,在街上,作為一種元素或者符號融入他“瞬間性”的作品里面。希區(qū)柯克在他導演的電影里客串,喜歡使用“元”技巧的創(chuàng)作者,在小說里面寫小說的作家,他們出現(xiàn)在自己作品里并不是偶然,而是一種思考的路徑,一種記錄。張展利用鏡子來記錄他自己的歷史。鏡子作為承載他身體的容器,有時候被塞進兩棟“握手樓”的縫隙里,有時候成為小鞋攤試鞋鏡的人物背景,有些時候鏡子又成為摩天高樓遮光板。鏡子里面是張展的人像,但那是反光,是影像,相機在鏡子里所捕捉形成的相片相當于影像的影像。

      2.?肉。

      肉的表現(xiàn)形式。車水馬龍的空隙里穿梭的一只嘴尖嫩黃的小雞、血水橫流的菜市場里黑洞洞的露天下水道、一只只還未煺毛排列整齊的粗壯豬蹄兒、帶血的白色羊排、兩眼緊閉的大牛頭、穿著肉色絲襪的超短裙、高檔寫字樓掛出來的一小排土臘肉。在張展拍下的這些“肉”中,主要顏色是黃色、紅色、黑色和白色,堅硬的城市和柔軟的肉,形成一種猛烈的沖撞,似乎是在向觀看照片的人表達著什么。在張展的日記里記錄著這樣一段話:“一種開放的心態(tài),將鏡頭開放給世界,世界變得近在眼前,開放給陌生者,從而得以偷來一張張親密的瞬間,最終的照片也開放給讀者,表面沒有任何玄機,卻會讓人翻來覆去地看,愈來愈多的細節(jié)逐漸顯現(xiàn)?!痹趶堈故й欀?,他借由我,“將照片開放給讀者”。我成為一種功能的存在,是聯(lián)結(jié)張展和世界的媒介。

      3.?玩偶。

      張展最初在那個用戶不多的社交網(wǎng)站引起我的興趣,正是幾張玩偶。我記得第一張是在一個上行的電梯上,電梯旁邊的二樓廉價服裝店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三只沒穿衣服的塑料人形玩偶東倒西歪,像是災(zāi)難來襲無暇他顧連衣服都來不及穿,而淡定的店員在一旁熟視無睹,按部就班地干著手里的活兒。三個隱形的受難者。“看”和“觀察”是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張展的照片讓我意識到在真實的街道上具有無限的豐富性和戲劇性。縫紉店氣質(zhì)高貴的人臺、散落的(像是被切割)手指,作為道具的人形玩偶出現(xiàn)在照片里的時候,它們和行走在畫面里真實的人一樣具有了同等的生命。

      4.?錯位。

      材料和位置關(guān)系都能造成錯位。五星級的玻璃旋轉(zhuǎn)門,將門外的乞丐“送到”門內(nèi)妙齡女郎的懷里,網(wǎng)狀透明的自行車塑料框成了一位中年人抱頭痛哭的發(fā)泄場所,水果攤兒老板的腦袋變成了掛在空中用繩子吊著的榴蓮,肥胖男子的大肚子變成實心的球形攔路石,各種各樣“倒錯的符號關(guān)系”充斥在張展的照片里。布列松說“天空屬于所有人”。物與物之間或許可以產(chǎn)生各種錯綜復(fù)雜的聯(lián)系,而這種聯(lián)系只有部分創(chuàng)作者才能嗅到氣息。

      5.?重復(fù)。

      “城市中單個建筑物的壽命遠比我們想象的要短。”在張展的照片里面,有一些是在不厭其煩地重復(fù),同一角度在不同時間不斷地拍下去。先是堅固、高大、川流不息的人行天橋,然后是廢墟、工地,又建成了人行天橋,依舊川流不息,這就是城市。更多的時候不是這樣徹底地摧毀,而是不斷在局部進行修整。人行道上一塊一塊被置換的磚塊兒,小區(qū)健康活潑的大樹一夜之間失去了蹤跡,諸如此類。忒修斯之船,人行道還是之前的人行道嗎?小區(qū)還是小區(qū)嗎?觀察者還是觀察者嗎?

      第十三章 失控

      周日,快到黃昏的時候,我坐上去往縣城的公交車。聽賣票的大姐說,這是竹山去縣城的最后一班公交車。一個陌生的縣城。我只帶著自己的手機。

      陳秀嫻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躺在民宿的秋千上,半睡半醒打發(fā)著這天剩余的最后一點兒時間。我沒想到她會找我,約我晚上一起在縣城吃飯。上次跟她短暫見面之后,她當天下午就回了縣城,說公司有點兒急活兒要趕著回去處理。我當時甚至懷疑陳秀嫻是故意躲著我,不想再跟我聊任何關(guān)于張展的事情,畢竟在張展的日記本里,她是當事人和主人公,雖然她已經(jīng)證實有很多事情是張展在張冠李戴,但畢竟都是安在她名下的。況且,我所了解的陳秀嫻僅僅就是通過張展日記本里“虛構(gòu)”出來的她。

      陳秀嫻發(fā)給我的地址是一個湘菜館,我趕到餐館門口的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因為是周末,餐館兒里面人聲鼎沸。陳秀嫻從窗邊的一張小桌子旁邊走過來,將我?guī)У侥抢镒?。她的面前擺著兩瓶啤酒、兩個乳白色的塑料酒杯,有一瓶啤酒已經(jīng)喝去了一小半兒。陳秀嫻看著我坐下,說菜已經(jīng)點好了,還沒上。她給我面前的杯子滿上酒。我端起來喝了一大口,權(quán)當解渴。她坐在我的對面,臉頰已經(jīng)有些微微泛紅了,看來她也不勝酒力,這么一點兒啤酒就紅臉,很可能是酒精過敏。服務(wù)員端來一小盤兒鍋巴和瓜子,我們吃了一會兒,兩瓶酒就快喝完了菜才上來。陳秀嫻又叫了四瓶酒,我沒有制止她。

      “上次跟你聊完之后,我一直在想張展的事。”她終于開口了,四瓶啤酒又已經(jīng)喝下去了一半?!凹词箯堈拐娴氖峭悼催^我們班上所有同學的日記,他為什么要把其他人身上發(fā)生的事情都記在我的身上?我不相信他是記錯了,他還記過我一些什么事?”

      我自顧自喝著啤酒,之前喝得有些急,我的腦袋已經(jīng)有些暈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跟陳秀嫻說日記本里關(guān)于她的事,如果按照她所說的,初中畢業(yè)后他們就沒怎么見過,那日記本里后來的那些記錄,根本跟她毫無關(guān)系,是純粹虛構(gòu)的。在日記本里面,他們高中都是在縣城上的,也就是我此刻正在坐著的這個縣城,不僅如此,他們的學校還正好挨著,一墻之隔,兩人經(jīng)?;ハ嗳Ψ降膶W??幢舜恕K矚g喝草莓味兒的酸奶和養(yǎng)樂多,不喜歡吃蘋果,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們經(jīng)常一起去縣城步行街的那家華萊士吃脆皮烤全雞套餐。

      “你上的高中跟張展他們學校是隔壁嗎?”我問。

      “是的,他上的實驗高中,我上的是二中?!标愋銒拐f。

      看來張展還是一如既往,日記里面記載的事情是半真半假,兩人上的學校都是真實的,就隔著一道圍墻,也就是事情的主人公是假的?那些事情并不是發(fā)生在張展和陳秀嫻的身上?“你們在高中沒見過面吧?”我問。

      “從來沒有。怎么?張展的日記里我跟他高中還見過?”陳秀嫻說。

      “嗯。”我點點頭,“你們經(jīng)常去彼此的學校找對方玩兒,還一起去吃烤全雞。你喜歡草莓味兒的酸奶和養(yǎng)樂多?!蔽艺f。

      陳秀嫻瞪大眼睛看著我,“哈哈,這個是真的,張展怎么知道的?我真的喜歡吃草莓味兒的酸奶和冰的養(yǎng)樂多?!笨赡苁瞧【频淖饔?,陳秀嫻的情緒明顯比之前亢奮了一些,兩只眼睛微笑的幅度也比之前大多了?!拔覜]想到,這個張展還挺有意思的,要是他沒失蹤,我還挺想見見他的,好多年不見了?!?/p>

      “對了,他拍過一些照片,我給你看?!蔽姨统鍪謾C,把我最初發(fā)出去的那幾張照片翻出來,遞給她。

      陳秀嫻看了一會兒,說:“我看不懂,但是感覺應(yīng)該拍得不錯。這些照片底下的評論好多啊?!?/p>

      看完照片,陳秀嫻提議我們出去走走。她帶著我穿過餐館,從后門出去。一出門,之前的那種擁擠和逼仄的感覺就消失了。餐館的后門對著一條河,朝著河岸兩邊的燈光看過去,河里的水還在流動。一股清新的活水的氣味兒吹進我的鼻腔,瞬間穿透了我的身體,像是兜頭被淋了一桶冷水,之前的那種滯濁之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身舒爽。沿著河流往前走,沒一會兒,我們又轉(zhuǎn)進了一條大路,陳秀嫻指著馬路另外一邊說:“這就是實驗高中,張展的母校?!?/p>

      “啊?就這里?”我看著對面馬路,張展的日記里對高中的記敘也有很多,它們瞬間翻涌在我的腦海里面。這個學校鋪著煤渣的大操場,進門斜著向上的一個山坡,還有山坡旁邊一到春天開得遍地都是的黃色的迎春花。“我們可以進去轉(zhuǎn)轉(zhuǎn)嗎?”

      “應(yīng)該可以吧,我們就冒充說是校友?!标愋銒拐f。

      陳秀嫻帶著我,沒幾句話就解決了學校門口的保安,放我們倆進去了。校園里面很暗,連路燈都沒有全開,影影綽綽地有兩三個人在走動,應(yīng)該是學校的教職工或者家屬。我?guī)е愋銒罐D(zhuǎn)進操場,徑直往里走,那里應(yīng)該有一些秋千。

      我和秀嫻坐進秋千里,夜晚的涼風吹在臉上,既輕柔又舒服?!澳阒缽堈垢咧械臅r候精神出過一次問題嗎?”我看著不遠處只剩下輪廓的教學樓問陳秀嫻。張展他們之前的班級在左邊那一棟三樓的最右邊。

      “聽說過,好像休息了兩三個月,后來又好了?!标愋銒拐f。

      “是的,他的日記里寫過,其實精神出問題的是他們班上的另外一個同學,他有點兒像是被傳染了?!蔽艺f。

      “傳染?”陳秀嫻從秋千上探起身子,“不過也不奇怪,聽我們學校的老師說,幾乎每年都有類似的同學,高中本來就是這樣的吧。”

      我在黑暗里點點頭,在我迄今為止的人生中,唯一稱得上“有問題”的時期就是高中,特別是高二上學期那次跟數(shù)學老師,也就是當時的班主任發(fā)生的沖突。大學畢業(yè)后我回家過年,有好幾次家族親戚一起喝完酒后,我爸跟其他人說過,不知道我那年是怎么了,“像是中了邪”。

      在我有限的記憶里,幾乎是從學前班開始,我的成績就很好,在班上就一直是班長?,F(xiàn)在想來,可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我姐。因為她比我大三歲,學習成績好,爸媽一直把我姐作為榜樣激勵我。這樣的情況一直保持到高二,即使在當時的班級里我的學習成績只勉強算得上中上等,但是一選班長,我?guī)缀蹙统闪宋ㄒ坏娜诉x,似乎我長得就像一個班長應(yīng)該有的樣子,跟學習成績是無關(guān)的。班長似乎在學校這樣一個具有圍墻的“規(guī)訓”場所里面,跟“統(tǒng)治者”(老師)的關(guān)系更加密切,或者說“班長”似乎是一種介于“被規(guī)訓者”(學生)與“統(tǒng)治者”(老師)之間游離的身份,有一點兒類似監(jiān)獄里的宿舍長。那位新的數(shù)學老師來我們班后,我們班的“風格”和氛圍就明顯不一樣了。他提倡的是相互監(jiān)督和舉報,即使是我,也作為被監(jiān)督者。而他最拿手的就是叫家長來學校,成績退步叫家長,早戀叫家長,違反紀律叫家長。高中已經(jīng)脫離了九年義務(wù)教育的范疇,無論是開除還是輟學,按道理說都是自由的,上到高二的學生,絕大多數(shù)都是想要參加高考上大學的。在現(xiàn)在看來,這一樸素的目標就是抓在這位數(shù)學老師手上的軟肋,他作為管理者,具有無上的權(quán)威,不容侵犯。每次,班上其他同學被叫家長,都是我去學校的門口引路,接到他的辦公室。然后跟他站在一起,聽他向家長訓斥他兒子或者女兒的種種劣跡。之后就是叫來當事同學,家長輕則開始咒罵,重的甚至動手開打,然后他們向數(shù)學老師鞠躬道歉,說好話。猶豫幾次之后,數(shù)學老師原諒他們。走完這一趟流程,每次我看著家長和同學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退出辦公室,心里都不是滋味兒。直到有一次我沒有完成語文作業(yè)。按照之前的慣例,沒完成作業(yè)還夠不上找家長,但是當天竟然有十幾位同學都沒完成。語文老師找了班主任,班主任才大發(fā)雷霆,在班上宣布這十幾個人都要叫家長,當然也包括我。在這之前,我似乎跟班主任才是一伙兒的,現(xiàn)在連我都被叫家長,我感覺得出來,全班同學的目光都在注視著我。

      下課后,我一個人走進班主任的辦公室,詢問他能不能這次不叫家長。很顯然,我覺得既然同學們都覺得我和他是一伙兒的,即使是包庇,一次也不算多。班主任當場拒絕了我。我也不知道當時是怎么了,突然就爆發(fā),我說我不想跟他玩找家長的游戲,叫家長,訓斥,道歉,然后原諒,我不叫家長。說完這通話,班主任突然站起來,一腳踢向身邊的一把辦公椅子,椅子背撞在我的小腿上。巨大的疼痛加重了我的逆反心理,就在那一瞬間,我把椅子踢了回去,班主任措手不及摔進椅子里面,半天沒爬起來。

      我爸還是被叫來了學校,不過不是跟班主任談,而是年級主任。在這之前,我主動去找過他,我想換個班級。年級主任高一時教過我,他同意了。聽我爸說他是當著年級主任的面向班主任道歉的,代替我。事情發(fā)生之后,我并沒有很驚慌,要么換班級,要么換學校,要么輟學,這就是我當時自己分析的三個解決方案。換班級后我偶爾在學校還會碰到之前的班主任,我們心照不宣就當作陌生人。讀書這么多年,我第一次失去了班長的“身份”,我感覺到渾身自在。要不是那一次的沖突,也許高三我的學習成績不會提升得這么快,高考的時候超水平發(fā)揮,考上了北京的“211”高校。

      我和陳秀嫻一直在操場待到很晚才離開,她走回銀行的宿舍,我決定去學校旁邊的網(wǎng)吧待一晚上。張展曾經(jīng)多次在這間網(wǎng)吧前駐足,但從未走進去過一次。

      第十四章 高中

      我迷迷糊糊地從網(wǎng)吧醒來,不遠處,在網(wǎng)管的柜臺附近有六七個年輕人架起了一張桌子在打麻將,吵吵鬧鬧的,好幾個人嘴里的煙霧在往頭頂上飛。我摸出手機,一晚上沒充電,剩余電量已經(jīng)見紅了,才過3點半一點兒。我換了一個姿勢,讓眼睛正好從椅背的空隙處穿過去,正對著年輕人的方向,讓他們看不到我。仔細看他們的臉,主要是這些稚嫩的臉所表現(xiàn)出來的那種無法被收斂的激情,他們應(yīng)該比我要小很多,至少有兩三位,我猜測是對面實驗高中的學生。他們抽著煙,打著牌,打打鬧鬧,在周末的凌晨,毫無疲倦之色。我能想象得出來,他們會一直打到早上天光大亮,一伙人一起去附近吃早餐,然后該上班的上班,該上課的回學校上課??粗粗议_始羨慕他們,如果張展在這里,他應(yīng)該也會有這種感覺吧。我突然有一種感覺,是張展留存在我腦海中的記憶讓我走進這間網(wǎng)吧通宵的,他沒做到的事,由我?guī)退瓿?。我被這種沒來由的想法嚇了一跳。

      再次醒來的時候,周圍已經(jīng)光線充足了,遠處有拖動桌椅的聲音。我從椅子上爬起來,一位五十多歲的大姐正拿著拖把,在一個個座位間移來移去,空氣中一股消毒水兒的味道。我走出網(wǎng)吧,馬路上已經(jīng)有三三兩兩穿著藍白校服的年輕人在走動,朝學校的方向。沒隔多遠,有一間露天面攤兒,簡易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一些人,看穿著像是建筑工人。我點了一碗牛肉湯面,坐下的時候看到這些人的手邊除了面之外,每人都拿著一瓶二兩的小二鍋頭,一口一口津津有味地喝著。我走過很多地方,似乎還沒聽說過就著早餐的面條喝酒的。塑料桌子旁邊有一個已經(jīng)熄滅剝落了一半的招牌,上面寫著“早堂面”。

      吃完牛肉湯面,我不知不覺就順著學生的人流往前走,站在了實驗高中的門口,仿佛是我的兩只腳想去那里。就像寫作順利時,我老是感覺我的指尖想打出那句話。門衛(wèi)認出了我,但是他的眼睛還是帶著疑問。我脫口而出,找姚曉明老師,想看看他。門衛(wèi)笑著對我點點頭,熱情地給我指出了姚老師辦公室的位置。如果命運給我機會的話,也許我可以當上一個好演員,至少我的臨場反應(yīng)是出乎我本人的意料。張展在實驗高中讀書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十年,世界上會發(fā)生多少事,而張展當年的班主任還在這個校園里,坐在一間辦公室里。

      昨天晚上陳秀嫻第一次指出這個實驗高中時,我的腦海里就出現(xiàn)了“張寧”這個名字,是“張寧”而不是“張展”。張展當年高二的時候突然精神出現(xiàn)問題,按照他在日記里面后知后覺的自我診斷,算是受到刺激后的一種應(yīng)激反應(yīng),源頭就在張寧身上。張寧是當時他們班上的物理課代表,每次理綜考試都排在年級前三名。在一次普通的模擬考時,不知道為什么,張寧發(fā)揮失常只考了一百多分,算是大失水準。成績出來之后,他不僅不沮喪,反而面帶微笑看著每一個人。有同學向老師反映,張寧考試的時候睡了很久,而且還自言自語。事情在這之前其實就是有征兆的,張寧算是班上少有的幾個性格活潑喜歡講話的人,在緊張的高中生活間隙,他甚至經(jīng)常放棄吃晚飯,跑到運動場跟人打籃球。那次模擬考之前的一段時間,他私下找了好多位同學,讓他們小心校園里的流浪狗。剛開始的時候,同學們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后來聽說他找的人越來越多,次數(shù)也越來越頻繁,甚至不再出教室,連打飯都讓其他同學幫忙,每次放學都會緊緊扒在男同學的背上。他的異常傳到班主任姚老師的耳朵里,姚老師找他私下談話,他才終于解釋,說他有兩個哥哥,都是在高二的時候得狂犬病去世的,他擔心自己也得了狂犬病,活不過高二。姚老師跟張寧的家長聯(lián)系,他確實有兩個哥哥都在高二時去世,一個是意外溺亡,一個是因急性白血病,三兄弟唯一跟狗的聯(lián)系是很小的時候,三個人一起被流浪狗咬過,當時沒有打狂犬疫苗,但是三人都沒有任何患病的跡象。

      模擬考試后不久,姚老師就在班上宣布張寧同學身體不適回家休養(yǎng),接下來會在家里學習,到時直接回來參加高考。所有人都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張展算是跟張寧走得比較近的同學,他幾乎是全程見證了張寧從開始有些胡言亂語到最后不得不休學的過程。張展自己分析,就像流行性感冒一樣,有一種病毒在班上傳染,不僅僅是他自己感覺有問題,班上還有好幾個同學都有問題,但是他們沒有表現(xiàn)出來。

      姚老師身高不足165厘米,一頭花白頭發(fā)剪得整整齊齊。當我說出我是張展的朋友時,他短暫地愣了一下。寒暄過后,我問他還記不記得跟張展同班有一位叫張寧的同學。姚老師點點頭,說這孩子可惜了,當年出了點兒問題沒參加高考,第二年學校又幫他報名,但是他家的一個叔叔已經(jīng)帶他出去打工,不愿意他回來了。姚老師給了我一個手機號碼,說是當時張寧的電話,他也不知道還能不能聯(lián)系上。

      離開姚老師后,我在微信里輸入手機號碼,搜索到的是一個叫“星空的仰望者”的賬號,男,地點顯示就是青港市。我在添加好友的申請備注里寫“我是你高中同學張展的朋友”,我剛點完“添加好友”的按鈕,手機自動關(guān)機,沒電了。

      我回到竹山鎮(zhèn)的民宿時,已經(jīng)到了下午。一到房間,我趕緊把手機連上充電線,沒一會兒手機開機了。微信里有十幾條信息,其中有八條是“星空的仰望者”發(fā)來的。幾條視頻聊天請求之后是語音聊天請求,然后是一大堆問號。我回復(fù)他:“你是張寧嗎?”

      張寧發(fā)起視頻聊天,我不好意思拒絕,因為是我首先找到他的??粗曨l另外一邊渾身臟兮兮的這個叫張寧的男人,跟張展日記里面的那個“張寧”可以說是有天壤之別。他在浙江的一個小縣城修車,“順便研修哲學”。他甚至沒有過多地向我打聽張展,似乎我的出現(xiàn)是自然而然的,我并不是因為尋找張展而找到他,而是本來就是找他的。當他聽說我是一個寫作者的時候,執(zhí)意要將他的“作品”發(fā)給我看看,讓我“雅正”。我說我是寫小說的,哲學我不懂。他說我謙虛,都是寫作者嘛,“相互探討”。他發(fā)過來一個鏈接,是從一個知識類的App分享過來的。標題是“時間的本質(zhì)”。

      第十五章 請客

      我跟何研說,我要去陳秀嫻家里吃飯。何研愣愣地看著我,讓我有些不好意思。

      有好幾次,在民宿的小院里吃完午飯后,何研找我出去散步,或者邀我在小院兒二樓的陽光房里喝茶,就我和她兩個人,幾次下來,我感覺這似乎是一個訊號,但也可能是我想多了。我不懂畫畫,但是通過何研微信朋友圈發(fā)出來的信息,她的好多水彩畫和丙烯畫都掛在一個叫Artand的藝術(shù)品交易App上,賣得似乎挺不錯的,一幅從幾千到幾萬塊不等。跟何研經(jīng)常外出畫風景畫不一樣,掛在網(wǎng)站上面的畫大多是藍色、紅色、黑色的,都是一些神秘克蘇魯、殉難、神秘主義、宗教這樣的題材,還有一些明顯受到日本藝術(shù)家的影響,像寺山修司之類??傊?,我個人覺得她在這些畫里面還是表現(xiàn)出了一些自己的想法。我們天天見面,但還是陌生人,這種感覺有點兒奇怪,既跟我在北京時一起合租的那些上班的人不一樣,又跟純粹出去旅游時一面之緣的游客也不一樣。剛來的時候,我有意跟這里所有的人都保持一定的距離,哪怕是何研,完全跟張展無關(guān)的人。我從未問過她是哪里人,年紀輕輕怎么就可以用這樣一種“云游”的方式生活著。“云游”是她自己在一次飯桌上提到的,不知道是誰先引起了關(guān)于她的話題,她似乎并不抗拒講自己的事情。她從國內(nèi)一所排得上號的藝術(shù)學院輟學后,便一直四處“云游”,畫不同地方的風景。對于何研來說,相對于我們目前的這個年齡段,無論是讀過的書和行過的路,何研都算是閱歷豐富,但是在跟她接觸的過程中,我又能明顯感覺得到她那種無法掩飾的真實的天真。

      跟陳秀嫻在縣城的那次晚餐后,我和何研在之前的咖啡館又一起見過陳秀嫻,不是提前約好,而是偶然碰上的。在這之前,因為何研對張展的事情好奇,我把張展里面記載的“陳秀嫻”和不符合事實的“陳秀嫻”都告訴給了她。我們在咖啡館待了一整個下午,陳秀嫻捧著她的kindle,我和何研讀各自帶來的紙質(zhì)書,要不是再次遇到,大概我跟陳秀嫻不會再聯(lián)系了吧。

      因為有何研在場,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去縣城是陳秀嫻帶領(lǐng)的,我在網(wǎng)吧通宵,然后去實驗高中拜訪姚老師,似乎也只能是我和陳秀嫻才能知道的,不足以告訴何研。從咖啡館回去的當晚,我在微信里跟陳秀嫻聊天,說了上次跟她分開后我去過實驗高中的事。冥冥之中,我就是覺得陳秀嫻具有知情權(quán)。我還把張展那個在浙江修車的高中同學張寧,也就是“星空的仰望者”的兩篇哲學散文轉(zhuǎn)給了陳秀嫻。那一晚,我和陳秀嫻在微信上一直聊到了凌晨兩三點,直到我的眼皮完全撐不住自然閉合,除了小學的時候剛在網(wǎng)吧里申請了QQ號碼,偷偷用爸爸的手機跟人聊天之外,后來我再也沒有跟任何人一次說過這么多話。第二天快到中午我才醒來,我在床上翻著手機,像是一場夢。微信上的陳秀嫻跟我真實接觸的陳秀嫻“性格”有一定的差異,現(xiàn)實中她并不是特別喜歡講話的人,而在微信里她的滔滔不絕和展示出來的幽默風趣是我認識的人里面少有的。我們仿佛形成了默契,每天一到晚上的那個點兒就開始聊天,一直聊到某一方不再回復(fù)。

      陳秀嫻說她周末回來的時候,我隨口說請她吃飯,她回復(fù)去她家吃吧,請我做客,正好她爸喜歡喝酒,家里沒人陪。她爸我見過一次,有一次他來咖啡館兒喊陳秀嫻回家,一個普通的老頭兒,嘴巴有點齙牙。

      我究竟懷著一種怎樣的心情去吃這頓飯,僅僅是無法拒絕陳秀嫻的提議,還是我也想跟她有真實的進一步的發(fā)展?直到坐到陳秀嫻她家堂屋的飯桌上,我都還沒想清楚。

      最初陳秀嫻向她爸介紹我是張展在北京的朋友時,她爸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興趣,隨著酒越喝越多,以及對我來竹山的目的搞得越清楚,她爸的語言也越聚焦??吹贸鰜?,他對酒是真的熱愛,就像陳秀嫻說的那樣。據(jù)他說,平時中午和晚餐他一個人至少都要喝三兩。我看著他的齙牙,似乎他的臉色也變得更加柔和,也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變得紅潤了一些。我提到張展的媽媽是他的心結(jié),在日記本里他很少提到媽媽,而且提到他媽的時候用詞也冷淡,在張展看來,他爸媽的婚姻完全就是一個錯誤的結(jié)合,而錯誤的產(chǎn)物就是他自己。在這場錯誤婚姻里,要負主要責任的是他媽。

      陳秀嫻她爸則對此表示事情似乎沒有這么簡單,按照他聽來的消息,張展的爸媽離婚的直接原因是因為張展他爸出軌,而且還跟小三生了一個兒子,但是在這之前,傳言張展他媽還跟張展他爸的金主,也就是承包商“玩兒過”,甚至還有的說是張展他爸送過去的,等等亂七八糟的傳言。

      吃完飯我準備回民宿,陳秀嫻也跟著我出門,說一起走走。陳秀嫻說,也許我應(yīng)該跟張展他媽聊聊,對我的寫作也許有幫助,她明天問問她爸,看看有沒有熟人能聯(lián)系上。我點點頭,跟陳秀嫻一起往前走,似有若無的,我感覺我垂下來的右手似乎擦到身邊陳秀嫻的手。她的手沒有動,兩只手就保持著這個若即若離的距離。

      我倆一路往前走,小心翼翼地。

      第十六章 電話

      在張展的日記本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個女性的第三者——她。她想來看我;她終于離開了;聽說她去了南方;她有女兒了,不知道跟她想象中的女兒是不是一樣;我感覺她是恨我的,即使這么多年過去了……

      她,他,甚至是它,與“我”的區(qū)別,在寫作中看似只是視角的不同,故事還是那個故事,情節(jié)的沖突和發(fā)展,并不因為人稱的變化而變化,但是Ta(她、他、它)作為第三人稱的指代,至少是在寫作者本人這里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使用“Ta”而非“我”除了全知視角本身的限制之外,也客觀表現(xiàn)出寫作者跟筆下故事的距離,“Ta”是一種想要表現(xiàn)理智客觀冷靜的標志。而“我”,在很多寫虛構(gòu)作品的人看來,是一種想要“偷懶”的標志,似乎使用“我”就是毫無節(jié)制,甚至往往有用力過猛的嫌疑。但是按照張展本來的想法,他寫的是日記,并不是小說,雖然他的很多記敘已經(jīng)被證實是虛構(gòu)的,但是他日記本里頻繁出現(xiàn)的這個“她”,明顯是有所指的,“她”就是我手機里這十一個數(shù)字,陳秀嫻她爸輾轉(zhuǎn)了好幾個人才幫忙拿到的號碼。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經(jīng)得知兒子失蹤的消息,根據(jù)我看過的一些新聞,我覺得警察也許會通知她,這位年過五十叫楊桂蓮的女士。根據(jù)陳秀嫻她爸聯(lián)系到的那位知情人士的說法,楊桂蓮與她后來的丈夫目前在浙江的一個小城市生活,“經(jīng)營一點兒小生意,有一個已經(jīng)上小學的女兒”。這位知情人士在一兩年前路過那個小城市的時候還跟楊桂蓮和她丈夫見過一面。我握著手機,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設(shè)才終于點過去,我不知道在對方“喂”過之后該怎么說出第一句話。

      我打第二通的時候她才接,她最開始可能以為我是搞推銷的,但是我的手機號碼是北京的,北京的推銷員不可能打到浙江,所以她才接的。我說我是張展在北京的朋友。她回了一個疑問句:“張展?”似乎這個名字有點兒陌生,最多就是一位久未聯(lián)系的故交。從她發(fā)出的這個疑問我就知道,還沒有任何人通知她兒子已經(jīng)失蹤這件事。我說張展不見了。她問不見了是什么意思。我說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失蹤了。她沉默了一會兒,問我究竟是誰。我說我是張展的朋友。她問打電話給她有什么事嗎?我說沒什么,就是想告訴她一聲。她又沉默了。

      “他是不是死了?”她突然說。

      “沒有沒有,警察還在找?!蔽艺f。我聽得出來,在這次漫長的沉默之后,她的情緒有了明顯的波動,跟張展日記本里記載的那位冷血心腸的“她”不一樣。

      “你告訴我是什么意思?”她說。

      我不知道該怎么應(yīng)對,有點兒后悔聽了陳秀嫻的建議,打這個電話。我告訴她張展留下一個日記本,里面記載了一些事情,有一些事情提到了她。

      “他一向討厭我,他記得的肯定都是我的壞事?!睏罟鹕彽穆曇粼谳p輕哽咽,“他其實什么也不知道。”

      張展在日記本里,從未以“媽”來稱呼“她”,寫到“她”的時候,明顯能感覺得到張展那種冷冰冰的感情。有好多次,他反復(fù)提到那個有些不倫的場景。

      每年暑假,張展都會被接到父母所在的城市“度假”。最開始的記憶里就是青港市的市區(qū),后來是省會,再后來還去過內(nèi)蒙古的一個部隊里,再后來就去了鄭州,他爸在這里遇上貴人,走上發(fā)跡之路。就是在爸媽剛到鄭州的第二年,有一天午后,按照之前的安排,張展會在一個游泳館里度過一整個下午,然后回家吃晚飯。但是那一天游泳館設(shè)施維修、閉館,張展出門還不到一個小時就回家。他進門后在冰箱里拿了一瓶汽水兒,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喝,喝著喝著就聽到了一種含混不清的奇怪的聲音,是主臥那邊傳來的。張展往前走,爸媽房間的門敞開著,一個赤裸的男人壓在一個赤裸的女人身上??吹侥莻€男人的第一眼,張展就認出來那不是他爸,他就這么一聲不吭靜靜地站在門口。她閉著眼睛,兩只手緊緊抓住男人的后背,把男人身上的肥肉都抓紅了,有一條條紅印。男人對身后的張展毫無察覺。最后還是她睜開眼睛看到了張展。那一瞬間,她把男人緊緊地拉過去壓在身上,對著門外的張展大喊一聲:“滾——”

      如果不是那幾聲沒來由的“笑”,楊桂蓮可能也沒那么生氣。張展站在門外,看著男人被捏紅的肥肉壓在赤裸的楊桂蓮身上,不知道為什么會大笑起來。連張展自己在日記里面對此都含糊其辭,他都搞不明白當時自己的大腦里的那些突觸和神經(jīng)是怎么連接起來發(fā)出聲音的。這笑聲成了張展心目中一道隱形的傷口,多年之后還經(jīng)常折磨著他。

      “他是不是還恨我?”楊桂蓮說。

      “也沒有?!蔽艺f。我搖搖頭,好像這樣才能讓電話那頭的她信服。

      “他長大后,我一直在想,要是有一次機會,我跟他能坐下來好好聊一次,有好多話我都沒來得及跟他說。”她說。

      打電話給楊桂蓮之前,我并沒有抱太大的期待,無論她是否知曉張展的失蹤,她雖然作為一個“人物”偶爾出現(xiàn)在張展的日記本里關(guān)于“原生家庭”這個話題的回憶部分。對于我來說,她也僅僅是我想寫的那篇非虛構(gòu)作品主要人物的“來處”,她生下了張展,這是一個事實。我讀過很多關(guān)于出生決定論的文章,在一個人出生的那一瞬間,他睜開眼睛第一次呼吸到的空氣、看到的場景、嗅到的氣味,都已經(jīng)決定了他一生的命運走向、運氣甚至死亡,塔羅牌、星象測算、占卜算命、周易易經(jīng),我都沉迷過。無論是哪一種預(yù)測,似乎都像魯迅所說的“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

      楊桂蓮說生張展的那一天,婆婆端給她一整碗煎雞蛋,這是只有生兒子才有的待遇。但是她沒吃,她更希望這是一個女兒,她以為她還有機會,卻多年再也沒有懷孕,直到最后離開張展他爸,才有了現(xiàn)在這個意外的驚喜,一個健康的女兒。

      如果我想要電話那頭的人說更多的話,我可能得提到張展的那一次毫無來由的笑聲,但是我覺得那是不道德的,在我看來?!澳阌X得張展如果找一個地方躲起來,有可能去哪里呢?”我問。

      “我不知道,我連他現(xiàn)在長的樣子都不敢肯定,在大街上遇到我都不一定認得出來。”楊桂蓮說,“你提到他留下了一個筆記本,可以給我看看嗎?”

      我本可以直接拒絕她,因為本子是張展留給我,由我全權(quán)處理,但是對方是張展的母親,是給予他生命的人。“可以,等我把本子里的資料整理完我寄給你?!蔽艺f。

      “謝謝你?!彼f。

      第十七章 城市研究

      到2017年11月中旬,我和張展已經(jīng)在北京南邊的街道游蕩了近半年,都已經(jīng)形成了很規(guī)律的作息時間,每天清早我和他一起出門,他拍照,我跟著他。

      最開始吸引我的是大街上的人臉。因為工作的關(guān)系,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很難準確記住一個人的臉,即使我已經(jīng)跟對方見過兩三次甚至四五次,在我看來,他們的臉無非就是形狀的區(qū)別,胖一點或者瘦一點,又有多大的不一樣?在工作和職場中,我們需要的信息并不在對方的臉上,而是在我們手里拿著的資料或者演示出來的PPT里。和我對接的是一張漂亮的臉還是一張丑陋的臉,我根本就不在乎,甚至這張臉在思考,在猶豫,在生氣,都是在可控的范圍之類,我沒必要去仔細記住這張臉的細節(jié)。在我們這次見面分開之后,可能在我人生接下來的幾十年里,我們再也不會相見。北京,就是一片巨大的海洋,兩千多萬人在這片海洋里無序地游動著,兩千多萬張臉在我們的面前晃過來晃過去。

      在一個普通人的一生中,會跟多少張人臉頻繁打交道?也就是幾千人。一個人生活的圈子里有多少張人臉?也就是幾百人。一個人能記住多少張臉?也就是幾十人。我研究關(guān)于臉的一切數(shù)據(jù),到后來,通過一個人的臉,我?guī)缀蹩梢詼蚀_地捕捉到這張臉此時此刻的狀態(tài),臉是堅定的還是游移的,臉是健康的還是亞健康的,臉是輕松的還是壓力重重的?!澳樖且粋€人的門面”,我讀臉就像在讀一段描述性的文字,臉上的顏色、光澤、彈性、細小的褶皺,一個小小的被粉底遮住的痘粒,它們都是標記在臉上的形容詞。當然,對于臉的美我當然也建立了一套自己的評判系統(tǒng),雖然這件事早就有人做過。他們先取得大量臉的照片,再將每張照片的五官(耳朵除外)輪廓提取出來,然后將它平均,例如一個大眼睛加一個小眼睛就是一個中等大小的眼睛;然后將得到的平均輪廓,用對應(yīng)位置的平均膚色將之填充。只要擁有足夠數(shù)量的樣本,就可以給該群體一張比較精確的“平均臉”了。我的判斷標準就沒這么復(fù)雜,一張漂亮的臉必然是一張讓人舒服的臉,以某種程度來看,以貌取人是認識一個人比較準確的方式,在我看來。

      除了臉之外,我對街道上的植物也進行了持續(xù)性的研究。我下載了一個拍照識花的App,把我在街上遇到的每一種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都拍下來,留檔,識別,分類整理。

      我像一個植物學家一樣,利用這個App,不僅拍下每一株植物的照片,還詳細記下拍攝的日期、時間以及地點。做“城市研究”的時候,是我到北京這幾年感覺最充實也是最健康的一段時間。我毫無目的,但是格外充實。我心里明白,我觀察街上的臉,整理這些植物資料都是對這個世界毫無用處的,但是做這些事情對我而言,卻是至關(guān)重要的。我喜歡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里面寫的那句話:“人是懸掛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wǎng)上的動物?!本W(wǎng),無處不在,而盛放自我意義的網(wǎng),需要我們每一個人自我編織,這是我所知道的最樸素也是最深刻的哲學。

      在我觀察臉和植物的時候,張展就在我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樣看來不是我跟著張展,反而變成了張展在跟著我。我倆各自干著自己的事情,互不干擾。偶爾,在往回走的路上,他一邊翻看相片一邊會伸給我看。在那個時候,我想的都是臉和植物,對他的街拍已經(jīng)提不起興趣。直到我打開他留給我的U盤,看到他竟然拍下了這么多的照片。

      11月中旬,距離我們住處不遠的西紅門發(fā)生了嚴重的火災(zāi),當天我就在網(wǎng)上看到了報道,有死有傷,網(wǎng)上的小道消息說很嚴重。城市里的一場火災(zāi)固然是慘烈的,但我只是這兩千多萬張臉里最普通的一個,我并沒有覺得這場大火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過了一周左右,附近的一些老舊小區(qū)明顯不太平,我和張展每天出門都能在小區(qū)外面看到越來越多拖家?guī)Э?,拿著鍋碗瓢盆全部家當在寒風中等待的人。我問過其中三個人,他們告訴我,他們在等待前來支援的四川老鄉(xiāng)、新的黑中介和私人小貨車。張展拿著相機在這些家當中間晃蕩著,像是一只饑餓的狗對著不明的食物在轉(zhuǎn)悠。很快,我們住處的附近開始大范圍地動起來,很多中介都開始趕人,說有文件和政策,所有地下室都不準住人,因為消防達不了標。我和張展還是每天出門,遵守著我們形成的默契,但是我們都知道,一種離別的氣氛在蔓延,也許是今天也許是明天。張展住的就是一個隔斷間,我們合租的房子本來是一個標準的一室一廳,那個“廳”就是張展當時住的房子。走在街上我們已經(jīng)有些心不在焉,我們在等待消息,如果一直沒消息,那就是好消息。

      那天我正在廚房煮面,外面有人敲門。我?guī)缀鯖]認出門外的人,我跟房東老頭兒也就見過兩面,一次是我住進來,一次是張展住進來。他把張展叫出來,說居委會下通知,今晚就要拆隔斷。他拿出隨身攜帶的圓珠筆和算術(shù)本,在那張小小的飯桌上計算應(yīng)該退給張展的押金和沒有住完的房租,還鄭重其事地讓張展在一份居委會幫他草擬的解約合同上簽字。

      關(guān)上門后,張展對我別有意味地笑了一下,進屋開始收拾行李。因為他屋里的書實在太多,就全部清理出來暫時堆在我房間的那個內(nèi)飄窗上,一直快堆到房頂,其他的一些帶不走的生活雜物也就扔了。張展說他聯(lián)系到了一個之前的同事,可以暫時在那位前同事那兒將就一會兒。他出門的時候就帶著一個小的行李箱,脖子上掛著他的相機,顯得很輕松,像是準備去趕從首都國際機場T3航站樓飛往國外度假的航班。我看著張展走下樓梯,心里有一種無形的失落,他的離去也代表著我個人的一段美好時光的結(jié)束,在那一瞬間,我就是這么想的。

      張展走后的那段時間,我們還在微信上聯(lián)系,他繼續(xù)去街上“撿照片”,說等他找了穩(wěn)定的房子就過來搬書。我心想,在北京哪里有什么穩(wěn)定的房子?我開始寫之前爛尾的小說,我打算一鼓作氣把手頭的那部小長篇寫完。為了激勵自己,我決定向“職業(yè)作家”村上春樹學習,并在網(wǎng)上下載了一張村上正在凝神思考的黑白頭像,以及一段他自我激勵的“雞湯”:“我超越了昨天的自己,哪怕只有那么一丁點兒,才更為重要。在長跑中,如果說有什么必須戰(zhàn)勝的對手,那就是過去的自己?!蔽以赪ord里面將照片和“雞湯”排好版,去小區(qū)門口的打印店打了三張,一張貼在洗臉鏡上,一張貼在書桌上,一張貼在床頭對面的墻上。這一次,我找到了寫作的節(jié)奏和感覺,真的靠著村上的這三張自制海報,第一次寫完了一部勉強算得上長篇的小說。

      小說寫完后,我銀行卡幾乎已經(jīng)空了,不得不先去找一份工作干。我計劃一邊工作一邊修改這篇小說。朋友圈剛好有人轉(zhuǎn)發(fā)了一條招聘文字編輯的信息,是一個還不錯的出版品牌,一家大出版社設(shè)在北京的子公司。

      張展的那一堆書就這么一直占據(jù)著我的飄窗,我?guī)缀醵纪怂鼈兊拇嬖凇?/p>

      第十八章 案件

      我在民宿里整理收集到的關(guān)于張展的素材,按照時間以及在他生命中起重大影響的事件(已經(jīng)刨去了和相關(guān)人物訪談之后證實是虛構(gòu)的那一部分),以Excel橫縱坐標排列(這有點兒像某種自創(chuàng)的推理小說的套路),某件事有可能發(fā)生在他上小學之前,但是這件隱秘的小事有可能會在他高中做出的某個決定時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這種作用,即使是在當事人張展來看,都不一定聯(lián)系得上,但我是一名寫作者,我應(yīng)該發(fā)掘到這種貫穿一個人生命中草蛇灰線的線索。以我目前所掌握的關(guān)于張展的資料當然是有欠缺的。我將所有能收集到的對張展有一定影響的人物關(guān)系都列出來,按照影響的輕重次序,用軟件生成了一張帶有權(quán)重的思維導圖,以思維導圖中節(jié)點和線圖距離的長短來區(qū)分。

      如果把我“尋找張展”的過程作為一本懸疑小說的動因,而將我類比為一名偵探,按照范達因在1928年編寫的“推理小說二十條法則”(簡稱“推理二十條”)所規(guī)定的,必須讓讀者擁有和偵探平等的機會解謎,所有線索都必須交代清楚,而且謎題真相必須清晰有條理,可讓銳利洞察的讀者看穿,如果讀者跟偵探本人一樣聰明的話,不必等到最后一頁就可以自己破案了。在張展已知的大事件和人物關(guān)系都理清之后,一個顯然的缺口自然就暴露出來。張展的失蹤,和他爸張和平的失蹤,經(jīng)過我的這一番“追查”,似乎有某種共性。如果按照經(jīng)典的懸疑小說的套路設(shè)計,我應(yīng)該是一名真正的刑警(一般都會設(shè)置為刑警隊長),張展作為我身邊的一個朋友,朋友離奇失蹤,我通過追查張展失蹤的真相,全面梳理張展的社會關(guān)系后,發(fā)現(xiàn)多年以前張展的父親張和平也是以同樣不知所蹤的方式消失,于是案件就轉(zhuǎn)向,我開始調(diào)查張和平失蹤案,張展的失蹤可能僅僅是觸發(fā)張和平案件重啟的一個開關(guān)。張和平失蹤案才是這部懸疑小說的重點。

      隨著張展的照片陸續(xù)公布,關(guān)于張展個人的討論所波及的范圍也越來越大,有好多文化名人和微博大V也加入了這場討論之中。照片的發(fā)布方,也就是李靜媛所在的公司適應(yīng)民意為張展建立了一個個人網(wǎng)站,將張展的照片以及網(wǎng)友的討論全都匯集于此。對于很多張展的粉絲來說,張展已經(jīng)成為“一代宗師”式的攝影師,他們喜歡張展這種高手出自民間掃地僧式的故事,更重要的是,討論還不僅僅局限于作品,甚至張展的生活和失蹤,都已經(jīng)成了另外一個重點。合同所簽約的時間一半兒還沒到,李靜媛偶爾會問我一下素材整理的情況,我知道,是因為上次關(guān)于我的非虛構(gòu)寫作計劃公布之后,不斷有網(wǎng)友在等待著進度,他們急切地想要了解關(guān)于張展的一切。我把整體概括張展過往人生的Excel表和思維導圖發(fā)給李靜媛看,她征詢我的意見是否可以發(fā)布在張展的個人網(wǎng)站上,也算是將我的非虛構(gòu)寫作的初步進度同步給這些關(guān)心張展的人。我覺得這么做挺有意思的,有點兒像金庸在報紙上連載他的武俠小說,先公布初步的大綱,讓讀者參與進來,讓他們的討論和意見進入到故事之中。

      在張展的父親張和平失蹤案里,根據(jù)“推理二十條”的法則,我作為“偵探”,和讀者必須是平等的,我們有平等的機會去解謎。我所在的這間民宿的老板——林哥,在我看來,顯然跟這張和平的事是有關(guān)系的,他要么是參與者,要么是知情者。不然的話,明明我在飯桌上多次提到過到竹山的目的就是為了調(diào)查張展相關(guān)的事情,為什么他從來對他與張展他爸張和平曾經(jīng)是合伙人,入股過旅游莊園這一層關(guān)系避之不談?我決定在林哥面前先裝作什么也不知道,避開他。

      要是沒有何研的幫忙,在林哥身上的進展沒有這么快。因為在鎮(zhèn)上待的時間長,加上何研擁有的畫畫技能,鎮(zhèn)上很多本地的大爺大娘都知道她,有她在,我很快就能接觸上應(yīng)該接觸的人。

      林哥當年帶著從深圳做生意賺回來的第一桶金,先是在竹山本地投資建養(yǎng)雞場,以飼料喂養(yǎng),賣出來的時候卻變成了“土雞蛋”。他養(yǎng)雞的時候正趕上養(yǎng)雞熱的末尾,賺了一些錢,但是市場很快就飽和開始走下坡路。就在這個時候,張和平回竹山張羅著弄旅游山莊的事情。兩人一拍即合,按照出資比例,張和平占大部分股份,林哥做小股東。山莊的前期規(guī)劃和法律手續(xù)很快就弄好了,整個村莊都動了起來,開始了田園牧歌式的鄉(xiāng)村改造。由于兩人都缺乏經(jīng)驗,加上前期對工程量有重大的判斷失誤,兩位股東投進去的錢幾乎只能當作是這項龐大工程的啟動款,張和平開始將家里的存款和工地上的錢往山莊建設(shè)里面塞。這引起了張展他媽的注意,她開始頻繁回竹山,名義上監(jiān)工。根據(jù)當年多位在莊園打零工的村民透露,張展他媽在外面的城市生活多年,衣服裙子都很時尚,跟本地女人的穿著打扮很不一樣?!皶匆恕?,其中一人說。究竟具體“勾引”了哪些人很難說清楚,但她跟鎮(zhèn)上的很多男人都走得有些近,這是所有人都認同的。有時候她去鎮(zhèn)上的棋牌室打牌,人還沒從棋牌室的桌子上下來,棋牌室外就會有三四輛免費摩的停在外面,供她選擇。

      張展他媽來竹山后,張和平便需要經(jīng)常回工地。由于是山莊的合伙人這層關(guān)系,林哥和張展他媽經(jīng)常見面商量一些事情是肯定的。有傳言說張和平在床上不行,讓老婆跟其他人亂來。也有人說張展他媽天性在男女關(guān)系上開放,主動招惹了包括林哥在內(nèi)的很多男人。那件事確實發(fā)生過的真實性已經(jīng)毋庸置疑了,有好幾位當時在場的工人。張和平和工人從外面回來,碰到還在床上的老婆和另外一個男人。工人們都義憤填膺,說要打斷那男人的一條腿,張和平卻沉默著站在原地抽了大半包煙,讓那個男人從窗子逃走了。有人說,那個男人很像林哥。但是沒看到正臉,又是別人的家事,沒人敢肯定。

      沒過多久,山莊的建設(shè)出現(xiàn)資金斷裂,張展他爸繼續(xù)投入資金,和張展他媽離婚。離婚的原因是張和平有了小三。之后山莊徹底停擺,他自己也無緣無故失蹤,村里很多人傳言,張和平是被殺死埋在了山莊里的某一個地方,甚至連埋尸地點都有好幾個備選。一個是杜鵑花林,一個是公共廁所,一個是當時工人的工棚旁邊的空地里。這幾乎成了竹山當?shù)氐囊粋€有些都市傳說式的驚悚故事。隨著山莊的逐漸荒蕪,這傳說也被慢慢淡忘了。

      我問了好幾個人,如果真的像傳言所說林哥有嫌疑,甚至埋尸地點都有,為什么警察不追查。據(jù)他們說,上面定的是“失蹤”,所以沒有這個必要?,F(xiàn)在算來,這已經(jīng)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我應(yīng)該去追查到底,把這幾個傳言中有可能埋尸的地方都去挖一遍?如果我是偵探小說里面的刑警隊長,我可能真的會這么做,但是我只是一個寫作者,這些素材對我來說,最直接的作用也許就是讓故事變得更加有懸念。就我每天和林哥接觸的感覺,我并不認為林哥有任何犯罪的傾向,懷疑他是兇手,除非我真的將小說與現(xiàn)實弄混淆了,神經(jīng)錯亂。

      在后來的這段時間,我?guī)缀趺恐芏既タh城和陳秀嫻吃晚餐,并在某天晚上喝多了一點兒之后,我倆的關(guān)系有了真正的決定性的進展。不知道為什么,在我進入她的身體后沖刺的那個關(guān)鍵時刻,我的耳邊似乎聽到她在呢喃著叫我的名字——“張展”。也許是我的幻聽,我有好久沒找女朋友了,出現(xiàn)幻覺是完全有可能的。

      離開竹山前的一天下午,我跟林哥坐在后院兒里喝茶,一杯接一杯,距離過年越來越近,因為是在鄉(xiāng)村,已經(jīng)不時能聽得到模模糊糊的鞭炮聲。我覺得林哥應(yīng)該是知道,最近這段時間我一直在他的四周調(diào)查他。但是他沒問,我也沒說。

      我告訴他我要走了,他說等明年開春,四月份杜鵑花開了再來,竹山就是另外一個樣子了。他坐在我面前,在他端起茶杯的某一個瞬間,我感覺到有一種刻意的云淡風輕,有點兒小說里面一個偵探面對一個嫌疑人的路數(shù)。嫌疑人知道偵探拿他沒辦法,偵探也知道嫌疑人知道偵探拿他沒辦法,所以兩人只能安安靜靜地坐在警察局的拘留室里面,靜靜地聽著拘留室正上方的掛鐘一秒一秒嘀嗒嘀嗒,等滿24小時。

      第十九章 展覽

      我認真讀了日記里的某些情節(jié),有一些已經(jīng)在我無意識的時候融進了我之前寫的一兩篇小說中,有些純粹是無用的碎碎念。總體來說,我已經(jīng)將這些日記完全遺忘,幸好硬盤的記憶比我更加牢固。

      重新寫日記的每一天,我都會想起張展。我把他的日記本放在我的手邊,我一邊讀他的日記,一邊試圖還原他在寫下這些日記的時候所處的出租屋的環(huán)境,心理狀態(tài),甚至鼻腔里吸進的空氣的味道。離開竹山的車上,除了我來的時候所攜帶的行李箱,在我的脖子上還多了一個相機,是我在網(wǎng)上剛買的,跟張展那臺長得差不多,我只記得張展相機的大致外觀,并不知道具體的型號。秀嫻跟我約好,過完年她辭職來北京找我。

      張展留下的照片已經(jīng)在網(wǎng)站上全部發(fā)布,在李靜媛和張展粉絲的要求下,年前在北京宋莊的一個畫廊里舉辦一個小型的張展攝影展,其實就是將喜歡張展的這些人聯(lián)絡(luò)在一起玩鬧一番。李靜媛已經(jīng)向公司申請將張展展覽這件事持續(xù)地辦下去,甚至還有成立一個民間基金會的想法。在展覽之后,李靜媛安排了一個“答疑”環(huán)節(jié),就算是我這個非虛構(gòu)寫作計劃的階段性成果的首次展示。

      去縣城的公交車開動了,我第一次舉起相機,對準在向后退的竹山。按下拍攝按鍵的一瞬間,我的手上突然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

      責任編輯:楊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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