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戚佳佳,安徽省作協(xié)會員,2018安徽中青年作家班學(xué)員。至今有作品散見于《意林》《鴨綠江》《清明》《安徽文學(xué)》《海外文摘》《奔流》《雪蓮》《連云港文學(xué)》《佛山文藝》《躬耕》等報(bào)刊,多次獲得全國征文獎。
1
小詹、小詹……
小詹剛進(jìn)小區(qū),迎面而來的齊大山像是撞見個鬼,嗷嘮一聲,沖著小詹號,親娘啊,你可算來了!小詹正低著頭,手里提溜著紅黃白塑料袋,大步流星地朝前走,聽到齊大山這么橫空一叫,著實(shí)被嚇了一跳。她唰地一下收住腳,眼瞪著齊大山,又瞅瞅跟在齊大山屁股后面亦步亦趨的哈大,一身慵懶的哈大朝她“喵喵”了兩聲,算是打招呼,小詹不知道說什么好!張著嘴,眼直勾勾地瞪著齊大山,又瞪瞪哈大。
齊大山乜眼瞥著小詹。
說,啥事?小詹心想,這人就會裝模作樣,裝神弄鬼。
齊大山說,還能有啥,不就是你家張姨又在那耍瘋,一大清早,就擱家叫開了。
小詹,小詹……
小詹松口氣,半冷不熱道,大爺,你和張阿姨又不是一天兩天鄰居,半輩子都快過去了,她啥時啥樣,你不比我還清楚?說著,小詹身體一扭,像是繞開綠化帶里的兩棵樹,拐過齊大山,又拐過哈大,直奔樓棟。齊大山被噎了一下,心里不服氣,嘴里嘟囔著,一保姆,還真把自己當(dāng)棵蔥!走,哈大,咱不跟女人一般見識。
小詹就跟沒聽見,加快步子,躲瘟神般,小跑著往樓梯口而去。大概是手里提溜的東西有點(diǎn)兒分量,她的身體被拽得歪歪斜斜,忽高忽低。小詹個頭不高,人也精瘦,黑少白多的運(yùn)動頭,利亮,精氣神十足??缙鸩阶觼恚s得過二八少婦。
五十多歲的小詹,就因?yàn)閬淼竭@棟樓,原名詹雪梅的老詹被更成了小詹。小詹在這些層層疊疊的樓梯交接處,速度明顯被卡了下來。這是一棟老式樓,樓梯呈Z字形,在埋頭“噔噔噔”爬過一層略顯陡峭的樓梯后,接著就是與樓梯對等長度的直行通道,而后又是樓梯,以此類推,直到爬上五樓。
每次,小詹腳踏著這一級一級的樓梯,心里都會不自禁地閃過張愛珍“噔噔噔”跨越樓梯的身影。那時她剛八十歲,在此之前,她還像一陣風(fēng)一樣從這些樓梯間刮過。而如今,大多數(shù)時候,她只能呆坐在沙發(fā)里,直勾勾地對著電視屏。偶爾,她會挨著凳子,坐在陽臺上,瞇縫著眼看對過的那座樓。
看著看著,她那半睜半合的眼睛會突然睜開,混濁的眼珠里突然放出一道瑩瑩的亮光,含著黏液的嘴丫哆哆嗦嗦地波動著。
小詹。
嗯?
正在柜子旁擦拭的小詹一邊應(yīng)著,手中的抹布也不停歇,緊一搭慢一搭地抹著。
張愛珍的解說是不定式的,對過樓梯上閃過誰,她就說誰,小詹輕易不插話,她想自己一個幫工的,瞎摻和啥!她盡管聽著就好。
直到張愛珍嗓子里像憋了糖稀,話進(jìn)出得費(fèi)勁,小詹便把手中的抹布往盆里一丟,端出之前泡好的茶,遞給張愛珍。
2
張愛珍也說她八十歲和八十歲之前的一些事,說時總是滿滿的幸福感。而八十歲之后的事,她就很少說。八十仿佛一道坎。這其中的始作俑者應(yīng)該是這樓梯。
八十歲那年,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女兒,在給她過完生日后,就去了古都,女兒的女兒在那里,已經(jīng)有孕在身。外孫女是軍屬,一個人在古都上班,懷孕的女人身邊不能沒人。女兒起先很忙碌,總是在兩城之間來回跑,每次急匆匆地從古都趕回來時,一丟下手里的包,就陷進(jìn)沙發(fā)里,緩很長時間,臉上才能泛出鮮活氣息。那會兒,張愛珍什么也不敢說,緊繃著臉,小心翼翼地坐在女兒身旁。
女兒也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人,要操持小的,還要記掛老的。每次回來,都說外孫女也牽掛她,給她帶來了好多吃食。張愛珍就問她外孫女的近況,腹中胎兒能踢腿了嗎?外孫女的飲食起居怎么樣?說著的時候,有一次女兒就頓了一下,有意無意地說,你外孫女說,反正小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沒有幾天撈到擱家,家里地方大,不如讓姥姥過來,正好爸爸也在這邊,我們一起生活。
女兒說著停住,張愛珍的心咯噔一下,在女兒一閃而過的目光下,她那張?zhí)员M了世事依然能巋然不動的老臉,依然保持了巋然不動。盡管她的內(nèi)心已泛起了愧意和淡淡的哀傷。嘴上卻趕緊表態(tài),小慧,我哪能去古都,這里是我家啊!還有你弟,你不回來也行。你只要把我外孫女照顧好就是功勞,是你的功勞,也是我的功勞。
那你到底可舍得你女兒去?小詹見她說得義正詞嚴(yán),有意塞了一句。
張愛珍不接話,扭臉望向窗外,忽而又像想起了什么。你幾個孩?
一個。
成家了?
有兩娃了。
那你出來做事,娃誰帶?
他們自己帶。
應(yīng)該讓他們出來打工,年輕人,不能慣。
他們在大城市打工,孩子他們帶著,我落個清閑,出來權(quán)當(dāng)見世面。
老伴呢?
家里還有幾畝地,他不舍得拋荒。
那你應(yīng)該擱家陪老伴。老伴老伴,老來的伴。
小詹頓了一下,不接話。張愛珍咧嘴笑,小詹,我們娘倆投緣。以后,你要是走了,我還不舍得呢!
小詹才說,只要沒什么大事,就不走。停了下,又補(bǔ)了句,我要是走,不還有電話?小詹和張愛珍不約而同地看了眼擺在茶幾上,蓋著一塊白紗手帕的電話機(jī),相視而笑。
小詹說著轉(zhuǎn)身收拾廚房,這是小詹這一天里,在這個家最后一道工序,等到把鍋碗瓢盆都清洗干凈,收拾妥當(dāng),也到點(diǎn)了。張愛珍看著小詹解下圍裙,心抖了一下。她看似順口卻又分明是試探地說,小詹你適合住我這兒。
小詹把解下的圍裙掛在廚房門后的支架上,不緊不慢地說,我和老鄉(xiāng)合租的房子,挺好。小詹想,一天是一天的錢,住家是住家的錢。我要是丟得開,我也不出來給人當(dāng)保姆伺候人了,誰不想偎著老頭子過日子。
3
出了樓棟,小詹直奔兒子家,那里還有兩個娃等著她侍弄呢。她本來想實(shí)話實(shí)說,她的兒子和兒媳都在這個城市,她是隨他們來的,孫女上學(xué),孫子上幼兒園,兒子兒媳要擺地?cái)偂?/p>
每到節(jié)假日,詹雪梅就左手牽一個,右手牽一個,去兒子兒媳擺攤的商業(yè)街溜達(dá)。兒子兒媳攤位的地點(diǎn)處于城市最繁華地段,沒有固定攤位,臨時地點(diǎn),來去自由。每天要跟城管打游擊戰(zhàn),錯峰出擊。城管上班,他們下班,城管下班,他們上班。越是特殊的日子里,街上人山人海,城管越是盯得緊,實(shí)行車輪戰(zhàn),輪班制。遇著這樣的狀況,他們就提溜著大包躲在路燈的陰影里,或者把包放在路邊的店里,而后甩著膀子假裝溜達(dá),觀測戰(zhàn)事。每次詹雪梅看到這情形,看著兒子兩口子那看似從容卻焦慮的神情,跟做賊一樣,心里就不是滋味。心想,我就看不出這提心吊膽的日子,能比擱家種地強(qiáng)。
這些話只能擱心底壓著,人家兩口子忙得一頭一腦的勁,她幫不上什么忙,不能添堵。她想,哪一天他們夫妻倆要是能有個固定攤位,在這城市安個家,她就是死,眼也能閉上。她就這么一個兒,他是她在這人世間的希望,是她生命的延續(xù)。她想他和他的兒女好好活著,平?;钪?。
兩個孩子并不懂奶奶的心,只要一出來,他們便在父母的身前身后蹦蹦跳跳,打打鬧鬧,還時不時鉆進(jìn)路邊的面包店里瞧瞧,瞅瞅,也不說要,只眼巴巴地看,偶爾吸一下嘴里的口水。詹雪梅就不能見孫子孫女那饞相,臨來前特意揣的幾塊錢,在她的口袋里都要被她捏出水,左掂量右權(quán)衡,最終帶著倆孩進(jìn)了店里。
兒子見了嗔怪著,就那么好吃?兒媳則哈哈笑了說,兩個小好吃。兩個孩子就蹭上兩張嬌滴滴的臉,撮起嘴,嘻嘻地沖他們笑。
大約要到八點(diǎn),穿制服的終于朝他們停在路邊的白色帶藍(lán)杠的面包車走去,隱匿的擺攤?cè)艘还赡X地涌出來,仿佛是在魚塘里丟下了一把米,瞬間,魚兒便紛紛浮出水面,爭搶吃食。一眨眼工夫,剛剛還空蕩蕩的人行道,已被熙熙攘攘的地?cái)傉碱I(lǐng)。一個冷冷清清的街面,突然就熱鬧起來。人聲鼎沸,人頭攢動。詹雪梅帶著孩子們,搶著幫忙扯帆布,擺攤,把堆在一起的貨品放在各自的位置上,看起來井井有條,井然有序。
誰都想在這一天中最后的時刻碰碰運(yùn)氣,只要攤子還有機(jī)會擺,只要擺出來,或多或少或大或小都有可能會開張。運(yùn)氣好的時候,還能開個大炮。一個大炮,就能糊住一家人這一天的嘴。
既然大人晚上要出攤,孩子就得有人看,這不,小詹就來了。小詹一來,發(fā)覺白天是個空檔期,上午下午大把的時間,她得和兒子兒媳泡一個屋檐下,她們兩口子,大白天的,一得空不是玩手機(jī)就是睡覺,一睡覺,房門關(guān)得實(shí)實(shí)的,就連第二道門也得關(guān)上,要不然總有一些怪里怪氣的聲音,她聽得刺心。這樣,她的陣地就只有四五個平方米的小屋,她是站也礙事,坐也礙事,最后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心都憋疼了。她想自己不能吃閑飯,得走出這屋子,要不然一個好端端的人,會憋出病來。于是,她找到保姆介紹所,進(jìn)了張愛珍家。
小詹剛來張愛珍家的時候,張愛珍的腿傷已經(jīng)痊愈,但身子顯得重,坐哪兒半天不想挪窩。剛開始時,小詹還直來直去,偶爾說一兩句自己家的事,她想,張愛珍也是從鄉(xiāng)里出來的,應(yīng)該沒有那種城市人的想法。但時間一長,她漸漸發(fā)覺,張愛珍不是鄉(xiāng)下的張愛珍,而是城市的張愛珍,張愛珍說她是干部的家屬,是干部的媽。
自從小詹明白之后,小詹就有了秘密,她不能隨隨便便把秘密扒拉出來,展示于人。她不想讓張愛珍覺得她們之間存在了這么大的差距。小詹想,堅(jiān)決不能讓她知道,不能讓她覺得她在天上,她在地下。那樣的話,她就會在張愛珍面前失去話語權(quán),盡管她本來也不大說話。
4
這邊小詹進(jìn)了兒子的租住屋,那邊張愛珍也擰滅了床頭的這盞燈。這擺在床頭的燈,是那種頂著紅色罩子,四周很規(guī)律地掛著五粒塑料珠子穿成的小型鏈子,彎彎曲曲的燈泡立在中心,有點(diǎn)清人佩戴頂戴花翎的感覺,燈泡的大小明暗都由自己喜好。
臺燈的座架是老式的,更換的只是中心的燈泡。那不斷更迭的燈泡,正如張愛珍這一口老牙,壞一個扔一個,再換一個新的。從笨拙的十五瓦燈泡到玲瓏的節(jié)能燈泡,再到如今的LED燈泡,換了有多少茬,就連里面的電線也經(jīng)過死鬼老頭子的手無數(shù)次地拆解連接,舊的變成了新的,新的又變成了舊的。時光是一支催生劑,曾經(jīng)的老房子換成新房子,曾經(jīng)的新房子,如今又成了老房子。五樓雙臥朝陽,八十多平方米,沾著老頭子干部待遇的光,三個大房間,當(dāng)年連將要過門的兒媳,一家五口人,個個都有自己的窩。
說也奇怪,小詹說,每次上樓的時候,她的耳朵里總恍然聽到一個聲音,“小詹,小詹……”
張愛珍對于這一級一級的樓梯,是再熟悉不過了。二十多年,在她八十歲之前,這樓梯像是她的伙伴。每天,她踏著一雙塑料平底鞋,一步一步,把樓梯踩得嗒嗒響。
也許是太熟悉了,以至于她都毫無戒備之心。那天生日過后,張愛珍不顧女兒的勸阻,硬是要跟著去火車站,說是送送小慧,也連同鍛煉。小慧沒法,只得依從。張愛珍原本是高高興興去送女兒的,中午她還特意喝了兩杯白酒,她端起酒杯,看著圍在自己身邊的兒子兒媳孫女孫女婿,以及女兒女婿幾個人,一個個笑盈盈地望著自己,酒還沒喝,她就醉了。她說,來來,我們喝。孩子們就一起喊,生日快樂,媽!生日快樂,奶奶!她就笑,她就喝,一杯酒沒停頓,咕咚一下倒進(jìn)嘴里。
媽,你少喝點(diǎn)兒,沾一下就行了,又不是外人。女兒兒子齊聲說。我今個高興,難得我有這個福氣,一個從土里走出的泥腿子,竟然有這么大的福氣,嫁了你爸那樣一個好男人,國家干部。還有你們兩個這么好的兒女,我知足啊!可惜你爸沒這個福氣,他是把他的福氣留給我了。說著,張愛珍就說不下去了,聲音有點(diǎn)兒哽咽,眼睛也泛紅了。
不說了,媽,今天是個好日子,來,我們再敬您一杯。就像是有預(yù)兆,送走了兒子一家,張愛珍又張羅著去火車站送女兒兩口子。她從未送過女兒,這是第一次。女兒說,你中午喝了酒,還是在家歇著吧!她說她要去送,她今天喝了酒在肚里,睡不著,興奮。
她走在最后,在帶上自制的防盜門時,像鬼使神差一樣,她竟然不自覺地扭臉看了Z字樓梯拐角的那個地方,因?yàn)樗[隱約約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她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差點(diǎn)兒脫口叫,再定睛一看,原來是只黑貓。肥嘟嘟的,眼睛里黃黑白混雜,看不出就里。不過,她也沒心情探究,她認(rèn)識它。死哈大,躲這拐子,一聲不吭地嚇人。
哈大??!齊伯呢?肯定死哪兒去溜了,把貓撇下。這死貓,難得消停一會兒。它還能犯事?宋小慧說著就哈哈笑。她哪里會想到,就在幾小時后,她走出古都火車站,轉(zhuǎn)過兩趟公交,剛踏進(jìn)女兒家,屁股還沒撈到放,電話就來了。你是不知道這死貓的能量,給它塊碎布,它能當(dāng)棉花撕。
張愛珍母女邊下樓邊拉呱邊哈哈笑,哈大一臉蒙圈,瞪個貓牛眼,喵喵地哼唧了兩聲。
送走女兒,張愛珍又繞道去了趟淮河大壩子,這是她的老習(xí)慣。一天早晚兩次往大壩跑,雷打不動,除非天氣驟變,老天爺不讓去。一般清晨五點(diǎn)一過,她就起床,去過衛(wèi)生間,洗把臉,喝口水,套上鞋,拉開內(nèi)門,再用鑰匙打開鋼筋焊接的防盜門,推門出屋,下樓梯。小區(qū)內(nèi)和馬路上的路燈都還亮著,混濁里藏著模糊的黃,燈光投射在路面上,慘淡的光暈顯得極不真實(shí),張愛珍就常常走在這不真實(shí)的光影里,每一步都邁得鏗鏘有聲。
走著,身前身后就聚集了一幫老家伙,他們來自不同的小區(qū)、不同的住宅樓,卻都似曾相識。無論前面加進(jìn)去一個人,還是后面加進(jìn)去一個人,他們都不會刻意地表示驚訝,他們不用抬眼看人,他們識聲,只要一說話,馬上就知道是張三李四,還是王二麻子。他們相互點(diǎn)頭,微笑,打招呼。他們的聲音很輕,很低,像是怕吵醒這尚在沉睡中的城市。
他們是一群早起的鳥兒。他們蹬腿,掐腰,提胳膊。
5
此刻,站在大壩上溜達(dá)的張愛珍,心里總感覺空落落的,女兒一走,她的心像是被抽走了。她對自己的這種感覺有點(diǎn)憤然,女兒走了,不還有兒子?
可兒子實(shí)在是太忙了,作為市總工會主席,張愛珍時常能從電視里看見他。不是去這戶困難職工家慰問,就是去那家退休工人家探視,總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即使逢著過年過節(jié),他也別想閑著,反而會更忙,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她確信,不是兒子衛(wèi)國不孝順,他畢竟是公家人,端著公家的碗,吃著公家的飯,行著公家的事。
她在壩子下的柳樹林里溜達(dá)了一會兒,覺得困乏了,就沿著大壩通往小區(qū)的路往回趕。這種狀況很稀少,多數(shù)時候,她會上大壩上遛遛,早晚的大壩上就是一個集市,長長的足有兩里長,全是買賣各種物品的商販和人群。商品琳瑯滿目。從舊書、玩具,到長衫短褲、瓜果梨桃,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幾乎是一應(yīng)俱全。每次,張愛珍稍微滯留一會兒步子,停頓那么幾秒,立即就會有商販迎上來,滿臉堆笑,殷勤有加,他們問她看中了什么,問得她語無倫次,問到她慷慨解囊。
這回她沒心情了。女兒在時,幾乎每天都要過來看看她,陪她說會話,給她燒頓飯。哪一天里不見女兒,心里總有個事沒落實(shí),會想她,嘰嘰嘎嘎的,五十多歲的人,還是一副直來爽去的性格,刀子嘴,豆腐心。有女兒在身邊和沒女兒在身邊,就是天上地下。這往后見不到女兒就是常態(tài),她必須學(xué)會面對。
她一路走著,想著,貓的尖叫和她的尖叫幾乎是在同一時刻發(fā)出的,她首先感覺到腳下軟綿綿,熱乎乎,腳仿佛被什么纏繞住了,提不起來,她感覺頭皮發(fā)麻,一種被未知事物糾纏著的驚恐一下子攥住了她的心,她感到莫名的驚悚和無措,她大張著口,卻是緊閉著眼。她后來想起自己當(dāng)時的狀況,她就猜想,她愛護(hù)自己的眼睛更勝過愛自己的嘴。而且直到她滾到樓梯的拐角,她的夢還沒醒來。
哈大,你干什么?你這個狗東西,你闖禍了,就等著吃棍子吧!這是夢一般的吆喝,后來她才知道,哈大其實(shí)是和她一起滾下樓梯的,只不過,哈大的身體軟,滾幾節(jié)臺階就跟玩一樣。而她的身體大部分都是骨頭茬,那些骨頭茬在經(jīng)歷了日月風(fēng)化之后,哪里還經(jīng)得起堅(jiān)硬的鋼筋水泥凝結(jié)成的樓梯的摔打碰撞。
在夢中,她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6
張愛珍后來跟詹雪梅說,她的摔倒,看上去是個意外,可明眼人都看出來,是與哈大有直接關(guān)系的,但兒子衛(wèi)國并沒追究,都是鄰居,錢重要,還是人重要,這兩錢咱還出得起。
張愛珍說得慷慨激昂,詹雪梅卻直泛酸水。詹雪梅心想,要是公家不給你報(bào)銷,我就不信,誰能和錢過不去!
張愛珍的問題不是太大,膝關(guān)節(jié)有點(diǎn)兒錯位,醫(yī)生已經(jīng)把它們復(fù)歸原處。她躺在白白的被褥里,打了石膏的左腿,像墜進(jìn)了金缽里,凝重而愚鈍。她就那樣一動不動,無力地眨巴著眼,并不吱聲。盡管她是能說話的,甚至能為自己的摔倒找一些說辭,做一個辯白,譬如,她可以說這完全是因?yàn)槟侵还室飧Z出來的貓哈大的罪過,你應(yīng)該去找哈大的主人,齊大山算賬,讓他負(fù)責(zé)任,這醫(yī)藥費(fèi)該由他出。可她最終什么也沒說,兒子也沒問,兒子就是這樣,像他爸,天生話少,惜字如金。張愛珍為了配合兒子,會盡可能把到嘴的話咽回去。
哈大和樓梯是同時被埋進(jìn)了詹雪梅的心里。自詹雪梅第一次進(jìn)入張愛珍的這個家,詹雪梅不僅從老詹一下子變成了小詹,還對這五層樓的樓梯充滿了敬畏。
在此之前,詹雪梅對于樓梯幾乎是沒有什么概念的,這輩子累死累活,好不容易給兒子豎起了一棟二層樓,滿指望過上兒孫繞膝含飴弄孫的甜蜜生活,沒想到,別說孫子,就連兒子也難得沾家。還給兒媳留下口舌,她說,誰讓你們急著蓋房子,頭發(fā)不長,見識也短,現(xiàn)在誰還在農(nóng)村蓋房子,白糟踐錢。你們看看,可怪我說你們,這房子蓋了有什么用,可有人住,賣都賣不掉,浪費(fèi)。
老頭子被噎得吭吭哧哧地清了半天的嗓子,也沒憋出一個屁來。對一個悶葫蘆,你能指望他劃拉出啥火苗來!好在,兒媳也只是隨口說說,并沒有對他們摔碗子,扔盤子,還跟以往一樣,打工掙錢,逢年過節(jié)兩口子回家,從不空手,大包小包,不落人后,不管包里是啥,有這份心就夠了。詹雪梅和老伴一邊拉扯著兒子的兩娃,一邊種地,日子過得風(fēng)生水起,欣欣向榮。
若不是兒子媳婦非要把兩孩子帶城市里上學(xué),她也不會來,她說,俺們農(nóng)村多好,視野開闊,空氣好,人和人之間也沒啥隔閡,一眼望到邊。擱俺們農(nóng)村住慣了,來城市不習(xí)慣。任哪都是車,任哪都是人,站哪都望不到哪,前也是樓,后也是樓,到處都是樓。這些樓,白天擋太陽,晚上擋月亮,看著就讓人堵得慌。可也奇怪,這人怎么還老想往城里跑呢!詹雪梅猜不透,想不通,更吃不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吧!都是一筆糊涂賬,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對于固化的城市生活,詹雪梅漸漸地熟悉了??墒煜s并不代表喜歡,不喜歡也不代表就能避開。大多數(shù)時候是由不得自己的。她只得咬咬牙,待下了。
走得多了,連這古怪的樓梯也逐漸習(xí)慣。雖然心里的小鼓還在敲,特別是每次與哈大在樓梯上不期而遇時,哈大一雙溜圓的眼睛,混雜了莫可名狀的表情,直愣愣地看一下她,便又慢條斯理專心致志地邁著它的小碎步,半搖不晃地繼續(xù)走自己的路去了。小詹看著哈大的背影,真是好氣又好笑,小詹想,這城市里的人比俺們農(nóng)村人精,這城市里的貓也比咱農(nóng)村的貓精!賊精賊精,不言不語,高深莫測的。人不好處,貓也不好處。
7
詹雪梅是張愛珍第幾個保姆了,張愛珍自己都說不清,那次出事后,在醫(yī)院里請的是護(hù)工。一個月之后,請的是住家保姆,身體漸好,換的是白班保姆,其間也換了幾任,張愛珍的身體便也時好時壞。
這其中,有一次最為驚險(xiǎn)。因?yàn)楦浇畲蟮尼t(yī)院就是兒媳婦所在的醫(yī)院,但為了少見或者不見到兒媳婦的面,她寧愿去更近的社區(qū)衛(wèi)生所。那天,輪到保姆休息日,她便像往常一樣去了衛(wèi)生所,在衛(wèi)生所吊水的時候,沒覺得什么,點(diǎn)滴打得快,兩瓶水沒到中午就吊完了。吊完水,她就起身回家。中午她下了口面條,吃下倒床就睡,等她再起來時,天都黑了,她趕緊爬起來,把房間和堂屋的燈按亮,想去把防盜門里面的內(nèi)門關(guān)上,剛走到門前,頭一暈,咕咚一聲摔倒了。
說起來,張愛珍還是感到慶幸,老天還沒做好準(zhǔn)備要收她,要不然也不會那么巧,她正好倒在了門前,燈也恰好是亮著的,一向淘氣的哈大像是看出了虛實(shí),在門前一個勁地喵喵叫著,還真把一個過路的鄰居給叫來了。
于是,一個傳兩個,兩個傳十個,晚上人都擱家,整個樓棟都鬧騰開了。門一打開,人群就一擁而入,有人伸手就要拉張愛珍的兩個胳膊,卻被齊大山伸胳膊擋住,他說停停停,電視上說了,現(xiàn)在不能動,等救護(hù)車來吧!
你們這些人,讓我怎么說你們好呢!一點(diǎn)基本常識都不懂。
這一次,齊大山雖然沒有直接救張愛珍,卻間接提高了救治的效果。這使得出院之后的張愛珍在好長的一段時間里,只要見到齊大山和哈大,都要格外地表示出親切感,說一番熱情洋溢充滿著感激之情的話。而齊大山也不含糊,看上去他好像是很受用這樣被格外尊重的感覺。每次一張口就會說,那天你真險(xiǎn)。張愛珍趕緊接,是啊!虧了你,謝謝他齊叔了。不用那么客氣,客氣就見外了,我們都多少年的關(guān)系啦!是我們兩家。對對,你看我這說話總是會漏風(fēng),把不住門,不過,我沒有壞心,我就是嘴上說起話來,好丟詞。
再一日,張愛珍剛坐到防盜門里,齊大山就吆喝開,他張嬸子,坐著呢?
坐著了。
哎呀!你那天就是倒在你坐的這個地方,他們要扶你,我沒讓動。醫(yī)生說,幸好沒讓動,不然,就危險(xiǎn)了!
張愛珍一聽,又要來了,就扶桌子站起來,說,他齊叔,我到廚房喝口水,你看你可進(jìn)屋。
不了,我還得買菜去,你忙吧!
你忙!
這之后,有好一段時間,張愛珍都不大坐防盜門里了,她原本想從這里聽聽外面的聲音,看看來來去去、上上下下的人,有老姐妹老鄰居的,也好打打岔,拉拉呱,聯(lián)絡(luò)一下彼此的感情,隨時了解這樓里樓外的大事小情,時事動態(tài),可現(xiàn)在,這里讓她覺得有點(diǎn)壓力,有點(diǎn)兒煩。她要改換陣地。
張愛珍的第二個陣地就是另一間屋,曾經(jīng)是用來做她和老伴的房間的,后面有一個露天陽臺,空調(diào)就掛在陽臺的墻上,空調(diào)下還特意放了一只桶,用來接空調(diào)里的水。有一次,小詹就好奇地問張愛珍,下面放桶干嗎?張愛珍說接空調(diào)水。小詹就說,我看那些人家不都是隨便滴嗎?冬夏兩季,一到晚上,到處都是滴答啪啦的聲音。是的呢?那聲音太吵,滴出水沒有方向,影響樓下人的生活環(huán)境和睡眠質(zhì)量。
每到黃昏,張愛珍一覺醒來,便挪到陽臺的椅子上坐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對面的樓看。對面的樓,此時正有一戶在搬家,上上下下的,像電視畫面中的快鏡頭一般。
一想到自己那天的情景,心里還是會后怕,倒不是怕死,是害怕萬一讓兒子知道自己私自去衛(wèi)生所吊水,肯定會挨吵的。在此之前,衛(wèi)國就一再強(qiáng)調(diào),劉娟就在二院上班,離這里又不遠(yuǎn),有什么不舒服,自己能去醫(yī)院自己先去看看,劉娟在那里上班,即使人不在,打個電話,也有個照應(yīng)。要是自己不能去,就等他來。但不允許私自去小診所隨隨便便吊水。這話哪能全聽,感覺不舒服的時候,一想到二院里還有一個劉娟,她就又會改變主意。去哪不是治病,老天爺要是想收,去哪都是白搭。
但她不會把這個話說出來的,更多的時候,她也不想干擾兒子正常的事務(wù)安排,她不能看著兒子跑上跑下跑前跑后地圍著自己轉(zhuǎn),兒子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有一次她伏在兒子的背上,看著他兩鬢斑白,一步步地踏在樓梯上,每一步挪得都是那樣吃力,她的心隨著那步子一點(diǎn)點(diǎn)往下沉。
我咋就不死??!這本來是她心里翻騰的一句話,卻被她隨口說了出來。
媽,你看你又來了,有病治病。
張愛珍心里一熱,眼淚涌出了眼眶。
8
小詹,小詹……
來了,來了,小詹一邊拿鑰匙開門,一邊應(yīng)承著。這已不知是多少次聽到這樣的呼聲,小詹有時候聽得都有點(diǎn)兒悚然。小詹這一路是送走了孫女,又送走了孫子,這一早,就跟頭把式的,像是打架,還要順道去買菜。等買過七東八西的來到這里,時間也接近了八點(diǎn)半,推開門,趕緊去廚房,給張愛珍下碗面條,加進(jìn)去西紅柿炒雞蛋,張愛珍吃得有滋有味。偶爾,小詹就直接從菜市捎兩根油條、一份豆?jié){過來。
平心而論,張愛珍家的活并不多,但張愛珍最近的身體好像是越來越重了,一陷進(jìn)沙發(fā)里,半天都不起來。眼里看不見小詹,就喊,小詹,小詹,搞得周圍的鄰居都知道她叫小詹。那個養(yǎng)哈大的齊大爺有事沒事的時候,也冒出一句,小詹小詹來,這讓小詹很煩,看見跟在齊大山身后的,已見老態(tài)的哈大,不禁想上去踹它一腳??尚≌沧罱K也沒這么做,關(guān)貓什么事呢?貓是貓,人是人。
后來,哈大死了。齊大山說是被哪個挨千刀的車子軋死的,他趕到的時候,只看見哈大腦子腸子都出來了,混著一攤血。
小詹問,你沒去找那開車的?
齊大山說,我問了,找也白找,軋死一只貓,白軋了,人家不會賠錢。
小詹說,你就知道錢。
張愛珍這邊的生活雖然有詹雪梅操持,但腦子卻也一天天迷糊起來。一天三遍吃降壓藥都要小詹提醒,一旦星期天小詹休息,這一天她就肯定會忘了吃藥。張愛珍還經(jīng)常鬧便秘,一便秘,肚子鼓脹著,嘴里想吃的,肚子里又盛不下,憋得那個難受??!小詹就問她要不要告訴她兒子,她說不用。小詹又問,要不要去醫(yī)院,她說不要。小詹說,要不,買西瓜給你吃吧,西瓜通便。張愛珍說她胃不好,怕涼,西瓜是大寒,她不能吃。小詹就不吱聲了,小詹雖然都活了五十多歲了,可她還不知道便秘是啥滋味。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張愛珍捂著肚子,在衛(wèi)生間與沙發(fā)之間來來回回地挪步。
一次,張愛珍大概是在坐便器上坐得太久了,站起來時手忙著提褲子,雖然感覺眼前一黑,卻來不及薅住什么做支撐,人一下子倒了下去。小詹一聽不妙,趕緊推門進(jìn)去,看見的張愛珍已經(jīng)跌坐在坐便器旁的地板上,正哎喲哎喲地呻吟著,兩眼呆怔怔的。小詹好不容易才把她扶起來,架到沙發(fā)上。小詹還不忘問,這次解出來了嗎?張愛珍光是搖頭,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小詹說,吃藥不知道可管用?張愛珍說,你去幫我買一瓶開塞露。小詹說,開塞露管這個嗎?張愛珍說,以前用過。
翌日中午,小詹剛把飯燒好,就聽見張愛珍慌里慌張地往衛(wèi)生間跑去的聲音,最后連門也來不及關(guān),小詹就過去把門關(guān)上。一邊還問張愛珍,你這次很急,看來能順利解出來了。就聽張愛珍在衛(wèi)生間里嗯嗯用力的聲音,大概終于解出來了,再開門的時候,張愛珍一身一臉全是汗,她對小詹說,小詹,給我打盆熱水,再給我找身換洗的衣服。
小詹捧來水,放好毛巾,又去陽臺把昨天晾干的衣服拿過來。再進(jìn)衛(wèi)生間的時候,張愛珍已把身上的衣服脫光了,這時候,小詹聞到了糞便的臭味,小詹說,坐便器沒沖,伸手就摁沖水開關(guān),嘩嘩一陣水奔騰而下的聲音。小詹蹲下,想幫著張愛珍擦擦身,可那股臭味又躥了出來,直往她的鼻子里竄。她說,今天怎么了,坐便器這么難沖,就又要摁。張愛珍卻說,別沖了,不是坐便器的事,是我的短褲。小詹這才發(fā)現(xiàn),張愛珍撂在一旁的衣服,短褲被窩成一個團(tuán)。張愛珍有點(diǎn)兒難為情地說,我也沒想到這么快,我屁眼把不住門了,這是臟人?。∥艺Σ凰??我死了,也不會難為你了。小詹,你要看不起我了,你會嫌棄我的。小詹說,阿姨,可別這么說,誰沒個老?你這么大年齡,都可以做我媽了,我怎么會嫌你臟呢!
小詹這一天過得就特別累,張愛珍昨天夜里不僅一遍遍地抹了開塞露,還偷偷地吃了以前剩的瀉藥,她看不清日期了,只記得服用的片數(shù),她晚上睡覺前吃了一次,夜里起夜時又吃了一次,連水都沒喝。想不到還真靈驗(yàn),中午還沒吃飯,就見效果了。
但到了下午,張愛珍一會兒覺得肚子里咕嚕咕嚕響,連跑了四趟衛(wèi)生間,每次出來都是汗流浹背,小詹都得給她擦一下抹一下,再幫她換衣服,洗衣服。小詹忙得倒胃。好在,在晚上到來之前,張愛珍終于消停了,晚上連稀飯也喝不下,就喝鹽水,說是要洗洗腸子,洗洗胃。
小詹要下班的時候,張愛珍突然想握握小詹的手,但她沒好意思說出口。
9
小詹沒有想到自己家會出了那么大的事,天都要塌了。張愛珍更沒有想到,小詹會那么快離開她。小詹離開的前一天還跟往日一樣,平平靜靜的。第二天過了八點(diǎn)半,小詹都沒來,倒是迎來了兒子,兒子說,小詹打電話說,家里出事了,她不能來了。以后呢?以后也不能來了。兒子輕描淡寫,卻是很果斷地回道。小詹家出什么事了?
小詹說她兒子走了。
兒子上哪兒去了?
死了!
死了?張愛珍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猶如爆裂了一般。
小詹說,她兒子原來身體好好的,只是喜歡喝酒,一喝酒就臉紅脖子粗,不成人樣。昨晚還去出攤,出攤之前還喝了酒,后來只說頭暈,她媳婦就讓他去醫(yī)院看看,要不然吊水來得快,還要做生意,耽誤不得。她兒子就一個人去了附近的診所,診所就給他掛水,吊了半瓶,他還是喊頭暈,喊著喊著,頭一歪,人就沒了。
他兒子不是在外地打工,擺地?cái)偢蓡幔?/p>
???
多大?
三十。
看著兒子關(guān)門的背影,看著桌子上的包子稀飯,張愛珍內(nèi)心如波濤翻滾,五味雜陳,她想,小詹到底還是沒和我說實(shí)話,小詹為什么不和我說實(shí)話??磥恚≌惨膊粫o我打電話了。她又想,老天爺,要死讓我死?。?/p>
小詹離開后,她又進(jìn)入了那種無限空寂的生活狀態(tài)中。兒子說,我這兩天要出差,明天我姐回來,會重新給你找個保姆,她會親自給你挑一個。您也別急,沒事看看電視,多休息休息。
張愛珍直點(diǎn)頭,她本想說,別請了,我還能用幾天!可話到嘴邊,她并沒敢說出來,怕嚇著兒子。
這幾天,她的腦海里不間斷地翻騰著的都是關(guān)于小詹的事,此刻,她越發(fā)想念小詹,她把小詹走之前縫好的被褥拿出來,把電視打開,空調(diào)打開,溫度是兒子早先設(shè)置好的,她貼著被子,感覺異常溫暖,舒適。她合上眼,用耳朵聽,電視上正放著本地新聞,這是她最喜歡的節(jié)目,她要等著看看兒子,看過兒子,她才好睡覺。
兒子是第五個出場的,他提著大米,拎著油,還奉上了一個紅包,最后和空巢老人合了影。都五十多歲的兒子,在鏡頭里還是那么帥,張愛珍樂呵呵地看著兒子,心里不知怎么了,居然涌起一股酸意來,眼角潮乎乎的,眼睛一片模糊。
她抬起胳膊,用衣服袖子抹了下,又抹了一下,嘴里念叨著,小詹,小詹……
翌日,早晨的陽光如約而至,整個世界都蘇醒了,只有張愛珍的屋子異常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