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章
有時候,我們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卻發(fā)現(xiàn)看到的還是同樣的風景,遇到的還是同樣的人。
我生長于水仙花之鄉(xiāng)——漳州。因鄉(xiāng)愛花,我好在冬季養(yǎng)水仙。整個冬天,我每天凝視它,看著它從一個泡在淺水中的不起眼的球莖,長出根系,萌發(fā)新芽,抽長綠葉,結(jié)出花苞,在春節(jié)喜慶之日,同時綻放,秀麗奪目,香氣盈室。
在我心目中,水仙是至柔至弱,又至純至潔之花。它只需一碗清水,不沾一塵一土,宛若仙子亭亭玉立于清波之上。其花素潔高雅,清香悠遠,有超塵脫俗之狀、道風仙骨之姿。
直至受命遠赴歐洲從事外交之職,客居斯洛文尼亞首都盧布爾雅那時,我才見到生長于室外土壤的水仙。
第一次在盧布爾雅那見到水仙花時,我并沒有認出它來。它們在一戶人家墻后與街道之間的空地上雜亂無章地生長,雖姿態(tài)優(yōu)美、花開遍地,卻似乎沒有人在意,不曾有人照料,像是被人遺棄的野花一樣寂寂無聞、自生自滅。這實在與我印象中被人百般呵護的水仙花的形象截然不同。
但它們的花實在太美了,我還是忍不住停下腳步,仔細端詳。我越看越覺得它們像水仙花,于是拿手機拍照,把花的照片上傳到識花軟件對比,結(jié)果顯示它們就是水仙花。
原來斯洛文尼亞也有水仙花!
我既驚又喜,然后開始留意。接著便在公園里,在鄰居家的花圃,在野外的田間地頭,發(fā)現(xiàn)許許多多的水仙花。我公寓所在的玫瑰谷居民區(qū),幾乎家家戶戶都種水仙!當我在羅日尼克山頂?shù)牟莸厣峡吹綆装僦晁苫ㄓL招展時,當我沿著盧布爾雅那河漫步,看到無數(shù)叢水仙星羅棋布于河堤斜坡時,我的心被震住了,心里不禁贊嘆:這曼妙的凌波仙子,竟可以這樣野蠻生長!
我上網(wǎng)查資料,才知道中國并不是水仙花的原產(chǎn)地,而漳州恐怕也不是中國水仙花的故鄉(xiāng)。水仙花據(jù)說是晚唐時由波斯人傳入中國,最早在湖北荊州種植,然后才逐漸傳播到其他地區(qū),在華夏大地的栽培歷史才一千多年。直到清代乾隆以后,漳州才成了全國水仙種植、貿(mào)易和出口的主要地區(qū)。而中國的水仙花從何而來呢?竟是來自意大利。而晚唐時期,斯洛文尼亞與意大利皆屬當時的法蘭克王國。因此,說不定中國水仙花的原種就來自斯洛文尼亞!
想到這,我頓時覺得我與水仙花之間有特殊的緣分。
后來,我搬到盧布爾雅那河邊的新辦公區(qū)上班。辦公樓前的河堤下部,生長著數(shù)叢水仙花。這緣分又加深了一層。
我經(jīng)常站在河堤上,遠遠看著這幾叢水仙,如訪舊友,如見故交。它們生長于污泥中,與雜草并長,與鳥獸蟲魚為伴,日曬雨淋,風吹霜凍,花開則散芳香于四野。這種美跟我以前養(yǎng)在家里的那些水仙花的美完全不一樣!
而我與水仙的關(guān)系呢,當然也有很大的差別。盤養(yǎng)之花,離不開養(yǎng)花人的殷勤澆灌。而養(yǎng)花之人,亦無時不寄情于花之本身。在每日的相互凝視中,我與花共生共情。但對野外生長的水仙來說,我只不過是匆匆過客。花再美,于我亦只是自然之物,僅有一面之緣。就我樓前的這幾叢水仙,即便我每日看它,緣分又能幾何?我來斯國之前,它們便生于斯、長于斯。我離開斯國之后,它們也將繼續(xù)生長如故。
我總想把在斯國遇見水仙跟我過去養(yǎng)水仙花之事扯到一起,尋找一種特殊的意義,或人生的什么啟示。可它們明明存在于不同的兩個時空、兩個世界啊!盡管費盡了心思,我也沒找到什么意義和啟示,反而一度深受困擾。
直到最近,我才慢慢想通,終于釋然。
我愛花便養(yǎng)花,為何非要扯與花同鄉(xiāng)之緣?我在斯國見水仙便賞水仙,為何非要扯與家養(yǎng)水仙之緣?這難道不是我自己牽強附會、自作多情嗎?人生已經(jīng)足夠紛繁復(fù)雜了,為何自己還要往上添加這許多虛妄和累贅?難道不應(yīng)該學學智者,去繁就簡、去偽存真嗎?
冬去春來,歲月如梭。水仙的花期非常短暫,春未去,花已謝!轉(zhuǎn)眼仲夏又至,不知道又有多少花開、多少花落!
幾日忙碌之后,我又站在辦公室窗前,眺望盧布爾雅那河。我突然想到,有很多天沒有看到河貍了,水仙花也不見了,頓時有些著急和慌張。那些河貍?cè)ツ牧??整個冬天和春季,我看它們每天在河堤上覓食或曬太陽,在河兩岸來回泅渡。怎么到了夏天,它們突然都不見了?它們是因為怕熱,白天不出窩了嗎?還是隱藏在繁密修長的雜草中而不為我所見?我匆匆下樓,奔到河堤的圍欄前,搜尋水仙花的身影??墒?,我一無所獲。我只看到河堤已被茂盛的茅草覆蓋。茅草叢中,我看到了許多繡球小冠花正在開放。茅草叢外,也有八寶、野菊、蜈蚣草、虎杖和喇叭花,但就是看不到水仙。
我有些惆悵。沒想到我心心念念的這些如仙子般的水仙花,要與這些茅草雜生在一起,甚至被這些雜草所覆蓋。
很快,我又轉(zhuǎn)念一想:為什么我會有這么重的分別心?為什么我要把水仙花看得如此不同?這些茅草、八寶、野菊、蜈蚣草、虎杖和喇叭花,不也是大自然的精靈嗎?我的這種分別心難道不是一種虛妄和枷鎖嗎?
人生中的虛妄和枷鎖是如此之多!明心見性何其難!
遂得一偈:
目之所及皆美好,心之所向是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