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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叫我蓼青(中篇小說)

      2021-11-01 12:47唐麗妮
      廣西文學 2021年11期
      關鍵詞:大寶

      大寶終究還是放棄了蓼青指出的逃走方案——爬后窗而出,順水管從二樓窗臺溜到一樓窗臺,再跳到樓底。

      那時,大寶還沒發(fā)胖,有兩塊腹肌,肱二頭肌也仍然鼓突。他的塑料拖鞋在即將與窗臺分離時忽然打滑,幾粒松動的灰漿瞬間被震落,在向晚的暮色中無聲無息地直墜到底,大寶嚇得面如土灰,結實滾圓的多毛的小腿肚子立刻變成兩坨發(fā)了餿的軟面團。此時,門外忽然傳來震山似的打門聲,大寶嗚哇一聲呻吟,溜下窗臺,兔子似的逃竄到床底下,低矮的一米五雙人床頓時顫動如一個大篩子。

      蓼青當機立斷,一把把小集從餐桌上拎起來,也不顧她嘴里還含著一口飯,就把她摁到床上,同時塞過來一只毛茸茸的大熊玩具讓她抱著。

      蹦,快蹦。蓼青說。

      大寶老婆手忙腳亂地把大寶的碗筷收進廚房,蓼青干柴枝似的瘦手往花白發(fā)髻上三插兩插弄得滿頭凌亂,然后佝僂身子,一手扶腰一手扶額,趿著后跟磨得比紙薄的看不出顏色的爛拖鞋,艱難而緩慢地向門口挪去。

      誰……誰?。可n老虛弱的聲音顫巍巍地向門外發(fā)問。

      門外無人應答,只有頑固而震耳的拍門聲:嘭嘭嘭……

      門一開,老蓼青就跌倒在了地上,像一截頂門棍棒咣當?shù)舻貦M在門口,嘴里哎喲哎喲叫喚著,樣子十分痛苦。

      來人默不作聲,冷冷地掃一眼地上的老女人,然后用他斷了拇指的瘦手捋捋可憐的幾根頭發(fā),一腳跨進來,后面幾個如法炮制,一共進來了四個高矮胖瘦不一的陌生人。陌生人掃一眼桌上的碗筷,再巡游全屋一圈,最后,他們背手叉腿而立,在臥室的床尾站成一排。小集抱著大熊又蹦又跳又打滾,玩得很帶勁,因為她之前從未被允許在彈簧床墊上蹦過。此刻,她的注意力被四位不速之客所吸引,不蹦不跳不滾了,亮晶晶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盯著陌生人看,而彈簧床墊仍在她的小屁股下一顫一顫散發(fā)著余顫。

      斷指的瘦子盯一眼小集,又盯一眼床墊,幾星賊亮的精光從他眼里興奮地蹦出來,然后,他彎下了腰……尺把高的床底黑乎乎,大寶緊貼墻根,恨不得變成一張畫貼到墻上,黑暗之外的瞬間寂靜更使他如臨深淵,他趕緊死死閉緊雙眼,而無法控制的身體卻更激烈地抖動……哎呀——你個死妹仔臟沒臟啊……蓼青踉蹌著撲到床邊,一把揪過小集脫她的鞋子,又順手打了她一屁股,接著不停地拍床單、拍枕頭……一時間哭聲叫罵聲拍打聲如灰塵一般在房里飛揚。四個陌生人相互看了看,皺皺眉,搖搖頭,瘦子手一揮,走了。

      這就是我家家變的前夕。蓼青是我的祖母,大名叫黃申科的“大寶”是我的父親,我就是四歲被母親拋棄的小集。我記得,母親美蓮摟著我淌了一夜的淚,第二天一大早就消失了。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抱著一個濕了半邊的綠格灰枕頭。

      比老娘還狠!蓼青從心里鄙視美蓮。

      可美蓮最后扔下的兩句話,又把她的一口氣堵喉里了。第一句是講阿姣的,前些日子,阿姣在一個深夜把大寶叫出去,在KTV里把他灌得大醉,然后與其他人集體逃單,扔下身無分文的大寶,結果大寶被迫在高利貸的無賴借條上摁了指印。阿姣也住大院里,小學初中一直跟大寶同班,后來大寶要跟她結婚,蓼青沒同意,因為她看不慣阿姣的超短裙。哼,就差沒露白屁股了!蓼青扭著鼻子嘴巴。她還見過阿姣摟著一個頭發(fā)藍得像鬼火的不曉得哪來的野男人的腰坐摩托車飛出大院。大寶講,她說那是她堂哥。去!什么貨!蓼青不信,認為大寶是被這妖女放了蠱了。第二句埋怨蓼青,你就一輩子寵著他,把他當嬰兒吧,讓他一輩子吊在你那兩只空落落的布袋奶上!大寶大寶,好好的黃申科你不叫,牛高馬大的男人硬讓你叫成了巨嬰!只可惜你叫了二十幾年,一朝讓護膚品搶了注。美蓮冷冷地說。

      美蓮離家出走之后,父親大寶也逃得無影無蹤——他怕追債的人找到他,剁他的手指,割他的人頭。

      這樣,我基本就歸屬于祖母蓼青了。

      蓼青是我的大樹,我是蓼青的一個影子。蓼青到哪,我到哪:蓼青扯雷公根,我也扯雷公根;蓼青摘一點紅,我也摘一點紅。上學前那一兩年里我就這樣度過了。那時候,老廠紅磚圍墻后頭有大片大片芒草地,芒草地連著獅山,蝴蝶飛來飛去。蓼青伏在地上掐馬齒莧,芒草淹沒了她。我躺在草叢里睡覺,睡醒了,看不見她。

      我叫,阿奶。

      不,叫我蓼青。蓼青從旁一個草叢里冒出來,手里拿一把馬齒莧。

      她是認真的、嚴肅的,不是逗著玩的。仿佛是叫她一聲阿奶,她就不是一個獨立的人了,就被貼在誰的身上了,就是長在樹上的一片葉子,就是苦艾炒蛋里的苦艾了。

      蓼青嚴肅的時候,很嚇人。我是說她臉上那道新鮮的疤痕,小指粗,土褐色,光溜溜沒有毛孔,從右眼角一直拉到右嘴角,晃眼一看,一條大蚯蚓從她眼里爬到嘴里。但我不怕,那是蓼青自己用刀割的,這是我和蓼青的一個秘密。

      那天,蓼青帶我來到一個古怪的地方,到處放爆竹似的嘣嘣響。那里的房子都小小的,捂得嚴實,密麻麻都是燈,卻又暗得像鬼洞。獨有一個房間特別大、特別亮,亮得刺眼。在那里,蓼青找到一個穿黑西服的男人,還有幾個穿黑褲黑T恤戴墨鏡的大漢。他們盯著我們,目光滲出寒氣。蓼青進門就聲明,她來還錢,必須見正主兒。正主兒就是穿黑西服的男人,比我的父親大寶老一點,卻帥很多,高瘦,白凈,看著文雅。他的眼睛很大、很黑,里頭有冷氣,越往深處越陰冷,像兩孔幽深潮濕的洞穴。他皺著眉頭,顯然不相信眼前這個風吹得倒的華發(fā)老女人能還得起錢,況且這老女人還扯著一個紙片一樣的小女孩。蓼青沒說話,盯著正主兒,目光又尖又硬。正主兒不耐煩地揮揮手,要黑大漢們把我們趕出去。蓼青這才慢騰騰地從內(nèi)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摞錢。蓼青掏出錢的時候,我眼珠都快掉出來了。蓼青曾莫名地消失了幾天,回來就躺倒在床上,一張瘦臉更皺,死白死白,就跟擦嘴巴的卷筒紙一個樣,但她精神頭好得很,黃褐的眼珠放出光。接著,對門李奶老奮力擠進我們家。她有理由擠進來,因為那幾天我吃的喝的都是她給送來的。李奶老壓著破鑼嗓子問蓼青,你去那地方了?真去了?我不曉得那地方是個什么地方,但看李奶老瑟瑟發(fā)抖的樣子,就感覺那不是一個有趣的地方。我想起這些事的時候,一個黑大漢一把把蓼青的錢奪了去,在手掌里啪啪拍打了兩下,掀起一陣香風。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屋子里香噴噴的。

      一萬二!黑大漢向正主兒報告。正主兒輕輕抬了抬下巴。

      十萬利,一月清。是黑大漢低沉的聲音。

      蓼青還是沒說話,手里忽然就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我?guī)缀跻@叫了,我在家里可不曾見過這東西。正主兒和黑大漢們卻連眼皮都不眨一下,嘴角有點斜。蓼青慢慢地舉起匕首,刀尖對著她自己的臉——刀尖的陰影錐子似的逼近她皺的皮肉。黑大漢們?nèi)员赜^望,屋子里只有呼吸的咻咻聲。我盯著那把刀,不敢哭,氣也不敢出,自己摁著自己的嘴巴。蓼青仿佛忘了屋子里的人(包括我),就好像中了邪,入了定,身子挺直,兩眼瞪直,穿透萬物,進入另外一個我們看不見的神秘世界——在那里,只有靈魂,沒有肉身——她的肉身仿佛感受不到疼痛,啵一下,聲音很輕微,像小水滴。我想起有一回家里停水,擰開浴室水龍頭,漏下幾滴,落到瓷磚上濺起很高的小水線;有幾點濺到腳趾上,那點濕無力洇開,黏稠起來,很快,整個腳都黏糊了,而水龍頭又擰不出水來——黏糊的感覺從腳趾慢慢往上爬,一直爬到喉嚨,我快要嘔吐的時候,黑西服正主兒忽然叫了一聲,好!

      好!硬氣!他一拍手掌,臉上泛出光。一個黑大漢就把一張寫有字的紙遞給蓼青。蓼青把那張紙塞進口袋里,也不看,拉上我就走。正主兒搓搓我的頭發(fā),沖我一咧嘴,塞來一個大大的美國蛇果。我看看蛇果,又看看那兩孔幽深的洞穴,咯嘣一大口咬下。多年以后,每當我在網(wǎng)絡上看到有黑老大被通緝被緝拿被處決的消息,我都會想起這兩孔幽深的洞穴,都會想起咯嘣響的美國蛇果,就忍不住弄一個來咯嘣咯嘣。

      整個過程,我沒有哭,不是不怕,主要是蓼青事先講好了,不許哭!如果我敢掉一滴淚,她以后就不管我了。只是,我尿了。地上,黑乎乎一大攤,又腥又臊,跟屋子里濃郁的香氣相沖,一點兒也不好聞。當一腳跨過那門檻時,我感覺自己仿佛跨過了一場巨大的恐懼。我昂起頭,挺起胸,抽出自己的手,反握蓼青的兩根手指。我攙扶著蓼青緩緩走過幽深狹長的過道。過道的兩側,站著兩排靜默的人。我們走過去,留下一大一小兩串黑紅色的濕鞋印,在前臺大廳,有年輕的女子捧一碟薄荷糖,在我和蓼青的嘴里各放了一粒。

      那片柔軟的草地,蓼青早就看好的,她軟軟地躺在那里,口里噙著一絲涼薄的甜。紅紅的夕陽照著她,似乎還微有暖意。蓼青示意我打開她隨身背著的布包。我取出一小瓶散發(fā)著特殊藥香味的土黃色藥粉,蓼青吞下了瓶口藥棉包裹著的一粒豬肝色小藥丸,我則把瓶里的藥粉全部敷在她的傷口上;接著我取出一卷繃帶,在她的臉上毫無章法地纏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她的大半邊臉捆綁在白色的繃帶里,小半邊臉淹沒在稀薄的斜照里。等我做完這些事情時,蓼青睡著了。草地外,人們行色匆匆,都趕著回家吃晚飯吧?我猜想,因為我肚子餓了。哎哎,不要在草地里睡覺!一個穿橘黃馬褂的人在草地外圍潔白細碎的九里香花帶前沖我們喊話。我走過去,濃郁誘人的花香熏了我一鼻子。我背著手佯裝大人的樣子說,蓼青流了一點血,她需要休息一下。橘黃馬褂踮起腳,手搭涼棚,仔細一瞅,臉色嗦一下就驚恐起來,接著她的表情變得復雜,然后,她轉(zhuǎn)身走了。我的聲音追著她,沒事,蓼青只是摔了一跤,睡一下就好。橘黃馬褂停一停,又轉(zhuǎn)回來,從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里摸出一盒牛奶一個饅頭,小聲說,小妹妹,快拿給她吃吧。

      蓼青一直躺著。

      我看見最后一抹霞光在城市的邊沿消失;夜色降下來,街上的燈亮了;草地周圍的燈稀少,昏暗。蓼青沉沒在夜里,只有大半邊臉的白色繃帶突兀地浮現(xiàn)。我窩在蓼青用身體彎起的弧度里,感受她微弱的體溫,感受她肚皮的柔軟。在血腥氣和濃郁的九里香花香之中,我仍捕捉到了蓼青身上的老人氣,依靠著這熟悉的氣味,我內(nèi)心無比踏實,耐心地等待蓼青醒來——我仿佛超越了年齡的限定,也可能正因為對生死的無知而產(chǎn)生了無畏的自信。

      螞蟻公公,螞蟻娘娘,

      抬豬抬羊,抬去哪里?

      抬去社王。社王有個塘,

      請你慢慢走,莫要跌下塘。

      整整一個晚上,我反復念誦同一首歌謠。我并不能完全理解歌謠的意思,在我的想象里,有一行抬著肥豬肥羊的祭灶隊伍,我的左手就是螞蟻公公,右手就是螞蟻娘娘。我指揮著隊伍在蓼青的身上翻山越嶺,從腳底一直攀爬到頭頂,接著又開始新一輪的攀爬,反復不止,自得其樂。

      事隔多年,我仍能看見年幼的自己沉浸在虛擬的漫長的祭祀道路上,十根細如蟹爪的手指在蓼青身上彈按不息,不知疲倦,仿佛就是奔赴在布達拉宮路上的等身長頭。那天晚上,我醒一陣,念一陣,又睡一陣,不知道街上逐漸車少人稀,不知道天上的星光一顆一顆亮了,在遙不可及的宇宙浩瀚處陪著我,直到蓼青叫我。

      小——集——

      蓼青的聲音從生命最深邃的地方傳來,因長途跋涉而空茫、縹緲。

      老蓼青奮力擠進菜販和菜農(nóng)密集如麻的老廠菜市,劈出一小點地盤一一擺上她采摘的各式野菜:蕨菜、薺菜、馬齒莧、白花菜,品種繁多,每天不太相同,數(shù)量也不多。物以稀為貴嘛,蓼青總不肯多摘。擺好攤,她就蹲在地上,像一截枯瘦的老樹根。不少老廠人就認蓼青的野菜,說味正,夠土,夠野,放幾天也不會爛,扔鍋里隨便炒兩炒就軟了就香了。這些突出的優(yōu)點,就是炫目的光暈,蓼青臉上的蚯蚓刀疤隱匿其后,成為富有底蘊的神秘故事。

      小集啊,我跟你講,上天還是有眼的,不會讓人沒活路的。蓼青說。

      只要你一雙手不懶惰——大寶啊,就是好吃懶做。蓼青又說。

      老廠菜市是半天市。正午十二點,下班鐘咣當一響,大門開閘,老廠職工沖出來,潮水似的涌入菜市,半小時后,各個攤臺上的菜米糠過篩似的,只剩下一些歪瓜裂棗。那天蓼青收起她的蛇皮袋,脆脆地抖兩抖,卷成一個卷兒,抓在手里往背后一抄,收工。市場外,午間的陽光如雨傾瀉,落到蓼青的疤臉上,褐色的刀疤閃出點點金光。蓼青望望天,好像笑了一下。

      走,小集。蓼青說。她腳步輕快,像飛。

      誰想到呢,第二天早晨,我和蓼青照例起大早去采野菜,老廠照例到處靜悄悄,太陽光照例還腆在濃霧里,而灰茫茫的芒草地忽然冒出幾顆白腦袋。仔細一瞅,竟是對門李奶老,她在摘白花菜,其他幾顆白腦袋也在摘白花菜。在她們身后,一片凌亂,白花菜的老枝老葉正齜牙咧嘴,仿佛很疼。

      我們來晚了。蓼青皺眉,不說話,掉頭就走。

      我們沒回家,爬上了老廠背后的獅山。挖到了兩蔸野山筍,我們還是沒回家,坐在竹下看老廠:廠房、住房、菜市、學校、橘紅尖頂?shù)挠變簣@……一切都還籠在薄霧里,太陽光只有一縷,正好落在幼兒園的尖頂上。用不了多久,這尖頂之下便會塞滿了嘰嘰喳喳的嬉鬧聲,我也曾經(jīng)在那里嬉鬧過。這讓我傷感。

      再講講“那時候”吧。我央求蓼青。

      剝竹筍殼的蓼青就停了手,瞇起眼看山下藍頂白墻的廠房,說,那時候啊,大寶還小,見人就笑,乖得很,一點不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把大寶往廠大門邊的托兒所一放,就進廠做工了。托兒所沒要錢,幼兒園也沒要錢,去醫(yī)院看病也沒要錢——那時候,沒什么花錢的地方,廠里還發(fā)毛巾肥皂洗衣粉,發(fā)綠豆白糖,發(fā)米發(fā)油發(fā)香菇木耳,過年還發(fā)雞發(fā)鴨……

      蓼青不是很喜歡講“那時候”的事,但我喜歡聽,我覺得“那時候”特別迷人,太陽光都噴了香水似的。

      那時候,我們的洗澡水都不用燒,就在廠里洗!

      在廠里洗澡?哈哈……我一聽就樂。我聽過很多回了,每一回都樂不可支,每一回腦子里都會立刻冒出白花花一池子人。嬰兒大寶則是一只毛茸茸的小鴨子,在池子里叫嘎嘎。

      傻!廠里有洗澡房,鑄鐵燒鍋爐,有熱水,洗完我就拎一桶回家,給大寶洗。

      門衛(wèi)給拎?我很訝異。我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問題。據(jù)我的觀察,穿藍黑制服的門衛(wèi)是很嚴厲的,有車子要經(jīng)過他的電子拉閘門,他就把頭上圓溜溜的白色安全帽一摁,呼地跳到車上,檢查。有人扛著一只箱子出來,也是要檢查的。

      難道拎一只桶,就不查啦?我問。能問出這問題,我感覺自己瞬間長大了。

      查個鬼!蓼青撇撇嘴,立刻把我打回原形,說,娃仔就是娃仔,一桶水有什么好查的?焊槍、電鉆、切割機,人家都吊當?shù)醍斂富丶腋慵依锏男扪a,大家都這樣。那時車間里堆著一大堆銹跡斑斑的邊角廢料,家里正缺一個梯子,我就揀幾塊,焊槍一上,吱吱火花飛一會兒,就扛回家——喏,就是家里陽臺那個人字梯。出廠大門的時候,門衛(wèi)還叫我得空也幫他焊一個。反正是廢料,不用就爛在那里……誰曉得,后來老廠忽然就不行了……

      ???我越聽越不明白。蓼青沒理我,兀自發(fā)愣。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蓼青說的不行,是指上世紀90年代中期,老廠突然從繁盛跌入低谷,差點關門歇業(yè)。所以老廠就改制、減負,就像逃命的人扔掉幾包衣物那樣扔掉了托兒所幼兒園子弟學校,扔掉了廠醫(yī)院副業(yè)場印刷廠,也扔掉了一批無關緊要的多余職工——這樣,蓼青這個老廠女工,下崗了。

      “那時候”在蓼青的一次又一次講述中一點點清晰、豐滿。但講到她發(fā)愣,還是頭一回,而且是發(fā)了半天的愣。這天,我們沒有去菜市,專心對付兩蔸竹筍,一蔸炒了吃,一蔸放壇子里泡酸筍。我們還到樓下柴房喂了兩次雞。蓼青養(yǎng)了十只雞,全是母雞,一只公雞都沒有。蓼青說公雞早上喔喔叫,吵死,又不會下蛋。接著我們討論了雞蛋的價錢,一塊錢一個蛋,十只雞要多久才能下夠一百元錢。蓼青還抓起最大的那一只,沾著米糠的手指在褲子上隨便蹭蹭,就去摸雞屁股,露出滿臉喜色說,有了有了,快要下蛋了。

      這一天,我們過得像老廠人放假一樣。

      夜里,我要求去幼兒園玩會兒。蓼青竟也爽快答應。

      白天,我是不敢提出要去幼兒園的,因為蓼青交不起這費那費。去幼兒園,整天關在教室里,有什么好?哪像摘野菜?想玩多久玩多久。蓼青說。對!還沒人搶玩具!我趕緊附和。我之所以附和,是因為蓼青給我機會夜里從柵欄偷偷鉆進幼兒園玩。我覺得,夜里的幼兒園比白天的更好,好得跟童話故事里的古堡和宮殿一個樣。

      滑一下滑梯就出來,不許玩別的。蓼青鄭重交代?;菥驮陔x柵欄不太遠的地方,她能看得見。

      我支支吾吾,猴一樣鉆進去,蹦到威風的滑梯面前,呼呼地蹦上溜下——這主要給蓼青看的。更吸引我的,是另一面的“毛毛蟲”滑梯:夜里,“毛毛蟲”又大又長的肚子里黑得神秘,仿佛吹一口氣就能驚飛藏匿其中的怪鳥、神獸;它們不飛也沒關系,我“飛”就是了,屁股一坐,刺溜一滑,穿過那黑咕隆咚的神秘之境,從另一頭爬出來時,我便來到了“神秘王國”——這里有我想象中的一切,暗夜里形跡可疑的樹林、花草、木馬、蹦床、秋千、攀登架,甚至一根柱子、一間教室……統(tǒng)統(tǒng)化身為我希望它們成為的樣子了。

      誰料,這晚竟出怪事了——大寶和阿姣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城堡”附近!

      我的“城堡”就是一座攀登架,在滑梯與小樹林中間,六根粗大的木柱撐起六面可攀爬的架子,有橫的,有格的,還有一面只有一根豎著的滑竿。我覺得我的“城堡”很威風、很神秘,在那里爬上爬下,自己也很威風很神秘很“城堡”。像以往一樣,我貓似的在那攀爬,爬著攀著,不知怎的竟爬到了最高的那根橫木上;坐在那里,就像大仙似的浮在夜的上空,拿眼一望:遠近高低的廠房、職工樓、樹木和池塘都變成了暗色的影子,人家窗口的燈光像燭光似的,廠前大道兩排高高的紅燈籠就同螢火蟲飛在樹影里;在幼兒園后院的柵欄外,有一盞昏黃的路燈,燈下站著蓼青——花白的腦袋緊貼著柵欄,老鵝一樣抻長脖子往里頭探看,雖然我看不見她的腳,但我猜,她一定把腳踮到了最高。坐在這隱秘的高處俯瞰蓼青,跟平時很不同,仿佛我已不是我了。這感覺,新奇、有趣,同時又籠著一層淡淡的悲愴——在這寂靜的夜里,柵欄外面只有那么一盞路燈,燈下只有蓼青這么一個孤老婆子。就在我發(fā)呆之時,大寶和阿姣的聲音幽靈一樣貿(mào)然出現(xiàn),同他們一起冒出來的,還有一陣風,風把一片冰涼的落葉貼到我的臉上;接著,我就看見小樹林前有一高一矮兩團人影,模模糊糊的,像夢里所見。

      阿姣,你不是人!先飄過來一個憤怒的壓著嗓子的低吼,是我熟悉的大寶的聲音。

      喲——這都當上判官了?——怎么?約我來這,不是回憶往事重拾兒時純真友誼,是要開庭審我?你——大寶,黃申科,你也配?接著飄來的聲音也不大,但很陌生,很尖,還翹著尾巴。

      阿姣,幼兒園那時我們多好啊!只要有人欺負我,你就會幫我打回去。這么多年,我一直記著你的好,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就跟小時候一樣,而你呢?卻把我當作一坨屎!

      哼,你就是一坨屎,臭狗屎!怎么?要打我?那你打呀!打呀!那個矮小的影子兩手叉在腰間,黑乎乎的腦袋一挺一挺向高大影子挑釁,高大影子就只好一點一點往后仰。

      催債的有多可怕,你曉沒曉得?

      切,你不是有一個頂天立地的好媽嗎?她不是替你還了債嗎?她不是替你娶了一個好媳婦嗎?哼!

      你看看你這臭脾氣,誰敢跟你過?人家美蓮這點就是比你好嘛。

      好??!黃申科,五六年了,憋不住了,你終于承認,你就是腳踏兩只船!那尖利的嗓音擦過喉嚨,從牙齒縫里擠出,沙啞了,低沉了,帶著一股肅殺的寒氣,含著幾絲凄涼、幾絲痛楚。

      ……大寶沉默著。

      ……阿姣也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她又尖尖地叫起來,尾音又是翹的了:

      哎呀,不過呢,也是報應,你的好媳婦到底還是跑了。你想不想曉得她在哪里?正在做什么?噢——搖頭?不想???那讓我看看,看看你的心是不是在痛……哦喲,像擂鼓一樣,很疼吧?很憤怒吧?很傷心吧?哎呀,黃申科,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呢,從來就沒有什么堂哥,只有堂姐!這樣,你的良心會好受一些吧?你不會感覺有根針在你的心里狂戳吧?你不會感到被欺騙、被利用、被羞辱吧?哎喲,你看看你喘成這樣,生氣啦?你痛恨阿姣,還是悔恨跟在“爛賤女”阿姣的屁股后跑了這么多年?悔恨跟你老娘鬧了一場又一場?悔恨把美蓮氣跑了……

      阿姣,你原來不是這樣的人。大寶的聲音像悶在鍋里一樣。

      哦?那你倒說說,阿姣原來是什么樣的人?

      仗義、率真。

      哼,仗義、率真,值多少錢?是你老娘嘴里的“爛賤女”?還是一萬二?一萬二,一個年輕女孩的名聲……

      一沉一尖兩個聲音在風中飄來飄去,在夜空的高處聽著,感覺很怪異,也很夢幻,符合一個“城堡”該發(fā)生的故事。我正聽得入神,卻忽然被他們發(fā)現(xiàn)了。

      那上面有一只貓!矮小的影子往我一指說。

      不……貓沒那么大,是……一個小孩……大寶猶疑著,聲音有點抖。

      黃申科,你可別嚇人,黑天半夜的!

      ……

      兩團影子對著我指指點點,我嚇得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不知是該爬下來承認自己,還是該繼續(xù)裝一只貓,或是裝一個小鬼。我腦子里閃過一千個念頭:被蓼青知曉我私自爬攀登架后各種生氣的表情,被我洞悉秘密的大寶和阿姣的反應。我獨獨沒有想到,阿姣會砸石頭。

      嘭地一下,石頭砸在我的腦門上,我只來得及叫一聲呀——,便像一片葉子飄落。

      多年后回憶此事,已是模糊不清。我只記得,從朦朧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白墻白床白被子的房子里,蓼青和大寶一左一右坐在我的床邊,我的胳膊腿都在疼,最疼是腦袋,還纏著一圈繃帶。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蓼青,我怎么啦?我問蓼青。

      我還記得,蓼青和她醒目的刀疤浮在一片白色之上。她一直在低頭撫弄我細軟的頭發(fā),眼里滿是憐愛的柔光。她不說話,抬頭一瞪大寶,臉上瞬間刷上一股霜氣。大寶像被戳一刀,先是一驚,隨即一凜,再拿手搓搓他血絲橫陳的紅眼睛,然后抬頭望屋頂,露出一副吊兒郎當樣。

      都說了,天黑麻麻看不清,阿姣以為是一只貓。大寶盯著房頂?shù)臒粽f。

      怕什么?活人還能被尿憋死?蓼青決定弄一塊地種菜。

      那時我們不曉得,離又一次出大事,不過是幾個鐘頭的時間。

      野菜有什么值得搶?!自己種才是真本事。蓼青扛鋤頭下樓之前,瞥一眼對門李奶老的棕紅色木門,鋤頭虛晃了晃。此時,頭傷初愈的我跟在蓼青屁股后面也揮了揮小拳頭。

      老廠就是一塊大肥肉,隨便刮刮就是一層油。蓼青說。

      菜地選在老廠紅磚圍墻后頭芒草地的邊緣地帶,我們經(jīng)常摘野菜的地方。蓼青一鋤下去,誰曉得,鋤頭立即歪斜,仿佛那不是鋤頭而是軟熟的米粉。許久沒下雨了,太陽光白晃晃的,地硬得很。蓼青只得在草叢里撿一個破塑料桶,去小石潭提來半桶水,潑幾捧在地上,然后拿鋤頭在小水坑里慢慢刮……刮完那半桶,她又去提半桶,都顧不上看我一眼。我一個人在跟芒花玩。野地開滿了白蓬蓬的芒花,云一樣飄在頭頂。我鉆進去,這株搖搖,那株晃晃,最后搖到了紅磚圍墻下,聞到了飄過墻的鐵銹腥味,似乎還聞到幾絲綠豆粥的清涼的甜香氣。我想起了蓼青曾說過,那時候,她還在廠里上班,一到暑天,廠里就送綠豆粥進車間。我突然很想喝一碗,于是返回去找蓼青。

      蓼青,我快被太陽烤成辣條啦。我遠遠喊。

      哦,那別亂跑,快回大石頭下陰著。蓼青胡亂應付我。

      她還在那地里刮老廠的“肥肉”,刮出的黃泥土已有兩個飯桌那么大,也不知刮了幾桶水,汗水黏糊了她一身。她蹲在大太陽底下,雙手握住鋤頭把的根部,不知累地刮刮刮……汗水變成了細鹽,在她的后背留下了一大圈白色的汗?jié)n。

      蓼青,他們,喝綠豆粥。我吞了一口口水。

      哦。

      蓼青,綠豆粥很甜的吧?一口更大的口水滾下我的喉嚨。

      ……

      蓼青,小集喝半碗就夠了……

      閉嘴!蓼青突然回過頭來喝我,她花白的頭發(fā)刺啦啦地四面支棱著,像鬼針草籽的針一樣;她枯黃眼睛鼓起瞪我,蚯蚓刀疤也鼓起瞪我。我覺得蓼青這樣子很陌生,真難看。

      我渴……我舔舔干裂的嘴唇,眼淚在眼眶里蠢蠢欲動。

      蓼青嘆一口氣,終于放下鋤頭,招手讓我來到地頭臥石下的陰涼處。

      唉,可憐哦,美蓮跑了,大寶也不管你,我要是死了呢,你可怎么辦……蓼青打開水瓶讓我喝水。這是一個可樂瓶子,大寶帶回家的,他喝光了可樂,就把瓶子扔在地上,蓼青撿起來洗洗,就成了我們出門必帶的開水瓶了。這水瓶已經(jīng)被我們用很多天,面目模糊,里面的小半瓶涼開水看起來像煮米粉的湯。蓼青讓我喝,我扛著兩包淚,扭開臉,不喝。你呀,真是……蓼青沒再說下去,而是把家門鑰匙掛在我脖子上,塞到衣領里,打發(fā)我先回家。

      回去,先喝碗白粥,啊。我再刮一陣,就回去煮綠豆粥。蓼青說。

      走出荒地,回頭看到蓼青又跪伏在地,青衫上白色的汗?jié)n朝太陽閃著白光,不知怎么的,我心里有點難過。

      誰想到呢,我剛到家,大寶也醉醺醺地回來了。

      一進屋,他就跌坐在地,奮力拔他鋼板底的工作皮鞋,一張紅的大胖臉,一個紅的粗脖子,笨拙的身軀彎不得,吭哧吭哧,像一只大狗熊。那陣子我正無比迷戀《巴啦啦小魔仙》,迷戀那些魔幻的小法術。我忽然想,何不把大寶變瘦變輕呢?那樣換鞋不就方便多了嗎?于是,我跳上木沙發(fā),嘰里咕嚕念咒語,一雙手在空中亂劃一氣,然后不轉(zhuǎn)眼珠地盯著大寶,等著他變瘦變小變得身手敏捷,等著他突然很輕松地拔出鞋子,然后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哪里想得到,一場禍事竟以此方式拉開序幕。

      干嗎你……想干嗎呃……大寶忽然發(fā)現(xiàn)了我的存在,兩道目光抓小雞似的一把把我揪住。他胖臉上的肉浮腫,大眼袋浮腫,眼里布滿血絲,眼球似乎也被洇上了紅影子,像一個人剛哭過。大寶這樣子怪怪的,讓人怕。他怎么還沒變瘦變小呢?我決定再“變”一次,于是再次念念有詞,手腳亂劃。然而,我的兩個細胳膊被大寶的兩只大手一把鉗住,身子一輕,人已在半空,大寶可怕的眼睛正貼著我的眼睛。

      美蓮!你個婊呃……惡毒的咒罵夾雜著酒肉的腐臭從大寶的牙縫里蜂擁而出。

      當我被舉得更高時,我看到了一張扭曲變形的胖臉,看到怒氣中混雜著悲傷的淚水,我還聽到咯咯的聲響——我的細胳膊小胸骨被大寶的兩只大手擠壓已經(jīng)瀕臨粉碎的邊緣——大寶這是要摔死我哪!我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從小魔仙的夢幻里清醒過來。大寶這人是個酒桶,那年夏天尤甚,蓼青說他喝酒比上班的次數(shù)還多。隔三岔五上一天班,回來嘟嘟囔囔,仿佛他干那三四個鐘是一件多么功高勞苦的事情。其實他是在抱怨蓼青,說蓼青當年騙他進技校讀書,許諾畢業(yè)后可以托人安排他進老廠,可實際是讓他“委身”于一個小作坊打零工。那是蓼青的一個下崗工友辦的小廠,藤蔓般攀附于老廠,觍著臉求老廠收購一點清洗毛坯的沙子,開工不太正常,勉強支撐。除了抱怨蓼青,大寶更大的消愁方式是揍我,他揍我不需要鋪墊,或者說,鋪墊一直存在——大寶心里對我有怨恨。蓼青說大寶其實是恨美蓮,還說我水汪汪的大眼睛跟美蓮一模一樣。

      我不是美蓮……我連忙提醒醉得頭腦發(fā)昏的大寶。

      呃,爛賤貨呃……大寶沒理我,繼續(xù)他的咬牙切齒。

      我覺得應該踢這酒鬼一腳,沒想到,大寶哇一下噴出一口污物,同時撲倒了。結果是,我雙腳又安全落回了木沙發(fā)上,他的下巴則被沙發(fā)扶手磕破,出了一點血。這下可不得了了,大寶發(fā)怒了,眼里噴火,把我摁在沙發(fā)角落,抄起一只木拖鞋就往我身上拍。

      不知怎的,大寶突然停住,一臉惘然,木拖鞋也愣怔在他的頭頂上。此時,聽到“啪”一聲響,我沒有絲毫痛感,而大寶卻像后背被打了一槍似的,前胸一震,臉色一僵,眼珠子一突,隨即他犟臉、咬牙,像是垂死前的最后一搏,把手上的拖鞋扇到我的臉上,我的臉立刻火辣辣地疼。誰想到,更響的一聲“啪”緊接著從大寶的背后傳來,焦雷似的,大寶摁住我的那只手終于松開了。他一松手,我趕緊跳下木沙發(fā),打算跑得遠遠的。

      然后,我就看到了站在大寶身后的蓼青。

      蓼青手里高舉著大寶剛換下的鋼底工作鞋。大寶摸著他的后頸子,慢慢地轉(zhuǎn)過頭去,看到蓼青,他眨巴眨巴紅眼睛,晃晃腦袋,不相信似的。我也不敢相信,雖然蓼青敢闖入催債人的地盤拿刀割自己的臉,可我從沒見她打過人,更別說是她自己的大寶了?,F(xiàn)在,大寶和蓼青相向?qū)α?,各?zhí)一只鞋。然而,蓼青的頭都沒到大寶的腋窩高——我這才發(fā)現(xiàn),蓼青是如此矮小單薄,仿佛是,大寶隨手就能把她扔到樹上掛著。我溜到蓼青背后,悄悄地把大寶另一只鋼底黑皮鞋抓在手里藏到身后。我心里充滿恐懼,渾身哆嗦。說實在的,大寶打我我心里都沒這樣怕,這恐懼甚至蓋過了當年在那可怕的地方親眼看見蓼青拿刀自殘。蓼青一直沉默著,眼里是絕望心酸的怒氣,臉上的刀疤顯得特別猙獰。若是平時,大寶看到蓼青的刀疤臉變成這樣了,他會悻悻地走開。據(jù)我觀察,大寶恨我,怕蓼青。那筆黑巨債被蓼青一刀清零后,大寶頭次回家,乍見蓼青臉上那道丑陋的疤,驚得往后一縮,絆到門檻,直接翻到門外。他根本不敢問細節(jié),仿佛多問一句,黑大漢就會從天而降,在他臉上也來那么幾刀,也整出這么一道疤來。從那以后,他就不看蓼青的正臉了,實在避不開撞上,就把眼睛放到頭頂或腳尖,右顧左盼的。蓼青說好!再好不過了!能降住他了!她脆脆地拍拍自己皺皺的刀疤臉說,這,這,都是這兒的功勞!看樣子,有了疤,蓼青倒是高興得很,底氣盛得很。

      但這次不一樣,蓼青的刀疤倒似更大地刺激了大寶,大寶的眼睛更紅,似乎也更濕,紅濕中還夾一股怒火——他已如此痛苦,蓼青竟然還打他,所以他就更委屈、更憤怒。他默然站立,盯著胸前蓼青花白的頭顱,漸漸地,他的神情變得麻木、漠然,甚至厭倦,仿佛盯著的是擋在道上的一塊圓石。突然,他僵硬地舉起那只僵硬的塑料拖鞋,快速地兩起兩落——嘭嘭。兩聲過后,世界仿佛靜止了,蓼青手里的鋼底黑皮鞋咚地落了地,一滴殷紅的液體從她頭上滴落,滴到白底綠格的地磚上,恍若天上掉下的一朵花。大寶木然瞥一眼那朵花,連打幾個酒嗝,之后,轟然倒地,頭枕在那朵花上,立即拉起了響亮的鼾聲。

      蓼青奮力朝我扭過脖子。我看見紅色的血線仿佛把她的前額分成兩半,她的嘴唇在翕動,眼里迸出光;緊接著,她就倒在大寶的腋窩下,好像也睡著了。

      120、120……我的嘴唇跟著蓼青的節(jié)奏翕動,她倒下了,我仍剎不住嘴,仍癡立在原地。突然,我恍若從夢中驚醒,跳起來翻大寶的褲兜,最終,我拿到了那部蓼青還來不及說出的黑色的諾基亞手機,按下了那個號碼。

      我的母親美蓮是突然回來的。

      幾年后的一個冬夜,一點征兆也沒有,門咣一聲,美蓮裹著一團寒風撲進來。我寫完作業(yè),已經(jīng)爬到了蓼青的床上,被美蓮北風卷草似的卷入懷中。接著,是她空曠的哭吼,仿佛她身處茫茫大漠,而不是一個小城東南角某工廠大院某間狹小的二居室。

      我渾身不自在,扭來扭去。我不是不認識她了,而是這個美蓮不是我記憶中的美蓮:她的紅羽絨服太眩,身上的香粉氣太香,弄得我鼻子發(fā)癢,老想打噴嚏。這么多年,一個電話沒有,一封信沒有,每年過年也不見她一點影子,我和蓼青幾次要死了,她一次也沒問過我……我心里恨她,不喜歡她涂了紅色指甲油的手指在我臉上摸來摸去,她仿佛是想摸到我臉上的淚水,仿佛我就一定要為這樣的相見淚流滿面。我呸!瞅準她的手背,我一口咬下去。

      啊——美蓮發(fā)出一聲綿長的撕心裂肺的慘叫。

      小集,放開!蓼青沉聲喝道。

      我只好松開牙齒。想了想,還是不甘心,又猛地把美蓮推下床。

      你誰???我翻起眼白。美蓮立在床前,用另一只手捧著被我咬傷的那只手,一臉茫然。

      你先回房休息,夜了,有事明天說。蓼青對美蓮說。

      美蓮又呆呆地立了一陣,就哭哭啼啼地出去了。

      小集,你曉不曉得,美蓮回來了。蓼青說。她的聲音皺巴巴的,好像曉得了什么,預見了什么,仿佛出走幾年歸來的美蓮背回了一個望不到底的黑洞。

      我們才剛又躺下,隔壁房間乒乓一陣亂響,夾雜著美蓮的哀號,接著嘭一聲,美蓮就被關在了房門外。美蓮獨自在客廳號啕了好一陣,又窸窣了好一陣,漸漸沒了聲息。半夜,我迷迷糊糊爬起來要上廁所,卻發(fā)現(xiàn)房門洞開,蓼青披著棉衣背對我立在門口,不曉得在看什么。我擠過去,發(fā)現(xiàn)美蓮蜷縮在木沙發(fā)里睡著了,廁所的廊燈亮著,昏黃的光照見她的臉上淚痕斑駁,花了的妝容橫七豎八跟雨天紫荊樹下被踩爛的落花沒什么區(qū)別。窗玻璃在咚咚響,又在下凍雨了。紫荊城的冬天總這樣,下不起雪,但寒氣刺骨,人冷得心里窩火。我身上突然篩過一陣寒戰(zhàn),打了一個猝不及防的噴嚏。蓼青瞪我一眼,把她的棉衣往我肩上一包,扣子一扣,用手勢示意我趕緊上廁所,趕緊滾回被窩去。她呢,則爬到那把她多年前用車間角落的廢鐵焊的人字梯上,從房間的頂柜里取出一床棉被,要給美蓮蓋,蓋到一半,頓了頓,直接一扔,了事。她還挖了我一眼,那時我躲在拐角偷窺。等我從廁所出來,蓼青已復睡下,木沙發(fā)里的美蓮擁被而眠,臉上似乎有點點淚光。美蓮在木沙發(fā)上住著的那幾天,大寶天天找她的事端,兩人吵得屋子都變得擠挨挨的。

      大寶天天回家早了,你沒發(fā)現(xiàn)?蓼青悄聲說。

      這幾天他也沒喝醉,他也沒打我。我似懂非懂。

      一個早上,我忽然發(fā)現(xiàn)美蓮不住沙發(fā)了,她還一掃往日的陰霾,煥發(fā)著春天的光芒,走路都帶香風,身后還時不時冒出一個心平氣和的大寶。接下來的那幾天,對門李叔叔和樓上樓下的叔叔阿姨們天天往家里搬來東西,米、油、雞、年糕、粽子,還有旺旺大禮包。他們都是老廠的職工,那都是廠里給他們發(fā)的年貨。每年都發(fā)的。于是我就曉得了,又要過年啦。我還曉得,這一年老廠的年貨是往年的雙份。而且,破天荒,大寶竟也搬回了一大袋象州香米,講今年老廠效益好,跟他們小廠多要了幾車沙子,老板一高興,就在往年一百元紅包的基礎上,再發(fā)一袋米。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小老板還“二”高興了一回,把從前幾個一起下崗的工友請去富麗都大酒樓飲了一上午的早茶,蓼青也被請去了。不料,蓼青把我也帶了去,這樣,等于大寶那個小廠老板發(fā)一次財高興了三回。我看他真的是高興壞了,一個勁地給蓼青敬酒,他還拍了拍蓼青的肩膀說大嫂,你看你看,我說話算數(shù)吧?有我吃的,就有大寶吃的!大寶這孩子啊,基因好,調(diào)教調(diào)教,將來有他出息的時候……說完,他鄭重地拿雙手在他那半截黑半截白的小分頭上捋兩捋。

      大年夜這一天,家家貼春聯(lián),我們家也貼了一副。美蓮還做了一大桌好吃的菜,有白切雞、炸松子魚、香芋扣肉、蒜薹炒臘腸,還有一鍋排骨蓮藕湯。還有許多年貨,糯米雞、三角粽、五香瓜子、蒜蓉鹽水花生,她還做了一大籃金燦燦的蛋卷。我一直以為,豐盛只屬于別人家,從沒想過自己擁有。但蓼青好像不太高興,整這么多,哪吃得了?明年不用過了啦?!她嘴里叨叨的。大寶早就給他自己斟滿了一大杯桂林三花酒,那也是美蓮給他準備的。我最饞的是那金色的蛋卷:往年,對門小雨口袋里總裝著幾塊,嘎嘣嘎嘣啃得脆響,空氣里飛滿雞蛋面粉白糖揉搓煎烤后的香甜氣味,引得我口水嘩啦啦流。可每當我吮著手指就要伸到小雨面前時,總是被蓼青的聲音及時揪回來,小集!她總教訓我,要是忍不住吃,壞人的一粒糖就能賣了你!現(xiàn)在,作為老廠子弟學校的一名四年級學生,到底曉了些事理,當?shù)熬沓霈F(xiàn)在自家桌上時,我竟可以目不斜視地給祖宗燒香敬茶敬酒,然后搬凳子、擺碗筷……突然,蓼青一把拉住我,往我手里塞了一塊蛋卷。那一刻,我渾身汗毛刷地豎立,小心攥著,硬硬的、薄薄的,邊線不太規(guī)則,那卷卷的面也不是太光滑,點點粗糲,手指肚輕輕摩挲,使人想流淚。我差點沒忍住,低頭快步回房間,坐在書桌前,像寫作業(yè)那樣,很認真很仔細地一小口一小口吃了個干凈,手指上不留碎屑,桌面上也沒有。大年初一的早上,一件嶄新的粉色羽絨服出現(xiàn)在我的枕邊,穿上它,約了對門小雨,下樓在桂花樹下踢毽子。陽光從樹縫里漏下來,暖暖的。

      這就是過年??!我在心里嘆了嘆。

      年后,美蓮帶我去見了一個人,這人在美術學校,與老廠只隔著一條馬路。美蓮說這是胡老師,以后他教你畫畫。胡老師瘦瘦高高,可他一個大男人,頭發(fā)卻很長,比美蓮的還長,在脖子后扎了一根馬尾辮,還是用紅繩子扎的。我感覺有點怪怪的,但也不是難看,而是另有一種看頭。蓼青問我這老師怎么樣?我就畫給她看,結果,一看到紅繩馬尾辮,她的刀疤就擰起來,決定跟美蓮談談。

      看看這狗尾巴,能當好老師?

      人家拿過全國大獎的!曉得不?美蓮兩眼盯著電視,遙控器在手里倒騰著。

      管他什么獎,男不男女不女,這行為就不三不四。

      這叫藝術!懂不?藝術,不是撿野菜扒垃圾。美蓮把遙控器咣一聲扔飯桌上。

      撿野菜怎么了?扒垃圾怎么了?你說,你倒說說!蓼青氣得發(fā)抖。

      丟人。美蓮小聲咕噥。兩臂一抱,往木沙發(fā)一靠,鼓腮努嘴。

      行了行了,吵什么吵?學的是畫,又不是扎辮子。大寶本還在酌他的小酒,此時不得不放下了酒杯。

      這樣,我還繼續(xù)跟胡老師學畫畫。但只學了幾個月,后來因為家里再一次發(fā)生變故而停止。講真的,我喜歡畫畫,課本上、作業(yè)本上,空白的地方都被我畫滿小人。美蓮大獲全勝,得意得很,整日甩手甩腳,站在蓼青身后,講肉要怎么煮,湯要怎么煲。轉(zhuǎn)身,她進房間,湊到我身邊,端一杯熱牛奶,擠著嗓子用對三四歲小孩說話的聲調(diào)說,小集啊,你愛吃什么呀?讓阿奶給你做喔。嘶——我把課本蓋到臉上兀自背書。美蓮放下牛奶訕訕地退出去,并且輕輕地把門掩上。我心里冷笑,哼!我都十歲了!讀四年級!還“愛吃什么”?這是一個母親該問的問題嗎?別以為你買兩片肉回家你就勞苦功高了,就可以指手畫腳了,蓼青是為了大寶和我忍著你呢……那天,我突然感覺美蓮其實并沒有走,她在偷窺我,耳朵貼在門板上,還把討厭的香粉味從門縫里驅(qū)趕蚊蠅似的驅(qū)趕進來。嘭——我把課本用力砸過去,門外似乎哎喲了一聲,一陣寂靜后,傳來一陣嚶嚶的抽泣。

      緊接著,大寶像一頭兇惡的狼撲進來,我立即被輕飄飄地扔在了美蓮的面前。媽的,敢打你媽?敢打我女人!大寶在我頭頂上咋乎乎的,雖然我看不見他的臉,但可以想象得出他胖臉上的橫肉在皮下拱來拱去。美蓮出走的這幾年,這個男人整日跟阿姣那幫人廝混,整日泡在酒精里,長出一個紅通通的酒糟鼻,長出滿臉虛浮的橫肉。其實他本來長得不賴,一米八的個頭,眉是眉,眼是眼。我實在想不明白,美蓮把他當垃圾一樣扔了六年,難道他一點也不恨她?還有那個阿姣,坑他那樣慘,可他照樣轉(zhuǎn)身就忘掉。美蓮也是發(fā)神經(jīng),她竟然閉口不提阿姣了?她也有把柄落在大寶手里?大人的這些破事,真費腦。

      我撩起眼皮,看看美蓮:這女人今天沒擦粉,臉光光的倒是干凈,大眼睛噙滿淚,控訴我這個女兒的惡劣行為?被大寶的張牙舞爪嚇傻了?但在我看來,這是裝的,因為蓼青說美蓮骨子里不是那么容易服軟的。騷妖!這是她獨自在廚房里時偷偷罵美蓮的。

      嗯哼!我鼻子噴冷氣。

      找打!大寶爆一聲罵,一股陰風向我的頭頂壓來,不料美蓮咕咕叫著撲過來,老母雞似的緊緊地把我護住。美蓮穿的是一件柔軟的粉色羊毛衫,毛衫順著她的身體凹凹凸凸,她的肚皮微微長了點肉,腰還是細的,兩只乳房鼓脹,仿佛稍稍一碰就會溢出奶白的乳汁。一剎那間,一股令人眩暈的奶香味恍若云煙似的包圍著我,有那么一瞬,我仿佛又回到了四歲,又回到了嬰兒時,甚至是回到了美蓮的子宮里。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蓼青,蓼青一個人坐在餐桌那里,一邊端著碗嘖嘖地喝湯,一邊朝這邊望,仿佛在看戲。我一下警惕起來,哎呀,這設的苦肉計???愚蠢!我為自己那瞬間的迷戀而感覺到羞愧。

      血往我臉上涌——我對著那尖尖的一點,用力咬了下去。

      可是,并沒有想象中的尖叫,屋子里靜極了。

      蓼青喝湯的聲音被無限放大,像一口厚厚的銅鐘把我罩住,我感覺耳膜脹得發(fā)悶,更不能松口了,切齒地咬下去。盡管隔著毛茸茸的羊毛衫,我依然能感覺到美蓮那飽脹的乳房在收縮,在疼,可她竟然不哭不叫不打不罵,她吞下了所有的疼,也吞下了我對她所有的恨——我咬得越疼,她的手臂就箍得越緊。我想象得出,此時她臉色蒼白,卻面容恬靜,甚至露出圣母那樣的微笑,她知道她贏了,她知道我的仇恨在噬咬的負疚中迅速消融。美蓮回來快兩個月了,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著這一時刻吧?如果我順從了美蓮,老蓼青將一無所有,她將像一條年老病殘的老狗被嫌棄在門外。我能預感到這些。餐桌那邊,蓼青還在緩慢地喝湯,雪梨豬肺湯。我忽然想起,蓼青其實不喜歡喝湯,最討厭的就是雪梨豬肺湯。她說稀稀的,有什么好?不飽肚,霸位置,還腥得要死。她喜歡啃食堅韌扎實的食物,米飯要吃干硬的,玉米要啃老糯的,偶爾到牛肉攤那里要幾兩牛筋燉到像彈簧一樣,她夾上一塊,老牙齒嚼半天。

      我仿佛瞬間洞悉了什么,哇一聲撲向蓼青。

      蓼青太瘦了,而且越來越瘦,越來越干枯,箍著她,仿佛箍著一把枯柴。她的鎖骨狀如杯沿,翻過去,陷下一個窩,硬硬的,咯得我的喉嚨有點酸,有點疼。

      大寶到底還是又被阿姣叫去喝酒了。

      等等我。美蓮追出去。

      從來沒人帶老婆去的,都是一幫粗俗男人。大寶不肯。

      我想跟阿姣講講話,好幾年沒見了。以前還同桌讀書的。美蓮堅持著,兩個人在門口拉拉扯扯。

      男人喝了酒,什么垃圾話不講?你還是別去了吧。蓼青從旁插一嘴,她在把今天撿來的廢品進行分類,塑料瓶塑料袋一堆,廢紙盒一堆,屋子里散發(fā)著一股垃圾的氣味。扒垃圾桶,是蓼青排在種菜和摘野菜之后的第三項收入來源。

      阿姣不也是女的?她去得,我去不得?美蓮兩只手指捏鼻子,聲音嗡嗡憋憋。

      蓼青盯了她一眼,低頭理貨,不再理她。

      改不了的騷妖!送上門給人家羞辱!等他們咚咚下了樓,蓼青才小聲噥一句,還朝門口啐了一口。

      美蓮回來的時候,夜已深,我們剛準備去睡,突然發(fā)現(xiàn)她獨自一人木偶一樣推門而入,眼里很空,進屋也沒換鞋。

      完了,完了……美蓮喃喃自語,嘴唇白得像紙。

      完了,完了……

      美蓮,大寶又出事了是不是?蓼青突然伸手一把鉗住美蓮的胳膊,臉上的刀疤蚯蚓活了似的跳了兩跳。

      死人了,死人嘍……嘻嘻哈哈……美蓮突然中了邪似的,大笑不止。

      蓼青定定地看了美蓮幾分鐘,手指慢慢松開。但美蓮仍一直在笑。

      啪,啪。蓼青突然揚起手,兩巴掌下去。

      美蓮的白臉蛋立刻飛上兩個紅指印,只見她渾身一個激靈,眨眨眼睛,像才看到我們似的,眼圈一紅,刷就下來兩行淚。

      的確死人了,但不是大寶,大寶此刻在派出所里。

      五六個人在喝酒,猜碼,說一些渾話。阿姣喝得尤其多,一直跟坐在她左邊的大方頭對喝,交杯酒、交頸酒,都喝了。大方頭難得阿姣如此青睞,激動得滿臉冒油光,大鼻子紅得像一根紅蘿卜,手舞足蹈嗷嗷叫。大寶坐他旁邊,酒被弄潑了好幾次。大方頭還沖著大寶和美蓮咕咕笑,只要阿姣貼他耳朵講小話,他就笑。也不曉得阿姣講了什么,反正,她嘀咕一句,他就咕地笑一聲,又嘀咕一句,又咕一聲……而且神態(tài)猥瑣,眼神輕佻,他用眼角挑美蓮,那里仿佛伸出一根小棍子,肆無忌憚地撩撥美蓮的粉色羊毛衫。美蓮恨不得鉆到地縫里去,要拉大寶回家,卻被大寶一把甩開。大寶抓一瓶魚峰啤酒,牙齒咬開瓶蓋,一口到底灌下肚……后來,就打起來了……

      蓼青兩眼望天花板,默默地站立,良久,才又有了動靜。

      我只問你,是大寶先動的手嗎?蓼青問。她的嗓子有點啞,像感冒了。

      美蓮搖搖頭,又點點頭,又再搖搖頭,恓惶流涕,腮紅粉底糊一臉。

      他們,好像同時動的手。最后,美蓮抽泣著說。

      行了。別號了。洗把臉睡去吧。

      蓼青叫美蓮睡,她自己卻穿上棉衣,轉(zhuǎn)身出門。我一見,趕緊抓上一件棉衣咚咚追著跑下樓。死妹仔,你跟著干嗎?趕緊回去陪美蓮。蓼青往回攆我。

      蓼青,我能幫你的忙,像以前那樣。

      說話間,我已先于蓼青跑到樓下。我可不想陪美蓮,那哭哭啼啼的樣子讓人心里發(fā)慌。跟著蓼青就不一樣,我不會慌,我知道自己該干什么。蓼青直奔派出所,要求見見大寶。但所長不給見,說什么涉嫌刑事案件,不能見家屬;還告訴蓼青,要她趕緊請律師,委托律師才能見人。

      回去吧,讓律師來。所長說。

      我不說別的。我只想叫他對政府講實話,不要說謊,不要藏著掖著。誰做錯了事,傷了人命,誰都要坐牢房的。就這講幾句。蓼青說。

      我們有規(guī)定的,請理解。

      所長,你看這……蓼青突然眼圈一紅,指指臉上的刀疤說,你曉得的,那年這個事,你也曉得的,我兒不是壞,他是中了人家的套。我這孫女,那年才四歲,小紙人丁點大,哭都不敢,幫我包扎,在草地守了我一夜……

      聽蓼青講到這,我想起幼年的事,心里忽然感到?jīng)鰶龅?、悲悲的,眼淚嘩啦嘩啦就淌成了河。蓼青,我不準你再割臉了!你不要割了好不好?好不好……我沖過去,死死抱住蓼青,央求她。蓼青捧住我的臉,低頭看著我,幾滴苦澀的淚水滴到我的嘴里。

      什么?上廁所?小妹仔,大半夜你要上廁所啊?所長突然走過來大聲問我。

      啊???!是啊是啊!廁所在哪?蓼青搶著回答,都沒等我反應。

      哎呀,娃仔屎,真是麻煩!你說你一個老東西,大半夜的,帶個小娃仔出來做甚……所長一邊嘟嘟噥噥埋怨,一邊帶我們走出接待室。右拐沒多遠就是廁所,蓼青推著我的肩背往女廁走。

      哎,等等。所長喊。

      蓼青停下。我感覺她的手好像抖了一抖。

      我跟你講啊,莫要亂走。所長小聲告誡,這個地方啊,鳥都飛沒進,鳥也只能在外叫幾聲。

      蓼青點點頭,就進去了。她進來了,自己沒上廁所,也沒喊我上廁所,而是立刻扯開嗓子對著一堵厚墻大聲喊。

      大寶——大寶??!蓼青在這兒!你死沒了!放心!美蓮都講了,我都曉得了。人家問你什么,你就照實講……

      媽,媽啊——嗚嗚……神奇的是,蓼青話音未落,墻那邊竟然傳來大寶的哭聲。

      大寶,你莫哭!你就該坐坐牢!踏實坐!但你講實話,你就死沒了!你要聽我的,懂沒懂……

      ……

      哎哎,喊什么喊什么!出來出來快出來!所長威嚴的聲音穿墻而入,回蕩在臊烘烘的廁所里,仍然很威嚴。蓼青立即不敢再吱聲。她這才解開褲子蹲下去,放了一泡尿。剛才蓼青喊大寶時,我緊張得不得了,本就沒尿,一緊張,就更沒了。所以我在廁所里晃了一圈,就又原封不動出來了。

      從派出所出來,蓼青沒回家,她去找了這晚與大寶一起喝酒的所有人,但阿姣除外。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見我們,他們都睡了,夜這樣深,天這樣冷,不睡覺還能干什么呢?蓼青說他們應該睡覺,但我們也應該敲門。風呼呼地吹,她敲門敲得很輕很平很持久,篤篤……仿佛夜半寺廟里的木魚聲。我們在冷風里緊緊摟在一起,我的臉緊貼著蓼青干癟的胸脯,樓梯燈從我們頭上灑下昏黃的光。門終于開了,露出一張厭倦的臉,兩道不耐煩的眼神,看到我們,門內(nèi)的人愣了愣,而后沉默。蓼青也沉默著。

      公安和律師如果來,請不要對他們說假話。蓼青說。

      拜托了!最后,蓼青深深地鞠一躬。

      叔叔,拜托了!我也跟著深深鞠躬。鞠躬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趿著在家穿的棉拖鞋,去年的舊拖鞋,短了,薄了,被踩得變了形。腳上也沒穿襪子,腳后跟鉆心地冷,痛。

      然后,我們不再說話,轉(zhuǎn)身離開,去找下一個喝酒的人,重復著同樣的語言和動作。我們走過了一盞又一盞昏黃的路燈,為了讓我暖一點,蓼青一直摟著我走,所以我們走得很慢。樹葉在我們頭頂上沙沙響,在這夜的路上,也就只有這一點聲音了。透過樹葉,我看到天上有半個淡月亮,我們走的時候,半個月亮也跟著走,等我們走完最后一個人的時候,那半個月亮也下山了。

      蓼青還是沒有要回家的意思,仍一直在走著,越走越慢,因為又餓又累了。

      蓼青你累不累?我好累呀,我們……回了吧?我捶著酸疼的腿,不肯走。

      呀!就這點累就受不了了?還說要幫忙,最重要的事還沒得辦咧!蓼青說。

      什么事?。?/p>

      大方頭死了,我們得替大寶去看看他不是?得給點錢安慰他家人不是?

      美蓮有錢,回去跟她要?。?/p>

      她那點錢頂個屁用!她也不會肯,就是她肯,我也不用她的。

      為什么不用她的?

      她那錢……來得……也不容易,而且她現(xiàn)在也還沒找到活干……

      那怎么辦?

      我自有辦法。

      ……

      在橋頭亭子,我們歇了一會兒,然后蓼青說,走吧。此時東邊漸漸發(fā)白。

      走出老廠大院,來到虎山下,一座嶄新的小院,一棟嶄新的小樓。風小了,天亮了,太陽出來了,我感覺沒那么冷了。

      真沒想到,蓼青要見的是那個請她吃早茶的下崗工友小廠長,大寶的小老板。我記得,他的頭發(fā)半截白半截黑,但這一次,他的頭發(fā)全是黑的了。他正在小院里打太極拳,看見我們出現(xiàn)在院門外,就趕緊奔過來。

      大嫂!他仿佛被驚得不輕,一定是因為蓼青和我的凌亂不堪。

      他半彎著腰,攙扶蓼青進屋,請蓼青坐在當中的沙發(fā)上,接著快步到里屋,抱出一床小棉被,從頭到腳把我裹起來,只讓我露出鼻子眼睛。

      看看,這小臉凍得,都紫了!他說。

      小集,還不快謝謝李爺爺!蓼青說。

      原來他姓李。我盯著他,沒吱聲。他搓搓手,笑了笑,端來兩碗熱騰騰的面條。他臉上的皺紋也有不少,左耳還是只半耳缺,剛才他低頭幫我裹被子時,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猜他是被一把飛刀削掉了半截耳朵,不過我沒打算向他求證。等我們吃飽了,暖和了,他才鄭重地坐下來。

      大嫂,你一定遇到難事了,不然,你不會這個樣子來找我。六年前,老廠效益不好,我們的小廠跟著倒大霉,你找我,我正準備申請破產(chǎn),什么也拿不出來。我當時真想一死了之……我爬上紫荊花大酒店樓頂,是因為聽說你去了那個地方……

      過去的不提了。蓼青擺擺手,不讓他說下去。

      老李,我家確實又遇難事了……我想把那點股拿出來,行不行?

      大嫂,當年誰也不看好我,只有你信我。大哥英年早逝,你一個人帶一個小娃過得有多難,我們都是看在眼里的。九幾年,大家伙都下崗了,買斷工齡,你要了一套舊房,其實就用完了,你沒有講,但我能估算得出。你從牙縫里擠出的那點家底,又交給了我,雖然不多,但若沒有你那一萬元,我那機子就搞不到手,這廠就辦不成!十三年了啊,我們攀附著老廠,也是幾起幾落的,想不到還能撐到今天,年初終于拿到了像點樣子的分紅。

      我不明白“股”是什么東西,就豎著耳朵聽。結果他講來講去,一直沒講到“股”,卻講什么“分紅”,這又是什么東西?我越來越摸不著頭腦。

      過去的,不提了。我那點股,到底能不能拿出來?蓼青再一次打斷他。

      大嫂你聽我說,你那是原始股,剛賺錢你就撤股,你太虧了,這種事我做不出。

      可我現(xiàn)在需要。

      大嫂,我一直敬重你,不僅僅是因為你是我大哥的人,還因為你跟大哥一樣義氣!我們車間那一幫兄弟,個個都像敬重大哥一樣敬重你。我年齡最小,入廠最晚,得大哥大嫂照顧最多。但你有了難事,從不找我們,你總是獨自支撐!嫂啊,你太要強。這股,你還放我這兒,要多少錢,我借,如不夠,再從廠里拿。以后,再慢慢還。

      我死了呢?蓼青說。

      莫亂講!再說,不是每年有分紅嘛,那不還有大寶嘛。姓李的爺爺說。

      蓼青,你不能死。我長大掙錢,還債,養(yǎng)你!我叫道。

      對,還有小集呢。大嫂,你看小集這日后還要上高中考大學,每一年都要花錢的,這分紅雖不多,但細水長流,總能供得了她長大不是?

      蓼青想了一會兒,點點頭。

      那么,非常感謝!以后分紅你就直接提取,直到連本帶利還清為止。蓼青說。

      紅磚頭似的,堆在桌上,總共有十捆,蓼青一捆一捆裝進黑色塑料袋,提上就走。半耳缺李爺爺要用車子幫我們送過去,蓼青拒絕了。

      離開獅山,右轉(zhuǎn),進入老廠大院,繞過池塘,走過小巷,看到一排老舊的紅磚瓦房,第三家,就是那個悲傷的人家。屋里煙氣繚繞,沒什么擺設,當中一張方桌子,擺一香爐,安一黑框相片,框里的人腦袋很大,很方,理的是板寸頭。不用問,這就是大方頭了。屋里還有幾張小板凳,坐著幾個沉默的人,看到我們,一個黑衣女人號叫著要沖過來,被別人攔下。

      在門口,蓼青靜默片刻,雙膝跪地,我跟著她做。蓼青捧著紅紅的十萬塊錢,我捧著一把線香,高舉過頭頂,從門口跪行到桌子前。蓼青把那十大捆整齊地擺在相框前,然后點香、敬香,又磕了三個響頭。蓼青的前額重重地磕到水泥地面上,嘭,嘭,嘭,仿佛石頭撞在石頭上,當她抬起頭時,我看到了瘀青的一塊。

      大方頭,這是替我兒磕的。蓼青說。

      大方頭,我蓼青教子無方,向你賠罪。接著,蓼青又磕了三個響頭,仍然磕地有聲,再看她,瘀青處有血滲出。

      然后,蓼青示意我跟著她,繼續(xù)嘭嘭嘭磕響頭。這一次,她是這樣說的,大方頭,這事與我的孫女沒有關系,你以后不要驚嚇她,不要糾纏她,讓她平安地長大。愿你在那邊多行善事,早日成仙!

      最后,蓼青頂著一個血肉模糊的爛額頭,步履蹣跚,來到黑衣女人面前,鞠了一躬說,請節(jié)哀順變!請保重!

      對不起,我們已竭盡了所有。蓼青接著說。

      悲傷憤怒的黑衣女人奮力掙脫另兩個女人的控制,嗷嗷叫著跳起來,啪——清脆的巴掌落在蓼青的臉上。蓼青默然不動,低垂著頭,靜候第二響落下來。但黑衣女人已經(jīng)被重新控制。

      阿芬妹,差不多就行了。一個年齡較大的女人對黑衣女人說,她家也不易,人都在牢里了,唉——這老的老小的小往后可怎么活?都是苦命人……

      就讓她打吧,她心里不好受。蓼青說。

      黑衣女人一聽,哇一聲,她爛柿子似的腫眼睛又流出淚來。

      蓼青仍默默地垂首立著。黑衣女人哭得差不多了,蓼青說,妹仔,你想過沒有?大方頭與大寶向來沒有怨仇,昨晚為什么挑事?被誰挑唆的?這個人,才是禍根,害了我們兩家人啊。

      說完,蓼青就走了,出門檻時,她膝蓋一軟,一個踉蹌,差點摔倒。黑衣女人停止了哭號,愣愣地目送我們離去。

      這一段路,蓼青走得特別慢,她的腳似乎不太聽她的使喚。她一只手扶著她自己的頭,另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半個身子貼著我的后背,我感覺到她在竭力控制著身體的抖動,幾乎是靠我半背半拖著往前挪。雖然她很瘦,但對十歲的我來說仍然是有分量的,何況我跟著她走了一夜的路,實在是太累了。剛一挪過拐角,我就不行了,兩腿一軟,兩人跌倒在地上。我趕緊爬起來,看蓼青,發(fā)現(xiàn)她臉色烏青,兩只深陷的眼睛閉得很緊——她在我背上昏厥過去了。

      老人嚴重營養(yǎng)不良,重度貧血!你們是怎么照顧老人的?醫(yī)生說。

      蓼青被送到醫(yī)院后,醫(yī)生馬上就給她打針、輸液,還輸了血漿。又催美蓮去辦住院手續(xù)。昨天夜里美蓮也不得安生,估計哭了一夜,現(xiàn)在她的眼睛也腫得像兩只軟爛的柿子。

      醫(yī)生,怎么辦?美蓮迷迷糊糊的,愣愣地站在那兒。

      先住院,補充營養(yǎng),看看檢查結果再確定治療方案。醫(yī)生說。

      可是,我們……

      美蓮為難地捂口袋,最終,她還是去辦手續(xù)交費了。

      可等美蓮回到病房時,卻不見了蓼青——蓼青帶著我偷偷溜走了。

      不就是營養(yǎng)不良嘛,回去到蘇大夫的中藥房揀兩服補藥喝喝就行了。住什么院?亂花錢!蓼青說。

      回去之后,蓼青果然去找了蘇大夫,拎回來幾服中藥,又叫美蓮燉了柴房的一只母雞,躺了兩三天,面色沒那么蒼白了,就又去侍弄她的菜地去啦。

      過了幾天,放學后我沒回家,跑去菜市口找蓼青,因為我不愿意單獨跟美蓮待在一起。美蓮這幾天怪怪的,總不出門,在家里要么大發(fā)脾氣,要么坐著發(fā)呆,日漸消瘦,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飯也不煮,蓼青早上出門前煮一鍋粥,她餓了就隨便喝兩口。有幾回,我發(fā)現(xiàn)她躲到陽臺角落,偷偷低頭看一張相片,聽到背后有動靜,就趕緊藏到口袋里。待她轉(zhuǎn)過臉,我發(fā)現(xiàn)她兩眼紅腫。大寶沒犯事之前,我碰見過一兩次了,如今這情況越發(fā)頻繁。她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仿佛在看我,仿佛又不在看我。有時候,她還會強行扯我過去親一下,也不管我愿意不愿意。

      出了校門,兩手護著背后的書包,我飛似的向菜市奔去,滿天云霞被我拋在身后。老廠還沒下班,蓼青的菜攤已經(jīng)擺開啦。自從老廠實行了連班制,老廠人中午無法出廠買菜后,蓼青就上下午都出來擺菜攤了。這樣,老廠菜市就不再只是半天市了,因為李奶老以及其他幾個老婆子也跟著上,就像當初她們跟著蓼青摘野菜、開荒種菜一個樣。于是乎,有人賣青菜,就會有人賣熟食、涼菜、水果……就像把芒花地的白茫茫變成蔬菜地的綠油油那樣,幾個老太婆又弄出了下午小市場。中午被限制出廠門的老廠人再也不用擔心買不到菜了,下午班后路過此地,隨意搭配一下,三四個菜的簡單晚餐就有了。然后,慵懶的老廠人就又可以不出院門就能買到稱心的土菜肉食了,又可以愜意地在榕樹下帶娃、散步、發(fā)呆、閑聊……我到的時候,幾個賣菜婆子正無事閑聊呢。

      ……

      順著人事,哪個旮旯都能找到吃的。蓼青說。

      可不是嘛,只要這廠在這里。對門李奶老說。

      想不到哪,咱們下崗這么多年,從根底上說,還是在吃老廠的飯。這一輩子啊,生是老廠人,死也是老廠鬼嘍。蓼青說。

      老蓼,你哪年進廠的?另一個奶老問。

      1972年,二十歲。我搶著說。

      蓼青都跟我講過好幾回了,說她1952年出生;十六歲下鄉(xiāng)插隊;二十歲招工進廠做鉗工;二十四歲結婚;二十五歲生子;三十多歲喪夫;四十三歲被下崗,分流到物業(yè)公司干臨時工干割草送水這些粗雜活;五十歲傷了腰,臨時工也干不了了;后來到粉店飯館幫洗菜撿碗筷……再后來就是不得已自毀容貌這些事了。

      正聊著,一個紅發(fā)紅衣黑裙高跟鞋女人嘚嘚地從攤前走過,向手撕雞的推車走去。寒浸浸的早春,這個人竟只穿短裙絲襪,透過黑色的絲襪看得到里頭白生生的肉皮。

      她不怕冷的嗎?我指著這個人,禁不住把脖子往毛衣里縮了縮。

      不料,蓼青一看到這個女的,霍地站起,抄起小板凳,沖過去,一把把她推倒在路邊的電線桿下,只聽得咔一聲,四只凳腳把她的脖子卡在了電線桿上。說時遲那時快,一轉(zhuǎn)眼,蓼青已蹦到電線桿的后頭,咬牙切齒地抓住兩邊板凳腳。

      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所有人都驚呆了。

      莫不是個小偷?她偷了誰?眾人忙不迭低頭檢查自己的錢包。

      那女人哇哇大叫,跌坐在電線桿下,站又站不起來,躺又躺不下,兩腳亂蹬,雙手胡扒拉。她摸到了蓼青的手,但也毫無辦法,因為蓼青又裂又硬的手就像一把鐵鉗似的。

      哎呀!這不就是那個叫阿姣的爛貨嗎?奶老們醒過神來。

      于是我就明白了,這個人就是害人精阿姣!她長得不算難看,但也好看不到哪里去,比美蓮差遠了:白白的小個子,眼睛不夠大,有點齙牙,唇上還有一顆黑痣,像是摳下的鼻屎。

      你這個壞女人!你太壞了!我沖過去,啐她一口。

      奶老們也圍了上去,七嘴八舌罵這女人。

      也恁毒了!害得兩家家破人亡,一個死了,一個坐了牢!

      他們自己喝多打架,關我什么事!阿姣尖叫著,用腳踢我們。但我們都站在她踢不到的地方。

      你不挑唆,他們能打起來?

      哎呀呀,你們看看,看看,她還想買手撕雞吃,她居然還能吃得下!哎哎,雞老板,不要賣雞肉給她,什么都不要賣給她,這樣毒的女人應該去吃屎!

      你們才吃屎!你們這幫老貨,老不死的,我要告你們!叫公安把你們一個個都關起來……阿姣尖細的嗓子像刀片似的。

      哼!你告吧。你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把你弄死?蓼青蹲在她的背后說,手上一緊,阿姣的脖子一挺,吭吭地咳起來。

      殺人啦……殺……人吭吭……那女人邊咳邊喊。

      殺了你,我投案償命!你才三十多歲,我快七十了,我賺了你半生!

      正在此時,老廠下班鐘咣當咣當?shù)仨懫饋恚掳嗟娜肆魉粯佑窟^路口。

      救命啊……殺人啦……

      有人走過來,越來越多的人攏過來,很快就密密地圍了幾圈。

      好啊,你個騷妖,叫吧叫吧!叫大家都來認一認你這騷妖爛貨!

      報警報警,快幫我報警啊!快打110……阿姣的頭臉被卡在板凳上面,脖子在極有限的空間里極小心地轉(zhuǎn)動著,就如同一個戴著枷鎖的囚犯。人群開始議論前些天那起酒后死人事件,發(fā)出一連串恍然大悟的驚嘆!

      哎喲,這樣啊——

      真死了?哎呀,真是太慘了,兩家都慘,這女的也太歹毒了!

      ……

      毒個屁!我不過是說出了一個事實!阿姣的尖嗓子已是嘶啞。

      什么事實?有人問。

      事實就是,卡我脖子這個老貨,她的純潔好兒媳跑廣東幫別的男人生了一個兒子,結果,兒子又被那男的偷回老家了,哈哈……此時的阿姣簡直就是個瘋子,她火紅的頭發(fā)已散落,狂野地向四面燒去。

      蓼青的臉白一陣青一陣,說不出話來。

      ……

      有人報了警,派出所所長很快就來到,把蓼青和阿姣都帶到派出所做筆錄,教育一番,就讓她們各自回家了。阿姣除了脖子上一點小紅印,身上沒什么傷,但所長還是狠狠地瞪了蓼青一眼,說,你這個奶老,想進來陪你仔嗎?也不怕再出一條人命!

      怕?黃土堆脖子了!你不治她她還得四處去害人。蓼青說。

      夕陽里,幾根粗硬的白發(fā)從她發(fā)髻里斜刺而出,活像一把燒紅的鋼針隨時準備著再來一場痛快的廝殺。

      七年過去了。

      我高考了。

      一張白紙,我并不著意畫什么,白茫茫的芒花地,不用畫,它就在紙上。

      大寶已回家,就在他的臥室里,蜷縮側臥,藍黑毛巾被蓋住耳朵,露出一小塊寸頭,夾雜著幾根白發(fā)。八月天,很冷嗎?他沒有回答,仿佛睡著了,又仿佛沒睡著,他只是不發(fā)出一丁點聲音,以示他并不在這個家里,并不愿意影響這個家,就像剛剛過去的七年那樣——或許,相比出獄后如何謀生,他更愿意當一塊臥石吧。

      我想象過美蓮的樣子,好像是瓜子臉,也好像是鴨蛋臉,我想不起來,這都不重要,問題在于,就在昨天——在大寶回來之前,美蓮才離開這個家的。她沒有見他,這七年,她也從不去探望他。離家之前,美蓮拖了地,擦了窗,排氣扇拆下來清洗,就連床單被席她也一一洗曬、更換,她安靜地做這些事情,就如同平常的換季大掃除。她沒有告訴我她的計劃。昨天中午,在樓下,她那間小小的中草藥茶麩洗發(fā)館里,我沒有找到她——我端來了午飯:紅燒帶魚、蒜蓉炒紅薯苗。坐在店里的,是一位陌生的年輕女子,她說她是剛來的新老板。七八平方米的空間,一面大鏡子,兩把轉(zhuǎn)椅,一張方桌,兩張窄窄的洗頭床。我一一揭開床蓋板,確信那里面連個小孩也藏不住。煮茶麩水的鐵鍋我也打開看了,沒有切碎的肉,沒有砍斷的骨頭,沒有葷腥的膻氣,我只聞到了茶麩那沉于油花底下的熟悉的清香。七年前,美蓮把蓼青的九只雞賣掉,把柴房重新裝飾,開了這一間小小的洗發(fā)館。從此,她就終日坐在里面,在蒸騰的白水汽里給一個又一個客人抓頭發(fā),洗、搓、推、按、拍、吹、梳,把兩只手弄得像腌過鹽的白蘿卜。放學回家,我在樓上把飯菜做好,端下來。午飯、晚飯。只有門,沒有窗,白的墻,白的日光燈,她的臉與燈光一樣白,我們面對面扒飯,我看不清她的臉,她仿佛只有兩只大大的眼睛,蒼白的水汽熏氳過來,她像在風里搖了一下——輕輕的,如一朵白花菜花的輕。

      一株纖細的白花菜,黃褐色細長的莖,幾片嫩綠的小葉子——美蓮顯現(xiàn)了,描出來卻是草,只有懂的人能感知,那是一個女子綽約的風姿。草旁,臥著一塊沉默的黑灰色大石頭;遠處,在空茫的芒花地的東南角,可見半截紅磚圍墻,一角藍色彩鋼瓦廠房……

      我始終覺得,陷入冥想,是創(chuàng)作的最好狀態(tài),可遇不可求。

      蓼青遲遲不出來,但那一股特有的老人氣,濃郁的九里花香也掩不住的氣味,已經(jīng)開始隱隱浮動。

      我從沒想過蓼青會打我,當她的那一個巴掌響亮地落下時,我捂著脹痛的臉頰流淚。那時我不知道,那是她跟我告別的方式。

      七年前的那天,大寶的判決書送到家的時候,美蓮出門了。我放學回來,蓼青正在剝黃豆,黃豆早已剝完,毛毛的豆殼在籃里,光光的豆子在碗里,那個寫著“人民法院”字樣的大信封靜靜地躺在飯桌上,封口還沒有被撕開。

      小集,你打開看看。蓼青朝大信封努努嘴,聲音有點干澀。

      蓼青,今天我畫了一張畫,老師說我很有美術天賦。我隨手拖過大信封說。

      判幾年?她問,站起來低頭收拾豆殼豆子。

      管他幾年呢。他不在家才好呢,免得他老給我們家惹麻煩!我說。我看看信,又望望蓼青佝僂的后背。她可真瘦,衣架似的,輕薄的化纖后襟從肩胛骨掛下來,微微地飄動。

      哎,蓼青,我拿我的畫給你看看嗎?

      判了嗎?幾年……蓼青又問。

      還沒看到判幾年呢,我看看……我接著往下看。

      哎呀,死妹仔,你可真磨得!

      哦哦,看到了看到了。

      幾年?到底幾年?

      也沒幾年……也就……十年吧。

      咣一聲,一碗豆子反扣在桌上,滾圓的黃豆骨碌碌滾到桌面,又畢畢剝剝滾到地上。咝咝……蓼青不斷地倒抽著冷氣,臉色青灰,捂著心口慢慢地卷下去、卷下去,膝蓋、手肘,還有下巴,全都竭力地抵向心臟的位置。可她最終還是疼得昏死了過去,蜷在滿地的黃豆子的中央,像一個被卸下來扔在那兒的舊輪胎。

      蓼青是在她重新醒來后,在醫(yī)院里打我的。在打我之前,她還把醫(yī)生嗆跑了,說醫(yī)院心黑,夸大她的病。醫(yī)生拂袖走后,得逞之色從蓼青眼里一閃而過,我便明白了,她是故意的。

      蓼青,我要去打工!我不讀書了!我說。

      什么?!你再說一次!蓼青陡然從床上坐起,豎起臉上難看的刀疤,瞪我。

      我十歲了,我要去賺錢,給你治病……

      啪!我話還沒說完,她響亮的巴掌就下來了,連帶著她手背上掛著的那一瓶葡萄糖水,她自己也從床上摔到了地上,她再一次昏倒了。

      這一次,蓼青沒能再醒來。

      ……

      請叫我蓼青。畫板上,蓼青從一個草叢里冒出來,手里拿一把碧玉似的馬齒莧——她終于回來了,仍是原來的那個樣子。

      她啊!這一輩子,太要強了。半耳缺李爺爺忽然出現(xiàn)在我的身后。

      他看看畫,又看看我說,小集啊,不要再自責了。她的離去,不關你的事,她受的磨難太多,身體早就不行了。那年又去了那個地方做那件事,她的身體就更是衰弱得不成樣子。她一直瞞著你們,硬扛了六年。

      哪年?她去了哪個地方?做了什么事?我抹一把臉,低聲追問。

      唉,那事她一直不讓說,就那年,你阿爸被追債那年,為了幫他還債,她獨自去賣血……

      我終于忍不住,掩面低泣。

      她幾次跟我講,人這輩子啊,沒賠沒浪費,就是賺了——她終于耗盡了她自己,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啊,這一輩子真的一點也沒浪費,該知足了。

      ……

      我要去收拾行李了。我說。我再也聽不下去了,回房間,把錄取通知書和剛才畫的畫一起放進行李箱,明天我將坐動車去南寧進入廣西藝術學院學習美術。

      黃申科,你該起來了!接著,我聽見半耳缺李爺爺向大寶的房間走去的腳步聲。

      【唐麗妮,廣西岑溪人,居柳州,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山花》《廣西文學》《紅豆》《中國詩歌》等刊,出版文集《那年花事》?!?/p>

      責任編輯?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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