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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 瓜

      2021-10-25 13:41:22陳占敏
      山東文學(xué) 2021年10期
      關(guān)鍵詞:老三

      陳占敏

      1

      下車以后,他們?nèi)齻€開始研究吃飯。意見一時很難統(tǒng)一,就在這路旁坐下把飯吃了,或者索性再餓一餓,趕到村子里去吃,好像都有道理;而到十來步遠的小飯店里要點熱水,把干糧泡泡吃下去,理由似乎更充足一些,天氣既然已經(jīng)這么冷了,熱東西往肚子里送總要好受許多。于是他們提著行李卷兒拎著包包,進了飯店。

      揀了座位坐下以后,他們?nèi)齻€又研究了一會兒吃飯。熱水已經(jīng)問過,說是沒有。他們?nèi)齻€就把那個要點熱水把干糧泡泡的計劃擱下了。老三說,沒有拉倒,就這么吃點得啦,反正也不渴。老三說著就用舌頭把嘴皮子舔了舔,風(fēng)干的嘴皮子于是變得潤澤可愛了。姚炳江說,花一毛錢,把干糧燴燴,說著,就拎著他那盛干糧的包包過去了,把頭趴到那個油膩膩的黑乎乎的小窗上說:“一毛錢的燴兒。”姚炳江拿著干糧往小窗那里走的時候,程立民沒說什么,睜眼看著姚炳江空著包包回來以后就說,我也燴燴,拎著自己的包包往小窗那兒走的時候扭頭對老三說,燴燴吧,才一毛錢。老三已經(jīng)把自己的涼餅子啃了兩口,直啃出發(fā)白的碴碴來。他的牙齒不健壯,稀拉,又有窟窿,對付凍硬的餅子畢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猶豫了一會兒,也決定下來:燴燴。

      他們?nèi)齻€帶的干糧不一樣,但是燴過以后卻都熱乎了,軟和了,吃著也就順口了。姚炳江的先燴出來,就先吃完了,于是坐在旁邊看另外兩個人吃,看著看著,便為自己想出的這個吃法得意,說:“好吧,這多好!”另外兩個被熱湯熱飯堵著嘴,顧不得說話,只是點頭,臉上浮著滿意的笑容。

      吃過飯離開飯店,走在去他們要去的那個村子的路上了,程立民的手在棉襖袋里摸索一陣,忽然掏出一枚二分硬幣來對老三說:“給你二分錢,我想著還有二分嘛?!崩先f:“二分錢,拉倒吧?!边@么說著,手已經(jīng)伸出來,把二分硬幣接過去,兩只大手指搓捻一會兒,投進衣兜里帖帖實實地裝好了。程立民一下子生出了一絲對老三的厭棄:才二分錢,也好意思要。錢是燴干糧的時候借的。那時候程立民記得很清楚,在縣城車站買好票以后,他的兜里正好還有一毛錢零錢, 再就是五塊錢的一張整票了??墒悄菚r候怎么找,也只是八分錢。他不想把臨走時爹給他的那五塊錢的大票破開,他爹常說,錢一破開就不耐花啦。他第一次離開父母出外做活,他就記下了爹的這個經(jīng)驗。他要學(xué)著過日子。

      2

      工房子安在村子中間的一個大屋子里,大屋子外面有一個小屋子,小屋子里安了柴油機,柴油機砰砰地轉(zhuǎn)動,帶動著屋里的四盤石頭大磨也咕隆隆轉(zhuǎn)動。程立民就坐在兩盤咕隆隆轉(zhuǎn)動的大磨后面做活。他做的這活兒叫做“挖眼”,是工房子里比砸砂子略高一等的活。一手拿一把鐵舀子,一把鐵舀子侍候一盤大磨,從腿前面的大盆里挖著泡了水的砂子,瞅瞄著磨眼快要轉(zhuǎn)過來了,刷地把鐵舀子頭投出去,準(zhǔn)確地把帶水的砂子投進磨眼,咕隆隆轉(zhuǎn)動的大磨就把砂子吃掉了,消化了,吐出細(xì)細(xì)的泥漿來。拉流的工人把泥漿撮到斜鋪的柳木做的流板上,把身后大缸底下特意鉆好洞眼的堵兒一撥弄,把水流調(diào)好,均勻地從泥漿頂上漫過,從流板上流下,拿把扇子樣的笤帚撲擋著,讓泥漿慢慢地被水沖下,沖走,讓含了金子的黑細(xì)的面面掛在特意用磚頭擦出的流板毛上,再把這些黑細(xì)的面面用力掃下,掃進流板嘴下接著的木槽里,這就完成了拉流這道工序。

      拉流是工房子里的技術(shù)活,學(xué)會了拉流,那就說你可以在工房子里干了。于是程立民決心學(xué)拉流。而且決定,學(xué)會拉流以后,再學(xué)會清流化火,把工房子里這套活全部拿下來,那樣,他就可以像姚連升那樣在工房子里當(dāng)師傅,憑這手藝,養(yǎng)家糊口。無論如何,一輩子干工房子,比一輩子種莊稼要好多了。這差不多像是工人了。村子里有人見他們回去,不是笑著說“當(dāng)工人的回來了”嗎?

      程立民決心學(xué)拉流,他知道,要想干拉流的活,得先學(xué)會鏨磨。等到咕隆隆轉(zhuǎn)動的大磨不能很快地將砂子磨成泥漿了,就得停下來鏨磨,上面的一起磨有磨眼,管著吃砂子快慢磨泥漿粗細(xì),就是師傅鏨,下面的一起只是鏨磨溝,就是拉流的鏨。程立民就跟拉流的要過鏨子錘子,趴到磨架子底下,佝僂著身子,拿鐵錘砸鏨子頂,讓鏨子尖在大磨上拱溝。他的鐵錘砸不準(zhǔn),常常砸不到鏨子頂上,卻把自己的手砸了一下又一下,他的左手就老是青腫著,結(jié)著血痂,昨日的傷口才結(jié)了痂,今日一錘又把血砸出來。他忍著。他想他無論如何也要把這門技術(shù)學(xué)到手。

      跟程立民差不多同樣急著掌握工房子里這套技術(shù)的是大個子興吉。 興吉是這個支山村專門派到工房子學(xué)技術(shù)的。含金子的石頭在這個村子的地底下,由于支山人不會做,就一直在地底下埋著?,F(xiàn)在從八十里外的中流河邊來了會做的人,于是兩家聯(lián)營了,人是一樣的出,掙了錢對半劈,技術(shù)和礦藏對等了。這里的人就有點不大甘心,于是派了個機靈的大個子專門來學(xué)技術(shù)。

      “姚師傅舍不得教的?!贝髠€子興吉有時候笑嘻嘻地說姚連升。

      姚連升臉一板,說:“我留著干什么?你不動手,怨我呀?”

      “那我動手啦。”大個子興吉仍然笑嘻嘻的。

      “動吧。毛主席教導(dǎo)說嘛,不干不知道,一干才知道?!币B升說,“你先學(xué)著清流,再學(xué)著收拾簸子,化火最后?!?/p>

      到了清流的時候,興吉先坐在流板旁邊抹流,從大盆里用鐵片割了沉淀的黑細(xì)面面餅子,在手里拿著,慢慢地在流板頂上來回抹,姚連升坐在流板頂上,拿一把八成新的笤帚撲擋著。掃流的時候,興吉從姚連升的手里要過笤帚,從流板頂上往下趕掃。金子就在這里了。掃到流板的一半,金子就在笤帚毛前頭堆著,成了一溜小嶺。大個子興吉用力掃著,腕子上用力,整個上半身子直到屁股隨著笤帚的揮動一掂一掂?!捌??!币B升在旁邊著急地指導(dǎo),興吉抬起笤帚,從黃色小嶺前頭掃幾下,把前頭的黑細(xì)面面斷開。姚連升又叫幾聲: “大了,大了!”叫著,便把笤帚要過去,緊掃幾下,讓黃色的小嶺追趕著被斷開的黑細(xì)面面,說:“你看看前頭,多少毛金!”大個子興吉只好眼看著姚連升把清流的工序最后完成。

      “那就……不能教啊?!背燥埖臅r候沒有支山的人在場了,做飯的姚有慶說。

      “我有數(shù)。”姚連升說。

      “全都教給他們,我們那就都……完他媽蛋了?!?/p>

      3

      吃過飯以后,姚有慶叮囑大伙:“那就……記賬吧,別忘了記賬?!庇谑?,一個個到炕頭的破桌子上,抓起用一根線繩拴在本子上的圓珠筆,在本子上記下自己吃的數(shù)目,一斤地瓜一兩稀飯或者是一斤半地瓜一兩稀飯,等等不一。各人記賬的時候姚有慶又說:“那就都……報報吧,中午那就……誰吃餅子?”姚炳江說,我不吃,老三說,我不吃,程立民說,我也不吃。姚有慶說:“那就都……光吃地瓜呀?” 姚連升說:“我吃餅子,老吃地瓜直吐酸水,肚子里火燒火燎的?!币τ袘c說:“那就都……光吃地瓜,得叫興吉再告訴個主,往這兒送地瓜?!?/p>

      劃量著中午飯如何吃法的同時,大家把各人早晨剩的地瓜做好記號,放進籠屜里。剩了一個的拿筷子捅上個眼,剩了三個兩個的,拿根筷子穿起來。程立民把自己剩的一個地瓜捅了眼放進籠屜里的時候,老三說:“你捅了一個眼呀?我也捅了一個?!背塘⒚窬桶炎约旱牡毓夏闷饋碛滞绷艘粋€眼,說:“這好辦,再加上一個眼?!崩先J(rèn)真地端詳著程立民放進去的地瓜,說:“其實,你不加也能認(rèn)出來,我的這個皮紅,你的那個皮白?!?/p>

      中午飯吃過以后,大個子興吉挑著兩大簍子地瓜送來了。大個子把地瓜倒到墻腳說:“全來了些地瓜肚子呀?”

      這個縣邊上的小村子,不僅不會從石頭里整出金子來,也不會把地瓜做出淀粉,做成粉絲。程立民的家鄉(xiāng)中流河兩岸的村子,則幾乎村村會做粉絲。他們把綠豆磨出淀粉,做出晶瑩透明的雪白的粉絲,遠銷到世界各地去;把地瓜磨成漿,沉出淀粉,做出發(fā)點黃色的粉絲,留著自己吃,熬蘿卜條,煮大白菜,即便油放得少一點,丟上把粉絲,菜的味道也會好一些。于是,他們這些跑出八十里路來這里淘金的人,便從家里拿地瓜換了粉絲帶到這里,再用粉絲在這里換地瓜吃,這樣,就不用從家里拿糧食了。程立民和老三他們都做了決定,只要這里還有地瓜,他們就不吃餅子,從家里只往這里拿點喝稀飯的苞米面就行了。程立民想,他在這里這么個吃法,開春以后,他爹大約用不著想法湊錢到東村集上糴苞米了,比較起來,地瓜總要耐吃得多。

      又吃了一頓飯,就是晚上了。姚有慶把碗刷完以后,對程立民和老三說:“走,上胡剛家里趕流去。”

      程立民問:“趕什么流呀?”

      姚有慶說:“胡剛家里燒酒?!?/p>

      程立民和老三就跟著姚有慶出了院門,向東一拐,又進了一個院門。這就是胡剛的家了。胡剛是他們的房東,中間一堵墻把六間房子分成了兩家,胡剛住東,他們住西。

      胡剛家里滿院子是煙。屋門旁邊的房檐下有一個黑洞,吊了一個打碎的破盆,那就是煙囪了,這樣的煙囪冒煙原本就不順,冒出的煙又從門口往家里倒灌,家里的煙跟鍋上升起的汽混合在一起,滿屋里就成了一個大蒸籠。程立民怎么也不明白這里的人為什么都這么笨,竟然不知道煙囪應(yīng)該從房頂豎上去,豎得高,冒煙才順;而他們就這么把煙囪開在房檐底下,從不知哪輩子先人開始一直挨著煙嗆挨下來。

      胡剛正跟老婆忙活著燒酒。鍋上倒扣了一口沒底大缸樣的陶具,叫做甑,甑沿上圈的一溜槽槽已經(jīng)有酒在流了,槽子伸出一個流嘴,對了一個酒瓶,嘩嘩地淌成了流。程立民他們一進屋,胡剛就滿臉笑著招呼說:“正好下來了,來吧!”姚有慶嗬嗬地笑著,響亮地抽一下鼻子,把腰彎下去,把嘴對到流嘴上,直起腰時,嘴巴都濕了。程立民想,這個縣邊子上的小村子真不錯,還敢自己燒酒喝,而且有的是地瓜。這么想著,胡剛已在招呼他了:

      “來,年輕人,頭遴酒,新媳婦,滋味兩樣?!?/p>

      姚有慶用大手抹著嘴巴說:“你這么比方?jīng)]用,兩個都沒嘗過那滋味,都還是童子呢?!?/p>

      胡剛看看程立民又看看老三,說:“這一位嫩,像個小嫩黃瓜,這一位可不像童子了。”

      說著話,老三已經(jīng)學(xué)著姚有慶的樣子,把原本的彎腰更深地彎下去了,再直起腰時,胡剛就說:“在這兒干兩年,領(lǐng)個支山大姑娘回去吧。”

      老三一點兒也不臉紅,齜著稀稀拉拉的大牙說:“打了這么個譜呢?!?/p>

      程立民卻已經(jīng)臉熱了,不管胡剛怎么招呼,他也不肯彎下腰去把嘴對到流嘴上。胡剛就拿只瓷碗,在流嘴上接了半碗端給他,說:“臉皮這么薄,該念書啊?!?/p>

      胡剛胖墩墩的老婆趁空插了句嘴:“哪個能像你,臉皮厚得像腳后跟?!?/p>

      胡剛說:“我要是臉皮薄了,你能長這一身膘?你說呢,年輕人! ”

      程立民紅著臉笑了笑,輕輕地抿了一口酒,覺得這酒的味道到底是淡得多了,盡管胡剛說什么“頭遴酒,新媳婦”……

      4

      工房子里新添了女工。工房子里老輩就有女工推大磨,五六個女工推一盤大磨,抱著磨棍一步一搖地轉(zhuǎn)圈,大辮子在脊背上磨蹭磨蹭,騷情的歌兒整宿唱。那時候中流河邊的蘆葦叢里,黑夜里常有男女在里面愉快地啊呀亂叫,蘆葦稈子亂搖,葦葉子刷啦啦響。如今支山下的工房子里也有了女工。女工里有一個叫桂欣。桂欣跟程立民是一個生產(chǎn)隊的社員。那一年程立民和桂欣一起出民工,去烏悠山下修水庫,休息的時候,桂欣看了一會兒程立民的臉,忽然說了一句:“一口小白牙真不錯?!闭f完就笑了。此后程立民用“大雞牌”牙粉刷牙便格外用心。

      程立民已經(jīng)不挖眼了,他干了拉流的活。他趁著中午的空,把廢毛砂撮到流板上,把這門手藝學(xué)會了。桂欣來了以后,不久也學(xué)會了拉流。他們被分在一個班上,一人守了一副流板拉流。都在大缸旁邊斜側(cè)著身子,坐了小板凳,拿笤帚撲擋著流板上的泥漿。程立民一抬眼就可以看見桂欣斜伸出去的一條小腿,腳腕很圓實,腳踝很玲瓏。桂欣拉流的時候,隨著笤帚一下一下地?fù)]動,肩膀就一抖一抖,胸脯一顫一顫。這么看著,程立民的身上就一陣陣發(fā)熱,只好趕快把眼睛挪開。他想起在生產(chǎn)隊干活的時候,伏天里積綠肥,桂欣最愿意干那種挽了褲腿進去踩肥的活兒。她把褲腿往上直挽,差不多要挽到大腿根部,把豐腴健壯的兩條腿整個露出來。她驕傲得誰也不看,誰也不睬,跳進去讓泥水把她的腿糊滿了,再出來用清水洗凈,讓她的腿發(fā)出更加奪人心魄的光彩。干完了活回家的時候,她也不把褲腿放下,就帶著瑩瑩的水珠在路上走,步子落得很輕盈,很有韻致,腳底下像裝了彈簧, 一彈一彈的。看著她的步態(tài),程立民就想起從書上看到的一個詞兒“娉娉婷婷”。

      和桂欣一起坐著拉流,程立民感到很幸福。輪到夜班的時候,干到半夜,他們也唱歌,像過去工房子里推大磨的女工那樣唱。唱語錄歌“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biāo),走到一起來了” ,也唱從前輩們那里學(xué)來的支離破碎的歌“送情郎送到大門以外”。 有時候他們一起掃流,掃下去以后,一起把大缸的水流堵住,轉(zhuǎn)過身來, 看著挖眼的二蘭,一起大唱一聲:“小妹妹今晚不大高興……”然后哈哈大笑。

      坐在程立民原來坐的地方挖眼的就是二蘭,是支山的姑娘,長得很健壯,愛笑。聽程立民和桂欣唱了一句以后,她就在燈影里把臉放開,咧開嘴笑了,笑著就看程立民,手里的鐵舀也停止了揮動。帶班的興吉于是大喊一聲:

      “想好事?。 ?/p>

      二蘭又笑了。

      二蘭能爬山。下了班以后她能不歇氣爬到支山上去,下山時便裝了滿滿兩衣袋山棗。

      “給你?!倍m掏一把山棗給程立民,眼巴巴地看著程立民的臉。

      “光給他,不給咱哪?”桂欣說。

      “給。”二蘭又掏出一把給桂欣。

      過了一會兒桂欣問二蘭:“沒有啦?”

      二蘭說:“沒有了,真的沒有了?!?/p>

      到半夜,程立民掛了笤帚走出屋子,二蘭叫興吉:“替我挖會兒。 ”

      興吉大喊著問:“你干什么?”

      二蘭也大喊:“尿尿!”

      二蘭就出去尿尿了。尿尿的道上追上程立民,又掏出一大把山棗,往程立民的衣兜里裝,說:“給你?!?/p>

      程立民說:“不要了,我不能吃酸?!?/p>

      二蘭說:“綠的瘦的酸,紅的胖的甜,你揀著吃?!?/p>

      回到流板頂?shù)男〉噬献?,程立民從兜里掏出一把山棗來給桂欣,桂欣說:“這傻蘭看上你那一口小白牙了。”

      程立民臉一熱,把嘴里嚼的山棗肉吐出來,連叫著:“酸掉牙了, 酸掉牙了?!?/p>

      干夜班難熬。柴油機整夜帶著大磨咕隆咕隆響,嘎斯燈挑著一道白光,白光頭上升起一縷黑煙,到天亮就把人的鼻孔嗆得烏黑了。 為了讓黑夜走得快一點,程立民他們有時候也說一些癡話瘋話。這一回就說到了男女間的事情,含蓄的又是露骨的,暗示的又是直接的,都不明說,但卻都明白那意思,直說得程立民身上如著火一般。他站在自己的流板上,看著兩步以外站在流板上的桂欣,很想著做點什么又不知怎么做法,很想說句什么又不知什么話最有用處。他直著眼睛看桂欣,桂欣的臉也已緋紅,忽然撲哧一笑,走到自己的板凳上坐下了。隨后壞了機器,大磨停止了轉(zhuǎn)動,一切都靜下來了。機器一時不能修好,他們就下班了?;氐降劁伾咸上拢矍案≈鹦滥菑埡每吹木p紅的臉,閃著異樣光彩的眼睛,程立民身上的火又燒起來。他沒有辦法安頓自己焚燒的軀體,他只好自己安慰自己。他很快地解決了,輕松了。他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卑穢,但他只好這樣了,他沒有辦法管束自己的青春。他想他比他的前輩在中流河邊的蘆葦叢里啊呀亂叫還要好一些……

      5

      老三回家住了兩天,回來以后說他的咸菜動了,被人動了。

      大家飯是吃一個鍋里做的,咸菜卻是各人吃各人碗里蒸的。這個支山下的村子,是會做瓦罐大缸的地方,燒出的泥碗蒸咸菜最好,大家就一人備了一個,各人把從家里拿的干咸菜泡了,裝到泥碗里,放進大鍋里蒸,蒸好以后各人找地方放好,吃飯的時候拿出來各人吃各人的。最初大家都不擱油的,后來姚炳江自己從家里帶了一瓶子油來,蒸出來的咸菜油光光的誘人。有一天姚有慶說:“我看蒸咸菜那就都……集體擱油吧,反正都蒸咸菜。吃咸菜不是吃蔬菜,能吃的也不能一頓吃一碗,那就……我掌握著就行了?!贝蠹蚁肓讼?,也就同意了。姚連升說:“其實,咱就是不該一點蔬菜不吃,一天補助兩毛錢,咱花一毛吧,平均兩天吃一頓蔬菜,出門在外,不能拿著肚子遭罪?!边@個意見遭到了大家一致反對,大隊一個月給六塊錢生活補貼費,扣除蒸咸茶擱油的錢,原本就不足六塊錢了,還要吃蔬菜呀?家里的老婆孩子老爹老媽能兩天吃一頓蔬菜嗎?這樣,吃蔬菜的事就擱下了。大家只吃從各人家里拿來的咸菜。姚有慶把姚炳江瓶子里的油稱了稱,作了價,先買下來蒸咸菜用。老三回家住了兩天回來以后,就說他的咸菜被人動了。

      姚炳江說:“各人有各人的咸菜,人家動你的干什么?”

      老三說:“動我的干什么?一家一個味唄?!?/p>

      其他人沒人應(yīng)聲,仍然是姚炳江說:“反正沒人吃你的咸菜?!?/p>

      老三把碗擎著說:“反正是動了,我走的時候這塊地方是平的,哪有這個大凹?你看看這一塊,咬了一口,又放下了的。”

      姚炳江說:“咬也是你自己咬的!”這時候眼珠子已經(jīng)瞪得很大。

      老三脖子上的筋跳起來了:“我自己咬的?我的牙咬能咬出這樣的印來嗎?你看看這牙印,多齊!”說著竟把目光向程立民斜了一下。

      程立民沒有看見老三拿眼光斜他,也沒有吱聲,他只是在心里說:“你的咸菜,請人吃誰吃呀?想想你那稀拉拉的黑牙就叫人惡心。”

      老三仍然端著他的碗,說他的咸菜反正給人動了,操他媽想吃不要緊,明打明的來呀,把這一碗都給他吃了也不要緊,瞅人家不在下爪子,真他媽缺德。聽老三嘟嘟囔囔不打算剎下,姚連升火了,說:

      “你他媽把那臭嘴閉著!一口咸菜動你的心尖子了,一碗都給你吃了能怎么啦?八十里地出來,不怕人家笑話,栽跟頭回去栽!”

      老三不再罵咧咧的了,可是仍然嘟囔著說:“反正是動了,你不能說沒動?!?/p>

      姚有慶從炕頭上跳下來,端過自己的咸菜碗,說:“行了爺們,就算動了,那就……你吃我的吧?!?/p>

      老三說:“我不吃你的,我吃你的干什么!”

      “吃吧,吃了那就都……把這事擱下,別叫人笑話,咱這是出疃出村,按說,咱就是一家子,本來不應(yīng)該分得這么細(xì),就應(yīng)該均推老米伙吃飯,能吃的多吃,不能吃的少吃,到最后三一三十一把賬一算,哪用這么啰嗦!來吧爺們,吃吧,我這個那就都……味道不錯?!?/p>

      老三把嘴咧一咧,咧出個笑來說:“那么嘗嘗啊,嘗嘗就嘗嘗?!?他就伸出筷子,在姚有慶的碗里夾了一夾。

      這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冬天,沒有地瓜吃,開始吃餅子了。

      這一天中午姚有慶蒸了碗蝦醬,滿屋子都被臭蝦醬的味道熏透了。 那味道臭烘烘的很逗人的食欲。吃飯的時候姚有慶招呼大伙:“那就……來吧,都嘗嘗?!贝蠹揖投忌斐隹曜?,在姚有慶的碗里挑了一點,抹到了自己的餅子上,吃著嚼著連聲稱好。姚連升說:“都愛吃,索性你下午再去買點兒,一塊兒吃一塊兒算賬得了?!币τ袘c說:“要是大伙兒都同意,那就都……我去辦。”聽了這話,大家卻都停了筷子,不再從姚有慶的碗里挑蝦醬了。

      “咳,想過了這輩子過下輩子呀!”姚連升感嘆著,顧自從姚有慶的碗里挑了蝦醬,往自己的餅子上抹,直吃得兩片嘴皮子呱嗒呱嗒打仗,舌頭也在口腔里不住地弄出聲響。

      這時候胡剛過來了,過來以后就爬到炕上坐下,看姚連升吃得香甜,就說:“好蝦醬!我講個故事給你聽聽。”

      姚連升呱嗒著嘴,說:“你沒有好故事,離不了褲腰帶下面?!?/p>

      胡剛說:“咳,人活一輩子,不就是為了兩個窟窿啊,鼻子下一個,褲腰帶下一個?!?/p>

      大家笑了。笑聲落下以后,胡剛開始講故事……

      6

      姚連升老是急著化火煉金,才出了不多一點毛貨,他就急著說:“化化吧,化化。”于是,在他住的那個屋子的正間里生起焦炭火,興吉拉著風(fēng)匣,他看著堝子,把金面面倒進坩堝里熔化,打著火硝硼砂化好,凈去雜質(zhì),把一個晶亮的小太陽似的金水拉長了,倒進鐵槽里,冷卻成指頭頂大的沉甸甸的金塊,用紙包了,認(rèn)真地揣好,騎著車子進縣城賣掉, 把賣的錢送回村子里去,對革命委員會主任說:“又化火了,拿回了一百八?!敝魅芜肿煨π?,說:“交給會計吧?!彼谑鞘指吲d地回來,再領(lǐng)著大伙從地底下?lián)甘^,上大磨磨成泥漿,千淘萬洗,把那點能夠讓主任咧嘴笑笑的東西整出來。他這樣做的目的十分明顯,他是在向主任和村里的群眾表明,他領(lǐng)著一幫子人到八十里外的支山去,干的是一件很有成績的活兒。

      “化化吧?!边@一天他又說。要化火煉金,得兩個村的頭頭都在場。 這一面的頭頭是姚連升,那一面的頭頭是明章,支山的革委會主任。聯(lián)營金礦的分工是,姚連升管工房子,明章管洞子。兩家商定的規(guī)矩是,清流以后的毛金當(dāng)眾稱好,在紙包上記數(shù)蓋印,然后交保管放好,會計記賬,會計是姚炳江,保管是興吉。化火煉金的時候,兩家頭頭看著賬本,把紙包拿出來,一包一包過秤,對數(shù),連金帶紙一起,用彎嘴鉗子夾著,送進燒紅的坩堝里,包金的紙黑蝴蝶似的飛起來,金子牢牢實實地坐在堝子里了,另一方的頭頭才可以離開。當(dāng)然,看堝子的是姚連升,拉風(fēng)匣的一定是興吉,興吉在,既是個監(jiān)督,同時也為了學(xué)技術(shù)。

      “化化吧?!边@一天姚連升又對明章這么說的時候,明章把鼻翼聳了聳,又咧嘴笑了笑,說:

      “能有一兩貨呀?這么急著化?”

      姚連升說:“有多少算多少,化化吧?!?/p>

      明章說:“停停再化吧,一塊兒多賣點,也好兩家劈劈。”

      姚連升一時沒有什么話說。其實他是又想著化了以后拿著去賣掉,再拿著回去讓主任咧嘴笑笑。他一時沒有話說,就有點惱怒,說:“你以為我愿意化呀?過去洞子上化火,掌柜的好酒好肉犒勞,犒勞不上,火硝硼砂猛打,屋笆都能濺上金子,十兩貨連八兩化不出來。這個呢,一回一回那么烤,溫度那么高,我老姚吃過一回魚頭嗎?”

      明章說:“姚師傅你別急呀,一碼歸一碼,咱兩個說的不是一檔子事?;鹂啵堑糜醒a助,咱另研究另定??墒悄惆隋X貨也化,九錢貨也化,化了去賣,拿回你村去了,這說不大過去的。你以為光你們村窮,這個村就不缺錢花啦?”

      姚連升說:“你有這個意見,為什么早不說?我也不是下自己腰包了,拿回去多少有賬在,早花了晚不花,早晚黃不了這村的錢,你著什么急?這么小心眼!”

      明章說:“姚師傅你說這話就不對了。到底是我著急,還是你著急?是我小心眼,還是你小心眼?當(dāng)初商議聯(lián)營的時候,你應(yīng)著不到半年教會俺村技術(shù),現(xiàn)在一年都快過去了,你教了什么?”

      姚連升說:“技術(shù)這東西,光指著手把手教嗎?得自己用心學(xué)。我那時候在西流河打金,哪有教的,都是自己偷著學(xué)的。”

      明章說:“姚師傅你別忘了,你那時候是舊社會,現(xiàn)在是新社會啦,回頭路可不能走……”

      明章一句“回頭路不能走”把姚連升的火催大了,“我就是走回頭路了,你明章批判吧!”姚連升把炕頭的桌子拍一下,站起身來了。

      明章卻喜的咧了咧嘴,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過,我不批你,批你的人有的是!”明章說完就走了。

      姚連升指著明章的背影說:“王明章,你想干什么?”

      鬧了這么一場以后,這一次化火便拖延了一些日子?;亓艘惶思业囊Ρ换刂骄驼f:“家里急了,主任問我,怎么不化火了。家里蓋南大屋等錢用呢?!?/p>

      姚連升積的火氣還沒有消盡,一下子又被勾上來,說:“叫他們等吧,我看看沒有打金的,他們能不能過!”

      姚炳江說:“快化化拿回去吧,村里說什么的都有了,有的說,不出金子,還給兩毛錢補助啊?”

      姚連升又把炕頭上的那張破桌子拍了一下,說:“操他媽就不該出來干!”

      到傍晚,姚連升卻對從洞子上下來的明章說:“化化吧,化化好不好?這回化了我還先拿回去,家里蓋房子呢,外村都有個大屋子開會, 俺村沒有,開會老在院子里,下大雨的時候都遭罪?!?/p>

      明章笑了笑,說:“行的,哪村急著用,哪村就先拿回去,問題是你別太保守了,技術(shù)得教的?!?/p>

      姚連升說:“行?!?/p>

      到夜里清流時,姚連升就叫興吉一直清到了底,把金子掃進了小船似的簸子里。收拾簸子的時候,興吉也端著簸子搖了搖,把金子往后掂,旋著水花,把混在金子里的硫化銅往外推??墒怯幸恍┘?xì)細(xì)的浮金漂在水面跟著往外走,姚連升立刻要過簸子,說:“有油,金子浮,不小心就跑了?!迸d吉于是訕訕地笑著放下手。

      7

      程立民的刷牙缸打碎了。

      他的刷牙缸是瓷的,那一年花了兩毛五分錢買的。人家都不刷牙,只他自己刷牙,他覺得很不好意思,他就把刷牙缸放在地鋪北面的窗臺上。 這一天老三搗鼓他的咸菜,把刷牙缸碰下來,正好掉在一塊磚頭上,磚頭是老三墊在枕頭底下睡覺的,老三嫌枕頭矮,就墊了塊磚頭,老三搗鼓咸菜的時候怕把枕頭踩了,就掀在了一邊,這就明露露地擺著磚頭,打碎了程立民的刷牙缸。

      老三說:“多少錢?我賠你的?!?/p>

      程立民說:“你賠我的行啦?耽誤我使喚?!?/p>

      老三齜著稀拉拉的黑牙笑著說:“三天兩天不刷不要緊的。真的,多少錢我賠你的,你另去買個,多少錢?”老三說著就去摸索他的衣袋。

      程立民說:“拉倒吧,誰用你賠?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話是這么說了,打碎了這個刷牙缸,他到底有些心疼。他不知道支南的供銷社里有沒有這種缸子,要是沒有,那就得買鐵的,買鐵的就貴了,三毛錢以內(nèi)怕買不下來。就是能買下來,他正上白班,不能上支南,刷牙缸一時買不來,他用什么呢?

      第二天早晨,程立民起來以后拿了個飯碗舀了涼水預(yù)備刷牙,姚有慶一見就說:“那就……你干什么?”

      程立民說:“我不能去買刷牙缸,先用兩天?!?/p>

      姚有慶說:“你真巧,飯碗是吃飯的,你刷了牙,還有法吃飯哪? ”

      程立民說:“我自己使喚?!?/p>

      姚有慶說:“你真他媽假干凈,刷了牙吃飯?你上鍋里洗洗腳,再做飯吃好不好?”

      程立民說:“我自己不嫌?!?/p>

      姚有慶說:“那也不行!”

      程立民說:“我反正得用一個碗吃飯,自己不嫌怕什么!”

      姚有慶說:“怕什么?你說怕什么?那就都……怕毛病!你簡直是毛病!這么多人,就你他媽天天早晨到那豬欄口上攪和嘴,滿嘴攪得又是白沫又是血,我看著惡心,你他媽跑出八十里地出來,給中流河丟人——燒包!”

      程立民不說什么了。他委屈得想流淚。他是大串聯(lián)去青島的路上,看見農(nóng)中的女老師刷牙,回來后也花五分錢買了“大雞牌”牙粉,開始刷牙的。那時候他爹罵他“燒包”,他不在乎,反正是自己的爹?,F(xiàn)在姚有慶也罵他“燒包”了,他很難過。“燒包”就是不會過日子。被人罵開了“燒包”,會連媳婦也找不上的。就是害怕被人罵了“燒包”,剛來的時候,他總是清晨早早起來,趁大家還在睡熟的時候,趕緊跑到豬欄豁口上刷牙,慌慌促促的,把牙齦捅擦得直流血。來了桂欣她們幾個女工以后,程立民才不偷偷地刷牙了,他倒覺得,把白凈的瓷的刷牙缸擺在睡覺的地鋪頂上,怪光彩的。可是,他的刷牙缸被老三打碎了……

      8

      姚連升一進門就說:“操他媽,大不了就不干了!”

      姚有慶問:“又怎么啦?才把錢送回去?!?/p>

      姚連升說:“都看著咱在這兒甜,一天兩毛錢,一個月還補助兩塊錢坐車費,說要輪著班出來。”

      姚有慶說:“那就都……好辦,快叫他們出來輪輪,咱還真干夠了呢,快輪輪?!?/p>

      姚連升說:“輪輪?你以為這是推小車呀,套上車襻推起來走就行啦?拉流,打錘,哪一樣不得些日子學(xué)?就連挖眼砸砂子,還得點工夫?qū)W學(xué)呢?!?/p>

      吃飯的時候,姚連升對大家說:“從這個月開始,一天只補一毛五了,坐車費一個月也落到一塊五。”

      都吵吵起來:

      “兩毛錢還不愛在這兒干了呢!一毛五?”

      “一個月一塊五算個什么賬?車票九毛一張,還能走到半道再返回來嗎?”

      姚連升說:“人家說了,誰一個月也走不上一趟,三個月走兩趟吧!”

      姚炳江瞪著大眼說:“那么叫他們出來吧,咱不干了!”

      “一點兒不錯,不干了!”

      “不干了,明天就走!”

      姚連升說:“不干不怕,誰愛走誰走!正好家里的想著出來輪輪班。”

      “叫他們出來,快叫他們出來!”

      “媽的!兩毛錢都看眼里去了!”

      這么吵吵著,滿屋子亂嘈嘈的,要把房子頂起來似的,胡剛以為出了什么事,就過來了。

      胡剛得病了,得的不是好病,不能吃飯,老是捂著肚子,眼看著身上的肉越來越少,骨頭架子嶙峋地露出來,原本就不大的身架更顯得小了。好在他不大知道害愁,一時不捂肚子,還是咧著嘴說笑。 過來上炕沿坐下,聽明白了大家吵吵的是什么事,就說:“都別吵吵了,我說個故事給你們聽聽!”

      姚連升說:“你拉倒吧,這時候沒有心思聽你的褲腰帶。”

      胡剛說:“這一回還真是干凈,褲腰帶下面一根毛毛不沾,跟你們吵吵的事情還有點關(guān)系?!贝蠹乙宦牼筒辉俪吵沉耍牶鷦傊v這個跟他們吵吵的事情有關(guān)系的故事。胡剛指著窗戶外面說,“你們知道那座山為什么叫支山?”大家搖頭,胡剛就接著說:“這故事就是說的它?!?/p>

      胡剛說:“原來,支山腳下有個老頭會種瓜,這一年種了一片瓜,里面有一棵拖的蔓很長很長的,不多不少只長了一個瓜。這個瓜長得大呀,一天一個樣,可就是老不熟,老是綠生生的。這一天來了個南方人,在支山上轉(zhuǎn)了幾個圈,下山了。來到山腳下,進了老頭的瓜地,一看見那個大瓜,站住不走了,對老頭說:‘這個瓜你別摘了,賣給我吧,我給你十兩銀子?!项^一聽,一個瓜賣十兩銀子,當(dāng)然高興了??墒怯忠幌耄@人張口就出十兩銀子,可見他是一心要買這個瓜了,不能輕易賣給他,得勒他一勒。就說,‘十兩銀子不行,你要買,十五兩銀子。’南方人一聽,說,‘行,給你十五兩銀子。不過你得給我把瓜好好管理著,讓它長熟了,我來叫你摘,你才摘。’老頭說,‘行,你把銀子給我吧?!戏饺苏f,‘我先付你十兩,那五兩到摘瓜的時候再付給你?!戏饺私o了老頭十兩銀子,就走了。老頭得了十兩銀子,很高興,就用心管理著那個大瓜。大瓜一天天發(fā)黃了。這一天老頭不知從哪里聽說,這個大瓜是個寶物,能把支山劈開,支山底下有一座金庫……哎喲,哎喲……”胡剛忽然捧著肚子叫喚起來。

      姚連升笑著說:“叫寶物治得犯病了?!?/p>

      胡剛已顧不得說笑,一會兒額頭上冒出了汗珠。

      姚有慶倒一碗開水遞給他,他搖了搖頭,緊閉著嘴,不喝水也不說話,把腳伸到炕下,姚連升連忙扶住他。

      “得回去吃藥?!焙鷦偮匾苿幽_步往外走,姚連升扶著他走到門口,胡剛掙出胳膊扭頭咧一下嘴,說:“故事以后哎喲哎喲……以后再講……”

      胡剛走了,屋子里一時顯得十分沉寂。吃飯的吃飯,吃飽了的默默地刷碗,誰也不再說什么,似乎把剛才吵吵的事情忘了。

      姚連升打破了沉悶,說:“誰還想走?想走的姚炳江給他算算賬。姚炳江你想走也不要緊,先把你的賬算算?!?/p>

      姚炳江說:“算算就算算?!毖壑樽与m然又瞪得很大,語氣卻一點兒也不強硬了,說完以后還笑了笑。

      姚連升看著大家說:“誰真想走?沒有走的呀?沒有走的就該下洞子的下洞子,該拉流的拉流,不用牢騷,不用上火,生氣不如攢錢?!?他的語氣變得深長了,“別沒有數(shù)了,一天一毛五,一個月還是四塊五呢。咸菜從家里拿,火錢不用算——家里還不知道咱做飯用燒釬子的煤哩——一頓蔬菜不吃,一毛五就是一毛五。在家里干的呢?一個工四毛三,到時候去了糧錢草錢,還有什么?別沒有數(shù)了,悄悄干吧,干上他三年兩年,錢攢起來了,再領(lǐng)個支山媳婦回去——聽見了沒有,老三?大妮行啊,腚大腰粗的,又能吃又能干?!?/p>

      大家嘻嘻哈哈地笑了。

      老三把咸菜碗在窗臺上放好,轉(zhuǎn)過身來,拖了長腔說:“走啊——下洞子啊——”

      姚炳江說:“下洞子不怕,可別鉆洞子。”

      姚連升說:“嗯,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哪一個要是出來胡鬧……” 下面的話,他沒有說,把目光往程立民和老三的臉上掃了一下。

      桂欣扭頭叫了一聲:“走吧?!彼墙兴呐?,眼角的光卻瞥了一下程立民。

      程立民猛地打了一個噴嚏,他感冒了。

      9

      小船似的金簸子搖著,搖著,里面的水花旋著,旋著,往后一掂,一掂,黃色的粒粒片片和面面被掂出水面,停在簸子的后面了。簸子又搖著,搖著,水花又旋著,旋著,簸子頭忽然又往前一送,又往后一撤,旋著的水花帶著黑色的面面脫離了簸子,落進盆里去了——姚連升認(rèn)真地做著這個活兒,手掌十分寬大厚實而手指卻異常短小的一雙手變得十分靈巧。后來,簸子里的黃色面面顯得愈發(fā)純凈了,他停止了搖動,興吉拿過一個小鐵瓢來接著,姚連升一手撩著清水,把黃色的面面沖進鐵瓢里。幾張破紙燃起一團小火,破紙燒成了紙灰,鐵瓢里的水燒干了,瓢底的黃面面干結(jié)了。姚連升接過興吉遞過來的一節(jié)兔子蹄,把干結(jié)的黃面面捻碎,掃進預(yù)先裁好的方紙里,包好,再包上一層,放進戥子盤里稱好,寫上數(shù)目,蓋上他的印章,再蓋上興吉的印章。

      姚連升用心地做著這些的時候,程立民他們都圍在旁邊看著。那個數(shù)字與他們沒有多少直接關(guān)系,可是他們很關(guān)心。程立民在旁邊看著,還有另一個目的,他要把收拾簸子這個活兒學(xué)會。工房子里的活,這是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了。能夠收拾簸子,就可以帶班干工房子了。但是他跟興吉差不多一樣的待遇,只能看,不能動手。大家在咕隆隆石頭磨石頭的響聲里熬了一宿,鼻子被嘎斯燈熏得烏黑,臉卻蠟黃,一個個都像大煙鬼似的。只有桂欣臉上好看一些,她一夜要在大缸里撩著水澆好幾遍臉,她的鼻孔始終保持著清潔,臉皮也沒有太多的黃色,只是蒼白,少了白日的紅潤。

      吃過早飯,他們就該睡覺了??墒浅塘⒚翊蛩闳ブ馅s集。他要去買個刷牙缸。吃飯的時候他說:“趕集吧?!彼窍蛑Ρf的,說完以后卻看了桂欣一眼。他希望桂欣能去趕集,要是能跟桂欣一塊去趕集,他覺得挺好。可是桂欣沒說什么,吃過飯就走了。他于是有些失望。吃過飯以后,他又對從洞子上打夜班回來的老三說:“趕集吧?!崩先f:“去干什么?”他剛要說:“我去買個刷牙缸,”話到唇邊,卻改成了:“去看看哪?!彼滤f了“去買刷牙缸”,老三就不去了。老三給他打碎了刷牙缸,說是要賠他,可既沒有給他錢,也沒有說給他買。他想起剛來的時候,在飯店燴干糧時借了老三二分錢,老三都要,他就覺得真應(yīng)該叫老三賠他的刷牙缸。這時候他十分希望老三能跟他一起去趕集,他想他叫著老三跟他到買刷牙缸的地方去,看老三怎么辦?他不說“去買刷牙缸”,是怕把老三嚇得不敢去了。果然,程立民說“去看看哪”,老三就說:“去看看就去看看”,他倆就一起去支南趕集了。

      支南也就是支山南面的村子,是一個大村。他們聯(lián)營淘金的這個村子在支山的北面,就叫支北。支山的西面還個村子,叫支西,只是沒有支東。他們的金洞子就在支山上。這座底下藏著金子的山,成了三個縣的縣界。支北還屬三河縣,支南和支西就分屬另外的兩個縣了。程立民和老三翻過支山,就離開了三河縣,到另一個縣的區(qū)域趕集了。到了集上,程立民叫著老三先上供銷社,老三說,上供銷社干什么?程立民說“看看哪”。程立民和老三進了供銷社,就往賣搪瓷器皿的地方走。程立民想這一回他要買個鐵的,即便從窗臺上掉下來,也只能磕掉塊瓷,不至于打碎。到了賣搪瓷器皿的地方,程立民對售貨員說: “我買個茶缸,”老三一聽,臉色就變了。

      這時候供銷社里賣別的東西的地方人挺多,挺擠,只有賣茶缸的地方人不多,不擠,程立民就叫售貨員拿了三個大小不同的搪瓷茶缸挑選。他這時候很希望老三說“多少錢我給你拿上”,那么他就說“你拿上啊,你拿上就你拿上”,可是老三就是不說這句話,只是看一會兒程立民挑茶缸,又抬起眼睛來東張西望一會兒。柜臺里的售貨員已經(jīng)很不耐煩了,對程立民說“買就快買,不買拉倒”,程立民就捏一個最小的把兒,說:“就要這個,”售貨員說:“三毛七”。這時候老三說了聲:“才三毛七呀,不貴。”程立民說:“不貴也得三天掙?!崩先徽f什么了。程立民掏錢的時候,老三說:“有???”程立民說:“沒有錢來干什么!”程立民把錢遞給售貨員的時候,老三說:“沒有錢我先給你先拿上?!背塘⒚裾f:“拉倒吧?!?/p>

      買好了茶缸,他倆就到大集上去了。河灘的樹底下有的地方擺了飯桌,泥盆里盛了涼粉,泥碗里盛了切細(xì)的韭菜,男人女人在飯桌旁蹲著,舀一碗涼粉,從泥碗里夾上點韭菜攪和攪和,就往嘴里吸溜。這個地方會從地瓜干里弄出淀粉,做成涼粉,卻不會再進一步做成粉絲。這地方的女人真能豁上臉皮,圍著飯桌喝涼粉的女人比男人都多。中流河兩岸的女人,是很少在大集上買東西吃的。程立民這才明白了,為什么這里的女人會光著脊梁到大街上曬草,拿著木杈挑著青草抖抖摟摟,大大小小的胸乳也晃晃蕩蕩。

      手里捏著茶缸把兒在大集上轉(zhuǎn)悠,賣涼粉的見了,便招呼:“喝一碗哪?”程立民搖頭再搖頭。一會兒他就煩了,對老三說:“回去吧?!崩先f:“再看看。”程立民說:“有什么看頭?回去!”看看老三咧著嘴齜著稀稀拉拉的黑牙,看看手里的茶缸,他又想起老三那時候要他的二分錢來,心里的火往上頂,頭轟轟地痛起來,仰著臉望望太陽,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他是真的病了。

      程立民在地鋪上整整躺了一天,這夜的班也沒有去上。他想家了。 他想起上一趟回家的時候,他媽說他一點兒也沒見胖,村里人還都說他們在那兒有生活補貼,吃得好呢。他把攢的錢交給爹的時候,他媽流淚了,說出門不是在家里,不用那么會過,該吃吃,該喝喝,不能讓肚子遭罪。他爹把錢裝好,又掏出兩塊來給他,說一點兒不錯,日子不是一天過的,年輕輕的別在外面把身體弄垮了。聽了父親的話,他臉燒了一陣,他想起自己偷偷地玩著那種自己快活自己的把戲,不正是自己作踐自己嗎?他想他再也不能玩那種把戲了??墒腔貋硪院?,他卻沒能管住自己。夜里躺在地鋪上,眼前老是浮現(xiàn)著桂欣潮紅的臉閃亮的眼睛,還有坐在小板凳上斜側(cè)著伸出的一條挽了半截褲腿的腿,白皙,圓實,腳踝十分玲瓏……桂欣的那些話,桂欣的那種笑,常常弄得他渾身起火。他沒有辦法,就又玩了。半夜起來,光著身子赤著腳跑到院子里,急巴巴地玩著,一陣渾身酥軟的快感過后,他的身子很快地冷下來,連打幾個冷戰(zhàn)——他就是這么感冒的。

      他打噴嚏,頭痛,躺在地鋪上想家。他的眼淚流出來了,緩緩地從臉上流過。他很難過,他躺在這里害病,卻沒有一個人管他,頂多吃飯的時候姚連升和姚炳江問了他一聲:“病啦?”再就沒有事了。桂欣呢,竟然連問一聲都沒有,這使他十分傷心,十七歲還沒有真正成熟的男子,多么渴望女性的撫慰,要是一個比他大了三四歲的女性,能夠像姐姐又像戀人似的給他慰藉,他該是多么幸?!?/p>

      “喏,那就都……喝了它?!币恢煌攵诉^來,姚有慶站在地鋪外頭說。

      他爬起來,看清了,是一碗姜湯,冒著熱汽。

      “哭什么?小病小災(zāi)的抗抗,那就都……過去了。男人的淚不好流。喝了吧,都不在家,不怕。”

      “不怕,給我記上賬。”程立民接過姜湯說。

      “屁,記什么賬!那就都……光成賬了?!?/p>

      程立民把臉埋在姜湯冒起的熱氣里了。他的淚在臉上滾著,滾著,落進姜湯里了……

      喝完姜湯,抬起眼睛,水氣仍然朦朧著視線。朦朧中程立民看見了他剛剛花了三毛七分錢買來的搪瓷茶缸,上面印著兩行紅字:“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biāo)走到一起來了”。他的眼淚又一次止不住地滾落了。

      姚有慶說:“胡剛,抬醫(yī)院去了?!?/p>

      程立民愣了一下,接著便想起了胡剛講的那些故事,還有他那句有趣的話:

      “頭遴酒,新媳婦……”

      10

      這天晚上,在支山南面十八里路的住仙莊放電影,放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程立民他們差不多有一年沒看電影了。在中流河邊的土地上做活的時候,一年中還能夠看三兩回電影,雖然老是《地道戰(zhàn)》《地雷戰(zhàn)》,可是每一回看著趙虎那家伙從大姑娘頭上把根長長的頭發(fā)偷偷地揪了去擺弄地雷,還是挺有意思的。來到支山淘金了,就一直沒有看過電影,這個三縣交界的地方,被三個縣放電影的全部遺忘了。這一回在十八里地以外的地方放電影,又是革命樣板戲,那是非看不可了。程立民去東村供銷社買“大雞牌”牙粉的時候,就看見柜臺后面有一扇小門畫了個活人一樣高大的穿大皮襖的楊子榮在上頭,女售貨員賣了牙粉,把楊子榮往旁邊一拉,就到貨架子后邊去了, 再出來的時候頭發(fā)就又梳得光溜了一些。程立民想,楊子榮身后一定有一張小床安在那里,女售貨員到了晚上必定脫了衣服,在楊子榮的身后睡覺。這么想著,他就覺得這位把大皮襖的衣襟撩開的老九有些幸福,也有些滑稽。不過,他還是非常想著看電影上的楊子榮是如何打上威虎山的。

      晚上的夜班停了,太陽還有老高就吃了飯,準(zhǔn)備翻過支山去,去看革命樣板戲電影《智取威虎山》。

      程立民走得晚了一些,姚連升說用自行車載他,還載著桂欣,前頭一個,后頭一個,一輛自行車馱三個人,跑十八里路,去看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程立民問姚連升,能行嗎?一輛車子能馱上三個人?姚連升說能行,保險能馱上三個人。三個人就走得稍微晚了點。 爬支山的時候沒法騎,程立民就給姚連升推著自行車,姚連升和桂欣甩打著手走。爬到支山頂,姚連升要過自行車,說,來吧,前頭一個,后頭一個,前頭的先坐上,等我騎上以后,后頭的往上跳。程立民對桂欣說,你上前頭吧,我往上跳。他覺得往上跳比較困難,就想把前頭讓給桂欣。桂欣說,你上前頭吧,我往上跳。程立民想還是應(yīng)該把困難留給自己,就堅持說,你上去吧,我跳。姚連升有些著急,看看程立民,又看看桂欣,說,前頭后頭一樣,上吧。桂欣看看姚連升身前的大梁桿子,哧地笑了,說,我不上前頭,像個孩子似的。 程立民一下子明白了,大梁桿子上都是坐著小孩的,往懷里一攬,摔不著跌不著。他就不再推辭,到大梁桿子上坐好了。車子飛快地跑起來以后,程立民好像被姚連升摟住了,他的身上感覺著姚連升的熱力,脖后不斷地被姚連升呼呼的喘氣吹著,熱乎乎的,癢酥酥的。 他就想,怪不得桂欣不坐前頭,幸虧沒有讓她坐。

      姚連升騎車子的技術(shù)是很好的。他說他在東北的那個大城市當(dāng)司務(wù)長的時候,常騎著車子出去買肉買菜,三百來斤豬肉,馱上就騎走了。現(xiàn)在他載著不到三百斤人肉,當(dāng)然不當(dāng)回事了??纯辞邦^有人了, 姚連升就把車鈴搖響,嗖嗖地超過去。后來,就追上了先走的老三他們,到了放電影的地方。

      革命樣板戲電影《智取威虎山》是在大河灘上放的。大河灘上站滿了人,大河灘的一旁是苞米地,也站滿了人,苞米棵子被咯吱咯吱踩倒蹍爛,為了看《智取威虎山》,顧不得秋后吃飯不吃飯了,大家都很激動,都很高興。遠遠地只看見一塊方方的白布高高地挑在那里,黑黑白白的人影在上頭晃動,翻滾,尖咧咧的歌唱和大聲的不真實的說話通過大喇叭傳出來,在大河灘的苞米地上空震響。到后來披了白布的人紡花車子似的舞動,那就是翻跟頭了。上歲數(shù)的人就感嘆說,真好把式,真好把式。再,就沒有什么了,方方的白布上人影消失以后,閃電似的亮過幾道白光,人就像決堤的潮水似的四散了,呼喊聲,應(yīng)答聲,哭叫聲,亂亂地攪成了一片。

      程立民跟姚連升和桂欣走散了。他們來到的時候,雖然太陽剛剛落山不久,可是也已經(jīng)晚了,能站人的地方都站了人,他們再往站人的后頭站,就看不見了。姚連升把車子支到站的人后邊,讓桂欣站到車座上,自己再到貨座上站住,就沒有程立民的地方了。程立民說,我另找地方。姚連升說,散了快過來。程立民應(yīng)著,就自己找地方去了。 他轉(zhuǎn)著找地方的時候聽到呼隆一聲,就見姚連升和桂欣摔到一起去了。 一會兒,卻又見他們站到了車子上,在人頭的后面并排豎起兩個突出的人頭來。

      革命樣板戲電影《智取威虎山》一放完,人潮一散,程立民就跟姚連升和桂欣走散了,人潮一翻滾,就把那兩個人頭淹沒了。程立民再要往他們站的那個地方走,人潮一涌一涌地往后沖他,他只好隨著人潮往外散。

      程立民自己往回走,幸好他還認(rèn)得路。他想,其實往回走的時候,一輛車子就馱不了三個人了,夜是這么黑,腳下的路變成了虛虛渺渺的灰影子,一輛車子載兩個人也不大容易,姚連升載著桂欣一個人,不摔跤就不錯了。那么,就讓他們兩個坐著車子回去吧。想到姚連升騎了自行車,載了臉上有時候潮紅得十分好看眼睛里有時閃著異樣光彩的桂欣,在黑夜里嗖嗖地往前走,程立民心里不禁一陣陣難受。

      程立民難受著往前走。他自己走路,沒有人說話,走得就快,他追過一隊又一隊人,超過一隊又一隊人,聽一隊又一隊的人談?wù)摋钭訕s的大皮襖和座山雕的大皮襖,談?wù)撝〕毜霓p子和座山雕的禿頭,有人嗷嗷地怪叫,也有人學(xué)著土匪大喊黑話“么哈么哈”。后來,他就聽見老三和姚炳江的聲音了:

      “反正座山雕的皮襖比楊子榮的值錢,座山雕是土匪頭子,要什么樣的就有什么樣的?!边@是老三。

      “你簡直是把革命樣板戲白看了,楊子榮是英雄,穿的皮襖當(dāng)然更值錢?!边@是姚炳江。

      老三又說:“楊子榮是老九,座山雕是三爺,你說老九大,還是三爺大,要是老九的東西好,三爺想要,他能不給呀?”

      姚炳江就說:“楊子榮是革命,座山雕是反革命,革命能把好東西給反革命?你簡直是糊涂!”

      兩個人爭論不休,程立民哈哈笑了,他們就知道是自己人攆上來了,于是都很高興,一塊兒走路。走了一會兒,老三又提出個問題來:

      “你說小常寶吃什么?”

      姚炳江說:“吃飯!還能吃什么?”

      老三說:“吃肉,光吃肉。”

      姚炳江說:“胡說!深山里受壓迫,能吃肉?”

      老三說:“不吃肉能長那么胖?”

      姚炳江說:“你真是糊涂,那是演員胖。”

      老三說:“反正就是吃得好,比咱吃的強多了?!?/p>

      程立民聽老三說的好笑,就笑著說:“老三說得對,小常寶成天在深山老林里吃肉?!?/p>

      老三說:“對啦,吃肉才長肉。”

      姚炳江說:“照你這么說,二蘭是成天光吃肉了?”

      黑影里不知誰說:“吃那種肉,那種肉女人一吃就胖!”

      老三罵了聲扯淡,卻被驟起的笑聲淹沒了。大家都笑了,笑得十分開心,十分放縱,因為一年多沒有看電影了,這一回看了《智取威虎山》,就忍不住笑,開心的放縱的笑聲在黑夜的曠野里蕩開,蕩開……

      “么哈么哈……”

      “么哈么哈……”

      “哈哈哈哈……”

      回到支山下面的村子,就聽見了扯開嗓門的嚎哭,哭聲浩大,震蕩著沉沉的夜空:胡剛死了。

      第二天又聽說,住仙莊的大河灘上踩死了一個小孩,小孩是跟了他媽媽去看電影的。

      11

      胡剛埋在支山腳下的一片亂墳場子里。埋胡剛的時候程立民他們?nèi)タ催^,挖了一個土坑,先放進一口大缸,大缸躺著,把胡剛放下去,有人頭的那一半裝進大缸里,再放進一口大缸,把有人腿的這一半抬起來,把大缸往上一套,兩口大缸的口就對齊了。于是填上泥,埋起一個墳堆來。胡剛已經(jīng)瘦得很小,在兩口大缸里住著很寬敞……看著那個新起的墳堆,程立民想起他剛來的時候,跟著姚有慶去胡剛家里“趕流”,胡剛說他“小嫩黃瓜”,胡剛說“頭遴酒,新媳婦”,他止不住流淚了。淚流滿面的,他抬起頭來看支山,支山上有他們的金洞子,老三他們每天去那個洞子里挖石頭,他們在工房子里把這些石頭磨細(xì)了,淘金子……他望著支山,他看見支山上有青青的松樹和綠綠的野草,有蒼黑的山石有縱橫的溝壑,支山頂上托著一片藍天,藍天上有白云飄浮,白云映了日光,顯得薄極了……他移回目光來看胡剛的墳堆,胡剛的墳堆變得朦朦朧朧。

      “你真愛哭?!蓖刈叩臅r候,老三看看程立民的淚眼說。

      程立民使勁抹著自己的眼睛說:“胡剛還有個故事沒有講完?!?/p>

      “什么故事?”

      “瓜,那個老頭種的瓜……”

      姚炳江說:“那個瓜破了?!?/p>

      程立民問:“怎么破的?”

      姚炳江說:“去問胡剛吧?!?/p>

      老三哧地笑了。

      程立民沒有笑,默默地走路。

      胡剛帶著他沒有講完的故事走了,留下他的老婆,領(lǐng)著幾個孩子繼續(xù)演著人生的故事。胡剛老婆扛著鋤頭上地里干活掙工分,拿著木杈在院子里在門口翻曬從山上捎回來的青草,預(yù)備著到了冬天填進鍋灶里把炕燒熱,讓房檐下的煙囪咕嘟咕嘟地冒煙,黑煙滾滾,倒灌進家里, 讓整個家變作一個燒瓦罐燒大缸的大窯;但大約不會再用地瓜燒酒了,再要燒酒,得等待他的兒子長成大人……胡剛老婆在院子里在門口翻曬青草的時候,跟別人家的女人一樣光著脊梁,兩只布袋似的乳房晃晃蕩蕩的,在胸前垂著,一點兒也不在乎什么。住在西院挖洞子淘金的男人們看常了,再也不覺得稀奇,只有桂欣還會常??粗菍Σ幌駱拥娜榉?,捂著嘴咯咯發(fā)笑,像是因為稀奇羞澀,又分明含著嘲蔑開心。 這就讓程立民經(jīng)常地不解和不滿。

      對于十七歲的程立民,桂欣簡直是個謎,一個誘人的謎,一個惑亂人心的謎。他們倆一先一后回中流河邊的家。桂欣先走了一天,借了姚連升的自行車。桂欣走了以后,程立民也走,借了興吉的自行車。姚連升說,你怎么也走?都走了,沒法開夜班了。程立民說,我得走,家里有事。姚連升說,什么事?程立民說,看人。程立民說過以后,就紅著臉笑了一下。他撒這個謊很有力。中流河邊的男子到了十七八歲,就開始說媳婦了,雖然好男子往往也要到二十三四歲才能訂親,但是看人——為了訂婚男人看女人,女人看男人——卻是這五六年時光中最無法阻攔的事情。姚連升只好讓程立民走了。借了興吉的破自行車,摔了一路跤回到家里,程立民仍然想不明白他到底為什么這么急著回家,而且要借別人的自行車。他知道他并不完全是為了省下一塊八毛錢的車費……

      在家里住了兩天。回時兩個人一路。常常是一前一后,有時候也并把前行。程立民真希望把這條路變長。

      下一個長坡的時候桂欣摔了一跤,胳膊擦破了一塊皮。桂欣把小褂袖挽到了胳膊肘以上。程立民湊上去看桂欣的傷,桂欣把胳膊擎著,瀟灑地往程立民眼前一送,程立民看見桂欣的腋下有一片模模糊糊的毛色,程立民身上頓時一熱。桂欣咯咯笑著跨上車子跑了。程立民隨即騎上車子,心里想,那是腋毛吧?姑娘的腋下也會長毛嗎?

      傍晚,在工房子外面,桂欣把小褂袖子高高地挽著,娉娉婷婷地走。她的傷處已經(jīng)涂上了紅藥水,白的皮膚上抹著紅色,一下子顯得十分美麗迷人。人問:“你這胳膊怎么啦?”桂欣把胳膊一擎說:“摔了。”做一個笑臉。

      夜里,睡不著的程立民在地鋪上熱火燒身,眼前不斷晃著桂欣涂了紅藥水的腴白的胳膊,胳膊一擎一擎,腋下朦朧的毛色一閃一閃。 程立民的小肚子一陣陣發(fā)熱,嘣嘣直跳。他真想做點什么,他不想自己玩了。他爬起來穿好衣服,悄悄地開門,走出屋子。

      程立民悄悄地走著,腳步急促而又無聲。夜很靜,星星很多很密。有蟲聲唧唧。夜露已經(jīng)降了,樹葉上閃著幽光。渾身燥熱的程立民仍然燥熱著,他燥熱著走過一條南北胡同,來到一個屋子后面,看著屋子黑洞洞的后窗。他停在窗戶下面。他凝望著窗戶。他看不見什么。他諦聽著屋里的動靜。他聽不見什么。他想女人睡覺原來這么靜,連鼾聲也沒有。他的心怦怦跳。他按住自己的胸口。他的呼吸變得十分急促,粗重,他徐徐地吐一口氣再屏住呼吸。他離開了后窗,順著屋墻往東走,拐過墻角再往南,再拐墻角,往西,來到門口。他摸到了板門,貼著板門向上移動著手,摸到了門環(huán)。門環(huán)沁涼,通過他的手指把一股涼氣傳上他的胳膊,通過他的肩膀,穿透他的胸膛,灌進他的心扉——他一下子驚醒了:我這是要做什么?屋里有誰?桂欣!是的,是她。還有呢?跟她睡在一起的女工!

      仿佛從夢中驚醒的程立民一個轉(zhuǎn)身離開了這個門口,回身向北,向北,逃跑似的離開了這個屋子。他在心里惡毒地罵著自己,恨著自己,他一時把自己看得十分卑鄙,丑陋。他把自己跟中流河邊蘆葦叢里嘰哇亂叫的他的前輩擺放在一起了。他這時候十分感謝那沁涼的門環(huán),那冰冷的鐵家伙圈住了他,保護了他。

      把那個睡了桂欣的屋子甩在身后以后,程立民放慢了腳步,他身上的燥熱消失了,他感到了一絲涼意。他的心里輕松了,他感到了一絲愉快,是一種解脫了重負(fù)逃脫了厄運的輕松和愉快。他從容地走著,年輕的腳步踏著夜里的街道,發(fā)出清脆輕快的響聲。他抬起頭往前看,一方亮著燈光的窗戶映入他的眼簾,他認(rèn)出那是姚連升住的屋子,屋子外面有一個豬欄,他剛來的時候,早晨早早地起來,去站在豬欄豁口上刷牙,帶著血的白沫把潔白無瑕的雪噴擊出一個臟臟的洞。那窗戶上的燈光亮著,微紅的,溫暖的。他忽然起了一個好奇心,想知道這個時候了姚連升還亮著燈做什么。“那是化火煉金的屋子??!”他在心里說了這么一句以后,心又咚咚地跳起來。他放輕了腳步,慢慢地走向前去。燈光忽然滅了。映了閃閃的星光,窗口上出現(xiàn)了朦朧的白色。那是掛了窗簾的。程立民停下腳步,側(cè)耳諦聽。屋子里死一樣寂靜。程立民定定地站著。就在他想要挪動腳步走開的時候,他聽見了屋里咯咯的笑聲。

      是桂欣在笑!

      一點不錯,正是她!

      程立民的頭轟的一聲,仿佛爆破了什么東西。

      支山上響了一個炮,那是老三他們在打洞子摳石頭,往支山的肚子里掘進。

      12

      秋風(fēng)吹黃了樹葉,吹黃了野草。胡剛的墳塌了,裝著他尸體的大缸不知道怎么碎了,聳起的墳堆塌了下去。那些野草被踐踏得很亂了,不知什么人的腳在上面粗暴地踐踏,大約也就連帶著踏破了那口缸。那些人為什么要在一個人的墳堆上亂踏呢?也許是牲口吧,牛,或者是驢。

      程立民不在工房子里干了。他要求姚連升,到洞子上去。姚連升說,你為什么要下洞子呢?他說,我想學(xué)學(xué)打錘。姚連升說,也好,這是一套活,都得會,光會干工房子,不會打洞子也不行。他就到洞子上干了。

      到洞子上去,要路過那片亂墳場子。程立民每天走過那片亂墳場子的時候,都要看見胡剛塌陷的墳?zāi)?。他于是想起了胡剛那個沒講完的故事。 他聽人講了后半部分,是二蘭爹講的。

      ……后來那個老頭聽說那個大瓜是個寶物,能把支山劈開,支山底下有座寶庫,藏了金子,他就不想把瓜給那個南方人了。他想自己把支山劈開,自己得了支山底下的寶庫。這一天看看瓜好熟透了,不等南方人來,老頭就把大瓜摘了,自己拿到了支山上去,要把支山劈開。 他到了支山以后,擎著大瓜,卻不知道怎么劈山。原來要劈山還得念咒語,他不知道咒語怎么念,怎么能把山劈開呢?這時候南方人來了,一看他擎著大瓜的樣子,連忙喊他,叫他把瓜放下。老頭一看南方人著急的樣子,怕一旦把瓜放下,叫南方人搶了去,就牢牢地把瓜抱在懷里不放手。南方人說:“把瓜給我,這瓜已經(jīng)賣給我了!”老頭說,“你把咒語告訴我,我倒找你十兩銀子!”兩個人一個要瓜一個要咒語,誰也不肯給,誰也得不著。吵吵來吵吵去,總也沒有個結(jié)果。老頭說:“寶瓜是我種的,憑什么給你?”南方人說:“咒語是我的,憑什么給你?”老頭說:“沒有我的瓜,你拿什么開山?”南方人說: “沒有我的咒語,你拿個破瓜頂什么用?”老頭一聽破瓜就火了,說, “破瓜?好,你說破瓜就破瓜,我開不了山,你也不用指望得金子!” 擎起瓜來往地上一摔,轟隆一聲,一個囫囫圇圇的大瓜,碎了個七零八落,碎了的破瓜一片片閃著金光,往石頭縫里一鉆,不見了……

      知道了那個寶物的結(jié)局,程立民久久地為那兩個人難過,他們?yōu)槭裁床积R起心來,一個念咒,一個拿瓜,一塊兒把支山劈開,把藏金的寶庫打開呢……

      程立民在支山的金洞子里掄錘打眼,裝炮炸石頭,把含金的石頭搬進工房子里砸碎磨細(xì),桂欣和興吉他們把大缸底下的水眼打開,在流板上沖走泥漿,弄出金子。從支山上下來,走過亂墳場子,看著胡剛塌陷的墳,程立民十八歲的心沉沉的郁郁的。吃飯的時候桂欣問他:

      “洞子上好?”

      他說:“破了?!?/p>

      桂欣問:“什么破了?”

      他說:“瓜,不,大缸?!?/p>

      桂欣看著他,哈哈笑了??粗鹦兰t撲撲的臉,程立民的肚子一陣痛,他放下手里的地瓜,不吃了。這又是吃地瓜的時候了,可是他已經(jīng)不能吃地瓜了。他一冬一春光吃地瓜,把胃吃壞了。那時候只覺得火燒火燎的難受,吐酸水,現(xiàn)在又到了吃地瓜的時候,一吃就痛起來。他很難過,他不能從家里拿了粉絲,在這里換了地瓜光吃地瓜,以便把家里的苞米省出來了……

      其實,他的胃不痛,他也不能老在這里吃地瓜了。金礦得停了。革委會主任叫停。主任說,不干了,說不干就不干了,在家里的都眼紅,上地里不正兒八經(jīng)干活,都想出去一天多掙一毛五,一個月補助一塊五毛錢坐車費。趁早拉倒,都不用出去!窮,那就一塊兒窮!

      這就停工了。

      收拾鋪,回老家。

      姚連升對明章說:“鋪底劈給你們吧,接著干?!?/p>

      明章說:“你一走,俺靠什么干?什么技術(shù)也沒有學(xué)會?!?/p>

      興吉說:“姚師傅舍不得教的?!?/p>

      姚連升說:“我留著干什么?死了帶進大缸里呀,像胡剛?收拾簸子興吉差不多了,就剩了化火,今日你就掌堝子?!?/p>

      明章說:“拉倒吧,火硝硼砂打不好,金子就迸濺沒了。”

      姚連升說:“迸濺沒了拉倒,反正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p>

      程立民他們收拾好了東西,準(zhǔn)備離開支山腳下的這個村子,回他們中流河邊的小村去,和那些不愿正兒八經(jīng)在地里干活也想著出來淘金的鄉(xiāng)親們一起種地。二蘭急匆匆地跑來了,把個小包袱往老三懷里一塞,轉(zhuǎn)身就走。老三哎哎叫她,她扭頭說了聲:

      “俺爹不叫去,舍不得貼身小棉襖!”

      桂欣又哈哈地大笑了,她變得越發(fā)愛笑了。她大笑著從目瞪口呆的老三手里搶過包袱解開了,原來是一床大紅被面,上面印著一些鐵路上用來打信號的紅燈,那是《紅燈記》里的道具,《紅燈記》也是革命樣板戲,電影還沒有下來,聽說快下來了。

      桂欣把印了紅燈的被面抖開,又疊起來,遞給老三,笑著問:“花了多少錢?”

      老三幾乎要哭了:“八塊九毛六。”

      這是他兩個月的生活補貼費!程立民不喜歡二蘭的酸棗,老三就買了紅燈閃閃的被面給二蘭。

      程立民安慰老三說:“快裝起來吧。”

      他們就回家了。

      回家以后那就是種地了。種地有種地的故事。在村子南頭那間新蓋起的南大屋里,到黑夜里就開會,刮風(fēng)下雨也耽誤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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