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偉
(復旦大學 歷史學系, 上海 200433)
蘇天爵《三史質(zhì)疑》是研究《遼史》《宋史》《金史》纂修問題最重要的文獻[1]421-427。文中“金亦嘗為國史,今史館有太祖、太宗、熙宗、海陵本紀”乃一大關鍵,學者據(jù)此斷定金朝曾編纂過紀傳體《國史》,大概從章宗開始至宣宗時期[2]。此條直接關系到元修《金史》本紀的取材對象,因為《三史質(zhì)疑》同時提到“金亡,元帥張侯柔收拾金史北歸,中統(tǒng)初送史院,當時已缺太宗、熙宗實錄”。這條則是推測今本《熙宗紀》《太宗紀》未取實錄而改編自《國史》本紀的核心證據(jù)[3]。根據(jù)蘇天爵至順、元統(tǒng)兩次供職國史館纂修武宗、文宗實錄的經(jīng)歷,我們便信從《三史質(zhì)疑》為天然的“史料”[4]。實際上,他的各種說法未經(jīng)任何檢驗,成立與否尚有疑問。本文以《金史》具體史文結合相關文獻重審《三史質(zhì)疑》,進而對《金史》史源問題再作探討。
蘇天爵《三史質(zhì)疑》論述金代官修文獻流傳之文如下:
金亡,元帥張侯柔收拾金史北歸,中統(tǒng)初送史院,當時已缺太宗、熙宗實錄。豈南遷時并《章宗實錄》同見遺乎?而《海陵實錄》何故復存?當正大末,義宗東幸,元好問為史官,言于宰相,請以九朝小本實錄馱以一馬隨駕。豈以太祖、太宗、睿宗(世宗父,實錄十卷)、熙宗、海陵、世宗、顯宗(章宗父,實錄十八卷)、章宗、宣宗為九朝乎?不知張侯收圖籍時,太宗、熙宗之史何以獨見遺也。
金諸臣三品以上方許立傳,然多無事業(yè),所書不過歷官歲月而已。四品以下當載者多,而史卻不載。當訪求書之。若夫?qū)⑾啻蟪甲溆谔凇⑽踝?、衛(wèi)王之時者,雖歷官歲月,今亦無所考矣。金亦嘗為國史,今史館有太祖、太宗、熙宗、海陵本紀。章宗嘗命翰林應奉韓玉修功臣列傳,曰:“是家何幸得斯人作傳耶!”惜乎其書不存。
太史齊公履謙嘗言:“金大定中,翰林應奉耶律履撰《庚午元歷》,最為精密。國家修《授時歷》時,推算前代歷書,惟《庚午歷》及唐《宣明歷》不差?!庇盅裕骸疤吩号f有宋前后修改歷書因革數(shù)百卷,可備修律歷志用。”其書后歸秘書監(jiān)。
以上史文存在諸多疑點。首先,“豈南遷時并《章宗實錄》同見遺乎”肯定不成立,因為今本《章宗紀》即據(jù)此實錄改編。其次,蘇天爵轉(zhuǎn)述太史院齊履謙之語疏漏十分明顯。眾所周知,耶律履造《乙未元歷》,元初耶律楚材編撰《庚午元歷》,混淆父子之歷書。最后,所謂“九朝小本實錄”是綜合元好問履歷寫成的。按元好問《南冠錄引》云:正大末“京城之圍,予為東曹都事。知舟師將有東狩之役,言于諸相,請小字書國史一本,隨車駕所在,以一馬負之。時相雖以為然,而不及行也。崔子之變,歷朝實錄,皆滿城帥所取”[5]775。又元好問撰《漆水郡侯耶律公墓志銘》謂:“正大初,予為史院編修官。當時九朝實錄已具,正書藏秘閣,副在史院。”[5]582-583不過元好問未必實指,金諸帝中衛(wèi)紹王、哀宗實錄并未修成,蘇天爵在認定太宗、熙宗實錄亡佚的前提下遂做如此猜測。
其中,《三史質(zhì)疑》睿宗、顯宗兩部實錄特別注明卷數(shù),可謂言之鑿鑿。按,元末編修《金史》效仿卷首《世紀》將追謚者景宣皇帝(宗峻)、睿宗(宗輔)、顯宗(允恭)事跡合編作《世紀補》,有學者認為睿、顯兩篇帝紀的史源即蘇天爵所稱《睿宗實錄》《顯宗實錄》[6]159。筆者逐條核查《世紀補》,確證《顯宗紀》通篇總體以事系日,史料按條類編年,當改編自實錄。然而《睿宗紀》卻成疑問,其編纂體例及具體內(nèi)容絲毫看不出脫胎于十卷本《睿宗實錄》的痕跡。經(jīng)過全面比對,《睿宗紀》天輔六年(1122年),黃龍府叛,“帝與烏古乃討平之”“南路軍帥鶻實荅以贓敗”,天會五年(1127年)“帝為右副元帥,駐兵燕京”,十一月“帝發(fā)自河間,徇地淄、青”,六年(1128年)正月?lián)羝扑螌ⅠR括、二月移剌古破宋軍、“宋主奉表請和”、攻克大名府、經(jīng)略陜西、敗宋張浚軍于富平、“熙州降”,十三年(1135年)“行次媯州薨”諸條內(nèi)容,全部與《太祖紀》天輔六年(1122年)十二月甲午,《太宗紀》天會三年(1125年)十月戊申,五年(1127年)六月庚辰、十二月丙寅,六年(1128年)正月甲寅、二月己巳、庚午、七月乙巳、十月庚辰、十二月丙辰、丁卯,七年(1129年)五月乙卯、九月庚午、十二月丙戌至壬寅,八年(1130年)七月辛亥、九月癸亥、乙丑、十一月甲辰至癸亥、十二月乙酉,九年(1131年)正月癸丑、十月戊寅,十年(1132年)四月丁卯、庚午,《熙宗紀》天會十三年(1135年)五月甲申各條“宗輔”紀事相合乃至文字雷同,從而說明兩者取自相同的史料,源頭無疑為《太祖紀》《太宗紀》所改編的底本。這么說,《睿宗紀》并無獨立史源,所謂元修《金史》采摭《睿宗實錄》說尚難成立。
再審蘇天爵“當時已缺太宗、熙宗實錄”,意謂元初這兩書實錄亡佚。然而,我們檢索到郝經(jīng)編《續(xù)后漢書·文藝傳·魏》議曰:“宋金源氏禽遼主天祚,降封海濱王。學士王介儒嘗為天祚黜辱,及作詔謂‘天祚居位二十載,有罪數(shù)千條’?!毙∽⒆鳌敖饘嶄浱讷@遼主天祚,降封為海濱王”,迻錄詔書全文共五百三十余字[7]886-887。據(jù)記載,遼天祚帝被金人俘獲后,天會三年(1125年)八月改降海濱王,郝經(jīng)書所引“金實錄”即《太宗實錄》[6]34。根據(jù)書前三篇序文記載,《續(xù)后漢書》始撰于至元八年(1271年),次年成書,后來經(jīng)茍宗道“具注新書本文下”(小注:引金實錄出自其手),至延祐五年(1318年)付梓。盡管郝經(jīng)已在中統(tǒng)元年(1260年)奉命使宋羈留真州(今江蘇儀征),《續(xù)后漢書》于此期間寫作,而金實錄入藏翰林國史院時間乃為中統(tǒng)二年(1261年),不過書中所引《太宗實錄》內(nèi)容之來源仍與張柔藏書有關。按《郝經(jīng)墓志》記載:“蔡國張公聞其名,延之家塾,教授諸子。蔡國儲書萬卷,付公管鑰,恣其搜覽。”[8]294郝經(jīng)及茍宗道所據(jù)金實錄蓋源于此??傊?,從《續(xù)后漢書》引文看,《太宗實錄》于元初存世無疑。
根據(jù)蘇天爵“金亡,元帥張侯柔收拾金史北歸,中統(tǒng)初送史院”一語,我們仔細梳理張柔的履歷,傳世文獻的各類碑傳凡涉及此事者,《元史·張柔傳》稱“中統(tǒng)二年(1261年),以金實錄獻諸朝”[9]3476,成書于至順元年(1330年)的《經(jīng)世大典·臣事·張柔傳》亦云,“初,柔收金實錄,自始祖至宣宗共四百七十二帙,至是獻于朝”[10]70,并未指明諸帝實錄詳情。蘇天爵本人廣泛搜集資料編成的《萬戶張忠武王事略》最為翔實全面,所引《墓志》止稱“公獨入史館,收金實錄、秘府圖書”云云[11]98,也沒有提及金實錄有所缺失。揆諸文義,蘇天爵“不知張侯收圖籍時,太宗、熙宗之史何以獨見遺也”顯然為推測之詞。而從《三史質(zhì)疑》“施宜生”及“徒單氏”二事引《世宗實錄》判斷,蘇天爵確曾披閱金實錄,但并不能據(jù)此斷定他全面掌握或核實過國史院金實錄的實藏情況,故當談及“九朝實錄”存佚時也僅作揣測罷了。關于《睿宗實錄》十卷的信息來源有很多種渠道,蘇天爵不必目驗,其實從所經(jīng)眼的《世宗實錄》記述中即可得知。按《金史·世宗紀》大定十一年(1171年)十月丙寅即云“尚書左丞相紇石烈良弼進《睿宗實錄》”,此條所據(jù)實錄原文當標注卷數(shù),則蘇天爵所謂《顯宗實錄》十八卷亦同此理。
《三史質(zhì)疑》之篇名及末署“余以三史可疑者數(shù)事欲就公質(zhì)”已經(jīng)明確表達了蘇天爵寄書歐陽玄之初衷,意在從個人閱歷中為纂修三史提供若干參考建議。既然作為一種議論或設想,《三史質(zhì)疑》必然與當時國史院所藏金代官修檔案甚至修史時利用資料的最終實踐有不小差異[12]73-93。筆者謹就《三史質(zhì)疑》和今本《金史》參差之處擇要舉例,旨在提醒讀者不能盲從蘇天爵的“說法”,而是要真正落實到正史文本復核之中,切實考察元朝史官的具體“做法”。這樣,由《三史質(zhì)疑》而引發(fā)的關于《金史》纂修的兩大問題,即金朝有無紀傳體《國史》和今本《太宗紀》《熙宗紀》的史源是否為所謂《國史》本紀,需要重新討論。
元末蘇天爵《三史質(zhì)疑》中“金亦嘗為國史,今史館有太祖、太宗、熙宗、海陵本紀”一條,是金朝纂修《國史》唯一一條過硬的證據(jù),然而元初劉因“金史只有實錄”的記載卻與之抵牾[13]11a。學者為論證金修《國史》說成立,又從金代文獻中發(fā)掘出若干佐證。然而它們疑點頗多,尚須仔細推敲。
有學者認為,“此處元人將‘金史’與‘舊錄’對舉,后者從字面上就容易理解,即謂金朝諸帝實錄,那么前者的‘金史’顯然不是指實錄,它既可能是對金朝歷史的一種泛稱,但也有可能是指金修之《國史》”[6]58。筆者通檢今本《金史》中凡涉及“金史”之用例,綜合整體語境判斷,此語作為前一種泛稱用法確鑿無疑。
首先,《佞幸傳序》云:“金史自蕭肄至胥持國得佞臣之尤者七人,皆被寵遇于三君之朝,以亡其身,以蠹其國,其禍皆始于此,可不戒哉。”[15]2779據(jù)考證,該“類傳”蕭肄、張仲軻、李通、高懷貞、蕭裕小傳均與本紀史源密切相關?!妒捯迋鳌分黧w內(nèi)容與《熙宗紀》皇統(tǒng)九年(1149年)四月壬申、五月戊子及《海陵紀》天德元年(1149年)十二月己未三條相同;《張仲軻傳》與《海陵紀》天德二年(1150年)三月丙戌,四年(1152年)八月癸亥、丙子相合,《李通傳》與《海陵紀》正隆四年(1159年)二月丁未,正隆六年(1161年)正月癸巳、二月甲寅、四月丁未、九月庚寅、甲午、十月乙巳、丁未及《世宗紀》大定二年(1162年)三甲辰吻合;《馬欽傳》與《世宗紀》大定二年(1162年)二月己亥相同;《蕭裕傳》紀事并見《海陵紀》皇統(tǒng)四年(1144年)條、七年(1147年)十一月條、九年(1149年)四月條及天德二年(1150年)正月辛巳、四月戊午、辛酉、七月己丑,貞元元年(1153年)三月丙辰、二年(1154年)正月庚申,據(jù)此可證《佞幸傳》分條目摘抄實錄,其中以《海陵實錄》為主體?!敦覀餍颉贰敖鹗贰敝x,實際就是史官從實錄中梳理出有金一代的七位佞臣。
其次,《宦者傳序》敘述緣起說:“惟海陵時有梁珫,章宗時有梁道、李新喜干政,二君為所誤多矣。世傳梁道勸章宗納李妃后宮,金史不載梁道始末,弗得而論次之?!盵16]2807細檢《后妃傳·章宗元妃李氏》云:“章宗以建言求得之。宦者梁道譽師兒才美,勸章宗納之?!盵17]1527《裴滿亨傳》也提到:章宗即位“內(nèi)侍梁道兒恃恩驕橫,朝士側目,亨劾奏其奸”[18]2144。兩者取資《章宗實錄》,《宦者傳序》“梁道”即據(jù)此而來,該“金史”具體指實錄。此外,《金國語解》“金史所載本國之語,得諸重譯,而可解者何可缺焉”道理相通,從實錄中逐條摘錄女真語,然后按門類編成[19]2891。
最后,《金史》卷一〇四贊曰:“讀金史,至張行信論奧屯忠孝事?!盵20]2304此指《張行信傳》貞祐二年(1214年)四月行信遷山東東路按察使,“將行,求入見,上御便殿見之。奏曰:‘臣伏見奧屯忠孝飾詐不忠,臨事慘刻,與胡沙虎為黨?!瘹v數(shù)其罪”之文[21]2365。通檢《張行信傳》,其傳文與《宣宗紀》貞祐元年(1213年)閏九月己卯、十月甲寅,三年(1215年)三月丁卯,四年(1216年)八月甲寅、壬戌,興定元年(1217年)六月己酉,二年(1218年)二月辛亥相合,同取《宣宗實錄》。貞祐二年(1214年)四月條亦應如此,則元人所讀《金史》乃指《宣宗實錄》。
通觀《佞幸傳》《宦者傳》及《金史》卷一〇四之“贊”,再結合具體文本做全面分析,元朝史官所謂“金史”有時指實錄,或泛稱金源文獻,或謂有金一代,并非特定的史書概念,顯然與紀傳體《國史》無涉。在這種文獻語境下,再進一步追查《酷吏傳》諸傳的史料來源:《高閭山傳》謂傳主擔任懿州寧昌軍節(jié)度使“貞祐二年(1214年),城破死之”,《宣宗紀》貞祐二年(1214年)十二月乙卯“大元兵徇懿州,節(jié)度使高閭山死之”與此相合,這說明該傳采自《宣宗實錄》是條;《蒲察合住傳》“為恒州刺史”“尋為御史所劾,初議笞贖,宰相以為悖理,斬于開封府門之下”,與《哀宗紀》正大元年(1224年)十二月乙巳“恒州刺史蒲察合住有罪,伏誅”條吻合,同取自哀宗朝官修檔案。據(jù)此,筆者對《酷吏傳序》的解釋是:由于金朝文獻所見這類人物事跡記載不足,便從現(xiàn)存實錄中抄撮一二而編成類傳。
有人指出:“今本《金史·太宗紀》未載此事,而蘇天爵言元史館存有金《國史》之太宗本紀,這想必就是《地理志》這條記載的史源?!盵6]58其實,金元時代指稱官修史書的“本紀”“實錄”,其概念并非涇渭分明,而是時常混稱,或者皆謂之“國史”。茲舉三例:第一,元好問《續(xù)夷堅志·劉政純孝》記述洺州劉政篤孝事跡:“守臣以聞,世宗嘉之,授太子掌飲丞。以事附史院《本紀》?!盵23]1178經(jīng)核查,此與《金史·孝友傳·劉政》內(nèi)容相同[24]2745。參酌《世宗紀》大定十三年(1173年)四月己巳條“以有司言,特授洺州孝子劉政太子掌飲丞”,可知劉政小傳源出《世宗實錄》[6]219。那么,元好問所言“本紀”指史館藏《世宗實錄》無疑。第二,黃溍《馬氏世譜》載馬慶祥履歷,注明“事見《金史·宣宗本紀》,新史本紀雖不載,而詳見于忠義傳”[25]3a。據(jù)考證,《馬氏世譜》寫于至正八年(1348年)至十年(1350年)間[26]?!靶率贰敝复饲爸琳迥?1345年)刊印的《金史》,與此對舉的《宣宗本紀》實即《宣宗實錄》,即史官將實錄原來所附馬慶祥小傳移植到今本《忠義傳》中。第三,洪武元年(1368年)置局纂修《元史》,參與者《胡翰墓志》則謂奉旨編纂“英宗、睿宗實錄”,此“實錄”具體指本紀[27]12。
參照以上諸例,足見《地理志》所引《太宗紀》未必真是紀傳體《國史·太宗紀》。若綜合《地理志》略作分析,則更容易理解此事。按安肅條小注全文如下:
按金初州郡志,雄、霸、保、安、遂、安肅六州皆隸廣寧府?!短诩o》載天會七年(1129年)分河北為東、西路,則隸河北東路,豈以平州為南京之后,以六州隸廣寧也?不然,則郡志誤。
此文附注于本卷末尾,乃是元人辨析六州總體隸屬沿革。據(jù)今本《地理志·中都路》記載:雄州“天會七年(1129年)置永定軍節(jié)度使。隸河北東路,貞元二年(1154年)來屬”;霸州“隸河北東路,貞元二年(1154年)來屬”;保州“天會七年(1129年)置順天軍節(jié)度使,隸河北東路,貞元二年(1154年)來屬”;安州“天會七年(1129年)升為安州,隸河北東路”;遂州“天會七年(1129年)改為遂州,隸河北東路,貞元二年(1154年)來隸”;安肅州“天會七年(1129年)升為徐州,軍如舊,隸河北東路,貞元二年(1154年)來屬”。由此可知這六州最初于天會七年(1129年)隸屬河北東路。復檢《地理志》,河北東路條“天會七年(1129年)析河北為東、西路”,及河北西路條“天會七年(1129年)析為西路”與上述記載相合[28]599,602。由此可見,《地理志》敘述天會七年(1129年)六州隸屬與河北分為東、西路情況與舊本《太宗紀》旨意相合。
值得注意的是,元修《地理志》當時雖有系統(tǒng)文獻參考,但同時兼采實錄內(nèi)容。上京路條、臨潢府條、中都路條、南京路條追述歷史沿革均有與本紀相同的史文。最典型者:大名府路條謂“貞祐二年(1214年)十月置行尚書省”[29]627,此指《宣宗紀》貞祐二年(1214年)十月乙卯“遣參知政事孛術魯?shù)略P猩袝∮诖竺?,同取資《宣宗實錄》。北京路泰州條附錄大定二十一年(1181年)“邊堡”設置詳情[22]563-564,根據(jù)《世宗紀》大定二十一年(1181年)四月戊申“增筑泰州、臨潢府等路邊堡及屋宇”的記載,證明《地理志》“邊堡”乃抄撮《世宗實錄》相關條目。慶原路條最后附載“邊將”和“皇統(tǒng)六年(1146年),以德威城、西安州、定邊軍等沿邊地賜夏國,從所請也。正隆元年(1156年),命與夏國邊界對立烽候,以防侵軼”[29]652-653,其中一條見于《熙宗紀》皇統(tǒng)六年(1146年)正月庚寅“以邊地賜夏國”,表明具有共同的文獻源頭——《熙宗實錄》(非所謂《國史·熙宗紀》,說詳下文)。結合上文“本紀”指稱實錄,以及《地理志》采納實錄條文的案例,今本《地理志》各條與舊本《太宗紀》吻合內(nèi)容,屬《太宗實錄》內(nèi)容更為合理。
據(jù)貞祐二年(1214年)正月二十二日《省判》記載:“圣朝太祖圣訓,完顏部色尚白,白即金之正色,自今本國可號大金。又嘗有純白鳥獸瑞應,皆載之國史?!盵30]312下欄-313下欄論者認為,此“國史”應當指的是時已修成的《國史》太祖本紀[6]58-59。須知,《省判》“大金”國號取義緣由和“純白鳥獸瑞應”乃是兩條年代不同的史文,絕非一條整體敘事。按《右諫議大夫吏部侍郎張行信議》的表述最為明確:
太祖開國之始,謂部色尚白。白者,金之正色,乃以大金為號。天輔年間,又多有純白之瑞。凡此數(shù)者,皆暗相符應,運之為金,亦昭昭矣?;蛑^部色尚白。國號為金[30]319上欄。
《右拾遺田庭芳議》亦載“兼天輔之初,有純白鳥獸屢嘗來見”[30]320上欄。據(jù)此可知,以上兩條系年分別屬于收國、天輔,前者即《太祖紀》收國元年(1115年)正月壬申所載阿骨打語“金之色白,完顏部色尚白”,后一條瑞應可惜不見于今本《金史》天輔(1117-1123年)紀事。貞祐二年(1214年)金儒議論金朝德運屢次援引此二事,此外四年(1216年)二月張行信駁斥王澮“本朝紹高辛,黃帝之后也”之說:“按《始祖實錄》止稱自高麗而來,未聞出于高辛……況國初太祖有訓,因完顏部多尚白,又取金之不變,乃以大金為國號?!盵21]2366-2367從張行信引述《始祖實錄》作為德運論據(jù)這一線索判斷,以上《大金德運圖說》兩條的源頭“皆載之國史”,實際上仍引據(jù)《太祖實錄》,所謂“太祖有訓”或“圣訓”即今本《太祖紀》所見阿骨打語,“純白鳥獸”則是原實錄所載天輔(1117-1123年)間的一條瑞應記錄。
這篇確實與《金史·祁宰傳》內(nèi)容高度雷同。故有學者指出,元修《金史》本自《祁忠毅公傳》,懷疑趙秉文的這篇傳記有可能就是專為金修《國史》而作的[6]59,192。將兩文仔細對比,其實仍有齟齬不合之處:首先,《祁宰傳》“綦戩,宰壻也,海陵疑奏疏戩為之。辭曰:‘實不知也?!A戟q杖戩。召禁中諸司局官至咸德門,諭以殺宰事”和“章宗即位,詔訪其子忠勇校尉、平定州酒監(jiān)公史,擢尚藥局都監(jiān)”兩段文字逸出《祁忠毅公傳》。其次,祁宰散官和贈官,《金史》作“累遷中奉大夫”、大定四年(1164年)下詔和李秉鈞上言“贈資政大夫”,而趙秉文分別寫作“通奉大夫”“資德”。以上兩種系統(tǒng)性歧異透露出,《祁宰傳》《祁忠毅公傳》恐非直接抄襲那么簡單。其實張棣《正隆事跡》詳細記述正隆五年(1160年)正月“翰林醫(yī)藥使祁宣奏封事諫亮”,亦即祁宰,表明其事跡早在趙秉文撰文之前已經(jīng)成熟[31]1741下欄。根據(jù)《海陵紀》正隆四年(1159年)十二月乙亥“太醫(yī)使祁宰上疏諫伐宋,殺之”這條推測,祁宰小傳當附麗于《海陵實錄》此條。若如此,《金史·祁宰傳》與《祁忠毅公傳》文獻本末關系需要甄別,通過此條材料論證章宗時期編纂《國史》顯然有些牽強。
綜上所述,《酷吏傳序》“金史”、《地理志》“太宗紀”、《大金德運圖說》“國史”及趙秉文《祁忠毅公傳》作為目前支撐蘇天爵“金亦嘗為國史”說的主要證據(jù),乍一看有合理之處,實際卻存在諸多破綻。細繹元好問“九朝實錄”及《經(jīng)世大典》“自始祖至宣宗共四百七十二帙”兩則史文,乃指金實錄總體情況,蘇天爵明顯是為湊足“九朝”之數(shù),當中竟遺漏《始祖實錄》,所提出的《睿宗實錄》則不成立,其說法漏洞過多。從《金史》及相關記載看,始祖、太祖、海陵、世宗、章宗、宣宗、顯宗七部實錄確實被元人改編成帝紀,今本《太宗紀》《熙宗紀》同樣應根據(jù)實錄。不過,坐實這一結論,最終破解蘇天爵“當時已缺太宗、熙宗實錄”及《太宗紀》《熙宗紀》源自《國史》說,須切實結合《金史》具體文本詳細展開。
《金史·太宗紀》《熙宗紀》的史源乃一大疑惑。蘇天爵判定此二帝實錄已缺,然而元初郝經(jīng)《續(xù)后漢書》卻引金實錄。金實錄“降封為海濱王”詔書謂“八月七日降封遼主為海濱王”,今檢《太宗紀》天會三年(1125年)八月癸卯“斡魯以遼主至京師”,丙午“遼主延禧入見,降封海濱王”,以及《遼史·天祚帝紀》保大五年(1125年)八月“癸卯,至金。丙午,降封海濱王”[32]398,足見兩書同源。該二史“丙午”即七日,與金實錄亦正相合。這種默契相印證的文獻關系意味著《金史》《遼史》所據(jù)藍本原本附載降封詔書。當然,最有說服力的證據(jù)是從金代文獻中發(fā)掘《太宗實錄》《熙宗實錄》,將其文本與《金史》質(zhì)證發(fā)明。要之,唯有探索整體編纂模式,才能徹底厘清史料來源、構成的諸條脈絡,從而解決史書體例問題。
除《續(xù)后漢書》引《太宗實錄》外,《大金吊伐錄》所載《降封昏德公詔》亦注明“《太宗皇帝實錄》內(nèi)錄到”。天會六年(1128年)八月詔書“及降新封,用遵舊制,可封為昏德公。其供給安置,并如典禮”[33]67a-b,《太宗紀》是年八月丁丑“以宋二庶人素服見太祖廟,遂入見于乾元殿。封其父昏德公、子重昏侯”條正與此相合。綜合以上兩個《太宗實錄》與《太宗紀》互證的案例,可見《太宗實錄》最初收錄詔書原件,史官以此為藍本改編成紀傳體本紀時加以刪削或大幅簡化,而為列傳、志書所保留。這種傳統(tǒng)的纂修方式在元修《金史》過程中普遍適用,太宗、熙宗兩朝也不難證明。按《西夏傳》云:
初,以山西九州與宋人,而天德遠在一隅,緩急不可及,割以與夏。后破宋都獲二帝,乃畫陜西分界,自麟府路洛陽溝東距黃河西岸、西歷暖泉堡,鄜延路米脂谷至累勝寨,環(huán)慶路威邊寨過九星原至委布谷口,涇原路威川寨略古蕭關至北谷川,秦鳳路通懷堡至古會州,自此直距黃河,依見今流行分熙河路盡西邊以限封域。復分陜西北鄙以易天德、云內(nèi),以河為界[34]2867。
經(jīng)過對《西夏傳》史源進行整體分析,與諸帝本紀逐條比對的結果是相互吻合的,說明出自同一史源。幸運的是,《地理志·鄜延路》末附天會五年(1127年)“元帥府宗翰、宗望奉詔伐宋,若克宋則割地以賜夏。及宋既克,乃分割楚、夏疆封”事,所敘文書全部內(nèi)容與《西夏傳》上文完全相同[29]650。根據(jù)“天會五年(1127年)”這一時間線索,找到《太宗紀》是年三月丁酉條立宋太宰張邦昌為大楚皇帝“割地賜夏國”即此事。這說明《西夏傳》《地理志》《太宗紀》割地賜夏均源自同一種文獻。此外,《大金吊伐錄》所載天會五年(1127年)三月《與楚計會陜西地書》即為《金史》上述內(nèi)容,其抬頭作“大金骨盧你移賚勃極烈、左副元帥皇子元帥謹致書于大楚皇帝缺下”[35]46a-48a,此人即移賚勃極烈兼左副元帥宗翰,亦與《金史》記載相同。綜合天會三年(1125年)八月降封海濱王、五年(1127年)三月割地賜夏國及六年(1128年)八月封昏德公,初步表明《太宗紀》紀事雖簡略,不過同書列傳、志書中皆錄有原始詔書,且有《大金吊伐錄》為證,這顯然與《太宗實錄》直接相關。
以上對于《太宗實錄》存在之蠡測,我們利用《金史》列傳與本紀的同源關系亦可證實。據(jù)《列女傳·韓慶民妻》記載:
韓慶民妻者,不知何許人,亦不知其姓氏。慶民事遼為宜州節(jié)度使。天會中,攻破宜州,慶民不屈而死,以其妻配將士,其妻誓死不從,遂自殺。世宗讀《太宗實錄》,見慶民夫婦事,嘆曰:“如此節(jié)操,可謂難矣?!盵36]2798
按元修《金史》設立各專題類傳,材料基本抄撮實錄。例如,《列女傳·雷婦師氏》與《章宗紀》明昌三年(1192年)四月戊午“賜同州貞婦師氏謚曰‘節(jié)’”條吻合,即取資《章宗實錄》;上文引《孝友傳·劉政》與《世宗紀》大定十三年(1173年)四月己巳條均源出《世宗實錄》等等。這樣,《列女傳》“韓慶民妻”與《太宗紀》天會二年(1124年)十一月癸未“阇母下宜州,拔杈枒山,殺節(jié)度使韓慶民”條相合,應采摭相同文獻,傳文中所言《太宗實錄》即為此事的直接源頭。
另外一條線索是《阇母傳》“遂下宜州,拔叉牙山,殺其節(jié)度使韓慶民,得糧五千石”的記載也與《列女傳》《太宗紀》“韓慶民”條相同[37]1640-1643?,F(xiàn)分析《阇母傳》史料的構成情況:該傳太祖朝史文與《太祖紀》收國二年(1116年)四月乙丑、天輔二年(1118年)三月癸未、四年(1120年)三月辛酉、五月甲寅、六年(1122年)正月癸酉、乙亥、七年(1123年)二月癸巳、五月己巳、六月壬午重合。表1所列天會年間(1123-1138年)全部十七條紀事中的十四條與《太宗紀》若合符契,其中“宗望以阇母屬尊,先皇帝任使有功,請以為都統(tǒng),己監(jiān)戰(zhàn)事”,《宗望傳》亦載“宗望奏曰:‘阇母于臣為叔父,請以阇母為都統(tǒng),臣監(jiān)戰(zhàn)事?!蠌闹?。以宗望監(jiān)阇母、劉彥宗兩軍戰(zhàn)事”。此外“其后宋童貫、郭藥師治兵”至“宗翰、宗望皆請伐宋”這條雖不載于本紀,亦詳見《宗望傳》。實際上,《宗望傳》與《太祖紀》《太宗紀》比較結果亦為同源文獻,與《阇母傳》史料來源情況相似。這其實就是元修《金史》固有的一套編纂模式:本紀與諸列傳史料同源,前者系統(tǒng)改編實錄,后者則從實錄中摘抄與傳主有關的史料,一般較本紀內(nèi)容詳瞻。具體看,《阇母傳》天會二年(1124年)五月乙巳“阇母克南京”后收錄兩件安撫詔書;“詔以南路歲饑,許田獵”兩事主為太宗,卻不見今本《太宗紀》,實乃與傳主無涉,顯然是史官盲目抄書的結果。綜上分析,從《阇母傳》“殺其節(jié)度使韓慶民”與《太宗紀》《列女傳》同源關系中,能夠證明諸者所據(jù)底本附麗小傳式的詳細記載,這與紀傳體《國史》本紀言簡意賅的敘事體例迥異,那么,上文取資于《太宗實錄》才是最為合理的解釋。
表1 傳、紀史文同源表
除《太宗實錄》得到證實外,從今本《金史》和金代文獻中仍可鉤沉《熙宗實錄》之存在。按《金史·禮志·上尊謚》載天會十四年(1136年)八月追謚九代祖及“仍請以始祖景元皇帝、景祖惠桓皇帝、世祖圣肅皇帝、太祖武元皇帝、太宗文烈皇帝為永永不祧之廟。須廟室告成,涓日備物,奉上寶冊,藏于天府,施之罔極”[38]775,《熙宗紀》是年八月丙辰“追尊九代祖以下曰皇帝、皇后,定始祖、景祖、世祖、太祖、太宗廟皆不祧”與之相合。天會十四年(1136年)八月追謚并見于《大金集禮·奉上祖宗謚號》,該書“二十一日奉上”注文云“《熙宗實錄》云‘施之罔極。丙辰,奉上’”[39]46。按是月丙申朔,丙辰為二十二日,這與《熙宗紀》亦正相合。據(jù)此判斷,《熙宗紀》《禮志》理當為一條整體史料,亦即《熙宗實錄》天會十四年(1136年)八月丙辰條。那么,《禮志》則據(jù)實錄改編。
以上論證《太宗實錄》《熙宗實錄》與元修《金史》具有直接的史源關系。最有力的證據(jù)當數(shù)《金史》取材頗為詳瞻的兩朝實錄體文獻。筆者將《金史》中卒于熙宗皇統(tǒng)且涉及太宗朝的人物列傳全面梳理,確認卷六五《蒲家奴傳》《謾都本傳》《昂傳》、卷六九《太祖諸子傳》、卷七〇《完顏忠傳》、卷七一《斡魯傳》《婆盧火傳》《阇母傳》、卷七二《婁室傳》《銀術可傳》《拔離速傳》《習古乃傳》、卷七三《完顏希尹傳》、卷七四《宗翰傳》《宗望傳》、卷七六《太宗諸子傳》《杲傳》《宗幹傳》、卷七七《宗弼傳》《張邦昌傳》《昌傳》、卷八〇《熙宗諸子傳》《阿離補傳》、卷一三三《叛臣傳·耶律余睹》等絕大多數(shù)史文與本紀重合,并且諸傳互見雷同內(nèi)容,這些同源材料不是取資獨立的個人附傳,而是改編自相同的文獻,此即《太宗實錄》《熙宗實錄》。
現(xiàn)舉證比較典型的兩例:第一,卷六六《撻懶傳》敘述宗室特進撻懶天會五年(1127年)圍汴京與卷七七《昌傳》(昌本名撻懶)大段重復[40],總體看,此兩傳的史料構成均有與本紀相同的內(nèi)容,共同抄襲諸實錄,由于兩人女真名字相同,不同史官從同一種《太宗實錄》中摘抄史料時遇“撻懶”便不加辨析地分別寫進本傳[41]1880。第二,《習古乃傳》敘述履歷從“嘗與銀術可俱往遼國取阿疎,還言遼人可取之狀,太祖始決意伐遼矣”開始,至“為都統(tǒng),移治東京,鎮(zhèn)高麗”結尾,只字未提個人出身及生卒年,根本不像傳記體例,其主體內(nèi)容并見于《太祖紀》《太宗紀》。該傳謂“烏虎里部人迪烈、劃沙率部族降”,敘述朝廷授官:“迪烈加防御使,為本部節(jié)度使。劃沙加諸司使,為節(jié)度副使,知迪烈底部事。撻離答加左金吾衛(wèi)上將軍,節(jié)度副使,知突鞠部事。阿枲加觀察使,為本部節(jié)度使?!盵42]1666矛盾之處在于,迪烈、阿枲同時被授予“本部節(jié)度使”。據(jù)《太宗紀》記載,天會二年(1124年)閏三月己丑“烏虎里、迪烈底兩部來降”,三年(1125年)二月丁卯“以厖葛城地分授所徙烏虎里、迪烈底二部及契丹民”,由此可見兩個部落一并歸降,朝廷任命兩部節(jié)度使分別為阿枲、迪烈。據(jù)此可知,《習古乃傳》抄錄與《太宗紀》相同源的文獻,節(jié)抄史文有所遺漏才造成上述結果,所幸內(nèi)容翔實,保留原文較多。
這種紀傳互證的做法無疑有助于厘清元修《金史》所據(jù)太宗、熙宗文獻的整體面目,主要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探明君臣對話的原始內(nèi)容,復原諸多敘事細節(jié),呈現(xiàn)詔令文書的基本形態(tài),鉤沉實錄之全貌。其中前兩點在各個本傳摘抄實錄的段落中均有不同程度的體現(xiàn),下文將重點考證后面兩個問題。
保留原始詔書最集中豐富者,要數(shù)《西夏傳》。該傳“宗望至陰山,以便宜與夏國議和”附錄“其書曰”計五十余字,《太宗紀》未載,《交聘表》夏欄天會元年(1123年)“宗望至陰山,以便宜與夏國議和,許以割地”即指此事。又,天會二年(1124年)“始奉誓表,以事遼之禮稱藩,請受割賜之地”“乾順遣把里公亮等來上誓表”“太宗使王阿海、楊天吉往賜誓詔曰”“金于是,宋人與夏人俱受山西地,宋人侵取之,乾順遣使表謝賜誓詔,并論宋所侵地”諸條附載各種原始文書[34]2866-2868,《交聘表》夏欄天會二年(1124年)正月、三月、閏三月、十月四條皆有相應記載,《太宗紀》天會二年(1124年)正月甲戌、三月辛未、閏月戊寅、十月甲辰亦與《西夏傳》《交聘表》一一印證。此外,《高麗傳》謂“上使高伯淑、烏至忠使高麗”及“乞免索保州亡入邊戶”[43]2885-2886,《交聘表》高麗欄天會四年(1126年)七月、九年(1131年)二月乙亥“高麗使上表,乞免索保州亡入邊戶事”與此相合,《太宗紀》僅有天會四年(1126年)七月丙寅“遣高伯淑等宣諭高麗”,而缺失后一條記載。根據(jù)《金史》編纂體例,本紀和《交聘表》共同記述兩國交聘事,前者省書副使,《交聘表》逐條抄撮實錄則完整地保留正副使節(jié),如天會五年(1127年)八月派遣高麗使,《太宗紀》僅作“耶律居謹”,后者高麗欄謂“以耶律居謹、張淮為宣慶高麗使”,可見這條與通例相一致。以上利用《西夏傳》《高麗傳》與《交聘表》《太宗紀》同源線索,從中挖掘出原屬實錄的大量原始交聘文移。
《金史》中金宋交往的文書同樣很多,《太宗紀》天會四年(1126年)正月敘述宗望問宋取首謀平山童貫等及金宋修好合議條文比較簡略?!蹲谕麄鳌吩敿氂涊d云:
四年(1126年)正月己巳,諸軍渡河,取滑州。使吳孝民入汴,以詔書問納平州張覺事,令執(zhí)送童貫、譚稹、詹度,以黃河為界,納質(zhì)奉貢。癸酉,諸軍圍汴。宋少帝請為伯侄國,效質(zhì)納地,增歲幣請和。遂割太原、中山、河間三鎮(zhèn),書用伯侄禮,以康王構、太宰張邦昌為質(zhì)。沈晦以誓書、三鎮(zhèn)地圖至軍中,歲幣割地一依定約,語在宋事中[44]1705。
“語在宋事中”是指《金史·交聘表》宋欄天會四年(1126年)正月諸條[45]1390-1398,均與《太宗紀》同源。循此思路,細檢《宗翰傳》,天會四年(1126年)十二月癸亥少帝奏表降,“詔元帥府曰:‘將帥士卒立功者,第其功之高下遷賞之。其殞身行陣,沒于王事者,厚恤其家,賜贈官爵務從優(yōu)厚?!观镁蛙娭袆谫n宗翰、宗望,使皆執(zhí)其手以勞之。”七年(1129年)“康王以書請存趙氏社稷”,附載“康王嘗致書元帥府稱‘大宋皇帝構致書大金元帥帳前’,至是乃貶去大號,自稱‘宋康王趙構謹致書元帥合下’。其四月、七月兩書皆然。元帥府答其書,招之使降”[46]1697,1698。以及《劉豫傳》記載天會八年(1130年)冊立劉豫始末兼采金朝官修文獻,共有兩道太宗詔書,一曰“俟宋平,當援立藩輔,以鎮(zhèn)南服,如張邦昌者”,二曰“今立豫為子皇帝,既為鄰國之君,又為大朝之子,其見大朝使介,惟使者始見躬問起居與面辭有奏則立,其余并行皇帝禮”[47]1760。整個敘述過程中有謂“臣宗翰、臣宗輔議”云云,仍遺留最初奏議的原始狀態(tài)。此外,《熙宗紀》皇統(tǒng)二年(1142年)二月辛卯“宋使曹勛來許歲幣銀、絹二十五萬兩、匹,畫淮為界,世世子孫,永守誓言”及三月丙辰“遣左宣徽使劉筈以袞冕圭冊冊宋康王為帝”記述相當簡略,《交聘表》宋欄僅記載“宋端明殿學士何鑄、容州觀察使曹勛來進誓表”和“遣光祿大夫左宣徽使劉筈冊宋康王為宋帝”,而《宗弼傳》則將何鑄所進誓表“臣構言”云云和“冊康王為宋帝”冊文全文抄錄其中[48]1755-1756。
除交聘文書外,《金史》還存有多種涉及太宗、熙宗兩朝內(nèi)政詔書。第一,按《太宗紀》天會二年(1124年)二月庚寅“詔命給宗翰馬七百匹、田種千石、米七千石,以賑新附之民”及丙午“宗翰乞濟師,詔有司選精兵五千給之”,《宗翰傳》內(nèi)容不僅與上述兩條相同,而且還一并收錄兩份詔書。第二,《熙宗紀》謂天眷三年(1141年)九月癸亥“殺左丞相完顏希尹、右丞蕭慶及希尹子昭武大將軍把搭、符寶郞漫帶”,《完顏希尹傳》亦有相同文字,同時記載天眷三年(1141年)賜希尹詔曰:“師臣密奏①,奸狀已萌,心在無君,言宣不道。逮燕居而竊議,謂神器以何歸,稔于聽聞,遂致章敗?!盵49]1686第三,《熙宗紀》皇統(tǒng)九年(1149年)四月壬申夜“大風雨,雷電震壞寢殿鴟尾,有火入上寢,燒幃幔,帝趨別殿避之”,五月戊子“命翰林學士張鈞草詔,參知政事蕭肄擿其語以為誹謗,上怒,殺鈞”,《五行志》與此雷同[50]536,《佞幸傳·蕭肄》抄取相同材料,詳細敘述“帝徙別殿避之,欲下詔罪己,翰林學士張鈞視草”及“以手劍剺其口而醢之,賜肄通天犀帶”[15]2780。
以上論證《西夏傳》《高麗傳》《交聘表》、諸列傳與《金史》本紀有著共同的源頭,其實《五行志》《食貨志》《選舉志》《地理志》等志書的史料來源也與此相關,據(jù)此鉤沉出太宗、熙宗實錄的佚文?!段逍兄尽罚禾凇⑽踝跁r期共計二十八條記錄,當中有二十二條與本紀相契合;除“天眷元年(1138年)夏,有龍見于熙州野水,凡三日”抄自《松漠記聞》外[51]1a-b,其余天會二年(1124年)“曷懶移鹿古水霖雨害稼,且為蝗所食”、九年(1131年)七月丙申“上御西樓聽政,聞咸州所貢白鵲音忽異常,上起視之,見東樓外光明中有像巍然高五丈許,下有紅云承之,若世所謂佛者,乃擎跽修虔,久之而沒”、十五年(1137年)七月辛巳“有司進四足雀”、皇統(tǒng)二年(1142年)秋“燕、西東二京、河東、河北、山東、汴、平州大熟”、三年(1143年)“陜西旱”這五條不見于他書?!妒池浿尽分T篇:《戶口》天會元年(1123年)、二年(1124年)、三年(1125年)、七年(1129年)、皇統(tǒng)四年(1144年)各條內(nèi)容分別見于《太宗紀》天會元年(1123年)十一月己巳、十二月甲午、二年(1124年)正月戊午、四月乙亥、三年(1125年)七月壬申、七年(1129年)三月壬寅、《熙宗紀》皇統(tǒng)四年(1144年)十月甲辰;《田制》天會九年(1131年)五月、天會十四年(1136年)與《太宗紀》《熙宗紀》相吻合;《租賦》天會十年(1132年)條與《太宗紀》是年正月壬子條相同。該志獨家史料如下:《租賦》天會元年(1123年)“勅有司輕徭賦,勸稼穡”、天眷五年(1143年)十二月“詔免民戶殘欠租稅”以及皇統(tǒng)三年(1143年)“蠲民稅之未足者”[52]1056-1057;《榷場》皇統(tǒng)二年(1142年)五月“許宋人之請,遂各置于兩界”,九月“命壽州、鄧州、鳳翔府等處皆置”[53]1113;《和糴》皇統(tǒng)二年(1142年)十月“燕、西、東京,河東,河北,山東,汴京等路秋熟,命有司增價和糴”[53]1116-1117;《入粟》皇統(tǒng)三年(1143年)三月“陜西旱饑,詔許富民入粟補官”,以上七條本紀未載[53]1124?!哆x舉志一·進士諸科》天會五年(1127年)“以河北、河東初降,職員多缺,以遼、宋之制不同,詔南北各因其素所習之業(yè)取士,號為南北選”,天眷元年(1138年)五月“詔南北選各以經(jīng)義詞賦兩科取士”[54]1134-1135,依據(jù)的是《太宗紀》天會五年(1127年)八月丙戌詔曰“河北、河東郡縣職員多缺,宜開貢舉取士,以安新民。其南北進士,各以所業(yè)試之”和《熙宗紀》天眷元年(1138年)五月己亥“詔以經(jīng)義、詞賦兩科取士”。綜上諸志與本紀比較,結果大多相合,還有諸條逸出,恰恰說明取材相同。也就是說,史官根據(jù)不同主題從原始檔案中抄錄史料分門別類,而編成各志。
最后,還可利用人物本傳證明兩部實錄為元修《金史》所取。按《三史質(zhì)疑》云,“若夫?qū)⑾啻蟪甲溆谔?、熙宗、衛(wèi)王之時者,雖歷官歲月,今亦無所考矣”,理由是“當時已缺太宗、熙宗實錄”,兩朝實錄中的小傳則隨之亡佚,由此意味著編纂兩朝人物本傳的資料將會有所缺失,實際結果卻不是這樣。我們通過考察金諸臣本傳,總結出兩種編纂類型:第一種是傳文不僅敘事詳明,而且時間精準,尤其是多條史文還系有干支紀日,根本不似傳記體例,實則與本紀雷同,同抄自實錄,上文列舉蒲家奴等人事跡即如此;第二種是傳主敘事與本紀呈兩條文獻脈絡,表明其底本分別來自私家提供行狀而經(jīng)官方欽定的附傳和實錄所據(jù)“日歷”這兩套記述系統(tǒng)。卷七八《劉彥宗傳》《時立愛傳》《韓企先傳》、卷一二五《文藝傳·吳激》則屬后一種類型,具有獨立系統(tǒng)的原始列傳。今可考者,《太宗紀》天會六年(1126年)十月癸酉“知樞密院事劉彥宗薨”,《熙宗紀》皇統(tǒng)六年(1146年)二月丙寅“右丞相韓企先薨”,可知此二人小傳原來附載實錄中的兩條之下,元朝史官理當從中抄錄。
元初,王鶚試圖編纂《金史》曾草擬一份提綱及附錄說明:“帝紀九”:太祖、太宗、熙宗、海陵庶人、世宗、章宗、衛(wèi)紹王、宣宗、哀宗,其中唯有衛(wèi)紹王和哀宗注作“實錄缺”,言外之意是其他本紀可根據(jù)現(xiàn)存實錄改編[55]180-181。據(jù)上文考證,《金史》各表、志、傳史料與本紀具有同源關系,據(jù)此厘清太宗、熙宗兩朝文獻的總體面目,其總量絕非《太宗紀》《熙宗紀》呈現(xiàn)得如此之少,而是具備一定規(guī)模,各形式的史料相當豐富,如內(nèi)外詔令文書、君臣對話內(nèi)容、敘事細節(jié)及人物附傳,等等,這些根本不是《國史》本紀這種體例所能承載的,真正來自兩部實錄。實實在在的文本證據(jù),能夠與《續(xù)后漢書》引金實錄、《大金吊伐錄》載《降封昏德公詔》、《大金集禮》注文《熙宗實錄》相互印證,最終結果表明,元修《金史·太宗紀》《熙宗紀》藍本當為實錄。
那么,《三史質(zhì)疑》“金亦嘗為國史,今史館有太祖、太宗、熙宗、海陵本紀”和“當時已缺太宗、熙宗實錄”的根據(jù)是什么?能否成立?若據(jù)此條反駁整個《金史》編纂模式和史源線索,恐怕還需要拿出更多的證據(jù)。
注 釋:
① “師”,點校本誤改作“帥”,今回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