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嘉

圖/枕上濁酒

直到人走遠(yuǎn)了，她才敢抬起頭來，遙望那抹漸然遠(yuǎn)去的挺俊身影，絲毫不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一）

每年的十二月一到，朔雪便浩浩蕩蕩地闖入帝京，歸從嫣少時愛極了這冬景，但自打罰沒宮中之后，她便再也沒有了這樣興致。因?yàn)槊慨?dāng)她見到那些被盡數(shù)掩蓋在皚色之下的黃瓦時，她便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余生，十有八九會如同這些一般，被悄無聲息地掩埋在這座皇城之下，甚至不必待到朔雪來臨的時節(jié)。

未幾，門外傳來一陣疾步聲，歸從嫣一抬頭，便見一群人簇?fù)碇朴√O(jiān)陳竟而來，她見狀連忙起身，與眾人一同跪了下去。

“我朝西征大勝的消息爾等想必都已知曉，待都督大人返京之后，陛下便要在宮中舉辦慶功大宴，御膳房年前放了好些人出宮，接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大差事兒，因此各司局都要抽調(diào)人手前去幫忙。”

歸從嫣所在的針工局有不少因罪被罰沒的官眷，如今雖沒了身份，但舉手投足間的沉穩(wěn)勁兒還是遠(yuǎn)勝尋常宮婢。

歸從嫣一聽見“都督大人”這四個字便生出了前所未有的避意，低垂著頭隱在角落里，只盼莫要被人瞧見。

只可惜，她在花名冊上的名字早已被人用筆重重勾起，當(dāng)“歸從嫣”三個字落入她耳中時，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強(qiáng)顏歡笑地磕頭謝恩。

“屆時出席大宴的皆是勛臣貴戚，說不準(zhǔn)里頭便有你們幾位的舊識，你們與舊識之間存著多少情分，咱家不知道，但咱家可以肯定的是，身負(fù)從龍之功的當(dāng)朝新貴若是愿意向陛下開口要人，那踏出這皇城便是輕而易舉的事兒。”

“望你們莫要辜負(fù)咱家的這番提點(diǎn)，日后倘若真有再復(fù)榮耀之時，自是你們的造化，但也別忘了咱家今日的好！”

陳竟領(lǐng)著眾人的謝意心滿意足地轉(zhuǎn)身離去，所有人都沉浸在那一絲渺小的希望之中而暗自竊喜，唯有歸從嫣一人望著外頭四合的暮色，黛眉深鎖，沉默不語。

開宴那日，大殿之上，歌舞笙簫，觥籌交錯，歸從嫣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卻仍然不能避免被一些酒醉的官員暗中調(diào)戲。歸從嫣心里覺得委屈極了，但還是咬著牙一一忍了下來，因?yàn)樵谶@大庭廣眾之下，一旦她作出反抗便會弄得人盡皆知，她不想讓樓湛記起她這個人，更不愿讓他瞧見自己這般落魄無助的模樣。

只不過，令歸從嫣沒有料到的是，自己的隱忍退讓落在旁人眼中竟成了欲拒還迎，妒意一生，惡意便起，奉酒之時，同自針工局而出的一女子隨在歸從嫣的身后，在歸從嫣經(jīng)過一眾高官面前之時，故意踩住了她的裙擺，托盤上的御酒因此飛灑而出，不偏不倚地潑在了一身織金蟒袍之上。

歸從嫣整個人摔在石階上，疼到腦袋發(fā)蒙，待她回過神來時，才感受到身著蟒袍之人的清冷目光。

她跪在樓湛面前，連眼都不敢抬，囁嚅許久，顫聲道了一句：“奴婢死罪。”

自回京以來，樓湛想象過無數(shù)次二人重逢的畫面，其中不乏這般一尊一卑的場面，可當(dāng)這一日當(dāng)真來臨之時，他的心里并沒有料想中的那般暢快。

有一點(diǎn)殷紅之色自歸從嫣的膝蓋處緩緩滲了出來，樓湛居高臨下，冷眼瞧了許久后道：“吉慶之日，本官無意為此殺生，自去掌印太監(jiān)那兒領(lǐng)罰便是?！毖粤T，他便轉(zhuǎn)身拂袖而去。

歸從嫣謝了恩，一動不動地跪在原地，直到人走遠(yuǎn)了，她才敢抬起頭來，遙望那抹漸然遠(yuǎn)去的挺俊身影，絲毫不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二）

那一夜，樓湛雖命歸從嫣自去領(lǐng)罰，可陳竟聽過來龍去脈之后不打不罵，僅是扣了歸從嫣兩個月的月錢作罰便罷。

陳竟身邊的小太監(jiān)不明所以，好奇地詢問陳竟待歸從嫣這般寬宥的原因。

陳竟聞言一笑，執(zhí)著手中的拂塵輕敲著小太監(jiān)的腦袋解釋道：“不用咱家提醒，你也該知道將酒潑灑至御賜的蟒服之上乃多大的罪過，可你瞧著都督大人有為此動怒半分嗎？所以，來咱家這兒領(lǐng)罰不過是說給在場的大臣們聽的，咱家不會笨到順著臺階下坡，然后再一腳踏進(jìn)那萬丈深淵里去的?！?/p>

“公公的意思是，這歸從嫣有出宮的可能？”

“闔京高門皆知，十年前，京海樓氏的七公子與平陽歸氏的三小姐是這帝京中最般配的一對玉人兒，如今兩人之間雖然已經(jīng)存著云泥之別，但‘情’這一物誰能說清，指不定哪一刻念了起來便來尋人，屆時若知咱家待她有所虧待，咱家還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公公真是遠(yuǎn)見，奴才佩服！”

……

數(shù)月之后的一日正午時分，歸從嫣自相熟的侍衛(wèi)那里拿到了母親歸楊氏偷偷送進(jìn)宮的一封家書。

在針工局一處人跡罕至的角落里，歸從嫣紅著眼看著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楷體小字，心痛到險些喘不過氣來。

昔年，歸從嫣因夫家之罪而被罰沒，隨后母家也因受到牽連而被貶為平民，歸父因此憤懣不已，染上咳疾，礙于破敗后家境窘迫，多年來不敢尋醫(yī)問藥，只用些民間土方緩解病癥，就這般生生將病拖入兇險之境，倘若再無良醫(yī)施以援手，必然熬不過是年寒冬！

歸從嫣含著淚水無力地跪坐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想著破解之策，她無數(shù)次地將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的“樓湛”二字壓下，可每一次壓下之后看見的便是無盡的絕望。如此一來，縱使她心中有千般不愿，也不得不為至親的性命去求上樓湛一回。

（三）

新帝容齊勤政，時常在早朝過后留要員入議政殿繼續(xù)商議國家大事，樓湛身為五軍都督府的大都督，執(zhí)掌軍機(jī)無數(shù)，更是日日都要待至暮時方才出宮。

歸從嫣原想著在樓湛出宮的宮道上等候，可誰知這一日直至夜色深濃也未瞧見一絲人影，無可奈何之下，她只好壯著膽子偷偷溜到議政殿，將好不容易攢下的月錢塞進(jìn)太監(jiān)總管的腰間，這才知曉，容齊見天色已晚便留樓湛一同用晚膳，兩人一時興起便多飲了幾杯酒，醉倒在席間，容齊特準(zhǔn)他在宮中留宿，這會兒已被人扶入一偏殿歇息。

被遣去照料樓湛的宮女曾經(jīng)受過歸從嫣的恩惠，當(dāng)她得知?dú)w從嫣想見樓湛是為了救父一事之時，沒有過多猶豫便答應(yīng)讓歸從嫣換上自己的衣服混了進(jìn)去。

青紗帳內(nèi)，人影高臥，歸從嫣緩步行至榻前，見樓湛面色潮紅，滿額清汗，便心生擔(dān)憂之意，她連忙擰了一塊濕帕想為他擦拭，可誰知她剛一伸手，原本像是昏睡過去的人便倏然睜開了眼，一把握住了她那纖細(xì)的手腕。

歸從嫣原本準(zhǔn)備了許多話要說，可當(dāng)兩人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她發(fā)現(xiàn)樓湛眼中那寒如冰霜的冷意之時，她便仿佛失聲一般，除了怔然便再也做不得其他。

隨后，樓湛將手松開，起身靠在了高高的軟枕之上，兩人一坐一跪，無言靜對。

良久過后，歸從嫣終于鼓起勇氣，跪拜在樓湛面前，一字一句地將來意說明。

“多年未見，我原以為歸小姐是來與我敘舊的，沒想到竟是為了救父，歸小姐孝心一片，實(shí)在令人動容?！?/p>

樓湛這話令歸從嫣看到了一絲希望，她隨即抬眸看向樓湛，語帶期盼地問道：“都督大人可否念在歸樓兩家的舊日情分上救我父一命？”

樓湛聞言一怔，而后彎著好看的唇角露出一絲鄙夷的笑意，慢聲道：“十年前，我父遭人陷害之時，你父可曾念過歸樓兩家的情分出手援助？我父罪刑一定，你便親自來到獄中與我退婚之時，你又可曾念及那青梅竹馬十五載的情分？既然你們絲毫不念，那我為何還要作這好人？”

“事實(shí)并非如你所言那般，樓伯伯入獄當(dāng)天，爹爹便寫了奏折遞上求情，可你知道，那時朝政皆為閹黨把持，爹爹后來接連送上去的數(shù)十份折子無一份能夠進(jìn)到御前吶！”

樓湛聞言眸色一震，但很快便又恢復(fù)平靜，半晌過后，他狀似無意地開口道：“若是依你所言，難道當(dāng)年退婚一事同樣另有隱情？”

歸從嫣聞言怔了一下，低首垂睫靜默良久之后搖了搖頭，低聲回道：“是我貪慕榮華，不愿為你所累，退婚一事，我……無可辯駁，也無一絲隱情?！?/p>

樓湛聞言，心間不由自主地閃過一瞬滯痛，半盞茶后，他緩緩開口道：“我可以命良醫(yī)為你父救治，但你必須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p>

歸從嫣聞言心中大喜，即刻抬頭看向樓湛，懇聲道：“都督大人直言便是，奴婢無所不應(yīng)?！?/p>

“昔年所失，我已盡數(shù)奪回，唯有一人，雖已無愛，卻仍想將其握回手中，你可聽得明白？”樓湛看著歸從嫣的眼睛，一字一句將這些話說出，即使望見了她眼中的汪洋大海，也不曾將“無愛”二字收回。

樓湛早已娶了內(nèi)閣首輔王琦之女王媛為妻，歸從嫣若隨了樓湛，便只有做妾的份，可依著她如今的身份，能夠成為當(dāng)朝一品大員的妾室已然是魚躍龍門，她哪有什么資格出言拒絕？

當(dāng)珠淚自歸從嫣眼角滑落的那一刻，樓湛便知曉了她的答案，于是他伸出右手輕輕地拍了拍身側(cè)的位置，歸從嫣靜望半晌，終究還是顫抖著櫻唇在榻邊坐下，含淚解開了腰封……

（四）

翌日，樓湛便去向容齊求了恩典，容齊知曉二人的糾葛過往，并未多問什么便將歸從嫣賜給樓湛為側(cè)夫人。

樓湛素來不喜風(fēng)月之事，王媛本以為自己一世無后宅之憂，可歸從嫣的突然出現(xiàn)打碎了她長久以來的幻夢，令她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憤怒與恐慌，于此的情狀之下，王媛又豈會善待已無家世傍身的歸從嫣呢？

炎夏里的一日，歸從嫣得知父親的病情有所好轉(zhuǎn)之后便想親自前去探望一番。

她要到王媛那里領(lǐng)取出府的令牌，可王媛不愿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啬贸鰜?，便假裝自己尚在午睡之中，讓歸從嫣站在屋外的檐下安靜等候。

午后的熱浪一陣又一陣地朝歸從嫣卷了過去，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她便被熱出了一身清汗。

婢女擔(dān)心歸從嫣的身體，一個勁兒地勸她先行回去，可歸從嫣害怕回去之后再來要這令牌便會難上加難，于是便咬牙忍著。

王媛本想讓歸從嫣再候一盞茶，可令她沒想到的是，一向早出晚歸的樓湛竟然突然會回府。

“這么熱的時辰，你為何在這兒候著？”樓湛疑惑不已地看著汗如雨下，嘴唇煞白的歸從嫣問道。

歸從嫣這邊剛要開口，隨王媛陪嫁而來的奶娘周氏便連忙出聲道：“側(cè)夫人前來求取出府的令牌，但夫人因?yàn)橹辛耸顨獾木壒?，此刻仍在昏睡，難免慢待側(cè)夫人。”言罷，周氏還意味深長地抬眸看了歸從嫣一眼。

歸從嫣不想與王媛爭寵，也知道自己如今在樓湛心中的分量，便是將真相說出也未必能得到他的憐憫，索性便順著周氏的意思點(diǎn)下了頭。

樓湛似乎也無意去探究這些話里的真假，靜默片刻后對著歸從嫣道：“近日高昌國來使，獻(xiàn)了幾只拂秣狗，陛下覺得有趣便也賜了一只給我，我原想讓夫人養(yǎng)著，但夫人這般體弱，必定受不了日日犬吠的疲累，還是將它養(yǎng)在你的院子里吧！”

昔年歸父得勢之時也曾給歸從嫣帶回過一只高昌進(jìn)貢的拂秣狗，它陪了歸從嫣整整十年，最后因?yàn)槌粤瞬粷嵵锒徊∷?，歸從嫣一直為此憾然不已。

如今，能夠再度擁有一只拂秣狗的消息自然令歸從嫣感到欣喜，但樓湛對王媛的體貼愛護(hù)也令歸從嫣的心中泛起一陣難言的酸澀之意。

她不愿在此久留，便開口告辭離開，可誰知她剛走出兩步便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隨后便輕飄飄地倒了下去。

王媛躺在床上，透過窗隙看著樓湛抱著歸從嫣疾步而去的背影，氣得咬牙切齒，若不是方才周氏謊稱她中暑病弱，那日她定會將滿屋瓷瓶砸個粉碎才可作罷！

（五）

歸從嫣心知王媛不喜自己的存在，所以平日里連后花園都不去，只待在自己的西苑之中繡花飼草，日子過得孤寂無聊。可自打樓湛將拂秣狗送來以后，歸從嫣便仿佛回到了從前的閨中時光，日日皆有能夠令她展露笑顏之事。

一日，樓湛留在西苑過夜，晚膳過后，歸從嫣看著正在燈下批閱軍報的人小心翼翼地問道：“大人，妾身想給它取個名字，可以喚它‘寶兒’嗎？”

寶兒是歸從嫣的舊犬之名，樓湛自然記得，他靜默片刻之后淡聲應(yīng)道：“此等小事，你自己做主便是。”

歸從嫣聞言大喜，隨即將伏在腳邊的寶兒抱至膝上，樓湛端坐在旁，一邊啜著盞中清茶，一邊看著美人逗犬，有那么一瞬間想要忘記十來年的恩恩怨怨，將這一刻的歡愉時光永久保留！

這一夜，樓湛心情頗佳，故而待歸從嫣極其溫柔，而她也是第一次敢在他睡去之后，伸手觸碰他的身體。那些刀劍留下的傷疤是他戎馬疆場的戰(zhàn)績與勛章，卻也曾經(jīng)置他于死境之中，特別是心頭上的那一道略顯猙獰的箭傷，任誰都看得出當(dāng)初的萬般兇險。她明明心疼不已，卻不敢在他面前展露半分，只有借著這樣的機(jī)會才能偷偷瞧上幾眼。

半個時辰后，歸從嫣躺在樓湛的臂彎中沉沉睡去，隨后，樓湛在那漸然平穩(wěn)的呼吸聲中緩緩睜開眼來，借著綺窗外透進(jìn)的皎光靜望承塵，回想著歸從嫣方才落在他心頭上的那枚輕吻陷入長思之中，徹夜未眠！

月余之后，王媛前往帝京外的一座觀音廟清修小住，以求早日得子。

樓湛見王媛不在，便不愿在冷冷清清的東苑里過夜，一連七日都宿在歸從嫣的房中。

不知為何，歸從嫣覺得近來樓湛待她溫和許多，譬如現(xiàn)在，他竟然還會開口關(guān)心她的氣色。

歸從嫣當(dāng)然是因?yàn)樯倭送蹑碌目桃獾箅y才恢復(fù)了往日紅潤的氣色，可這樣的理由她豈敢說給樓湛聽的，只能隨口胡謅答：“父親病情大好，妾身的心情自然松快許多?！?/p>

樓湛聽不出什么破綻，自然不會繼續(xù)追問，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繼續(xù)翻看手中的公文。

當(dāng)紅燭爆開第十朵燈花之時，樓湛終于將手中的毛筆放下，與此同時，他也發(fā)現(xiàn)方才倚在美人榻上看書的歸從嫣早已睡了過去。

樓湛緩步行至美人榻前，本想將她抱回大床安睡，但靜望著沉睡中的美人時，他突然間想親吻她那如點(diǎn)絳般的朱唇，可誰知他剛彎下腰去，歸從嫣便被外頭的打更聲吵醒，而后睜著一雙楚楚動人的杏眼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樓湛見狀連忙直起身子掩唇輕咳，良久過后才淡聲解釋道：“方才我只是瞧見有一只飛蟲停在你的鼻尖上，想為你拂去而已?！?/p>

歸從嫣看著樓湛那通紅的耳尖便知道他在說謊，但她也無意令他再度陷入尷尬之中，只好順著他的話，開口道了句謝！

（六）

這一日，歸從嫣如常備好晚膳，靜待樓湛回府，暮色四合之后，樓湛的親隨裴楓來報，道容齊留了樓湛在宮中用膳，因飯后還有要事商談所以必定晚歸，讓歸從嫣早些安置。

歸從嫣已經(jīng)習(xí)慣了樓湛的陪伴，因此，當(dāng)她獨(dú)自躺在大床上的時候，只覺周身空落落的，生不出半點(diǎn)疲倦之意。

她躺在榻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至子時方才闔上眼睛，只不過，下一刻，她便聽見外頭傳來一陣喧嘩之聲，嚇得她當(dāng)即坐起身來，當(dāng)婢女慌忙闖入，告訴她方才宮中發(fā)生刺案，樓湛為救駕而身受重傷之時，歸從嫣瞬間便落了淚，連繡鞋都沒趿上便快步奔了出去……

歸從嫣見到樓湛時，染了毒的匕首已經(jīng)被太醫(yī)取下，傷處距離他的心頭僅有兩寸之遠(yuǎn)，與之前的那處傷口咫尺相對，仿佛想讓她親眼瞧一瞧當(dāng)年的駭人兇險。

“大人這傷，可有大礙？”歸從嫣一邊拭著樓湛額間的清汗，一邊焦急地朝太醫(yī)問道。

“夫人不必過于擔(dān)心，匕首上的毒并非罕見之物，我已配出解藥喂大人喝下，只要傷口能夠逐漸減少出血，大人不日便可轉(zhuǎn)危為安。”

歸從嫣聽了這話才放下心來，拭了眼角的珠淚在榻邊安坐下來。

“旁人都羨慕你年少有為，高官厚祿，怎知你如今擁有的這一切都是用性命拼奪出來的！若有法子能夠撫平你身上的這些傷痕，我寧愿你當(dāng)個游手好閑的紈绔，也不愿見你經(jīng)歷這樣艱難的兇險！”

言罷，歸從嫣一邊俯身在他那蒼白如雪的唇上落下輕吻，一邊將手滑入那冰涼的修指之間，與他十指緊扣。

因?yàn)檫B日的暴雨沖斷了山路，待王媛自觀音廟趕回府中之時已經(jīng)過了十日之久。

王媛稍作打理便匆匆趕去樓湛房中，可還未進(jìn)門，便透過綺窗看見歸從嫣小心翼翼地給樓湛喂藥，那一幕場景深深地激起了她心中的妒意，登時拂袖而去。

王媛自太醫(yī)那里得知樓湛不日便可醒來，便想搶歸從嫣的功勞，希望樓湛醒來后的第一眼看見的是她，于是便想尋個由頭將歸從嫣趕回西苑去。

可誰知她還沒安排人動手，便得知?dú)w從嫣突然暈倒在樓湛的床邊，繼而便是歸從嫣已有身孕的消息。

王媛嫁給樓湛三年有余，吃了無數(shù)的齋，拜了無數(shù)的佛卻沒有絲毫動靜，可歸從嫣進(jìn)府未及一年便懷上了孩子，兩相對比之下，王媛心中自然恨怒交加，但若要她傷害一條無辜性命，她倒也有些顧忌害怕。

“大人如今昏迷不醒，正是我們下手的好機(jī)會，夫人切莫心軟，因小失大！”周氏擔(dān)心歸從嫣他日誕下子嗣會危及王媛的地位，一個勁兒地勸她動手。

“可闔府上下皆知她已有身孕的消息，此刻動手，豈不明擺著告訴別人那是本夫人所為，往后大人會如何看待本夫人？！”

“她身子孱弱，且才有月余的孕事，正是極易滑胎之時，女子最受不了寒氣，晚間傳些涼水進(jìn)來，將她扶進(jìn)浴桶里泡上幾個時辰，這胎十有八九便沒了。大人醒來之后問起此事，夫人便說她是因?yàn)檎樟洗笕颂^疲累所致，大人必定不會起疑?！?/p>

王媛心中糾結(jié)萬分，站在榻邊看了昏睡中的歸從嫣足足半個時辰之后，最終仍被心魔打敗，命親隨上前脫去歸從嫣身上的衣物……

當(dāng)夜子時，西苑便傳出歸從嫣因疲累過度而滑胎的消息。

樓湛醒來之后，王媛便將之前準(zhǔn)備好的說詞拿來應(yīng)付樓湛，樓湛面上雖不露聲色，但轉(zhuǎn)頭便猩紅著眼命裴楓徹查此事。

盡管王媛撒出了大把銀子封口，也將知情人通通送出帝京，但只要人還活著，便躲不過出身錦衣衛(wèi)的裴楓的追查。

歸從嫣因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喪子之痛而纏綿病榻，反反復(fù)復(fù)的高燒將她折磨地憔悴不堪，就連看見樓湛時，她都覺得是自己生出了幻象，直到樓湛將她擁入懷中，她才逐漸清醒過來，躲在樓湛的庇護(hù)之下失聲痛哭。

“大人，這一切都是妾身的錯，若是妾身多注意些自己的身體，必定可以保住這孩子的?！?/p>

歸從嫣的自責(zé)令已經(jīng)得知真相樓湛感到心痛不已，可現(xiàn)下他還不能有所動作，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撫歸從嫣的情緒。

一盞茶后，樓湛扶著哭暈過去的歸從嫣緩緩躺下，他含著淚在她干裂的唇上輕輕一點(diǎn)，答應(yīng)道：“嫣兒莫怕，再過一段時日，我定會替你討回公道?！?/p>

（七）

樓湛傷愈之后便入宮覲見，旁人都以為他是為了西北軍務(wù)而去的，但實(shí)際上，他是要去與容齊商議解決內(nèi)患一事。

群臣眼中的內(nèi)閣首輔王琦是個風(fēng)光霽月的良臣典范，但容齊心里清楚，王琦是個不折不扣的野心家，自坐上首輔之位后便開始打算著謀朝篡位。

因?yàn)橥蹒惺聡?yán)謹(jǐn)，容齊一直找不到他的破綻，于是他便與樓湛合演了一場刺案，并讓王琦以為這場刺案的主謀乃他一直想要拉攏的兵部侍郎田華所為，田華在取得王琦信任之后便鼓動王琦逼宮，王琦自認(rèn)為已做好萬全準(zhǔn)備，最終決定于中秋之日動手。

“當(dāng)初臣之所以答應(yīng)陛下娶王媛為妻，是因當(dāng)時政局不穩(wěn)，為助陛下親睦新舊臣僚的無奈之舉，待此事畢后，懇請陛下答應(yīng)臣休妻?！?/p>

容齊最愛的女子也曾在后宮傾軋之中失去一個孩子，所以他明白樓湛心中的痛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出聲應(yīng)道：“朕會如你所愿的！”

中秋之日，王琦起兵包圍皇宮，然而，就在他覺得自己勝券在握之時，原本長矛對外的兵將盡數(shù)倒戈相向，霎時便將王琦斬殺于馬下，于是，煊赫了百年的瑯華王氏便這樣在一夜之間瞬間覆滅。

歸從嫣得知此事之時自然感到訝然不已，她想知道事情的原委，連忙出聲問道：“大人現(xiàn)在何處？”

“回側(cè)夫人的話，大人現(xiàn)在東苑之中?！?/p>

……

王媛披頭散發(fā)地跪坐在地上，看著樓湛拿著手中的休書向自己走來。

王琦去后，王媛便知自己已經(jīng)生而無望，只靜靜地看著樓湛，出聲問了一句：“你要休妻，我受著，我只想問你一句，你我成婚三年，你對我可曾生過一絲情意？”

樓湛覺得她既可恨又可悲，本不愿回答，但又擔(dān)心她會因此糾纏不清，終究應(yīng)了一聲：“不曾。”

王媛聞言笑得瘋魔聳人，樓湛不想繼續(xù)對著她這張面孔便轉(zhuǎn)身離去，可誰知王媛突然站起身來，拿起一旁的剪子往樓湛背后刺去。

利刃入體的聲音在樓湛耳邊驟然響起，但他卻覺不到絲毫痛意，因?yàn)槟前鸭糇哟踢M(jìn)的是歸從嫣的胸口。

殷紅的血瞬間染紅了樓湛按在歸從嫣傷處上的手，他看著歸從嫣那逐漸蒼白的面色害怕極了，連忙將她抱到床上，柔聲安撫道：“嫣兒別怕，我不會讓你有事的?！?/p>

一聲“嫣兒”令歸從嫣倏然落淚，樓湛見她動了動唇，似要回應(yīng)他的呼喚，可他剛剛伏至她的唇邊，她那環(huán)在他頸上的纖臂便猝然垂落，空懸在床榻之邊……

那一刻，樓湛看著緊闔雙眸的愛人，只覺自己落入人間地獄一般！

王媛于當(dāng)夜懸梁自盡，償了那孩子的一條性命。而歸從嫣也因得到及時救治而留住了性命，只不過，她因?yàn)樯眢w極度虛弱而陷入長久的昏睡之中。

（八）

這一日，樓湛坐在床邊給歸從嫣喂藥之時，裴楓遞上了一封密信。

“大人吩咐屬下調(diào)查側(cè)夫人悔婚另嫁一事已有結(jié)果，詳情皆在其中。”

樓湛聞言連忙放下藥碗，伸手將信接了過去……

原來，當(dāng)初歸從嫣之所以另嫁他人并非如她口中所言的貪慕榮華，而是因?yàn)閻勰剿哪凶幽脴钦康男悦嘁獟?，歸從嫣擔(dān)心樓湛在流放途中遭人暗害，迫于無奈之下才答應(yīng)另嫁一事。

那一夜，樓湛詢問歸從嫣時，她并非沒有想過將實(shí)情告知，但轉(zhuǎn)念一想，她又擔(dān)心樓湛會因此自責(zé)不已，左右都已是覆水難收之事，解釋清楚了也只是再惹一人傷悲而已，于是她便選擇繼續(xù)瞞了下去。

樓湛的手因心痛而顫抖不已，他淚眼婆娑地望著榻上的瘦弱女子，執(zhí)著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親吻著，任誰都瞧得出來，他會用盡余生來回報歸從嫣的這份深切愛意。

歸從嫣于次年春日醒來，那時，樓湛正在朝上，他一收到消息便向容齊告了假，一刻不停地策馬而歸。

屋中的幾扇綺窗相對而開，正好可以瞧見外頭的曲折長廊，寶兒乖巧地蹲在腳榻上，而歸從嫣則倚在軟枕之上，含淚笑望著窗外——有一身著正紅色官服的清雋男子正快步朝她奔來，那一刻，兩旁百花盡放，蝶舞迷香，恰是當(dāng)年二人初遇時的那番盎然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