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子虛烏有
圖/茜茜吐泡泡
我決心要保護我的阿媮。世人只知你是孤僻的妖修羅剎香,我只知你是我愛的阿媮。
“少室之山,百草木成囷。其上有木焉,其名帝休,葉狀如楊,其枝五衢,黃華黑實,服者不怒?!?/p>
——《山海經(jīng)·中山經(jīng)》
晨光熹微,絡余草身披露水,淡黃的細花蕊上香氣與水汽氤氳,晶瑩的軟露垂于嫩白的細瓣,我手上靈氣翻涌,小心地拔起放置。
這些草嬌氣的緊。懈怠間驚覺幾丈開外有人影靜藏,我周身靈力暴起,神識探去。
我看清后猛地呆滯。眼前人一襲玄袍昏在地上,云錦衣料帶著宗門劍紋,不見血氣傷痕,氣息也淡淡的,面若冠玉,劍眉星目,樣子生得極好。
是鴻鈞。
怔住片刻后我釋然。情毒花,嗅到花香后會看成心底里日思夜想的人的模樣,絡余草藥成時芳香四溢,定是這毒香混在里頭被聞到了,不然以他的功力氣息我怎會探不到。
我尷尬地小聲嘀咕,走過去輕踹一腳,“這少室山里什么時候有情毒花了……”
不知死活的花竟然敢騙我,只是抬腳一觸,幻覺還未消失,真實的溫軟觸感傳來,竟不是幻覺。
我警惕起來,正道劍宗的少掌門來我這臭名昭著的少室山,毫發(fā)無傷地躺在這里,又正巧被我這個邪道中人遇上。我退開半步,凝訣試探了半天見他毫無反應,最后計從心來,翻出顆聽話果塞進他嘴里,把他綁回去。
絡余草安神調(diào)息,藥效珍貴,我正守在藥陣旁,手心聚力煉化,就冷不丁的被嚇一跳。
“羅剎香?!兵欌x被荊棘咒鎖得動彈不得,他抬眸沉聲開口:“放開我……”
我收好剩余藥草回頭道:“放了你?這可不是你的鴻鵠劍宗,這里是少室山。落在十絕榜上第十的羅剎香的手里,你猜猜心狠手辣的我會對你怎樣?”
我捏訣起身,架在他的頸脖間,“你雖排位為首,可中了我的香。鴻鵠劍君的名頭可嚇不住我?!蔽倚闹芯謩萸逦?,問他:“貴腳踏賤地,你所來為何?難不成劍宗借替天行道的名頭來分一杯羹?”
彼時鴻鈞處境狼狽,一聽我污蔑劍宗便十分憤慨,一股腦說了好多話:“你心狠手辣,行事跋扈,喜搶天材地寶,所行之事罄竹難書,是人人喊打的歹毒邪修。十絕榜上幾大高手連合各大宗門早有討伐你的計劃,更有傳聞你是妖修……”
我聞言怔住,當今修真界資源枯竭,正邪不兩立,可擺在所有修士面前的敵人是——妖修。
妖修不是人,是天地間的珍貴靈物修成人身,妖修渾身上下都是稀世的寶貝。
而我也是妖修。山海經(jīng)里記載著我這種上古神木——帝休。帝休俗名不愁木,帝休木香聞之解憂,帝休神力能實現(xiàn)愿望。幾百年來盯著妖修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我劍走偏鋒修煉邪道,一直以來行事夸張,沒人能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
修真界謠傳我有妖修傍身,以訛傳訛,直到傳出我是妖修的討伐名頭。
“這世上的妖修早死絕了……”我回過神,愁思淺埋,反問他:“那干鴻鵠劍君何事?”
鴻鈞這會冷靜下來,溫溫道:“以訛傳訛,鴻鵠劍宗看不得這種勾當。”
幫我?我眉開眼笑地嘲弄道:“你我素昧平生,卻在他們討伐我的關頭,出現(xiàn)在少室山被我虜獲,還說想出手幫我,你覺得我會信你?”
被我制服的鴻鈞任人魚肉。我彎腰輕柔地攏齊他凌亂的發(fā),“修真界第一美男的名頭誠不欺我,難道是以色侍人,以身設計?是什么樣的殺招捏在手里,連榜首的鴻鵠劍君都舍得拋來當棋子……”
話音未落,利器撕裂空氣的簌簌聲起伏,倏忽間一柄銀白月刃劈來,我下意識掐訣傳走鴻鈞,御起靈力去擋。一時間劍拔弩張。
是榜八的狻猊刃。狻猊刃出手果斷逼得很緊,道道銀光驟閃,喊道:“睚眥弩!”
睚眥弩從暗處伺機而動,箭簇的毒腥味在空中順著劃痕蜿蜒。
霎時間我腹背受敵。鴻鈞所言不假,兩位榜上之人已聯(lián)手來討伐我,我咬牙想再不能藏拙,背水一戰(zhàn)之際卻戰(zhàn)勢逆轉(zhuǎn)。
“鴻鵠劍君,你幾次三番幫這妖修,是想背信棄義,要與正道為敵?”
鴻鈞被我捉住時藏得極好,如今卻臨風玉樹地出現(xiàn),執(zhí)劍打得他們節(jié)節(jié)敗退,只留了一句話:“她不是妖修?!?/p>
刀光劍影帶來的壓迫感埋上胸口,時過境遷,再看見鴻鈞擋在我身前,還是慌亂不能自已。我看著到底不愿下重手的鴻鈞,掐訣帶他遁走。
隱蔽的山穴里氣氛沉默,鴻鈞從衣袖里摸株絡余草出來坦白:“妖修一事以訛傳訛,宗門有要事命我去中山,碰巧少室山不遠,絡余草安神調(diào)息,一時不察便落入你手……”
“我一副歹毒心腸,又聲名狼藉,你為何幫我?”我徑直伸手剝開他的衣袍為他療傷,他蹙眉掙扎,紅著臉發(fā)現(xiàn)自己只能任由我擺弄,我好心地給他解釋:“傀儡香、聽話果,你的主人我平易近人,你以后叫我阿媮就好。你別亂動,藥不便宜……”
手上靈藥清涼,指腹撫過肌理血痕觸感炙熱,我喉頭發(fā)澀,不由得小心抹涂。
他看著我眼神復雜,繼而垂眸思付良久,他語聲孱緩:“五百年前,我遇到一位甜味兒的姑娘,她也叫阿媮,她賣的糖和她一樣甜……”
我咂咂嘴怔住半天,似乎五百年前的糖味兒在嘴里重新出現(xiàn)。想想我都五百年沒再吃過糖了。
沒想到那段模糊的記憶他還記得??晌灏倌昵?,那個自欺欺人的阿媮早死了,死在了一位說她身上有股甜味兒的少年身邊。
我莫名其妙地歡喜起來,心花怒放得像含了塊丹木糖,夜里還祭出珍奇的安神香同鴻鈞一起用。滿室的氤氳香氣里,我大夢一場,夢見當凡人的善良日子。
五百年前,遇上初出茅廬的鴻鈞時,我還是個“凡人”。
我在糖攤上倒出小捧糖碎安撫嘰嘰喳喳的小謝,聚精會神地畫她要的新花樣。
丹木結(jié)的果實味甘性補,古法制的麥糖與之結(jié)合,是生意紅火的秘方。遠處人聲鼎沸,人群洶涌緩緩挪動,我塞好糖人給小謝,記清她剛剛同我說:“劍宗的弟子來歷練,大家都等著游行的時候沾染福氣呢?!?/p>
我聞言想到之前那個少年。
彼時艷陽高照,我背著沉沉一簍丹木果,側(cè)身伸手想摘陡坡上的藥花。彼時山風清靈,帶著樹影輕搖,掩護著一位不速之客,鴻鈞執(zhí)劍忽地刺來,朝我怒喊:“邪靈!”
我聞言怒火中燒,這里風平浪靜沒有邪靈,只有一位被迎面殺招嚇得失足跌落的無辜姑娘。我身子失重,果子骨碌碌地滾下去,只能一手抓住石壁,將手里重物胡亂扔去,見完美命中后大喊:“你身上一定有股香氣,那是沾了提心吊膽花的花香,冷靜下來!”
待我從樹上安穩(wěn)落地,不遠處鴻鈞正狼狽地倚樹念著清心訣,他闔目調(diào)息,好看的眉眼緊擰,察覺到我后,氣若游絲地歉聲道:“鴻鈞冒犯了……”
少年衣袍華貴繡著宗門道紋,一看就是初出茅廬又不懂小心的倒霉蛋。我一向不愿搭理修士,暗罵一句時運不濟,“這里山窮水惡,毒植雜生。天色不早了,我尚要采果……”然后腳下生風想快些回去,沒走幾步再不見聲響,腦海里忽閃過他的隱忍神情,想起提心吊膽花的附近常有鉆心痛骨蛇,他一道氣純正的修士,精疲力竭地倒在這里,恐有禍患。
五百年前,沒有聲名遠揚的鴻鵠劍,也沒臭名昭著的羅剎香。我悄悄走近,鴻鈞昏倒在地上氣息微弱,薄唇張合緩慢吐息。
鴻鈞眼眸半闔,遲緩地偏頭看我,神志不清地喃喃:“香,好香……”
是提心吊膽花在發(fā)作。
我彎腰探他鼻息,許是腕上捎的帝休味兒讓他舒緩,他突然囈語,“神仙,甜味兒的神仙……”
帝休木香聞之解憂,從前總是有生靈夸我。久遠的記憶里躥過一股血腥味兒,我驀地起身,撣撣裙擺,有莫名的情愫沾染。
隨著我國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技術水平的不斷提高,農(nóng)業(yè)機械的發(fā)展極大地促進了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目前,中國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過程在種植和收獲階段使用了許多機械設施。這些設施非常多樣化,對每種作物都有很好的生產(chǎn)效果。隨著農(nóng)業(yè)科技水平的不斷提高,智能農(nóng)業(yè)裝備的發(fā)展存在一些問題,有效解決這一問題,促進農(nóng)業(yè)機械的有效推廣,使其為我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提供保障。
我鬼使神差地拖回院里簡單施救,往他嘴里塞了塊糖以維持體力??梢驗槌鍪志人?,我一連兩天后悔到罰自己不吃晚飯,還好他審時度勢,見我不夠熱心,走時也沒有叨擾。
“來個糖畫,再來十包糖塊,那天含在我嘴里的那種?!兵欌x停在我面前長身玉立,凡人衣袍也穿戴得衣冠楚齊,他眸子明亮似蘊熠熠日光,好看讓人如沐春風。
在攤位上失神的我意識聚攏,發(fā)覺來人竟是他。我尷尬地低頭裝糖,聽見他說:“我叫鴻鈞,多謝姑娘兩次救我。師尊從院里帶我走時,放于你房外的?琈玉是我的謝禮。”
“那時我意識模糊,卻記得有個甜味兒的神仙姑娘救了我……”
“阿媮?!蔽也欢嗷貞坏畛雒?,一手遞糖,一手攤開等錢。我裝作不認識,其實一直小心地留著那塊美玉,它色澤潤亮,讓人想起少年的溫潤如玉的臉。
鴻鈞接過糖,心滿意足地舔了一口后直叉開話題:“近來異象頻出,我隨師尊試煉,那日鬧出烏龍驚擾你,實在抱歉,所以有了前車之鑒,我……我想同你一起入山?!?/p>
他勢在必行,“若我擒妖而回,你便能隨我入劍宗,即使是凡人,我也能留下。你伶仃孤苦,入了宗門就能過上好日子?!?/p>
“我雖孤身一人,可自力更生過得自在。這里窮鄉(xiāng)僻壤,可平平淡淡的苦日子才是我的好日子?!?/p>
他像找到機會,“那想必你一定不會袖手旁觀?!?/p>
他正色吐露實情,表面上風平浪靜的村莊被官府壓著數(shù)宗妖邪案子,不知何時起,數(shù)年來妖獸在這片土地聚集潛藏,屢屢進犯,凡人對妖獸的恐懼與日俱增,劍宗這才派人探查,試煉賜福為虛,殺妖為實。
我聞言不自知地攥緊手上未包完的糖碎,心如擂鼓卻控得神情自若,我看著他腰間的佩劍冷靜下來答應他。:“我是個貪心的凡人,那你答應我一個愿望罷?!?/p>
山高谷深,山林深處的氣息陰森得滲人,我望著樹干上的爪痕,捏著撮白毛仔細考量,等鴻鈞這個半吊子施追蹤術。
他收起術式喜形于色,拉起我御劍凌空低行,“是只狐貍,還要再往深處些。”
幾日下來風餐露宿,他好看的眉眼灰撲撲的,我心里的一見鐘情都安分不少。他的手乘機牽我牽得很緊,掌隙緊貼,似生了簇熾熱的火,曖昧顯而易見,撩皺我心頭一池春水,燎破我的豆青綢裙。
看他洋洋得意,我不免正色打斷他:“小心駛得萬年船?!?/p>
他胸有成竹道:“這妖修為尚低,我自小修劍道,區(qū)區(qū)小妖不足為懼?!彼坪鹾軞g喜,扳過我的肩說著胡話,“阿媮,你知不知道你身上有股聞著舒服的甜味兒,像糖碎那樣甜,我貪心地想,你一定愿意和我去劍宗的,對嗎?”
“我爹是掌門,爹和師尊說我的天賦極好,是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劍修苗子。我會刻苦成為最厲害的劍修來保護你,所以你能讓刻苦的我,經(jīng)常吃到你親手做的糖嗎?”
如圭如璋的少年語聲潤朗,情真意切地對我說著一見鐘情的歡喜,撩撥得我暖意融融。
磅礴的妖氣不斷逼近,眼前人還在不自知地歡天喜地。等九尾迎風而動,龐大的白狐紅著眼現(xiàn)形,它兇面獠牙口吐人言:“終于找到你了?!?/p>
鴻鈞匆忙護我,毫不猶豫地揮劍向前,可實力懸殊,一番打斗下來,他蹙眉沉聲吟詠冗雜劍訣,還故作輕松地回頭道:“阿媮,你先退遠些,我引妖先走好施展劍訣。”
不過是禍水東引。如果我真是凡人就好了,這里窮鄉(xiāng)僻壤一定不會有妖獸出現(xiàn),鴻鈞就不會擋在我面前,要為我而死,即使不會遇見過他。
我茍且偷生地貪戀凡人生活的代價是攪亂秩序,吸引妖魔修士爭斗。
“沒有誰能占有帝休?!蔽覇灸酒仆炼觯刎搨睦仟N鴻鈞,凝訣為驚愕的他織了個安神的夢,然后折枝為劍直指狐妖,不再逃避。
彼時,我憧憬的凡人生活只過了十年,和鴻鈞的露水情緣只過了十天。
鴻鈞說他是最有天賦的劍修,他會刻苦修煉鴻鵠劍法以獨步天下。
我問他:“然后呢?”
“修真界局勢已經(jīng)不如從前穩(wěn)固,劍宗不喜爭奪卻總被卷入,我總有一天要肅清一切?!?/p>
少年不懂其中利害。
“鳥為食亡,妖修你也不搶?”
鴻鈞受得應是仁義教育,他蹙緊眉反駁:“既得人身,便不是能爭搶的物件?!?/p>
回憶停于一聲狐鳴,我贏的易如反掌,這只狐妖在死在我手上的生靈里根本排不上號。我放置好妖狐的尸身,神思滑落在鴻鈞緊閉的眉眼,俯身將所有的意難平通通抹殺在一個吻里,“我是人人爭搶的帝休,人妖殊途,只會害了你,我身上沒有糖味兒,只有血腥味……”
我輕聲念出那時他應許我的愿望,“只愿我以后再不要遇見你。人妖殊途,我偏偏動心?!?/p>
帝休木能更改情緒與記憶,我在臂上扯下片葉子烙在鴻鈞的眉心更改他的記憶,卻貪心地不完全刪去。
我僥幸地想,以后一定不會再相見了。
在遇上鴻鈞的凡人生活前,我是一株化形時斂不住氣息的帝休,山中生靈皆倒在我的面前,因護我溺死于凡塵欲念。我逃避地躲在凡間,茍且偷生地過著凡人日子,然后遇上一個好少年,他說我身上有股甜味兒,說一本正經(jīng)地說要肅清一切。
我笑著釋懷,不再畏首畏尾,放出讓世人趨之若鶩的帝休木的氣息,帶離所有因我而起的不幸。
我埋藏了那段凡人過往,以摸爬滾打了五百年的邪修身份活著。
“鴻鵠劍宗的少掌門,請問你還跟著我干什么?我雖國色天香秀色可餐,可長得像你舊情人的搭訕方式早已過時,你應該回劍宗操練劍修了。”我干凈利落地隱匿蹤跡,看著跟屁蟲一樣的鴻鈞十分不耐煩。
一路上幾大高手窮追不舍,追緝令數(shù)不勝數(shù),我越發(fā)聲名狼藉,歹毒女妖修狠心求愛俊俏劍君的話本層出不窮,我怒燒了好幾個版本。
五百年對修士來說也足夠久,自己孤身一人一路走來,已不會允許自己去拾起那份動心,從前是人妖殊途,如今更是正邪不兩立。
可鴻鈞對當下的局面毫不在意,他十分固執(zhí),“瑤參即將出世,你一定會去,正巧我與你同路?!?/p>
瑤光星散為人參,百年星參,可亂凡塵?,巺斓仂`氣而生,是修真界夢寐以求的寶物,上一次妖修現(xiàn)世,是五百年前顯露氣息卻不知所蹤的帝休木。
找瑤參的路上走的累了,忍不住駐足看這里長勢很好的丹木。我熟練地挑著摘下軟嫩的果子含在嘴里,又遞了幾顆給鴻鈞,“嘗嘗,丹木果味甜性補?!?/p>
汁水迸濺,甜味在嘴里化開讓人不自知地放松愜意,鴻鈞嘗著回味良久,神情滿足到恍惚,我也被甜味迷得瞇著眼絮絮叨叨起來:“我獨來獨往行事毒辣,為搶天材地寶不惜與眾多宗門交惡,可我就愛搶它們回少室山里藏著……”
迷谷樹能顛倒方位,我以此設的結(jié)界能讓人進去卻看不見真正的少室山。
我五百年來救過許多生靈帶回我的少室山,這處容身之所讓它們能好好修行,不再提心吊膽。我最喜歡它們熱熱鬧鬧地圍在我的樹蔭底下睡倒一片。在凡塵欲念里浮沉的它們幾乎全都背負血海深仇,包括我。
人妖殊途,我要當個無惡不作、愛搶天材地寶的孤僻邪修。我有我的身份需要守護。而劍宗的少掌門鴻鈞,修真界天賦異稟的劍修,是十絕榜的榜首。
即使再相遇,愛意越發(fā)灼心,可飛蛾撲火,到底愛不得。
遠空霞光漸盛,是瑤參在渡劫。我的心似被一下揪住,回過神來蓄勢待發(fā)道:“它化形后便虛弱無比,到時候送它出山才是惡戰(zhàn)。”
“鴻鈞,我會折根參須讓你回宗交差。正邪不兩立,從今以后不必再見了”
鴻鈞神色如常,一言不發(fā)地跟著我一路護送。
狻猊刃、睚眥弩、禍斗槍,三大高手于山口半空徘徊,在他們早設下的結(jié)界里虎視眈眈。
我往懷里的虛弱小參輸送靈力,謀劃現(xiàn)在以少敵多的處境,身旁鴻鈞伺機而動,我制住他,不再想隱瞞。
山風帶得樹影團團作響,輕柔地拂透我的豆綠綢裙,我撂下鴻鈞踏風而起,緩緩釋放埋藏的帝休神力,我看著在修真界里實力頂尖的三人的神情從熾熱到驚慌。
上古神木的威儀無人能擋。我盡數(shù)抖開樹身銘文,施展帝休的言靈術,展現(xiàn)這場殺戮。
我溫聲開口:“自戮?!?/p>
霎時間十絕榜上三位高手無聲隕落,我折了枝參須丟給鴻鈞,低頭俯視哂笑道:“你也想死在妖修手里?別讓我反悔,我向來心狠手辣,難得一時善心大發(fā)?!?/p>
山風挾著枯葉卷過,衣袂浮起襯得鴻鈞身影單薄,芝蘭玉樹的他的眼里是從所未有的落寞,他緩緩開口:“我還是很歡喜,哪怕你顯露原身是為了趕我走,五百年過去,你終于愿意親自告訴……”
使用帝休神力的反噬極大。我心力交瘁,惱羞成怒地抬手凝訣,要再用言靈強行趕他。
倏忽臉頰一緊,有熟悉的靈力貼近,一時不察,鴻鈞已經(jīng)捂住我的嘴,穴位被點,我意識渙散前聽見他貼在我耳邊囁嚅:“五百年里我只有一個念頭,一定帶你回到我身邊……”
我在白玉床上迷糊坐起,依稀想到今天是收絡余草的日子。只是莫名的腰酸背痛,習慣地伸手往床沿探了半天,恍惚回神后抬頭環(huán)視。
這床不是我的白玉床,這里也不是我的少室山。
窗欞捎進一陣清涼,拂亂一室檀香。鴻鈞穿過屏風輕聲喚我,坐于梨花榻上替我探傷,“是我自作主張帶你來劍宗?!?/p>
榻是他的梨花榻,香是他的檀香,我作勢要跑,卻被輕而易舉地制住。
“你答應過要隨我回劍宗的?!兵欌x在我面前攤開我一直貼身的?琈玉,“娘告訴我,?琈玉是送給心上人的。我五百年前送給了一位甜味兒的傻姑娘,她一定不知道,這塊用靈力蘊養(yǎng)的玉我一直感應得到,它是我五百年來收集蛛絲馬跡并應證的媒介。”
“我記性極好,卻記不清那段過往,記憶被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給模糊。我慢慢開始察覺,我愛的姑娘不是凡人,是一株解愿除憂的帝休?!?/p>
“我決心要保護我的阿媮。世人只知你是孤僻的妖修羅剎香,我只知你是我愛的阿媮。”
一時間,我竟不知道一株木頭的心也能跳得那樣快。塵封的記憶于腦海洶涌澎湃。五百年前的鴻鈞便讓人挪不開眼,遇他時我只低眉斂目,口含飴糖心卻澀苦,恐抬眸將眉間愛意流露。
我眼眶濕熱,哽咽起來,鴻鈞的臂膊慢慢地圈得緊些,他小心拭去我臉上的眼淚,指腹輕顫摩挲過我的臉。
聽見他滿心期待地問:“你現(xiàn)在愿意答應我,日日只給我一個人畫糖人嗎?”
愿意,當然愿意。那個說我和丹木糖一樣甜的少年,我同樣記掛了五百年。
我鼓足氣力湊上鴻鈞的臉重重一吻,彼此的千言萬語停在喉頭,在唇齒交融時化成纏綿的微弱嗡鳴。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人間無數(shù)。我斂去氣息扮成普通修士留下,和鴻鈞一起把從前做過的和沒做過的,現(xiàn)在全都做一遍。
鴻鈞喜歡守著我看我熬糖,吃一塊丹木糖就要親我一口,說這樣會更甜;他還喜歡拉著我看他練劍,每練夠半柱香就要我端茶倒水仔細拭汗,說這樣不會累。我想,原來日子能過得這樣明艷。
一個纏綿的夜里,我抽出一片長而不寬的碧綠,似柳非柳,紋理似桃,是帝休葉。
我將觸感若玉的帝休葉放進鴻鈞手心,“樹族一生只認一位伴侶,會將自己的第一片葉贈予?!蔽覈谕兴骸暗坌萑~能解憂愁庇護愿望,你要像我留你的玉那樣好生保管?!?/p>
他很是珍惜地置在掌心摩挲好久,突然問我:“阿媮,你有什么愿望?”
我一生幫過許多生靈實現(xiàn)愿望,可從沒有人問過一株帝休有什么愿望。我眉開眼笑,想到一句詩:“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多么美好的的愿望。
鴻鈞聽后歡天喜地地抱著我搖頭晃腦了好久。可我沒和鴻鈞說,帝休木能解憂愁能實現(xiàn)愿望,可自己卻總難遂愿。
日子歡歡喜喜地過著,鴻鈞繼任宗主的大典也來臨。
“修真界的宗門矛盾日益嚴重,我是最有天賦的劍修,定要壯大劍宗,平定江湖?!?/p>
“我相信你?!蔽覔嵴陌l(fā)冠,點頭欣笑,跟著隊伍走在他的身后,踏上繼任的祭臺。
大典辦得盛重,入眼烏泱泱的都是各大宗門有頭有臉的修士,這樣大的規(guī)模,修真界從所未有,當前修真界宗門沖突與日俱增,這番景象夸張得詭異,我不禁感慨威名遠揚的十絕榜首鴻鵠劍果然名不虛傳。
儀式舉行得莊嚴肅穆,鴻鈞身披霞光仙甲,頭頂蒼瑯羽冠,負劍而佇,舉手投足間是睥睨天下的王氣,我看得心中癡笑起來,想起我和鴻鈞的愿望。
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十絕榜上的天衡鎖在人群里打斷儀式,他飛身而起,氣勢洶洶地號令:“各位還沒發(fā)現(xiàn)陣基在被蠶食嗎?起陣!”
修士們整齊劃一,動作迅速,以陣臺中央為陣基,數(shù)不勝數(shù)的陣位被填滿,外頭各大宗門待命,還不乏劍宗弟子。
“鴻鵠劍君是劍宗宗主之事早成定局,如今各大宗門興師動眾,自然是為了擒拿羅剎香……”
天衡鎖訕笑道:“確切的說是五百年前不知所終的帝休。”幾月前,十絕榜上隕落其三,十絕之一的乾坤卦是禍斗槍的妻,她悲痛欲絕,不顧一切卜算真相,遠古神木天機難測,她觸碰天機,歿前指著劍宗方向,顫聲說出所有真相,留下擒拿帝休的天羅地網(wǎng)陣。
天衡鎖語聲振奮,神情熾熱,望著鴻鈞威脅道:“擒拿帝休的天羅地網(wǎng)陣已成,你若不護著她,那我們便只是你鴻鵠劍宗觀禮的賓客,到時妖修束手就擒,我們自然會折下一枝有助修行的帝休枝贈予劍君?!?/p>
帝休木感知情緒,我看著仍然像松柏般屹立的鴻鈞,感受到他的失魂落魄。
也難怪,在修真界,沒人拒絕得了妖修的誘惑,何況是解愿除憂的帝休。
鴻鈞低吟劍訣,身法輕捷,像只瑩白的鴻鵠??稍賲柡Φ镍欩]也不敵獵戶們的群攻,只能在爭斗里一點一點被折毀羽翼。
我再看不下去,帝休的氣息四散,信步走出以中止戰(zhàn)局。
眾多渴望目光頃刻落在身上,壓得我一陣惡寒。鴻鈞蹙眉箭步?jīng)_過來護在我身前,眸光堅毅一如當年,“阿媮,我決不會讓你被染指一點……”
其實鴻鈞的繼任之日是我的死期的這件事在我的意料之內(nèi)。
彈指揮間五百年,我一顆樹都打磨成狡猾的獵手。高明的獵手不會讓獵物覺得自己是獵物。今日一戰(zhàn)是我一勞永逸的最好辦法,只要帝休還存在,追逐就永無止境,現(xiàn)在是修士們最齊心協(xié)力的時候。我不再茍延殘喘,終于要將貪圖妖修的修士們一網(wǎng)打盡。
壯大劍宗是鴻鈞的愿望,而誓死效忠的奴仆是我送給他的賀禮,也是給我自己的一份禮物。我不再忍氣吞聲,將為少室山的生靈們震懾整個修真界。
滿天修士氣勢洶洶地為我而來,鴻鈞仍舊緊緊護著我。我走近環(huán)起他繃緊的腰,上古神木的威儀抖擻開來,封止空間內(nèi)的所有修士的行動,我不和時宜地浪漫起來,“鴻鈞,告訴我你的愿望……”
鴻鈞手中長劍仍握緊,極為隱忍地不為所動,溫吞答我:“護阿媮……”
帝休的言靈術沒人能夠拒絕第二次,我口中言靈術不減,蹙眉輕聲再命令,“換一個?”
這次我如愿以償,鴻鈞順從地念出我要的答案:“愿劍宗獨步天下。”
有木名帝休,可以解憂愁。遠古的契約開始締結(jié),我拉過他的身子墊起腳親一口,失焦的模糊目光在他的眉目轉(zhuǎn)瞬滑過,“吾名帝休,愿解君憂”。
我手中凝葉指著他的胸口一點,帝休葉順著靈力推動進入心脈種去,“你我締結(jié)契約,你實現(xiàn)愿望,你也要付出代價……”
我思索片刻,“就罰你三百年不能忘記我罷……”
鴻鈞好看的眼里水汽凝聚,兩行清淚緩緩淌落。
淚珠滾燙,灼得我心頭一窒,止不住的難過起來,我偏過頭不去看,自顧自地說著胡話勸慰他,“我很壞的,也不會改的。帝休葉種在你的心上,我要你想著我卻不會憂愁……”
話畢我故作輕松,倉皇躲進天羅地網(wǎng)陣里,背負一個獨屬于少室山里的帝休的責任。我緩緩化回樹身,枝搖葉散,將帝休的力量散開。
帝休木有通天之能,能實現(xiàn)任何愿望,代價是獻祭自己。
最后的時光里,我回想起,那個說我身上有股甜味兒的少年,問過我一株帝休有什么愿望。
其實一生一世的癡心妄想只是我騙他的謊。我的愿望很簡單,是我與整個修真界為敵時,他眸子里那份對我至死不渝的緊張。
神力耗盡,我緩緩化回一截枯木,魂識消散之際遙遙望了鴻鈞一眼。
一眼萬年,解了一株帝休五百年來的心愿。
我是鴻鈞。
我愛上一株會畫糖人的木頭。她有木頭一樣的犟脾氣,從來看不得我執(zhí)劍護在她身前。鴻鵠劍宗的劍為守護而揮,我卻保護不了我最愛的人。
我真是一位最有虛名又最失敗的劍修。
距離阿媮神消魂散的那場大戰(zhàn)已過了三百年,我以第一大宗鴻鵠劍宗宗主的身份管轄修真界也已三百年。
帝休木除憂,幾百年來我日思夜想,卻只夢到過阿媮一次。
夢里帝休花香沁人心脾,阿媮隱在枝葉間眉開眼笑,遞一包鼓鼓囊囊的丹木糖給我,望著我溫溫柔柔地笑,“鴻鈞,你有什么愿望?”
我只呆呆地望著并不應她,她見狀蹙起眉佯裝發(fā)怒,朝我嘟囔道:“我很壞的,不會改的?!?/p>
她想了會,“就罰你不會憂愁罷……”
有一顆糖,我固執(zhí)地等了五百年,如今,我又要等一顆不會發(fā)芽的樹。
我撫上胸口,能解憂愁的帝休葉種在這里,闔目又在腦里仔細回憶她明媚的臉,我哄她:“阿媮,我種的丹木果又熟透啦,你給我畫個糖人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