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書畫用印的鑒定和古書畫鑒定一樣,也有一個識真辨?zhèn)蔚倪^程。筆者曾通過對“趙子昂氏”印鑒分期、唯一性和真?zhèn)蔚氖崂硖接戁w孟印鑒的鑒定問題[1](以下簡稱“分期”)。鑒于傳統(tǒng)印鑒鑒定中單純目鑒和通過純文本描述進行比較這兩種方法的缺陷,本文再以“趙子昂氏”等印鑒為例,通過計算機輔助作圖曲線擬合法進一步解析和定義,并采用統(tǒng)計手段,使用書法風格以及筆跡學對比等方法,對一批俞和作偽趙孟書畫作品進行重鑒和清理,同時對詹僖、金琮、黃彪、章藻等作偽者偽作及偽印進行梳理后發(fā)現(xiàn),即使古代頂級的作偽者也遠遠達不到文獻中所謂的“亂真”。
本文要研究的內(nèi)容是真印、真印的多個印蛻副本、仿制(以下未做特別說明者,均指無機械與計算機參與的手工仿制)印、仿制印的多個印蛻副本的組內(nèi)和組間關系問題,以及其作為古代書畫附屬物與古代書畫本身的關系。
(一)單個印章可以通過多個印蛻獲得其多個特征的統(tǒng)計真相
單個印章的每一次鈐蓋,由于印蛻材質、印泥、鈐蓋手法等變化,必然帶來一些偶然誤差,這是需要正視而無須逃避的正?,F(xiàn)象。好在這些偶然現(xiàn)象不會大規(guī)模地重復出現(xiàn),而大規(guī)模重復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當然不是偶然現(xiàn)象。同一個印章的每一次清晰鈐蓋,不會在每一個位置都同時產(chǎn)生完全不重復的偶然誤差,導致無法判斷,總會有多數(shù)印蛻為我們保留部分或大部分一致的局部特征。所以,通過對樣品特征進行足夠規(guī)模數(shù)量的識別,可以確認重復現(xiàn)象,排除偶然現(xiàn)象,還原樣品本來面目,這個過程叫作“統(tǒng)計”,其結果就是“統(tǒng)計真相”,這種一致性稱為“組內(nèi)統(tǒng)計性一致”。
“統(tǒng)計真相”是眾多個體現(xiàn)象之上的共相,避免了單個印蛻鈐蓋、材質變化、影像拍攝、圖像印刷過程中產(chǎn)生的誤差。本文的研究正是基于“統(tǒng)計真相”。當然,單個仿制印章的多個印蛻同樣可找到其區(qū)別于真印和其他偽印的“統(tǒng)計真相”,它們也具有“組內(nèi)統(tǒng)計性一致”。
(二)仿制印章與被仿制印章之間必然存在特點明顯和數(shù)量龐大的“組間統(tǒng)計性差異”
仿制的過程需要解決三個問題:仿制對象的正確遴選、仿制的技術保證和質量控制、仿制品接受者的檢驗標準。一是仿制對象的遴選。仿制印章的途徑更多只能是對印蛻的仿制,如果沒有對被仿印蛻上的偶然誤差進行一定規(guī)模的統(tǒng)計排除,被仿單個印蛻上的偶然誤差就會被傳遞,同時由于仿制工藝精度的問題,又必然會產(chǎn)生并疊加新的更多的誤差。如果被仿制的印蛻本身就是仿制印章的印蛻,那么誤差就會傳遞、放大并疊加新產(chǎn)生的誤差,直到面目全非,后一種情況較為常見。二是仿制的技術保證和質量控制。如果把印章看作一個精密的零件,那么制作精度可以用長度單位來衡量。古人用“差之毫厘”來規(guī)定制作精度,而今天任何一個擁有游標卡尺的普通車工都不會滿足于十分之一毫米的精度了?!摆w子昂氏”數(shù)學解析測得較精確鈐蓋的印蛻邊框寬度僅為0.13mm至0.23mm,經(jīng)統(tǒng)計的制作位置誤差如果超過這個水平即可視為重大“差異”。三是仿制品接受者的檢驗標準?!氨普妗眴栴}同樣困擾著檢驗標準處于較低水平的仿制品接受者,古代甚至近現(xiàn)代對于“逼真”的描述可謂文獻累牘,這些“逼真”跟真印相比是否達到上一條所表述的幾何“逼真”水平呢?后文中經(jīng)過統(tǒng)計比較的與真印相去天壤的所謂“逼真”的偽印,至今仍然在迷惑著采用傳統(tǒng)目鑒的專家。作偽者又何必做到我們今天才有可能達到的幾何“逼真”標準呢?
幾何“逼真”:當仿制精度高于檢測精度時,這件仿制品即可以視為幾何“逼真”。幾何意義上的“逼真”在有了與今天檢測水平相當?shù)臋C械或計算機輔助制造出現(xiàn)之后成為可能,而對于已經(jīng)出版著錄的存世古代書畫的重新清理,又杜絕了這種可能。所以,本文不討論未來的化學水平“逼真”或分子學水平“逼真”。
“偶然相似”的排除:以作偽水平相對較高的俞和偽印為例,可看到其極個別到少數(shù)細節(jié)能夠與趙孟真印相合,正是這極個別的相合使其在眾多偽印中鶴立雞群,最具迷惑性,導致過去一直被誤為“逼真”,甚至認為就是俞和獲得了真印。這又是另外一種偶然——偶然相似,這也是合理的,但這個合理不能干擾更多特征所決定的“組間統(tǒng)計性差異”的大局判斷。
(三)印蛻本身可以鑒定
古代書畫作品上的印蛻本身是可以統(tǒng)計鑒定的,同一印章的多個印蛻不會因為偶然誤差而判為多個印章,不同印章的印蛻也不會因為偶然相似而判為同一印章。印蛻的鑒定可以通過基于圖像處理、數(shù)學解析的多種方法,適用于任何有影像與數(shù)學經(jīng)驗的學者,并可以被沒有書畫鑒定先入為主經(jīng)驗者進行獨立研究和雙盲檢驗。
(四)印蛻鑒定與書畫鑒定的關系
印鑒真?zhèn)螌τ跁嬚鎮(zhèn)渭炔皇浅浞謼l件,也不是必要條件,即真跡上可以有真印或偽印,偽印可以出現(xiàn)在真跡或偽作中,鑒定中又必須結合作品本身的藝術風格分析進行排除。鑒定實踐中,除了最常見的真跡真印、偽作偽印現(xiàn)象,還有偽作真印現(xiàn)象:代筆、印章保存不善、印章流失、手卷裝裱中鈐蓋真印的空白拖尾被切割等均可能出現(xiàn)偽作真印。按照一般經(jīng)驗,偽作真印的概率較低,趙孟書畫作品的偽作真印現(xiàn)象尚未發(fā)現(xiàn)。真跡偽印現(xiàn)象:王連起分析其原因時將真跡偽印籠統(tǒng)歸結為“好事輩亂加的‘蛇足”[2],這僅僅是眾多情況中的一種,把鈐蓋偽印者置于已知其真和非惡意假設的推導。從認識論角度分析,對于書畫真?zhèn)蔚呐卸?,必然存在認知和非認知兩種狀態(tài)。從意愿動機角度分析,這兩種狀態(tài)下鈐蓋偽印的動機又分別存在惡意和非惡意可能。上述角度的排列組合會形成四種情況。比如偽添者明知作品為真跡,故意添加偽印,這樣做可以建立偽標準混淆視聽。也存在作偽者有眼不識泰山,將真跡認作“贗品”,在“贗品”上添加偽印,弄“假”成“真”,來“提升”這件本來就是真跡的“贗品”的“價值”。歷代書畫上的真跡偽印比比皆是,各種情況皆有,后文還將專門討論。
(五)印章鑒定結論引入書畫鑒定的條件
只有在與其他條件證據(jù)成鏈的情況下,印章鑒定結論才具有對書畫的輔助鑒定作用。書畫真跡中的偽印畢竟是少數(shù)和特例,使用統(tǒng)計手段對書畫真跡中真印標準品進行提取,應該注意挑選不同流傳路徑作品,遵循大概率原則,對少數(shù)和特例進行篩查。
(六)雙盲檢驗
基于風格的判斷如果正確,就應該敢于在輔助證據(jù)揭示之前進行閉卷判斷。將書畫與印章分開,進行獨立研究,提出模型,并對盲點進行預判,后期對模型進行檢驗,文獻和圖像資源的封閉性和漸近性發(fā)現(xiàn)、發(fā)表的過程,在藝術史研究中是天然的過程性設盲。這種情況下的預判與揭盲相合就是預見性的,無疑有助于提升對書畫風格鑒定和印章鑒定的信心和信用,這與“十分證據(jù)七分話”式的保守型研究有很大區(qū)別。
筆者的很多判斷都是通過有限的作品局部圖像確定書畫風格,得出鑒定結論很久之后才得到印鑒影像驗證,這個預判和驗證的過程筆者展示在“中國書法江湖”網(wǎng)站,如《妙法蓮華經(jīng)》卷三、卷五等。至今尚有部分作品仍然只見吉光片羽,但書法風格既已確立,其用印歸屬排除偽添,必如所判,他日有影像公開都可一一驗證。
(一)標準品提取
關于標準品,本文列舉“趙子昂氏”印蛻圖例24枚(見表1),這些印蛻均“統(tǒng)計性一致”,年代跨度從初制、一損、二損到修復,書法風格存在臨近統(tǒng)一和年齡漸變。由于歷史上沒有任何一位收藏家能做到完整收藏,不存在偽添印鑒可能,故可以通過本文解析方法統(tǒng)計檢驗。
限于博物館開放影像底本的像素條件,本文以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王羲之四事帖》《雙松平遠圖》、遼寧省博物館藏《秋聲賦》《歐陽詢跋仲尼夢奠帖》《紅衣西域僧圖》(題款與跋尾二?。ⅰ缎慕?jīng)》,故宮博物院藏《跋唐人九老圖》《蘭亭序跋》《幽篁戴勝圖》(織物扭曲經(jīng)整體影像矯正)、天津博物館藏《洛神賦》等真跡正面影像為例進行統(tǒng)計,作為“趙孟真跡真印組”。
(二)作圖與測量方法
一是根據(jù)度量體系作圖。對原作印鑒直接測量會受到作品本身尺寸(約20mm)影響而產(chǎn)生0.1mm絕對誤差,相對誤差達到0.5%。對原作影像進行計算機輔助測量可以獲得更高的度量體系,如原作長度達到1000mm時,即使絕對誤差放大到10倍,即1mm,相對誤差也僅有0.1%。因此,計算機輔助測量能夠更準確地保證測量線居于筆畫中心,精度遠遠高于直接測量原作。
二是根據(jù)坐標系作圖。用矩形框線嵌套印蛻邊框,矩形框線應居于印蛻框線中心,以矩形左下角點為直角坐標系原點。
三是開展弧線擬合、標記與測量。提取八段近似正圓弧的形態(tài),使用計算機矢量繪圖軟件擬合其圓心、半徑、弧度、弧長參數(shù),矢量擬合過程中應注意盡量讓弧線從筆畫中心穿越,保持弧線兩側印泥溢出水平一致。如有印蛻鈐蓋引起的單側印泥污染應以排除,用英文大寫字母標記圓心。弧線起始、終止角以水平向右角射線度為零度基準。
四是進行缺損標記。用三角形箭頭標記印面缺損,用阿拉伯數(shù)字編號。
五是進行間距標記。用等長的帶顏色雙箭頭標示印面空白間距。
六是采用不利原則。在鑒定不同印章時,為了證明二者存在重大差別,刻意避免放大二者差別或者縮小二者差別,如果仍然有重大差別,則說明二者確實存在重大差別。這個邏輯類似于棋類比賽中的讓子大勝,說明二者水平有著巨大的差距。
以上作圖方法僅僅是極個別采樣和眾多方法中的極少數(shù)方法,并不表示只有這些特征和此方法,這里只是用于本文所選取印鑒。任何手工印鑒的多個印蛻都具有穩(wěn)定的組內(nèi)特征組合關系以及與不同印鑒之間的差異。
(三)統(tǒng)計確認
鑒定者可使用矢量制圖軟件,對“趙子昂氏”真跡上提取的真印進行解析,繪制參考線,并將其進行復制和平移,查看是否與其他選定的趙孟真跡電子文件印蛻吻合。同時,將同一印章的不同次鈐蓋的印蛻作“組內(nèi)”關系,兩枚不同印章鈐蓋的不同次印蛻作“組間”關系。“組內(nèi)”關系的可見特征應接近完全一致,即呈現(xiàn)“統(tǒng)計性一致”?!敖M間”關系的多個特征則應表現(xiàn)為完全不一致,即呈現(xiàn)“統(tǒng)計性差異”。在印章鑒定中,鑒定者應注意對樣品進行統(tǒng)計和個別分析,多次重復出現(xiàn)而非偶然一過性的印泥漏壓才能視為缺損。反過來,偶然印泥沾染的一過性掩蓋不能否定重復出現(xiàn)的缺陷存在,須留心分辨。
總之,要既不因局部污染、破損、絹本扭曲否定真跡真印,又要注意到無機械輔助手工仿制印必然存在的多個細節(jié)上的“組內(nèi)統(tǒng)計性一致”和重大“組間統(tǒng)計性差異”。當絕大多數(shù)特征尤其是曲線特征具有“統(tǒng)計性一致”,而少數(shù)缺損出現(xiàn)統(tǒng)計多數(shù)變化的時候,應考慮同一印章的分期。
(四)測得結果
印章為長方形(長19mm,高20.3mm),邊框線條粗細約為0.26mm至0.46mm。“趙子昂氏”印蛻抽樣弧線的數(shù)學特征見表2。
此外,“趙子昂氏”至少存在六處印面缺損情況:位置1、2處為顯性缺損,少數(shù)案例如《雙松平遠圖》《秋聲賦》《紅衣西域僧圖》因印泥沾染而呈現(xiàn)掩蓋狀態(tài),仔細分辨仍可察見。其中1號缺損處可以通過幾何坐標(5.3,4.9)至(6.2,4.6)定義,也可以借用道路術語進行描述。此缺損位于縱下曲線逆時針彎道轉向右橫下向直道的結合處。位置3、4處為隱性缺損。由于本身缺損不深,鈐蓋時往往或虛或無,在印泥過厚時可能顯現(xiàn)不出來,而在印泥不太厚時可以在掩蓋后仍然觀察到缺損的虛實趨勢。以《雙松平遠圖》為例,此印鈐蓋較重,筆畫中心鈐壓實而露白,邊沿印泥浸染反而濃厚,于缺損1、4處位置并無露白,實為印泥沾染,偽印往往由于缺乏大樣本統(tǒng)計,這些該虛的地方就做實了。位置5、6處為分期性缺損。元貞元年(1295)至大德五年(1301)無此二處缺損,6號缺損出現(xiàn)在大德五年(1301)末,5號缺損出現(xiàn)在大德十一年(1307)末。延祐七年(1320)末,此二處缺損曾經(jīng)歷過不完美的修復。這一研究結果同樣得益于圖像文獻的大規(guī)模開放和大樣本統(tǒng)計,鑒定者分辨此類缺損應注意時間邏輯。
“趙子昂氏”元朱文印除曲線優(yōu)美外,布白勻稱也是顯著特點。如“‘趙子昂氏印章數(shù)學解析”圖標示,“氏”字在2號缺損位置三條橫向弧線、“昂”字左部與右部之間等處對空間的分割接近幾何相等。
歷代作偽更多是在無正確與完整資料統(tǒng)計和鑒定的情況下進行的,通常是照貓畫虎甚至閉門造車。
張雨在題跋趙孟《行書千字文》時曾嘆惜:“吳興書嘗患其多,去世幾何年,若此本者霜曉長庚,無與并其光彩?!蓖硗鯂黝}跋有:“公今往矣……其流落人間者,一波一戈,偶爾見之。”成親王題跋《張總管墓志銘》時稱:“松雪真跡余得見十余種,正書則《千文》《汲黯傳》及此碑銘也?!?/p>
從總量來說,元末趙書存世理所當然要比今天多得多。然而成親王的收藏條件雖然比今天大部分私人藏家都要好,但三則題跋提示其藏品絕大部分被分散收藏。分散會讓作偽者和收藏者無法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看到足夠多的真?zhèn)螛颖荆豢赡苁褂脠D像處理手段進行比較,統(tǒng)計真相便無從談起。
退而求其次,圖像非開放時代的書畫及書畫印作偽,又以時代越近條件越好。以作偽趙孟偽印為例,元朝優(yōu)于明朝,明朝又優(yōu)于清朝。而圖像一旦開放,則近代優(yōu)于明清。接下來就以趙孟書畫鑒定中最難把握的、歷代以為最能“逼真”的俞和作偽趙孟作品中的用印進行分析。
(一)俞和作偽趙孟書法的既往記載與鑒定成果
俞和,字子中,號紫芝生,桐江人,寓居杭州,是歷代公認的作偽趙孟書法最為“逼真”的一位。關于這里的“逼真”,在資料豐富的今天看來,更多是由原作者、作偽者、鑒定者信息的非對稱性以及鑒定語言的落后所導致的“摸象”之論。隨著資料的富集與開放,俞和偽趙書的文獻及作品的一部分將被清理出來,俞、趙之間的區(qū)別將逐漸清晰起來。
據(jù)徐一夔《始豐稿·俞子中墓碣》:“(和)少時得見趙文敏公用筆之法,極力攻書,書日益有名,篆、楷、行、草各臻其妙,一紙出,戲用文敏公印識之,人莫辨其真贗?!泵魃傇u:“紫芝所書,深得松雪筆意,而圭角稍露,比之松雪正如獻之之于羲之也?!睋?jù)陳敬亭《杭州府志》:“和沖澹安恬,隱居不仕。能詩,喜書翰,早年得見趙孟運筆之法,后返臨晉唐諸帖甚伙,行、草逼真孟,好事者得其書,每用趙款識,倉卒莫能辨?!陛^早鑒定俞和作偽趙書的實例有清初的安岐,他在《墨緣匯觀》中提出:“又《六體千文》一卷,泰興季氏(振宜)藏本,書非魏公真跡,類俞紫芝(和)?!苯F(xiàn)代較早研究俞和作偽問題的有張光賓,其在1979年的著作中已經(jīng)梳理出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大德癸卯款《急就章》實為俞和所“臨”,而且認為俞和是帶款全臨,并非有意作偽。不過他相信了《俞子中墓碣》的說法:“幅上趙孟的‘趙氏子昂一印,是真的。只是用得久了,字畫顯得粗。使用印泥也同俞和諸印顏色一致。這顆印,可能流傳在俞和手里。因為,徐一夔在《俞子中墓碣》中,有‘一紙出,戲用文敏公印識之,人莫辨其真贗。如果說他沒有保存趙文敏的私印,何能‘戲用呢?”[3]
徐邦達肯定了安岐對《六體千字文》的鑒定,但又將《汲黯傳》作為真跡與之對比。[4]劉九庵則認為《六體千字文》并非俞和作偽,他提出了一個重要理由:“今據(jù)《六體千文》所署年款‘延祐七年(1320)來推算,俞和生于大德十一年(1307),是年虛齡十四,不可能兼書六種形體的長卷。”[5]這是個善良的誤讀,因為作偽者從來不會簽上真實作偽的時間。這個誤讀說明劉九庵是位君子。
徐邦達又以大德九年(1305)款《大風堂藏趙文敏九歌書畫》冊與大德八年(1304)《采神圖跋》真跡相較,認為二者“高下相距很大”,再將之同《六體千字文》相比,認為“其名款一行卻十分相像”,又因為“《九歌圖》上朱文‘趙子昂氏一印,其篆法部位和《六體千文》偽本上所鈐一方也完全一樣,更可見二書是為一人偽作,毫無疑義了”[6]。徐邦達另外還清理了無錫博物院藏趙孟(款)《臨定武蘭亭序》一種,為俞和偽趙書。[7]
王連起增補了《三希堂法帖》刻本《與山巨源絕交書》、日本東京永青文庫藏《汲黯傳》、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望江南凈土詞》、上海博物館藏至大二年(1309)款《急就章》等四幅作品為俞和作偽,肯定了安岐、張光賓、徐邦達對《六體千字文》、大德癸卯款《急就章》《臨定武蘭亭序》的鑒定,又否定了徐邦達對《汲黯傳》的真跡認定。[8]在作偽動機上,王連起繼承了陳敬亭和張光賓的說法,認為俞和作偽大德癸卯款《急就章》不存在主觀故意,但他們?nèi)嗽谟¤b問題上意見相左,“不知何時被人加上了偽趙孟印,就訛傳為趙書了”[9]。
以上俞和作偽并有“趙子昂氏”印蛻墨本作品計有《六體千字文》、《大風堂藏趙文敏九歌書畫》冊、《臨定武蘭亭序》、《急就章》二種、《望江南凈土詞》和《汲黯傳》共七種,接下來通過印章可進一步驗證。
(二)俞和作偽記載的誤讀與俞和偽印標準品的確立
第一,俞和偽印未能引起重視。書畫鑒定中,印章處于輔助地位,不具有獨立決定真?zhèn)蔚淖饔?。也因為如此,俞和作偽用印問題,長期以來未能引起重視。徐一夔《俞子中墓碣》記載的“一紙出,戲用文敏公印識之,人莫辨其真贗”,讓人誤以為“文敏公印”傳之俞和,故能“戲用”其印以“識之”,進一步迷惑了研究者。再加之鑒定輔助技術手段的缺位和鑒定描述的模糊,俞和偽印研究實際長期處于停滯狀態(tài)。
除極少數(shù)人有過尋找特征的努力和隱約的猜測以外,古代絕大多數(shù)大收藏家、大鑒定家對于俞和作偽趙孟的鑒定乏善可陳,如張丑《真跡日錄》記載,董其昌在觀看俞和臨寫《黃庭經(jīng)》時曾題:“俞紫芝臨《黃庭經(jīng)》,仍似趙吳興用筆,若無印款,便命之趙書矣……”他寫下這個題跋并不是因為謙虛,而是受其本身及時代水平所限,實事求是的自敘,不能刻舟求劍地用今天的鑒定成果看到俞和等作偽趙孟書畫作品上的董跋,就認為董跋必偽。
徐邦達將《六體千字文》與《大風堂藏趙文敏九歌書畫》冊進行了聯(lián)系,可惜僅有結論而未展開圖像的定量精確描述和全面統(tǒng)計清理,以致在《汲黯傳》上出現(xiàn)誤判。張光賓在對《趙孟補唐人瞻近漢時二帖》進行鑒定時,由于圖像描述技術的缺位,一件真跡真印被判定為俞和作偽,后文另議。
第二,偽“真印”具有判定偽“真跡”的意義。偽作相對于作偽者而言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真跡”,偽印相對于作偽者而言同樣是另一種意義的“真印”,確定了俞和作偽用印,結合書法風格和筆跡分析,這個“真印”判定俞和作偽的“真跡”就是大概率事件。偽作的判定也為預測未知印鑒局部提供了可能,本文中《妙法蓮華經(jīng)》《四體千字文》等作品,都是在沒有印鑒局部的情況下預先判斷的。
當然以上兩種判定是概率判定,具體作品有如薛定諤的貓,開箱之前并不確定。本文作為會議交流刊發(fā)時,所見大德癸卯款《急就章》收錄于上海書畫出版社所出《趙孟墨跡大觀》,印鑒部分印刷極不清晰,當然也受到俞和謊言和相信謊言的研究的干擾,張光賓認為是真印,王連起認為是偽印,那么這很可能是俞和作偽的偽印。從今天公開的清晰圖像看,這件《急就章》上的印章既不是趙孟真印,也不是俞和所作偽印,確實是后人偽添的,水平非常低劣。但沒有清晰圖像就是最寶貴的設盲檢驗機會,不應該輕言放棄,仍然應該堅持預判,雖然難以準確預判關在箱子里的具體的貓,但概率判斷仍然是有意義的。
第三,俞和偽印標準品的確立。提取上述七幅墨跡之印蛻,綴入趙孟“趙子昂氏”印蛻真跡、俞和作偽“趙子昂氏”印蛻特征組內(nèi)一致性與組間的差異性統(tǒng)計圖中進行數(shù)學解析和統(tǒng)計考察,七幅印蛻均與趙孟頫真印存在重大差異。除了《臨定武蘭亭序》、癸卯款《急就章》兩件,其余五件差異點正好一致(具體描述見下文),可以確認五印同源,以統(tǒng)計多數(shù)確定為“俞和偽作偽印標準品組”,進一步驗證了徐邦達、王連起等人的部分結論。統(tǒng)計排除的癸卯款《急就章》之用印,為明人偽添,見俞和作偽“天水郡圖書印”解析對比圖。統(tǒng)計排除的《臨定武蘭亭序》之用印,亦為明人偽添,見俞和作“趙孟印”解析對比圖,涉及一系列其他書畫作品,作為藝術品收藏作偽史要案,在后面章節(jié)詳加考辨。
第四,俞和作偽是主觀故意的。既有五印同源,并且后邊還會發(fā)現(xiàn)更多同源印。俞和作偽的絕大多數(shù)書畫上的偽印顯然不是“被人加上”“訛傳為趙書”,而是俞和本人一手所為?!叭绻f他沒有保存趙文敏的私印,何能‘戲用呢?”張光賓這一反問將可能性唯一化,實際情況當然并不唯一,即俞和既偽造了偽印,又編造了保存趙孟真印的謊言,為的是達到混淆視聽的目的。從效果上看,俞和的說法被徐一夔記載,被陳敬亭繼承,被后來絕大多數(shù)人接受,混淆視聽的目的確實達到了。并且,俞和作偽數(shù)量龐大,尤其小楷作品,從數(shù)量上淹沒了真跡,干擾到標準品的選擇。而且發(fā)現(xiàn)俞和還有冒名偽跋和與他人合作作偽行為。以上種種表明,俞和作偽不僅主觀故意,并且有一貫性、多樣性和策略性。部分不鈐蓋偽印的作品,本身也有可能就是策略性的。
(三)俞和偽印標準品的數(shù)學解析與描述
俞和偽印組內(nèi)“統(tǒng)計性一致”與趙孟真印標準品具有組間“統(tǒng)計性差異”,至少但不限于存在以下觀察結論。
一是俞直趙曲。兩組印蛻B(tài)、C、E、G、H、I等弧線參數(shù)存在重大組間差異,如其中B弧半徑21.9mm,與真印標準品誤差達到驚人的6mm,這種曲線半徑的差異,直觀感受即俞直趙曲。
二是缺損位置錯誤。1、2、3、4、6號缺損存在重大組間差異,其中俞和偽印組1號缺損坐標誤差達到1.13mm。仍借用道路術語進行描述,該缺損位于橫下向“直道的中部”,與真印標準品判若涇渭,無須借助參考線,僅憑肉眼也可輕易、準確區(qū)分。
三是特有缺損。7、8號缺損為俞和作偽組所特有。
四是組合關系錯誤。“趙”字“大”部兩腳與“止”部頂點連接三角形存在方向完全相反的差異。
五是一勻掩十差。俞和偽印的空間分割也很均勻,使得其他巨大差異很容易被忽略,這是所有“高水平”偽印的共同秘密。
(四)檢出偽作偽印
按照上述解析方法,采集另外一組系于趙孟名下的作品,綴入趙孟“趙子昂氏”印蛻真跡、俞和作偽“趙子昂氏”印蛻特征組內(nèi)一致性與組間的差異性統(tǒng)計圖綠線以下,如故宮博物院藏《道德經(jīng)》、《與山巨源絕交書》(綠絹本)、《跋高克恭款墨竹坡石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臨王羲之書》冊、《鵲華秋色圖》《跋易元吉猴貓圖》,以及出版、拍賣所見《與山巨源絕交書》(戲鴻堂本)、《樂志論》等八幅,其印蛻與俞和作偽印章具有組內(nèi)“統(tǒng)計性一致”,與趙孟真跡則具有組間“統(tǒng)計性差異”,作為“俞和偽作偽印檢出組”。
(五)俞和作偽成套趙孟印鑒舉略
俞和作偽的趙孟印鑒,還有“趙孟印”“趙氏書印”“松雪齋”“松雪齋圖書印”“天水郡圖書印”“大雅”“趙”等,均與趙孟真印具有較大差異。限于篇幅,以下僅參照前法略做極有限的個別參考線標示,所有特征標示均為非偶然的大樣本統(tǒng)計。
(六)倉猝能辨
通過上述統(tǒng)計、比較,和充分訓練、熟悉,任何人都可以脫離數(shù)學解析,直接認定印蛻真?zhèn)魏蛯嶋H歸屬,也就是“倉猝即能辨”。
俞和書法,較有代表性的有故宮博物院藏行書《自書詩》卷、《臨定武蘭亭》、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藏小楷《臨樂毅論》、上海龍美術館藏《云錦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臨十七帖》軸、《篆隸千字文》等。
關于俞和行書,王連起認為“其結構用筆,完全是學趙孟延祐六年九月所書綠絹本《與山巨源絕交書》”,同時又看出了這幅《與山巨源絕交書》與趙孟
書法較為明顯的差異。但他加入了心理分析,認為“趙孟此帖,較其他趙帖似略顯激越迅急,縱放跌宕,大概是受文章內(nèi)容的激憤不平之氣感染的緣故”,并給出了“俞和書的縱放灑脫,也就因學此帖而定型”[10]的結論。
前面已經(jīng)通過印蛻統(tǒng)計比較得出輔助意見,重新將《與山巨源絕交書》抽離出來客觀地與趙孟書法真跡和俞和本款及作偽書法進行比較統(tǒng)計后發(fā)現(xiàn),俞和本款及作偽書法與趙孟書法存在巨大差異,而王連起所謂的俞和書法結構用筆的參考品綠絹本《與山巨源絕交書》的書法風格更偏向于俞和而遠離趙孟。
相比行書,俞和更是勤于小楷,以前《汲黯傳》一直被視為趙孟真跡,因此俞和本款《臨樂毅論》自然被認為是“逼真”趙孟“真跡”《汲黯傳》了。隨著更多趙孟小楷真跡的公開,如早期的《鮮于光祖墓志》《禊帖源流》卷、《常清靜經(jīng)》、大德末期的《黃庭經(jīng)》、延祐五年(1318)的《快雪時晴帖跋》、延祐六年(1319)的《洛神賦》以及眾多早晚期題跋,《汲黯傳》的問題終于得到了解決。
俞和本款《樂毅論》“逼真”俞和作偽趙孟款《汲黯傳》,這是理所當然的。俞和書法當然“逼真”俞和書法,這便是所謂“逼真”的本質。
接下來從俞和本款書法、俞和作偽書法、趙孟書法之間的部分重要特征差異和特征字進一步比較說明。
(一)不習“水”性的俞和
“氵”旁為三點,一般要求書寫者通過按筆提筆來保留筆意,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俞和行書“氵”旁中的點除少量偶然實寫外,絕大多數(shù)為輕松帶過,有提無按,形似“冫”旁,末段加力,第三點尤重。而趙孟即便“日書萬字”,卻能筆筆送到,絕少有失,在“氵”旁中點的書寫上仍然特為嚴苛,極偶然有提筆暗過寫作“冫”者。
(二)“可”不可以這樣寫
不僅僅是“氵”旁,在主要筆畫與牽絲的主次關系處理上,俞和都存在類似主次不分的問題,而趙孟則顯得既從容應對又賓主得體,鮮有失筆,于此又知趙體之識易學難。知道了這樣的區(qū)別,趙書真跡與贗品就是“倉猝而能辨”,完全不存在所謂的“逼真”的贗品存在。
關于“可”字的書寫,俞和也存在問題。俞和行書所寫“可”“何”“河”等字,“可”部長橫行筆細弱,而連接“口”部的牽絲則格外粗厚,干擾到“亅”的用筆和布局,以致局促猥瑣。如果順時針旋轉90度再左右翻轉,則“可”橫和前面的“氵”旁形態(tài)如出一轍。趙孟書寫的“可”則用筆主次實虛分明,結字骨肉停勻、從容大氣、中宮圓闊,有如顏柳。
(三)“和”善厚道“人”
俞和寫“人”字頭,往往捺筆起筆厚重,與“氵”“可”等一樣都是個人習性,與趙孟一點繼承也沒有,非不能辨,是皆不曾辨。
(四)有所“為”有所不“為”
楷書和小楷書中趙、俞二人“為”字是較容易區(qū)別,特征在于最后五筆“ ”“灬”形態(tài)及其與“丿”的配合。趙法“ ”豎畫屈曲環(huán)抱,末段常有傾斜探底出鉤,與“丿”形成呼應,回護“灬”,其狀如袋鼠護仔,取封閉勢。俞法“ ”豎畫則大部分直折不曲,豎下中直接出鉤,純從歐陽詢法學出,出鉤屢見獨立于四點以外,并不與“丿”呼應,對“灬”則是放任自流。所以這個區(qū)別可叫作“有所”與“無所”,此“所”字是處所的意思,趙字“灬”有所,而俞字“灬”無依,呼之欲出,取開放勢。
“ ”不圍“灬”的寫法不獨“為”字,“鳥”“焉”“馬”等字及其作部首時亦如上述。
(五)“之”弧者不“俞”
書法中的“圭角”指筆畫起止轉折處棱角分明、鋒芒畢露。以“之”字楷書為例,橫畫轉撇畫過程中,形成四個坡面:橫畫坡面(A坡面)、圭角坡面(B坡面)、撇起筆坡面(C坡面)、撇行筆坡面(D坡面)。圭角控制好的作品,只有ACD三個坡面。
具體到俞和與趙孟,俞和ABCD四坡面完整率接近100%,A坡面延長線交C坡面于中點或中點下方,B坡面既陡又長,C坡面比B坡略長,B÷C≈0.5~1,C坡面一般較平緩,極少數(shù)較陡,BC坡面交界銳利,CD坡面夾角較小。趙孟一般只有ACD三坡面,A坡面順接C坡坡頂,ABCD四坡面完整的圭角不超過30%,且B坡極短,B÷C<0.2,缺少定量價值,C坡面坡度絕大部分較陡,鈍化了CD坡面夾角,ACD三個坡面交角圓潤如弧。因此有口訣:“之”弧者不“俞”。
以上形態(tài)的產(chǎn)生源于橫撇轉折書寫方法的不同。趙孟筆鋒提起后向右下行筆一段后再按筆轉折,撇少有圭角,俞和則是筆鋒提起后原地按筆出撇。
俞和的四坡面形態(tài),實際來自對歐陽詢分離的三角形橫撇進行了連筆改造,形成圭角更多是一種與趙孟迥異的審美選擇,可謂倉猝可辨。
(六)俞和楷書近歐而遠趙
從“為”字的分析不難看出,俞和楷書更接近歐陽詢而不是趙孟。從整體上說,《道德經(jīng)》《妙法蓮華經(jīng)》等小楷作品已經(jīng)脫出《汲黯傳》一類圭角,并且部分筆畫如捺畫,有了趙孟式的一波三折,但在“丨”“ ”等筆畫的處理上,并未真正擺脫歐陽詢書體直來直去的形態(tài)特征,缺少屈曲?!爸弊謩t完全保留了歐陽詢撇法,撇畫與橫畫連接形成圭角,完全摒棄了趙孟的提按轉折。
如果排除本文所列俞和作偽趙孟小楷,則趙孟小楷作品主要有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禊帖源流》卷、《快雪時晴帖跋》,弗瑞爾美術館藏《常清靜經(jīng)》,故宮博物院藏《定武蘭亭序跋(移配神龍?zhí)m亭后)》、延祐六年(1319)《洛神賦》冊??梢钥闯?,趙字筆法生動、結字活潑、富于變化。
(七)其他特征
俞和作偽的更多字跡都充滿個人特征,尤其在把握筆畫主次上,與趙孟差別很大。限于篇幅,僅作極少量圖例供舉一反三之參考,不再附真跡對照和解說。
(一)《道德經(jīng)》
俞和作偽《道德經(jīng)》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這卷小楷一直被誤為趙孟小楷,甚至被視為代表作。
前文已校此印,此卷為俞和仿制,而這件《道德經(jīng)》與俞和本款《臨樂毅論》、作偽《汲黯傳》相比雖然轉折柔和、圭角收斂,然與趙孟同期小楷書法真跡如《楊凝式夏熱帖跋》《快雪時晴帖跋》《懷素論書帖跋》等比較,圭角凸顯,因此橫畫仍顯薄弱。又間以蘭葉捺,似為模仿趙氏的一波三折捺筆筆意,終有媚態(tài),缺少趙書之老辣雄強,俞和所為了無疑義。
此書落款:“延祐三年歲在丙辰三月二十四五日為進之高士書于松雪齋”。趙孟一居一名,如吳興的“鷗波亭”、杭州的“車橋之館”、濟南的“東倉官舍”、德清余英溪畔之“松雪齋”[11](詩集里又稱“德清別業(yè)”)。大德二年(1298)末,他又在“山逆溪回遡而上者二十里”的龍洞山之陽新建隱居并有亭名喚“紫芝”。書于大都的故宮博物院藏《續(xù)千字文》中的趙氏府邸,應署作“咸宜寓舍”,而不是“松雪齋”,《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七十四·趙仲穆遺稿一卷》被文徵明判為偽書,即使作偽者亦知應署“咸宜寓舍”而不是“松雪齋”者。
延祐三年(1316)趙孟正于大都,《秘書監(jiān)志》有載,是年三月二十一日仁宗在嘉禧殿下旨:“秘書監(jiān)里有的書畫無簽貼的,教趙子昂都寫了者么道”,趙孟不可能在三天之后的三月二十四五日從大都回到德清的“松雪齋”。
此《道德經(jīng)》又有石刻本行世,首行偽添了“太上玄元道德經(jīng)”字樣,末尾刻款“善夫顧信模勒上石,姑蘇吳世昌鐫,延祐戊午十一月也”,被稱為“元刻本”,實際此行刻款翻刻自《樂善堂帖》,兩件拓本皆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后世這件所謂的“元刻本”又被輾轉翻刻、臨摹作偽,影響甚廣,遂成鑒定趙氏小楷的標準品。其“真”既亂,再亂其“真”,何難之有。
此卷前有老子像,用筆細致,無法與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赤壁二賦》冊前用筆圓勁厚實的蘇東坡像相比,當然也不是趙孟真跡??疾齑箫L堂藏趙文敏《九歌》書畫冊,書法為俞和,而繪畫與張渥多件《九歌圖》一致,徐邦達亦持此觀點。[12]可知張渥應是俞和作偽趙孟書畫團隊中一員,也是主要作偽人物之一。老子像亦應張渥所為。
此帖的日期“二十四五日”與《六體千字文》一模一樣。俞和作偽簽署日期還很喜歡用“望日”“既望”,似乎有些詞窮,可作趣談。
(二)《鵲華秋色圖》
《鵲華秋色圖》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此圖題款類似《道德經(jīng)》,風格而略顯拘謹,歷來被作為趙孟真跡對待,而畫作更是被董其昌、乾隆皇帝跋之再三、再四、再五,作為趙孟山水畫之代表。然則元貞元年(1295),書法風格怎么可能與延祐三年(1316)款的《道德經(jīng)》類似而與同期小楷《常清靜經(jīng)》《蘭亭序跋》《三世人馬圖跋》《人騎圖跋》迥異呢?《道德經(jīng)》本來就是俞和所為,此圖題款焉能不似之,此題署名“孟”字“子”部中橫短促,亦不似同期中橫長挑。又有以《道德經(jīng)》《鵲華秋色圖》一類小楷去質疑《常清靜經(jīng)》者,則是“假作真時真亦假”了。
關于《鵲華秋色圖》的真?zhèn)螁栴},20世紀90年代,丁羲元、趙志成等曾有過一番論辯,見上海書畫出版社1995年所出《趙孟研究論文集》。撇開兩幅無關緊要的偽元跋等枝節(jié)問題,丁羲元對“趙孟”款的題跋文本持全面否定態(tài)度,并認為此圖為明末造,題款中“罷官”“孟”等為用語錯誤。然此圖雖偽,題款的遣詞則是有根據(jù)的,關于“罷官”的史實,筆者曾有??糩13]。這段對于明清直至當代都屬隱秘不顯的歷史,又反過來側面說明《鵲華秋色圖》的創(chuàng)作年代距離趙孟時代不遠,不可能是明末造,款署“孟”而非常用的“子昂”,蓋上款周密年齡長于趙孟,禮應署名而不宜署字,不能跟贈予陳琳、顧善夫、王成之、王冕等小輩的作品題款相比。署“趙孟”款的繪畫作品實例,如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三世人馬圖》,因為其贈予對象是曾經(jīng)給予自己關照的一位上級,即江東道肅政廉訪使史煒[14]。按照禮節(jié),“贈送周密”當然應該自署全名,俞和在這個細節(jié)的處理上也相當慎重。
關于此卷中的山水林木,可與同為俞和偽款偽印的《洞庭東山圖》《浴馬圖》核對,應是同一人所為。俞和作偽趙孟書畫團隊中,人物、鞍馬、山水均有專人所為。
另外,對于“鵲華”二山之前的水域大小問題也不必執(zhí)著。畫家筆下的配景多有虛實結合的臆造,有如“千里江山”“萬里長江”題材拼湊成圖者,皆不可一一按比例還原。鵲華組合也不具有唯一性和排他性。筆者在溫州曾見牛山與景山,同好劉九洲又在無錫見惠山與舜柯山,皆有類似“鵲華”的景觀。其余單見之“鵲山”“華山”不勝枚舉,俞和與書畫團隊中人未必需要到濟南才畫得出來。“其東”“其西”的問題就更不用糾結了。以無錫“鵲華”為例,從南下塘位置由北往南觀察,舜柯山就是“華山”,惠山就是“鵲山”,“鵲山”確實在“其東”。
(三)《浴馬圖》
除題款中典型的圭角“之”和俞和作偽專用印鑒這些輔助證據(jù)以外,《浴馬圖》最核心的問題在于作偽者缺乏必要的寫生訓練,畫中馬與趙孟真跡中的馬存在極其嚴重的風格差異。以馬面部骨骼為例,由額、雙眼廓到鼻端,是一個典型的非對稱菱形平面。而馬眼分布在馬臉兩側,這種分布常見于草食動物,有利于警戒防御,這與捕獵型肉食動物和人的雙眼在面部正前同側平面有著嚴重差異。
趙孟在《古木散馬圖》《秋郊飲馬圖》《三世人馬圖》等畫中所畫之馬,除力追曹韓以外,力求準確生動,菱形平面特征明顯?!对●R圖》中,馬面骨解剖錯誤,額鼻呈T字形平面,雙眼分布在該平面,整個平面布局如人臉可見此畫,是典型的單純畫譜傳承加想象型畫家而非寫生型畫家所為。
(四)《妙法蓮華經(jīng)》
此帖與《道德經(jīng)》如出一轍,“之”字以外的一般圭角大為減少,當是俞和在同一時期所為。
此帖原為七卷本,目前僅存卷三、卷五,分藏于楊致遠手中和首都博物館。據(jù)裴景?!秹烟臻w書畫錄》,此帖卷六已被費屺懷借去不還,入土效了昭陵,幸有珂羅版及刻本存世。卷四、卷七于火中取出,卷四有火后刻本,卷七有火后珂羅版。
卷三至卷六均無款,卷七款識僅存半,經(jīng)高士奇《江村消夏錄》、吳升《大觀錄》火前記載,其款均為“大元延祐二年歲在乙卯秋九月三寶弟子集賢學士資政大夫趙孟志”,可排除著錄偶然錯誤。查其行狀,趙孟延祐元年(1314)十二月升“集賢學士資德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有《御服碑》刻拓本、《膽巴碑》墨跡等署款作品存世,延祐三年(1316)七月升“翰林學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故并無“資政大夫”一銜。書印合于俞和,可知此款當為俞和有意、無意的誤書。
(五)《與山巨源絕交書》
趙孟(款)《與山巨源絕交書》存世共三本,王連起曾對其中兩帖有過考證,認為“綠絹本”為趙孟真跡,“三希堂本”抄錄“綠絹本”,錯漏完全一致。考刻入《戲鴻堂帖》的延祐七年(1320)款本,發(fā)現(xiàn)墨本曾有王云五所編輯印本,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在2015年“筆有千秋業(yè)”常規(guī)展中曾展出,錯漏也完全一致,可見三個版本的錯誤更可能是來源于用來抄錄的坊間印本?!熬G絹本”與“戲鴻堂本”均由乾隆收藏,分別由曹文植、彭元端奉敕題跋,文辭完全一樣。兩卷書法水平不相上下,結構章法各具形態(tài),絕無模擬之態(tài),印蛻特征一一相合,三希堂本與二者略有差異,類乎俞和本款《自書詩》卷之前后差異,故三本均為俞和所書無疑。
(六)題宋高宗書《孝經(jīng)》、馬和之繪《孝經(jīng)圖》合冊
此跋年款為大德三年(1299),而大德初期趙孟真跡有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藏《洛神賦》、上海博物館藏《歸去來辭》、私人藏《與子儼等疏》、山東博物館藏《雪賦》、天津博物館藏《洛神賦》等,其題跋與此題跋風格全然不類。延祐六年(1319)款的綠絹本《與山巨源絕交書》則與此一致,故此跋必偽,而《與山巨源絕交書》當然本就不真。再查二者印蛻款識,實皆為俞和一手所為。
(七)《蘭亭十三跋》三希堂本
王連起有專文論及此帖。盡管此帖為臨本,僅章法模擬真跡,但用筆結字仍是己意所為,并無一絲一毫刻意學趙的打算。其中橫畫、水部、可、何、有、得等字與俞和書法一一吻合,又有真跡對勘,故可判定乃俞和所為毋須多言。
(八)《落水蘭亭跋》等
此帖雖綴于落水蘭亭,實亦俞和所為,與前述之種種筆跡特征全部相合。其余如羅振玉本《蘭亭十三跋》《跋王羲之臨墓田丙舍帖》等,無不是一目可斷的俞和偽本。
(趙華/自由撰稿人。本文下篇載《中國美術》2021年第5期,總第68期。)
注釋
[1]趙華.趙孟“趙子昂氏”元朱文印分期研究[J]故宮文物月刊, 2014,(5).
[2]王連起.趙孟的名號款印與鑒考問題[M]//中國書法全集 趙孟卷.北京:榮寶齋出版社, 2002.
[3]張光賓.辨趙孟書急就章冊為俞和臨本兼述俞和生平及其書法[M]//元朝書畫史研究論集.臺北出版社, 1979:93.
[4]徐邦達.古書畫偽訛考辨·下卷[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 1984:44-53.
[5]劉九庵.趙孟書法叢考[J].文物, 1987,(9):41-47.
[6]同注[4]。
[7]同注[4]。
[8]王連起.趙孟書畫真?zhèn)蔚蔫b考問題[J].故宮博物院院刊, 1996,(2):1-35.
[9]同注[8]。
[10]同注[8]。
[11]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陳琳、趙孟合繪《浮鳧圖》,仇遠跋“大德五年辛丑秋仲,仲美訪子昂學士于余英之松雪齋”。
[12]同注[4]。
[13]趙華.趙孟閑居考[J].東方藝術·書法, 2013,(3).
[14]同注[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