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國文
深深記得,第一次和爸爸吵架的時候,我故意弄壞了他的收音機。
那臺黑色收音機是爸爸生活的一部分。他每天下地干活時,總會雷打不動地帶上它。爸爸一邊聽戲,一邊揮動鋤頭,就那么度過了一個個辛勞的日子。爸爸平時也愛唱戲,《天仙配》《女駙馬》《陳氏下書》之類的曲目總是掛在嘴邊。遇到戲班來演出的日子,爸爸就會背著我去村頭的廣場,興致勃勃地等待那些花臉的人兒上臺唱戲。我時常會趴在爸爸耳邊問他為什么不去唱戲,因為我好想看他在臺上表演的樣子。
我不知道的是,其實爸爸很早就開始以唱戲為業(yè),并且從村莊這塊彈丸之地唱進了縣城的文藝團。而這一切,我是后來從奶奶口中得知的。
那年我10歲,也許11歲吧,聽著收音機和爸爸口中的戲曲漫不經(jīng)心地長大。然而,我對黃梅戲的厭煩,也像一株破土而出的幼竹,我覺得它無聊、低俗,幾次要求爸爸停掉那些聲音,但他沒有理我。我決定對爸爸展開報復。
爸爸有一雙心愛的皮鞋,那是他逢年過節(jié)走親訪友時才舍得拿出來穿上的寶貝。我偷偷地用針在皮鞋上扎了許多小孔。爸爸每天必飲茶,我就趁他不在家,往黛綠色的茶葉中撒了一把細沙。
諸如此類,一樁樁,一件件,令爸爸氣急敗壞,常常拿起掃帚擺出非揍我一頓不可的架勢,但最后總被奶奶拉開。直到最后,我把壞心思轉向那臺收音機,往它身上潑了一碗水。
這一次,爸爸完全不同于往常,他沒有顯露出動怒的蛛絲馬跡,也沒有試圖去修理壞了的收音機。那天傍晚,爸爸沒有吃飯,只一個人坐在門檻邊吸煙。沒有聲響,沒有言語。我第一次見到爸爸如此安靜的模樣,只是這安靜,顯然不那么愜意自在。
夜幕很快四合,老式的白熾燈發(fā)出昏黃的光,月光攜著屋外樹木的魅影撒在簾子上。突然少了收音機聲音的夜晚,岑寂得令人有些心神不寧。終于,一聲“吱呀”響起,奶奶推開了房門,她輕手輕腳地招呼我去她的屋子。我很樂意,至少我有機會出去呼吸新鮮而自由的空氣了。
坐在奶奶的床上,我聽她說起了爸爸的一段往事。
原來,爸爸成年后就以唱戲為業(yè),在鄉(xiāng)下戲班積攢了幾年的經(jīng)驗之后,在一次縣黃梅戲劇團的招新活動中拔得頭籌。就這樣,年僅22歲的他,風風光光地去了縣城工作。
二十出頭的年紀,得此良機的欣喜,如同千樹梨花,一夜春風拂過,便綻放到極致。
縣城離家有四五十里路,那時車馬不便,自行車算是極奢侈的東西,爸爸出行只能依靠雙腳,這幾十里的路途,就顯得相當遙遠。爸爸需要渡過一條很寬的河,接著穿過大片大片的苞米地和一望無垠的水田,以及好多個村莊。嚴寒酷署,日曬雨淋,難免產(chǎn)生跋山涉水的疲憊。漸漸地,爸爸就不常回家了,他搬到劇團為演員們準備的宿舍,開始了集體生活。
那幾年里,爸爸和我的媽媽邂逅,相識,相知,戀愛,然后結婚?;楹螅职忠廊粺釔蹌F的工作,但由于思念家中的媽媽,他回家的頻次比往常高了不少,每半個多月,他就抽空回來一趟,吃上幾頓媽媽做的可口飯菜,跟她談談縣城里新奇的事情。譬如在某個商鋪他看到一種能使頭發(fā)定型的膠水,被稱為“摩絲”;又譬如在街拐角的小店,他看到一種褲腳大得像喇叭的長褲……如此停留數(shù)日,又背起行囊離開。爸爸樂此不疲地穿梭于家和縣城之間,沿途野望一碧如洗的天空,看風搖曳著梧桐樹花簌簌落下。
后來,爸媽有了我。
我出生以后常常生病,頭疼才去,腦熱又犯,媽媽不得不隔三差五地抱著我四處求診。對家人的擔憂和愧疚,把爸爸的牽掛拉得很長。最后,爸爸索性帶上禮物,低聲下氣地去找他們劇團的團長,請求把妻小接過來住。
爸爸不愿委屈求全的性格是眾所周知的,他常說,求人不如求己,欠人人情是極其尷尬的事情。只是這一回,爸爸萬不得已。我不知道,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去找團長,怎樣畢恭畢敬地將禮物遞到團長手中……我更無法想象,爸爸會賠著笑臉向那個人保證:“一家人在一起,只圖個方便,不占用別的房間,也絕不影響其他人?!?/p>
就這樣,爸媽帶著我住進了劇團的宿舍,擠在一個簡陋到只剩一床一柜的小房間里。盡管活動行事有諸多不便,但它終究使得我們?nèi)覉F聚,得以棲身。
平日,爸爸的演出很多,媽媽常站在臺下,注視著他演繹一個又一個鮮活角色。演出落幕,他們在風中散步,沒有火樹銀花,只有如漁火般的古老路燈。暗淡的光定格在他們的臉龐上,那一刻,爸爸覺得已勝卻人間無數(shù)。
那段日子,爸爸憧憬著在不久的將來,他能夠被招進市劇團,登上更加奪目的舞臺,擁有更多的觀眾。但當爸爸掃清了偶有的輕風細雨,正欲迎接晴天朗照之際,事情又有了變化。
由于那時生活清苦,往往兩塊腐乳就能下一天的飯,媽媽的母乳逐漸無法滿足食量日趨增長的我。怎么辦呢?爸爸跑遍縣城,買來嬰兒米糊,想借此安撫饑腸轆轆的我。爸爸匆匆洗了碗勺,用燙水沖沸攪拌米糊,又輕輕將它吹成溫熱狀態(tài)送到我的嘴邊。但他沒有想到,我怎么也不肯將就,只有在餓極的時候才勉強咽下一些。
于是,夜更深的時候,爸媽常常會被我的哭鬧聲驚醒,鄰居們也被折磨得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一開始,鄰居們還只是在爸媽面前絮叨幾句。再后來,絮叨就不可避免地升級成埋怨。
“啥情況?。俊薄拔易蛲碛质且凰逈]睡。”“再這么下去,我們恐怕都住不下去了?!薄?/p>
時間一久,鄰居們終于忍無可忍了,紛紛到劇團領導面前告狀。那些日子,爸爸受盡了冷落與白眼,連走路時,也能在他人臉上領略到深深的嫌棄。
爸爸糾結不已,他不愿送我和媽媽回家,讓牽掛延續(xù),又不想丟了工作……他終究沒有想出萬全之策,算了吧,回家去!只能這么做了。就這么做了。最終,還是這么做了。
爸爸毅然決然地辭了職,卷了鋪蓋,帶上妻小,走上歸途。一路上,云卷云舒,天空中燕影掠過,只不過這一切不再令他心曠神怡了。他低著頭,望著腳下的路,一步一步走著,離劇團越來越遠,離縣城越來越遠,亦離他編織了多年的夢越來越遠。
爸爸成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慶幸的是,在無人關注的角落,在荒草叢生的年月,爸爸依然不曾停歇地熱愛著戲曲。
之后,我用積攢了好久的零花錢給爸爸買了一部智能手機。我在手機里面下載了很多黃梅戲。我教他怎么播放,看著他小心地觸碰著手機屏幕,我愧疚難安,希望這可以彌補一些遺憾。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但我卻聽見一種聲音,一種悠悠揚揚、經(jīng)年不散的聲音,我曾經(jīng)那么討厭它,而現(xiàn)在,即便隔著歲月的輕紗,我依然能從中描摹出爸爸年輕時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