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瑛
一
在我老家,有一座山,叫煙坡山。那是我的村莊蔡家村的祖墳山。村子的蔡姓祖先們都住在那里,房子上刻著他們的名字。在名字前面,他們有統(tǒng)一的尊稱:蔡公,蔡母。我的外婆也葬在這座山上,但她房子上的名字,是鐘母嚴(yán)氏。
我的外婆,鐘母嚴(yán)氏,在一個蔡姓村莊生活了近四十年。她死了,還繼續(xù)留在那片土地上。
二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一個人走到生命盡頭時的樣子。她是我的外婆。
外婆八十八歲,身體沒任何毛病,除了腿腳不便,耳朵不聰。腿腳不便,很大的因素是纏足的后遺癥,因為氣血不通,疏于行走,她的腿先于她的身體奔向生命的冬季。外婆的雙腿極瘦,柴稈一樣,尤其是小腿,蒼白,干瘦,像一截風(fēng)干的枯木。我摸過她的小腿,冰涼,僵硬,沒有一點彈性,只剩下斑駁無用的老皮。里面仿佛插了一根吸管,將所有的血肉都吸盡了。她極少走動,常年坐著,慢慢的,她的腿像一個廢棄的零件,功效漸失。
可這跟死亡有什么直接關(guān)系呢?
她只是跟之前一樣生了一場普通的病。在她剛病時,母親打來電話讓我們?nèi)ヌ酵?,我們姐妹仨便帶著孩子都去了。那天,外婆精神還很好,同往常一樣坐在客廳里,看到我們來很高興,孩子們撲到她懷里叫她時,她像個孩子似的咧開嘴笑,露出稀疏的幾顆牙齒。離開的時候,我讓四歲的兒子去抱抱她,她擁著她的曾外孫,左瞧右瞧,瞧不夠似的。這孩子長得真好看,像媽。她說。
我們一直以為外婆會像以前一樣,會自然康復(fù),她會等著我們陪她過年,等著我們明年開春為她做大壽,等著她最疼愛的外孫結(jié)婚生子。是的,我們從來沒想過她會猝然離開。她怎么舍得離開呢?我們這四個孩子,是她一個個從小一手拉扯大的,為了我們,她拋家舍夫,甚至背負(fù)罵名。她怎么能舍得這一個個讓她含在心尖尖上的外孫們獨自離去呢?
母親再給我們打電話,是十天之后的事。這十多天里,外婆像個睡反了覺的孩子,白天安然無事,晚上卻不斷折騰,剛躺下又要起來,起來了又要躺下,一下都不安生,嘴里老喊著我們幾個人的名字。母親問外婆,要叫孩子們回來嗎?外婆點點頭,遂又搖搖頭。母親不知如何是好。一個人整宿整宿地熬著,身體也有些扛不住了,母親便給我們打了電話,讓我們回來一趟。你外婆怕是不行了,這兩天晚上老念叨你們。母親說。
再看到外婆時,我驚住了,才十天不見,外婆的樣子完全變了。她躺在搖椅上,整個人是晦暗的,形容枯槁,嘴巴張著,一口痰堵在喉嚨里,像風(fēng)撲著一塊棉布,呼哧呼哧地悶響??吹轿覀?nèi)ィ龓缀鯖]什么反應(yīng)。我叫她,她茫茫地看著我,茫茫地看著面前這些她心心念念的人。她的眼神是空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
我突然意識到,外婆要老去了,老到生命的盡頭去了。
就是那一天,我的外婆,在外孫女們的懷里平靜地離去了,像熟睡了一樣。她等到了她深愛著的孩子們,連一宿也不舍得累她們。
三
外婆名叫嚴(yán)鳳英,跟黃梅戲名家嚴(yán)鳳英同名同姓,也長得跟旦角一樣美。
外婆有三姐妹,據(jù)她娘家的大侄子說,當(dāng)年她們?nèi)耸青l(xiāng)里有名的三朵金花,一個個生得如花美貌,水靈靈齊整整的。姐妹三個里,外婆老小,最得曾外祖父的寵愛,也唯有外婆讀過幾年私塾。少女時代的外婆白皙秀雅,心性高傲,愛整潔,好講究,總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凈漂亮,很有些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在那個流行纏足以小腳為美的年代,只有外婆公然抗議,卻仍拗不過威嚴(yán)的曾外祖父。外婆偷偷放過足,但沒放成,被曾外祖父發(fā)現(xiàn)的后果,是重復(fù)著再纏上一次。幾經(jīng)折騰,外婆的腳反倒是比別的姑娘受的折磨更多,也纏得更小。
我后來認(rèn)真看過外婆的小腳。是真小啊,像鞋的模具一般,呈錐形,腳背高隆,腳趾狹尖,像鳥的嘴。讓我尤為震驚的是,那雙腳上竟然只長著大腳趾,其余的腳趾全被折彎,反向長在了腳掌上。我驚住了,那是怎么一種受刑啊。外婆后來跟我說,你們趕著了好時代,不用受這份罪。她嘆了口氣,又說,我這輩子,都是被這雙腳給捆住了。
十六歲,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外婆由父母包辦,嫁給了大她足足十歲的外公。外公個頭不高,且老實內(nèi)向,曾外祖父之所以舍得將最疼愛的小女兒嫁給相貌普通的外公,是因為外公家境還好,最重要的是外公有一個在當(dāng)時很吃香的手藝,在鄉(xiāng)里的榨油廠當(dāng)榨匠,擅長維修保養(yǎng)榨油器械。那時十里八鄉(xiāng)的食用油,全靠外公所在的榨油廠來生產(chǎn)運作,榨油廠整日轟轟作響,幾十名青年后生赤腳赤膊吆喝著干活,一派熱鬧紅火的景象,那醇厚濃郁的油香味彌漫著整個鄉(xiāng)村。而外公,是那個榨油廠里最不可或缺的人物。
我不知道,抗議過纏足的外婆有沒有抗議過她的婚姻。我也不知道,讀過幾年私塾又漂亮講究的外婆,對于愛情有沒有過幻想。是不是也有那么一兩個挺拔俊朗的秀才后生曾讓外婆相思惆悵?我不懂那個時代,也不懂外婆。
據(jù)外婆娘家最年長的舅舅說,外公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平時特別寡言,開腔總是硬邦邦的,兇聲惡氣,卻是一個內(nèi)心極為忠厚豁達(dá)的人。他對外婆的疼愛如兄似父,每日在榨油廠干活回來,還包攬家務(wù)活,外婆除了織織毛衣做做女紅,就是收拾自己的頭腳,仍是一副女兒家的清閑模樣。
據(jù)母親回憶,夏天每逢外婆洗完澡出來,外公總是急忙遞個蒲扇給她說,去,給你娘扇扇,別又出汗熱著。外公平日里悶聲悶氣,從沒個軟乎話,卻總是將滾燙的飯碗茶水送到外婆手上。
四
外婆生過一個女兒,幼小不幸夭折,后來不再生育。沒有一兒半女的外婆從自己的親姐姐那里將其中一個外甥女——我的母親過繼過來當(dāng)女兒。母親的到來,從此牽系了外婆的一生。
母親是自己生母的第八個子女,她三歲送到外婆家時,骨瘦如柴,一身長滿了觸目的疥瘡。這樣一個瘦弱丑陋的孩子激起了潔凈講究的外婆全身心的母愛,外婆不顧別人的勸阻,從此起早摸黑,精心照顧著這個不是自己親生的唯一的孩子。
在那個封建又封閉的年代,在一個自己并不稱心又缺少交流的婚姻里,一個孩子對一個女人的意義難以言喻。母親填補了外婆內(nèi)心里巨大的缺失,成了她終身的希望與依托。
母親在外婆的呵護(hù)下,慢慢長成一個美麗聰穎的少女,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外婆從來不讓母親吃半點苦。外婆凡事都護(hù)著母親,連外公也不能訓(xùn)斥半句。母親去鄉(xiāng)里讀書,外婆每天風(fēng)雨無阻地接送。每次把母親送到學(xué)校,外婆還要站在校門口張望許久,然后一路數(shù)著泥路上女兒小小的腳印獨自返回。母親自小有文藝天賦,每次學(xué)?;蜞l(xiāng)里的文藝演出總少不了母親。外婆總是穿著一身嶄新的衣服站在臺下,望著女兒美麗的身影,對旁人說,看到了嗎?我女兒,臺上笑得最甜跳得最好的那個,是我的女兒。
母親初中畢業(yè)后,省城一家大型國有企業(yè)到鄉(xiāng)里公開招聘,母親瞞著外婆去參加了面試,獲得了難得的錄取名額。母親像只渴望飛翔的小鳥,對即將到來的廣闊天地?zé)o比憧憬??蛇@個好消息對于外婆來說,卻是一記炸雷。她第一次對著女兒不依不饒,任憑母親哭著求著,堅決不允。對外婆而言,沒有她羽翼的呵護(hù),她那小小的女兒怎能獨自飛翔?
為了將母親長久留在身邊,外婆做了一個決定,將母親嫁給她的養(yǎng)子——外公的親侄子。那是一個長相與性情都很像外公的男子。外婆以愛的名義,草草地塞給了母親一個婚姻,讓同一個屋檐長大的哥哥成為她同床共枕的丈夫。
外婆這樣一個舊式女子,從來沒有嘗過愛情的甘甜,也從來沒有去過外面的世界,她的世界,只有女兒。她只想把畢生的愛,給她唯一的孩子。她想終生護(hù)著女兒,護(hù)著她的世界。
外婆沒有想到,母親竟然那般剛烈與違逆,她在一樁包辦婚姻里變成了一個戰(zhàn)士,那樁婚姻拉鋸一般磕絆了三年,如了母親的愿——以離婚收場。這樁婚姻雖然終結(jié),卻成為母親的歷史,成了一個女人的“破相”。在那個年代,盡管母親依然年輕貌美,有文化有才情,卻是一個帶了“破相”的讓人挑揀的婦人。我不知道這件事,對于外婆與母親,是不是她們內(nèi)心深處的一道溝壑一塊疤痕?
后來,我的父親,一個剛從部隊復(fù)員回來相貌普通一無所有的小伙子,撿漏一般,娶了我美麗的母親。
五
母親嫁到父親的蔡家村后,外婆每天都在牽掛與淚水中度過。母親從小嬌生慣養(yǎng),不擅家務(wù),父親又是孤身一人,無人幫替。外婆便顛著一雙小腳,三天兩頭地往返十余里路去幫襯母親。
那是一條長約十里的土圩。從外公的鐘岸村出來,途經(jīng)八甲里、其里安、劉鳳咀、李家、潘家等五六個村莊,才到蔡家村。外婆心里著急,一雙小腳又走不快。鄉(xiāng)村的土路粗礪不已,硌得外婆的腳掌生疼。那樣一雙受過酷刑的腳,怎么適合長途行走呢?她不得不在中途一次次歇下來,找個樹樁靠一靠,好讓腳松快一下。我后來去看外公,都是父親用自行車載我去的,我坐在自行車的前座上,數(shù)著一個又一個村莊,看圩堤上的風(fēng)景。對童年的我來說,就像是一次旅行。我從來沒有用腳丈量過那條路。那個心焦的小腳母親,當(dāng)年,她是怎么走過來的呢?一次次走在這條路上,她的心情是怎樣的呢?清晨的風(fēng)撫著她的臉頰,她是不是想到了女兒幼時的手?她那么急切地想要見到她的孩子,雖然她已長大,嫁為人婦,可在一個母親的心里,她依然是那個當(dāng)年單薄弱小長滿疥瘡需要她精心照顧的孩子。那一個個返回的傍晚,天色漸漸暗下來,四野寂靜,圩堤上樹影綽綽,腳下的路像一條黑色的無盡的蟒蛇。我的外婆,那個小腳母親,那個四十來歲的婦人,她怕過嗎?
我出生之后,外婆更是一天都放心不下,一邊要伺候母親的月子,一邊要照顧襁褓中的我。她的腳也經(jīng)不得勞累奔走,便在女兒家住下了。
她那時候也許并不知道,她這一住下,就再也走不開了。
聽母親講,我自小最是得了外婆的好。我出生后正值寒冬臘月,外婆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做好飯后,把我所有的衣物被褥都用爐火一件件烘熱,將我的搖籮安頓得干爽爽暖和和的再抱我起來。在別的小孩躺在搖籮里拉屎拉尿無人管顧時,外婆從不圖省事,每天幾次地幫我清洗換褓,把我弄得香噴噴舒服服的。
母親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工作,父親又在工商所上班,除了照看我,家里所有的大小家事幾乎都是外婆包攬。接著,二妹與三妹又相繼出生,這個家更是一天也離不開外婆了。
外婆來我家后,外公一個人隨著他侄子生活。每一次掛念外婆及我們,外公總是一大清早地趕來。若聽聞外婆哪里不舒服,他常常風(fēng)雨不顧地第一時間趕到。在我模糊的記憶里,外公蒼老瘦削,他每一次來我家都會帶來滿滿一紙袋香噴噴的油條,臨走總要往幾個外孫女口袋里每人塞一張油膩膩的五角紙幣。我那時總是盼著他來,像盼節(jié)日一樣。他從來沒有多余的話,我和他幾乎沒有過什么言語交流,卻能深深地感知他對我的愛。
我們這個一百余平方米的家成了外婆全部的世界。
在我的印象里,外婆幾乎沒有外出過,連門都極少串。只是偶爾村里來了戲班子,才會去湊個熱鬧。我們不管什么時候回家,從來不會擔(dān)心家里沒人,因為有外婆在。有外婆在的家,讓我們無比心安。后來父親調(diào)去外地上班,母親忙工作,外婆更是里里外外地一人操持著,守護(hù)著我們。有時候,她突然記起她妻子的身份,心里涌起歉疚,想回家看看外公,卻又不舍我們幾個孩子。聽母親說,外婆每一次打算回家就心神不寧,顛三倒四地念叨,一會兒說太陽好要曬洗被子,一會兒說她曬著醬怕天落雨,一會兒惦記哪個孩子頭疼腦熱,一會兒擔(dān)心母親沒時間給我們做飯,仿佛回趟家是一件千難萬阻的事。哪怕已經(jīng)走在了路上,外婆也是三步一回頭,一邊走一邊抹眼淚。
從蔡家村到外公村子的那十里路,大概是外婆這輩子走得最遠(yuǎn)最不容易的路。
為了母親與我們,外婆真正負(fù)了那個她也許不曾愛過卻疼愛了她一輩子的丈夫。在外公最后生病的三年里,外婆都沒顧上服侍,甚至在外公臨終前都沒能守護(hù)在身邊。對于外婆的選擇,外公從未有過抱怨,在旁人對外婆有微詞時,他憨憨地為外婆辯解著,默默扛下一切。哪怕在最后彌留之際,他仍央求他的侄子不要責(zé)怪記恨外婆,一定要在他走后好好孝順?biāo)秊樗徒K。
六
小時候,外婆是比母親更親的親人。
姐妹幾個,都是跟著外婆睡的。外婆的房間,有一張雕花老床,后來,又支了一張木板床鋪。小的跟外婆睡老床,大的睡木板床??傻搅硕?,我們?nèi)紨D到了外婆溫暖的老床上,外婆笑著說,小丫頭們身體暖,正好捂捂外婆沒有血氣的腳。外婆在她那個潔凈的小房間里,微笑著為她的外孫女們一個個梳小辮,穿小花衣裳,用雪花膏把她們的小臉擦得粉嫩芳香。那時候,在村子里,搽雪花膏是一件很高級的事情。那些個夜晚,我們在外婆房間看書寫作業(yè),陪伴我們的除了那盞昏暗的煤油燈,還有外婆。暖暖的燈火下,外婆低頭為我們織著毛衣,臉上像有月光流淌。外婆好收拾,常穿著一身潔凈的藍(lán)布便衣,頭發(fā)梳得整齊油光,盤一個發(fā)髻,手腕上戴著一只白玉鐲子,身上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清幽的肥皂芳香。在最初的記憶里,穿著藍(lán)布便衣盤著發(fā)髻的外婆便是一副老太太的樣子了,但比起村里其他一些老太太,又有些不一樣。
母親是鄉(xiāng)里的接生員,很多個深夜,我的夢總是被突如其來的敲門聲驚醒,那聲響驚悚而急切,在漆黑的夜里,如野獸來襲。母親隨時隨刻跟著待產(chǎn)的家屬們摸黑出門,一陣雜亂的聲響過后,夜色恢復(fù)沉寂,我摟著外婆,在她溫暖的懷抱與熟悉的氣息里再次安然熟睡。
有外婆的夏夜,像夢一般溫存美好。那些月色溶溶的夜晚,外婆坐在我們的竹床邊,一邊用蒲扇為我們扇風(fēng),一邊給我們念著歌謠:“月光光,照四方,照得姐兒洗衣裳,洗得白,曬得香,打發(fā)哥哥上學(xué)堂……”那些漫長的夜,我們從未覺得過炎熱,外婆的歌謠與蒲扇似乎有著某種魔力,讓我們一個個變得安寧乖巧,只一會兒便張著輕盈的翅膀飛到香甜的夢里去了。夜深了,外婆幫我們一個個輕輕蓋上單被,等到凌晨有了露水,外婆又和母親一前一后用竹床把我們抬回里屋。
我們理所當(dāng)然地享受著有外婆有歌謠的夏季。我從沒想過,那些漫長的夏夜,我的外婆在想些什么。天上的月亮,時圓時缺,像這人世。我的外婆,那個把自己活成守寡般的女人,那個看戲只喜歡看秀才小姐的愛情戲的婦人,她想起過她的“哥哥”嗎?她童謠里的“哥哥”是誰呢?是外公嗎?
那頭的家,那個永遠(yuǎn)等在那里的“哥哥”,是不是她心上一彎缺著的月亮?或者,作為一個女人,在她漫長的人生里,始終有一彎缺著的月亮?
外婆后來說的,這輩子,都是被這雙腳給捆住了。是對命運的一聲嘆息嗎?抑或是,一種自嘲?
七
日子在月光下流淌。
孩子們念著歌謠長大,一個個離家走四方,求學(xué),工作,結(jié)婚。與對母親不同,外婆總是鼓勵我們多去看外面的世界,對我們的一次次遠(yuǎn)行,她從未阻攔,也沒有表現(xiàn)出不舍。時代不一樣了,妹娃長了大腳,就是要走路的,走遠(yuǎn)路。外婆說。
外婆越來越老了,像一個被遺棄的老物件。她守在那個家里,連門檻都沒再跨出過一步。有一回,她娘家的侄子想接她去村里看戲,知道外婆走不得,說是要雇個轎子抬她去。外婆堅決不肯,說,還抬著去,難看死了。外婆的腿腳越來越不靈便,母親買了個拐杖給她,她嫌棄推阻了一番,還是接受了。她拄著拐杖,在廳堂與房間里走動著,挪兩步歇一步。孩子們一個個在外面安了家,有的留在了縣城,有的到了更遠(yuǎn)的地方,回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但每次打電話或者回家,我們第一個要問的要看的便是外婆。只是,外婆的耳朵也越發(fā)聾了,和她說話,扯著嗓門說個老半天她也沒聽明白,我們便也漸漸沒了說的興致。外婆行動不便,但腦子還利索,常拉著母親絮叨,來來回回說些舊事,母親也失了耐心,專門買來一臺電視機(jī)放在一樓廳堂給外婆做伴。母親去跟村里的婦人們打牌跳舞,外婆便常常一個人坐在廳堂的藤椅上,呆呆地,從清晨坐到日暮。廳堂的電視整日開著,定格在戲曲頻道,總有旦角在咿咿呀呀唱著戲文,高亢婉轉(zhuǎn),如泣如訴。
外婆讓我們把姐妹幾個的合影放大,掛在廳堂的墻上。她因此有了除聽?wèi)蛑獾南病凑掌?。她?jīng)常饒有興味地盯著那張照片看,仿佛能看出花來。偶爾還對著照片自顧說話,像跟人嘮嗑。若來個人串門,不管是否熟識,外婆都要熱情地起身,用拐杖指著合影照,跟來人一遍遍介紹,這些個外孫女,都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紀(jì),做什么工作,有幾個孩子。她不厭其煩,眉開眼笑。
我們每次回家,外婆便像過節(jié)一樣,老小孩般樂呵呵的,咧開著沒了門牙的嘴??吹絻蓚€活潑可愛的曾外孫,總要興致勃勃地拄著拐杖挪到房間,找出一些寶貝家什或餅干糖果塞給小家伙們。每一次離開,她還會像很多年前一樣打開她那年歲已久的老木箱,從里面掏出來一些10元20元的紙幣,像孩提時那樣偷偷地塞在我們的口袋里,拉著我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囑咐:
寶呀,上下車要小心啊,要帶好孩子啊。
一直到最后,外婆還像小時候那樣把我們喚作“寶”。她是我生命里唯一一個叫我“寶”的親人。
八
模糊的記憶里,常常有父親與母親的爭吵。每一次,似乎都與外婆有關(guān)。怎么說呢,印象里,外婆一直是家里的主管,是家里最有話語權(quán)的人。外婆偏護(hù)著母親,卻讓一份母愛堂而皇之地,變成灰塵,變成利器,將父親越推越遠(yuǎn)。
我記得,有一次父親拿了一個橘子遞給屋后的一個姑娘。說起來,那姑娘只比我大幾歲,是父親的晚輩,父親跟她說幾句話給人家一個橘子,挺正常不過。可外婆,以一個母親的嗅覺,嗅出了危機(jī)。在很多小事的認(rèn)定與處理上,外婆都會因為母性而發(fā)生偏差。很小的時候,外婆總是悄悄囑咐我,去看看你爹在哪里,在干嗎。我總覺得,對于父親,外婆的眼睛像長著鉤子??赏馄?,明明又是心疼父親的,每每做了什么好吃的,總是第一個想到父親。每次吃飯,若父親沒來,外婆總是在一旁嘮叨,別只顧著自己吃,給你爹留點!有時候干脆用一個小碗,挑出些腥葷來,藏到櫥柜里。
每一次父親與母親爭吵完,母親只管在一旁垂淚,而父親,總是像個孩子一樣,收拾幾件自己的衣物負(fù)氣離家。每一場爭吵的殘局,都由外婆收拾。我們盡量躲避著父親遷怒的手掌,依舊吃著外婆做的飯菜,照樣上學(xué),寫作業(yè),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
我是后來才慢慢懂得,父親對外婆有嫌隙。那種嫌隙,隨著天長日久的相處,變得越來越深。到后來,甚至生出了恨意。我后來聽我一個舅舅說起,父親對外婆最大的不滿,不是外婆作為丈母娘對自己的猜忌與管束,而是外婆舍棄自己的家,舍棄憨厚寡言的外公,連外公臨終也沒到床前服侍,才對她心生憤怨,認(rèn)定她是一個冷漠自私的妻子,是一個品性操守有失的女人。而這樣一個母親,對于他的妻子,是一個極壞的參照。這讓他細(xì)思極恐,心生寒涼。
憋屈與偏見,讓父親善良柔軟的心生出了厚繭,有很多年,他一直對外婆很是冷漠,有過一些刀劍冰霜的言行,甚至累及他的妻子兒女。
父親用一個男人的視覺,看到了一個女人的自私與任性,他體會不出一個母親的心,他看不到一個母親巨大的能量與付出。他不知道,如果沒有外婆,我們四個孩子會怎樣長大。他不知道,那些漫長的歲月,我們所有成長的細(xì)節(jié)。
好在,父親終是善的。也許是他也漸漸老了,歲月像春風(fēng)一樣,讓他心底結(jié)冰的河床開始回暖融化,潺潺流動。我記得有一次,他從外面接到一包好煙,進(jìn)門便拿給外婆,說,媽,這個給你抽。外婆猶疑著接過來,半晌才說,這么好的煙啊。我看到她背過身,揉了揉眼睛。
好像是,從那以后,外婆便總是將父親的名字掛在嘴邊,跟我們說話也總是你爹長你爹短的。
九
外婆臨終留下遺愿,不葬回夫家鐘岸村,而是要求葬在蔡家村的祖墳山上。那座祖墳山,葬的都是蔡氏祖先。我以為,外婆應(yīng)該與外公葬在一起才更合理??赏馄趴隙ㄓ型馄诺南敕?。
她在這個蔡姓村子里生活了近四十年,她早已把自己活成了蔡家村人。她理所當(dāng)然要像村子里的那些蔡母一樣,葬在蔡氏的祖墳山上。她就是蔡氏的祖先。也或許,她并沒有想到那些。她不過是惦記著孩子們,惦記著,每年的清明,孩子們?nèi)タ此龝r,不用辛苦地繞上十里路去另一個村子。她到死都不舍的,到死都想著的,只有我們。
對于外婆死后的安置,父親有過猶豫,但最終還是尊重外婆的意思,也擔(dān)當(dāng)起一個兒子應(yīng)該擔(dān)當(dāng)?shù)呢?zé)任。外公的侄子,也順了外公生前的遺愿,放下了心中的芥蒂,一家子趕來幫忙置辦喪事,所有的程序禮節(jié)一個也沒落下。
父親將院子里的花盆悉數(shù)搬來,繞在外婆的棺木周圍。外婆一生愛美。這個對她生過嫌隙的女婿,終于以一個孝子的樣子,送別她。在鮮花的環(huán)繞中,外婆安詳?shù)靥芍?,任憑她最疼愛的女兒與外孫女們流淚哭泣。在她的一生里,無數(shù)次因為女兒與外孫女們的淚水而妥協(xié),可這一次,她再也無法妥協(xié)了。從深圳趕回來的弟弟——她唯一的外孫子,在她入棺前,死死拉著她那沒有任何溫度的干枯蒼白的手,淚流滿面。
出殯的那天,送殯的隊伍頗為熱鬧,都是蔡家村的家親鄰里村民后輩。一路爆竹脆響,煙霧彌漫。我茫然地跟在隊伍里,一陣又一陣潮水漫過心臟。世界在我身邊靜止,疏離,我腦子里像電影那樣反復(fù)地閃現(xiàn)著一幅畫面:一個盤著發(fā)髻身著藍(lán)布便衣的婦人,顛著小腳提著包袱,走在回鄉(xiāng)的路口,她仿佛看到她那兩鬢斑白的哥哥正站在村口默默遙望,可身后兩個小跟屁蟲依依不舍地拉著她的衣角,仰頭看她的小臉蛋上眼淚汪汪……老婦人走一步停一步,終是嘆口氣蹲下身來,擁著兩個幼小的孩子轉(zhuǎn)身返回。
責(zé)任編輯:盧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