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書是有生命的,是九死一生才傳承到今天的!
我今天講的題目是“一樣心事的為誰——古籍撰著、刊刻、收藏與流布的故事”?!暗摹笔恰按_實”“確定”的意思。話說得更直白一點,就是說我們一輩子活著究竟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干完又怎么樣,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們圍繞書籍的故事,來看看愛書的古人有什么“心事”?到底是為了誰,為了什么?!
當(dāng)一部書撰成之后,其抄寫、刊刻、流布、注釋、評論、冊汰、散佚甚至篡改、重編、假托、辨?zhèn)?、輯佚等?fù)雜的流布過程,就構(gòu)成了書籍的傳播史,也就是其生命史。無論從最初的龜甲刻字、鐘鼎銘文,還是后來的簡牘帛書、石刻碑志、斷崖殘柱以及中古以來的紙質(zhì)文獻,其傳與不傳、存與不存,斷斷續(xù)續(xù),不絕如縷,有時好像命運在捉弄,“若天壤間有氣數(shù)存焉”。因此,在書籍極易購置甚至電子化的今天,我們要對先賢和書籍保持幾分敬意。面對一本書,雖不能視如手足親若情侶,但如果你視其為鮮活而有生命有尊嚴的個體,則書籍也就有了幾分的溫情,不會變得那么枯燥冰冷而令人生厭。
倉頡造字,乃人世間驚天動地的劃時代革命,以至“天雨粟,鬼夜哭”。而我國歷來就有“敬惜字紙”的傳統(tǒng),甚至謂“污踐字紙,即系污蔑孔圣,罪惡極重。倘敢不惜字紙,幾乎與不敬神佛,不孝父母同科罪”。一個目不識丁的農(nóng)村老太太,走在路上看到地上有一張紙,只要有字,她就會撿起來,不讓其被車碾馬踏,因為紙上有字,就有了神靈。在明清時期,朝鮮半島派來的使臣到了北京,元日早朝,鋪字紙于地而坐其上,以待進宮,就有中國大臣指指點點,謂其無禮不當(dāng)。所以,面對一部書,要珍視而愛重。書是用來閱讀和敬奉的,而不是用來丟棄和糟踐的。
首先,什么是古籍?竊以為廣義的古籍包括甲骨文拓本、青銅器銘文、1998 年,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研究所編纂的《全宋詩》72冊終于出齊,我走在路上,總是有人問:“喂!哥們!你們《全宋詩》共收了多少首詩?”我說:“不知道?!比思艺f:“那你是吃什么飯的?”被問得多了,我只好說:“好吧!那我數(shù)吧。”所以當(dāng)年夏天,我花了兩個月時間一首一首地數(shù),因為電腦無法統(tǒng)計,最后數(shù)出來是共收作者9079人,凡得詩247183 首、殘詩5983句(聯(lián))、存目323首(句)。《全宋詩》現(xiàn)在大家都在用的這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就是我手工數(shù)出來的。我們知道《全唐詩》共有900卷、2200余名作者、48900余首詩歌。《全宋詩》所收詩簡牘帛書、敦煌吐魯番文書、唐宋以來雕版印刷品等,甚至包括畫像磚、銅鏡、墓碑、功德碑等,凡刻有文字者,皆可謂古籍。狹義的古籍專指唐代自有雕版印刷以來至1911 年以前形成的印本和寫本。因此,如果有一位當(dāng)代人,用古文體創(chuàng)作,用繁體字印刷,豎行排版,刻印成書,并用線裝書裝訂,那也不是古籍,判斷是否古籍的最主要標(biāo)志,就是成書于1911年清朝滅亡以前。
那么,我們國家有多少古籍?就是“中國古籍知多少”,很遺憾我們沒有準(zhǔn)確的數(shù)據(jù)。歷史學(xué)家、美籍華人學(xué)者黃仁宇先生,是研究經(jīng)濟史的,他特別強調(diào)數(shù)據(jù)對一個國家的重要性,認為一個國家是不是現(xiàn)代化,就看能不能有相對準(zhǔn)確的數(shù)字化管理。從這個標(biāo)準(zhǔn)要求的話,我們國家還遠遠沒達標(biāo),因為我們大多數(shù)行業(yè)的數(shù)據(jù)是不準(zhǔn)確的,甚至是沒有數(shù)據(jù)的。
1998年,北京大學(xué)古文獻研究所編纂的《全宋詩》72冊終于出齊,我走在路上,總是有人問:“喂!哥們!你們《全宋詩》共收了多少首詩?”我說:“不知道。”人家說:“那你是吃什么飯的?”被問得多了,我只好說:“好吧!那我數(shù)吧?!彼援?dāng)年夏天,我花了兩個月時間一首一首地數(shù),因為電腦無法統(tǒng)計,最后數(shù)出來是共收作者9079人,凡得詩247183首、殘詩5983句(聯(lián))、存目323首(句)?!度卧姟番F(xiàn)在大家都在用的這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就是我手工數(shù)出來的。我們知道《全唐詩》共有900 卷、2200余名作者、48900余首詩歌?!度卧姟匪赵娙耸恰度圃姟返? 倍,詩作是《全唐詩》的5 倍,字數(shù)更是《全唐詩》的10倍,有宋一代詩歌總集終于編成,并將永久流布,萬古不朽!
更為尷尬的是,還經(jīng)常有人問我:“漆老師!您天天跟古籍打交道,那我們中國究竟有多少古書?”我還是慚愧忸怩地說:“不知道?!比思乙策€是說:“你干什么吃的?”可是這個我是真的不知道,也真的數(shù)不出來??!
我曾經(jīng)向中國國家圖書館張志清副館長請教,志清兄告訴我目前全國三千家圖書館參加普查,上報古籍和民國線裝書凡513 萬部超過5000 萬冊。其中寫印于1912 年前的古籍?dāng)?shù)量估計超過3000 萬冊件,其他為民國線裝書。尚存世古籍有20 萬個品種超過50萬個版本。這僅僅是漢文古籍,少數(shù)民族文字古籍、拓本和地圖不包括在內(nèi)。這是我國目前統(tǒng)計最為準(zhǔn)確也最權(quán)威的數(shù)據(jù),但這都是公立國家級、省市級圖書館,有些縣、鄉(xiāng)級圖書館與私人所藏,并不計算在內(nèi),所以還是沒有絕對準(zhǔn)確的數(shù)據(jù)。
又據(jù)山東大學(xué)杜澤遜教授告知,杜兄主編的《清人著述總目》統(tǒng)計,清人著述總計有22.7 萬種,其中存世16萬種以上,剩余6 萬余種則是見于方志等文獻記載,存佚不詳。這也就是說,目前存世的20萬種古籍,有16萬種以上是清人著作。剩下不到4萬種中,估計明代古籍又在3萬種以上,那從先秦到元末,傳下來的古籍也就不到1萬種的樣子。
自先秦至明代僅有不到4萬種古籍傳世,按2000年計算,平均每年只有20種古籍存活下來。如果剔除明代古籍,愈往前傳世愈稀,從先秦至漢代,概率就會更低,傳世的古籍更是少得可憐。這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
據(jù)媒體報道,2019年中國出版了各類圖書450.7億冊。其中期刊10171種、報紙1851種、錄音制品6571種、錄像制品4141種。全國585家出版社,共出版紙質(zhì)圖書505979種。也就是說,在當(dāng)今一年出版的書籍就是古代2000年總量的2.5倍!
我們按585家出版社,每年出版書籍有1種能夠500 年后還存在,那就是每年有585種,已經(jīng)非常多了。那么,500年以后的2521年,就有292500種書籍傳世。如果目前存世的20萬種古籍有10萬種能傳到2521年,則當(dāng)年存世書籍就有392500種,我們按40萬種算,那時的北大中文系同學(xué),該有多么糾結(jié),他們有40萬種書要讀吶!
所以,我們得抱著“搶救”的態(tài)度與精神,爭分奪秒地整理出版現(xiàn)存的古籍,不要以為存藏在現(xiàn)在的國立圖書館,鎖在鋼筋水泥建筑里就絕對安全了,世上沒有絕對的事兒。哪天遇到一把火、一場水就全沒了。尤其對于那些全世界只有一種的孤本,趕緊把它們印出來,是最好的傳播方式。陸游的《梅花絕句》稱“何方化作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讓古籍化身千億,藏在民間,讀在百姓,才是最正確也最保險的保護之法。
古籍圖書館管理者經(jīng)常說:這部宋版書,翻一下,就損耗率很大,書的壽命就會減少多少年。這話也可以反過來講,這部書不翻,它也照樣會損耗多少年。古人到每年的六月初六,要專門把書拿出來,翻一下,曬一下,以免蟲蛀潮霉,是對書很好的保護。
我經(jīng)常在圖書館看書,有的古籍長期無人閱讀,書葉已經(jīng)粘死分不開了。二十一世紀初我們到印度去做學(xué)術(shù)交流,20世紀50年代印度尼赫魯時期,也是中印關(guān)系的親密期,周恩來總理送了一批中國古籍給印度,收藏在一所印度大學(xué)里,我們看到這批書被堆放在墻角,蜘蛛網(wǎng)拖得老長,書的函套都打不開了,好不容易打開,書的頁碼都黏連在一起了,所以書如果不看,當(dāng)文物放著,這書也等于死了。再說作者寫書是給人看的,不是文物,不是鎖起來隔著玻璃看一眼就行了。我們把話說得絕對點,就算一部書被翻壞了,但有人通過此書,研究解決了一些問題。那么,是究竟不給人看當(dāng)文物供著好呢,還是寧肯讓書壞了,但有讀者讀并且解決了不少問題好呢?如果把該書的作者從地下起出來問,他一定希望是后者,哪個作者不愿意自己的書被人讀??!
我們寫的書能有幾種傳下去?《左傳》講所謂“三立”,即“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但到了后來,“立德”被幾個人豪橫霸占了,堯、舜、禹、文王、周公、孔子、孟子以后,誰敢說自己是立德者?韓愈想說也是暗著說,不敢明擺著說,甚至朱熹都不敢說他是立德之人,王陽明也不敢說“我立了德”,所以“立德”成了架空的牌位,供在高高的供桌上了?!傲⒐Α?,打仗立戰(zhàn)功,或者經(jīng)世濟民,這需要機會。和平時期的將軍沒意思,如果一仗都沒打過,你這個將軍沒人認可,所以軍隊都是鷹派,都希望打仗,可以立功。但這個機會有沒有,那是時代所決定的,不是個人所能決定的,帶有很大的偶然性。
剩下只有“立言”,“立言”是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做到的,所以就成了萬古流芳的最大機會。但如果按我們上面所估算,一年只有近600種書傳下去,你寫了一本書,能傳下去嗎?有多大概率呢?我們寫什么樣的書才能傳世,才能萬古流芳呢?
所以,我經(jīng)常開玩笑說,七爺我一生中出版的書籍、寫的好多論文,究竟有幾種能傳世?能傳5年? 10年? 50年?誰敢說自己的著作500年后還在世上流傳,還有人讀?我曾預(yù)寫了一條500年后的七爺小傳:
漆永祥,生卒行實無考。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曾參與《全宋詩》之編纂。??鳖H精審,然亦多漏略。又撰有《乾嘉考據(jù)學(xué)研究》《漢學(xué)師承記箋釋》《燕行錄千種解題》等若干種,率皆不傳。
《全宋詩》500 年后必然存在,是可以傳之萬世的。但我自己的所謂著述,很可能真的“率皆不傳”,看到這四個字,瞬間就讓我悵然失落到了極點!
我們走進書店,那可真是插架森森,眼花繚亂,令人目眩,如要買一冊《詩經(jīng)》來讀,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有數(shù)十種,我們得知道哪個版本是善本?歷來流傳有序的版本、注釋有哪些?哪家書坊、書店與出版社的書比較靠譜?如何在書店一眼看到自己想買的書?這就涉及古籍版本學(xué)知識。如何在古籍目錄中,在四部二十余萬種書中找到自己想要讀的書?又需要目錄學(xué)的知識。如何判定一部書的錯訛最少,而不至于買到劣質(zhì)的“麻沙本”?書不可能沒有錯誤,找錯誤最少的那本,那么我們就要多少懂一點??睂W(xué)常識。
“麻沙本”,原來指宋代在福建麻沙刻印的書籍。這些書多是書商刊刻出賣的,要追求利潤,就得省錢省時,那就盡量用便宜的木材,并且一頁上盡量多地刻字,還要印得快,校勘不精就沒有了質(zhì)量保證。麻沙出產(chǎn)的松木,南方的松木長得很快,手掐都能掐出印兒來。這種軟松木上刻字印刷,時間一長就開裂了,印出來的書就模糊不清,惹人嫌厭,所以后來“麻沙本”就成了劣質(zhì)書的代名詞。你看看大興安嶺的松木,掐一下,很硬。木頭越硬,刻書的質(zhì)量越高,因此棗樹、梨樹最好,既堅硬又耐存。過去把不好的書叫“災(zāi)梨禍棗”,把這木頭都糟蹋了。
一部書流傳于世,突然不見了,又突然冒出來了,這是為什么呢?需要辨?zhèn)螌W(xué)知識判定真假。一部書死得無影無蹤了,我們在其他書里找到胳膊腿兒和腦袋身子,這兒找一點,那兒找一點,又給它湊成了一部書,這叫“拾骨于路”,這就是輯佚學(xué)。另外,一部書一會兒被捧到天上去了,一會兒被打到十八層地獄去了,怎么評價它,這是傳播學(xué)。一部書,今天叫張三,明天叫李四,今天是全的,明天砍了胳膊,后天換了腦袋。宋元以來讀書的風(fēng)氣很不好,宋元人特別喜歡刪節(jié),比如呂祖謙剪裁粘貼了一部書叫《十七史詳節(jié)》,《十七史》量太大了,我給你刪減一部分,節(jié)省你的時間,這是編纂學(xué)。一部書今天他藏,明天你藏,后天不知何人所藏,多少人走馬燈一樣地換,輪轉(zhuǎn)遷居,命懸一線,卻又“紙壽千年”,這又是典藏學(xué)。我們要高度重視藏書家,如果沒有藏書家歷代相因相傳,好多書早就不存在了。
千辛萬苦,終于淘得一部好書,放置案頭,品茗焚香,紅袖撥爐,但開卷茫然,更煞風(fēng)景。于是何為龜甲,何為漢隸,何為古今,何為六書,就又得識文字學(xué);“時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轉(zhuǎn)移”(明代陳第語)。北人舌重,南人如簧,各地方言,幾同外語,于是有了音韻學(xué);字詞流變,古今不同,昔日時髦,今成流俗,于是又有訓(xùn)詁學(xué)。先秦諸子,各陳己義,以謀治國,以圖救世;漢代衍為經(jīng)學(xué),魏晉流入玄學(xué),宋明又生成理學(xué)、心學(xué),清代又盛考據(jù),誰強誰弱,誰吃了誰,誰是誰的爹地,誰是誰的裔孫,此又所謂義理學(xué)、學(xué)術(shù)史者也。
從歷史的縱向來講,從先秦到今天,字音詞義多有變化。橫向來講,比如我是甘肅人,你是湖北人,我們兩個人到一起說當(dāng)?shù)胤窖?,互相就聽不懂。大西北因為風(fēng)土很硬,說話的特點是又快又重聲音又大,跟柔美鸝轉(zhuǎn)的靡靡之音不沾邊兒,四個漳縣人坐在一起諞傳,旁人以為在吵架。我們把“你死了”說成“nì sì liao”,漳縣話里沒有上聲。日本、韓國人也不會發(fā)普通話的上聲字,我們給他講發(fā)音原理,講三天三夜他也弄不懂。后來,我發(fā)明了一種教日韓留學(xué)生的方法,每次課上逼著學(xué)生一字一頓、咬牙切齒、面目猙獰、不顧形象地大聲說:“我打死你(wǒ dǎ sǐ nǐ)?!苯Y(jié)果我教的學(xué)生上聲字說得都很好,土方有時比所謂科學(xué)方式要管用有效得多吶!
以上諸般,略舉犖犖大者。十八般兵器,不可能樣樣精通,但至少得每樣認識,拿在手上,能劃出個大樣兒來才行,說出話來才像中文系人說的。
下面我們舉十個具體的事例,來看看古書必求版本,重善本,講背景,分時代,尊考據(jù),重義理的重要性與必要性。同時,也充分說明能讓你萬古流芳的途徑很多,就看你愿不愿意,有沒有決心長期而有效地堅持做下去而已矣。
《金石錄》三十卷,是南北宋之間學(xué)者趙明誠和他的夫人李清照一生的心血之作,這是一部集錄和考訂北宋以前傳世鐘鼎碑版銘文等的名著,是金石學(xué)界的典范之作。趙明誠夫妻節(jié)衣縮食,收藏了大量的古籍、器物、金石碑刻等,但在戰(zhàn)亂中奔走避禍,一路散佚,趙氏本人也感疾早逝。李清照在飽受國破家亡之痛多年以后,在編定此書時,已過知天命之年,而其夫“墓木已拱”了。
大家都知道李清照的“凄凄慘慘戚戚”,知道她是著名詞人,卻不一定知道她還是一位出色的金石學(xué)家。李清照在《金石錄后序》中,飽含傷感地追憶往昔曰:
趙、李族寒,素貧儉,每朔望謁告出,質(zhì)衣取半千錢,步入相國寺,市碑文果實歸,相對展玩咀嚼,自謂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飯蔬衣綀,窮遐方絕域,盡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將,漸益堆積。丞相居政府,親舊或在館閣,多有亡詩、逸史,魯壁、汲冢所未見之書,遂盡力傳寫,浸覺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見古今名人書畫,一代奇器,亦復(fù)脫衣市易。嘗記崇寧間,有人持徐熙《牡丹圖》求錢二十萬。當(dāng)時雖貴家子弟,求二十萬錢豈易得耶?留信宿,計無所出而還之,夫婦相向惋悵者數(shù)日。
后屏居鄉(xiāng)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連守兩郡,竭其俸入以事鉛槧。每獲一書,即同共勘校,整集簽題。得書畫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盡一燭為率。故能紙札精致,字畫完整,冠諸收書家。余性偶強記,每飯罷,坐歸來堂烹茶,指堆積書史,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以中否角勝負,為飲茶先后。中即舉杯大笑,至茶傾覆懷中,反不得飲而起,甘心老是鄉(xiāng)矣!故雖處憂患困窮,而志不屈。
李清照嫁到趙家時,趙明誠還是太學(xué)生。后來趙氏出來做官,俸祿收入,衣食之外,盡皆用于購買書籍文物,白天忙于公務(wù),晚上夫妻即在燈下觀摩品鑒,怡然自樂。但是非常不幸,戰(zhàn)事又起,金人打過來了。李氏繼續(xù)寫道:
【宋金戰(zhàn)事起】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后又去書之監(jiān)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余間,期明年春再具舟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余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再后來】時猶有書二萬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長物稱是。余又大病,僅存喘息,事勢日迫……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盡委棄。所謂連艫渡江之書,又散為云煙矣。獨余少輕小卷軸、書帖,寫本李、杜、韓、柳《集》《世說》《鹽鐵論》,漢唐石刻副本數(shù)十軸,三代鼎鼐十?dāng)?shù)事,南唐寫本書數(shù)篋,偶病中把玩,搬在臥內(nèi)者,巋然獨存。
【后再經(jīng)往來折騰】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shù)種平平書帖,猶復(fù)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邪!
今日忽閱此書,如見故人。因憶侯在東萊靜治堂,裝卷初就,蕓簽縹帶,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輒??倍?,跋題一卷。此二千卷,有題跋者五百二十卷耳。今手澤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
李清照提到的這些寶貝,如果能存留到今天,好多都將是稀世之珍,有著上億元的身價??上与y南方,清州家中所藏,全毀于戰(zhàn)火。隨身攜帶者,一路逃亡,一路散失,最后之留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shù)種平平書帖,猶復(fù)愛惜如護頭目”,正所謂癡心不改,由此我們可知李清照夫妻的幸運與不幸!又可知我們處在和平年代的人,是多么幸運!
《金石錄》雖經(jīng)李清照之手艱難編成,但此書的流傳也恰如其成書過程一樣曲折艱辛,其最早的刻本,是南宋孝宗淳熙前后所刊的龍舒郡齋本,寧宗開禧時浚義趙不譾曾重刻,然而這兩個本子卻都不顯于世,元、明兩代,人們從未見到有刻本《金石錄》傳世,流傳人手的都是傳抄之本,結(jié)果是抄來抄去,沿訛踵謬,彌失其真。清代最早的刻本是順治時濟南人謝世箕所刊,但不是一個好的本子。后來乾隆時盧見曾參考各家本子,由著名學(xué)者盧文弨詳加校勘后印行,《金石錄》方有了一個可讀的通行本。
但清初藏書家馮文昌卻意外地收藏到不全宋槧本《金石錄》十卷,這真如得之天璜,極為稀珍,馮氏立即刻了一方圖章“金石錄十卷人家”,以表夸耀。
后來此殘本又藏于揚州人江立的書架之上,江氏就把自己的書齋也題為“金石錄十卷人家”,當(dāng)時刻印高手張燕昌也湊熱鬧,用飛白書將這幾個字刻印以贈。但江氏手中未過多久,是書又歸仁和人趙魏。趙氏沒后,又歸時為浙江巡撫的阮元書齋中,阮氏從此恒攜以自隨,并且也刻有“金石錄十卷人家”之印。
盡管如此,此書仍從阮氏家中流落到了書賈手里,為仁和韓泰華所得,韓氏亦刻“金石錄十卷人家”小印。后流入潘祖蔭手中,今藏上海圖書館,這部殘書終于擺脫了人失人得、命若游絲的惡運,有了一個安身立命的家。如果沒有這些藏書家如此的寶重,殘宋本早已灰飛煙滅矣!因此,這些歷代《金石錄》的刊刻者、收藏者、傳遞者,他們的姓名也就和趙明誠、李清照夫婦一起,萬古流芳了!
我們在前面說過:一部古書的流傳,是有生命的,是九死一生傳到今天的,是有自己的歷史的。有的書甫一面世就顯赫當(dāng)世,流傳千古;有的書卻寂寥無聞,死生難卜。清乾隆時期的崔述所著的《考信錄》即屬后者。
崔述(1740—1816)可謂生不逢時,他生活的時代考據(jù)學(xué)如日中天,但他卻不做跟屁蟲,與考據(jù)學(xué)家全無瓜葛,因此無人知道在河間府大名縣(今屬河北)尚有這么一位把筆弄墨的人。大名人崔述,卻在當(dāng)時大大的無名,頗有點諷刺的意味。
崔氏中舉后,在福建羅源、上杭等地做過幾任縣太爺,這本是搜刮百姓、聚斂錢財?shù)拿啦睿巳颂焐炔粫P剝下民,又不善諛佞上官,故一生困頓。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
傳僻書癡,甘把逢迎輸俊杰;
敝衣粗食,得無凍餒即神仙。
崔述從四十四歲起,開始寫考辨札記性質(zhì)的專著《考信錄》,直到死前才算寫定,稿凡屢易,一生功力,全耗于此。他的弟子名喚陳履和,更世無人知,陳氏小崔氏二十多歲,云南石屏人。乾隆五十七年(1792),崔述在北京待選,陳氏進京趕考下第,二人相見于逆旅,在接讀崔氏部分書稿后,陳氏便堅意拜崔為師。所謂:
一旦為師弟,平生積恨消。
任人驚雪日,從此樂簞瓢。
自此以往,陳履和不再是為自己活著,而是為崔述活著,甚或說為《考信錄》而活著。嘉慶二十一年(1816),七十七歲的崔述臨終之際,遺命將書稿全部交與陳履和,是時他家徒四壁,身邊僅有九函書稿與一個無助抹淚的小妾而已。陳氏趕到后,在其師墳前痛哭一場,然后拜受遺書,捧回南方。
陳履和家無積蓄,然他改稱自己的齋名為“遺經(jīng)齋”,將一生的精力、所有的資財花在了為其師刊書上,刻版不怠,七年后終于將全部遺書板片刻竣。然而未及刊行,翌年陳氏亦逝于浙江東陽縣任上,宦囊蕭然,負債一身,子甫五歲,無以為歸,在生前友好的資助下方得回歸于滇,崔氏遺書板片二十箱寄托金華府學(xué),心志未竟,而師徒俱歸道山!
后來有人評價說:天生崔東壁就是為了完成這部著作,天生陳履和就是為了把這部書刻出來,所以他們各自完成自己的使命后,便悄然離世,不再惹世上一粒塵埃。師徒二人都沒見到書印出來,后來印出來在國內(nèi)也沒什么反響。再后來,胡適到了日本,發(fā)現(xiàn)日本人在讀《考信錄》。他回來告訴他的學(xué)生顧頡剛:“日本人在讀這部書,你們注意一下?!?/p>
于是顧頡剛等人就開始整理《崔東壁遺書》,并且受《考信錄》的直接影響,接著崔述的工作往下做,成為“疑古派”的主將。20 世紀的中國史學(xué)界,疑古派是主力,打倒三皇五帝,顧頡剛“層累地造成中國古史說”,響徹云霄。我當(dāng)年本科時,讀顧先生《古史辨自序》,既震驚又拜服。如果你不讀《考信錄》,只讀《古史辨》,就會覺得顧頡剛是神;但你讀完《考信錄》,就會把顧頡剛從天上放到地上,還原成為一個人。把崔東壁從地下挖出來,他都不敢相信:“?。课疫@么厲害,我竟然影響了100年后史學(xué)研究走向,你們到現(xiàn)在還吃著我的飯?!彼约憾枷氩坏竭@部書會產(chǎn)生這么大的沖擊力和影響力??梢赃@么說:如果沒有《考信錄》,就沒有顧頡剛,就沒有20 世紀的疑古學(xué)派,中國20世紀的史學(xué)就會重寫,將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因此,《考信錄》成為傳世名著,而除了崔述外,陳履和、胡適、顧頡剛等人在刊刻與流傳過程中,都做出了貢獻。陳履和著有《海樓文集》等,但沒有傳下來,即便如此,他也因刊刻《考信錄》,流芳千古了。
藏書與藏金銀珠寶及銅錢地產(chǎn)不同,由于紙張脆弱,先天的不耐磨損,戰(zhàn)火水浸,蟲蛀風(fēng)蝕,都是古籍的天敵。而且如果是愛書之人,便視如拱璧,倘子孫不甚讀書,便又視如土苴,比如明末清初藏書家毛晉一生傾盡家財用以藏書、刻書。先是,毛晉夢見有神人托付,命他刻書,實際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想刻書是毛晉一直以來的愿望。于是,他就開始籌資刻書,在刻版的過程中,清朝的軍隊從北方打過來了——和李清照的經(jīng)歷很相似——毛晉避難離家,倉惶逃命。等他還家時,書版殘損散亂,已經(jīng)收拾不起來了,于是他發(fā)愿重刻,一生就干這一件事情,竭盡家貲,直至刻成。
但到他的孫子手里,這個家伙不喜歡書籍。但他眼光另類,移做他用,發(fā)明了一種煎茶法:他購得洞庭山碧螺春茶,虞山玉蟹泉水,但沒有煎水的好柴。當(dāng)他看到毛晉留下的《四唐人集》版片時,眼睛放光,覺得以此做薪煮茶,味當(dāng)更佳,于是“按日劈燒之”,直到茶盡版絕。在這位孫子眼里,那些書版不是什么寶貝,只是上好的木柴而已。毛晉如果地下有知,不知會不會起來掐孫子的脖子!
毛氏汲古閣刻本,從清初起就是版本學(xué)界“善本”的代名詞,是典范性的存在,在經(jīng)史傳播史上留下了光彩絢麗的樂章。毛晉書和人的故事,將永留史冊,熠熠生輝。
我們現(xiàn)在本科生畢業(yè),都會制作一份諸如“2020屆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本科生名錄”之類的小冊子,也就是同班同學(xué)的紀念冊兼通訊錄。自唐以降,直到清朝,歷代科舉進士皆有名錄,俗稱“同年小錄”,也就是同班同學(xué)名錄。但終宋一代的同類冊子,僅僅只有《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和《寶祐四年登科錄》流傳于世,其他的全部失傳。這是為什么呢?
因為宋高宗紹興十八年(1148),朱熹中是科進士(王佐為狀元,朱熹五甲第九十名)。而宋理宗寶祐四年(1256),高中是科進士的有文天祥(第一甲第一名)、謝枋得(第二甲第一名)、陸秀夫(第二甲第二十七名)等人。《宋史·文天祥傳》載,考官王應(yīng)麟稱文天祥的試卷“古誼若龜鑒,忠肝如鐵石,敢為國家得人賀也”。文天祥于是由第五名被宋理宗親置為第一甲第一名。天祥之竭誠報國,除卻其忠肝鐵膽與生俱來外,與此亦大有關(guān)聯(lián)。各位可以想一想,皇上這樣提拔你,狀元都給了你,在國家危難之時,你不挺身而出,你還投降,那你還是個人嗎?作為左丞相的陸秀夫在崖山被攻破后,先將自己的妻子兒女趕下海,自己背著衛(wèi)王蹈海而死,全家以身殉國。謝枋得宋亡后隱居不仕,后來被福建行省參政魏天祐強迫北上,至大都,絕粒而死。文天祥號文山,謝枋得號疊山,所以后人寫詩贊頌,有“仰望二山高”之句,即文文山與謝疊山也。
因為朱熹在經(jīng)史學(xué)術(shù)上的貢獻巨大,文天祥、陸秀夫、謝枋得三人,或慷慨就義,或以身殉國,或絕食而亡。因此,他們的姓名如長虹貫日,彪炳史冊,后人愛重他們的名節(jié),代代傳抄刊印,這兩個小冊子就這樣流傳下來了。所以,我特別希望你們2020 級的同學(xué)要努力加油,將來你們當(dāng)中出了舉世皆知的大人物,七爺也就因給你們上過課而附名驥尾了。
王安石變法期間,曾主持編纂《三經(jīng)新義》,即《毛詩》《尚書》《周官》,他用祖宗說的話為自己的變法找理論依據(jù),當(dāng)時風(fēng)行一時,官場學(xué)堂,人人捧讀,但很快就消失無蹤了。秦檜也是狀元,文章書法,臻至妙境,但他后來做了漢奸,被永遠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所以他的著作就沒人讀了,今天從哪里能讀到秦檜的文集呢?所以,書有幸有不幸,書以人廢,亦因人存。人生在世,為人處世,豈能不慎?觀此二書,真是讓我們扼腕慨嘆而不能已。
前面講到的《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傳到了明代,被浙江人王鑒之改為《朱子同年錄》流布,清乾隆朝在《四庫全書》纂修期間,當(dāng)時的館臣看了這個書名,就非常非常不高興,將書名又改回《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的同時,還順便把朱熹給大大地諷刺挖苦了一番,給王鑒之戴了一頂大帽子。這又是為什么呢?
我們先看《四庫全書總目·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四庫館臣曰:
宋代同年小錄,今率不傳,惟寶祐四年榜,以文天祥、陸秀夫、謝枋得三人為世所重,如日星河岳,亙古長留,足以搘拄綱常,振興風(fēng)教。而是榜以朱子名在五甲第九十,講學(xué)之家,亦自相傳錄,得以至今。明弘治中,會稽王鑒之,重刻于紫陽書院,改名《朱子同年錄》。
夫進士題名,統(tǒng)以狀頭,曰某人榜進士,國制也;標(biāo)以年號,曰某年登科小錄,亦國制也。故以朱子傳是書可也,以朱子冠是書而黜特選之大魁,進綴名之末甲,則不可;以朱子重是書可也,以朱子名是書而削帝王之年號,題儒者之尊稱,則尤不可。鑒之所稱,蓋徒知標(biāo)榜門戶,而未思其有害于名教,今仍以原名著錄,存其真焉。
四庫館臣詞嚴義正地對王鑒之進行批評,并一一指出他的不當(dāng)之處。按當(dāng)時國家的制度規(guī)范,這個題名錄應(yīng)該稱為《王佐榜進士題名錄》,或者是《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所以,過分愛重朱子,將五甲第九十名差點兒要名落孫山的朱熹來冠書名,而且舍棄狀元王佐姓名,那是絕對不可以的;至于用朱子冠名是書,甚至連朱熹都不愿意用,而削帝王之年號,題儒者之尊稱,那更是大大的不可。館臣還給王鑒之扣了頂“標(biāo)榜門戶,有害名教”的大帽子,然后把書名給改了回來。
案此語實為公理,四庫館臣說得絕對正確。但從事學(xué)術(shù)研究的我們,于此等處文字切不可輕易放過:雖然館臣的話為公理,然清人可說,元明人則不可說或不愿說。為什么呢?
因為元、明時期,朱氏之學(xué)一統(tǒng)天下,王鑒之改書名,為尊崇朱子,其在當(dāng)時為常態(tài),為人們所接受,甚至認為應(yīng)該;清人駁斥,并將書名改回,并對朱子冷嘲熱諷,則因自清初以來,學(xué)術(shù)界反理學(xué),不重朱子,故乾嘉時人如此說,亦當(dāng)時之常態(tài)。一本小冊子三易其名,從中可窺學(xué)術(shù)風(fēng)向,治學(xué)者豈可輕忽而等閑視之哉!
備注:這是作者在2021 年1 月6 日在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2020 級本科新生“靜園學(xué)術(shù)講座”發(fā)表的課程講座,根據(jù)課程PPT 和吳雨睿同學(xué)的錄音整理稿整理而成,在此向中文系宋亞云副主任和吳雨睿同學(xué)付出的辛勞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