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背影

范國強

同著名作家朱自清當(dāng)年對他父親的感受一樣，我最忘不掉的還是父親的背影。

父親留下的遺物中有16個筆記本，我特地帶回了黃石作紀念，我擔(dān)心擱在武漢會丟失，我知道這筆記本的價值，這16個筆記本里，凝聚有父親晚年的經(jīng)歷和心得，寄寓有父親對后輩的期望和傳承。

翻開父親的筆記本，看到那打從我記事以來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筆跡，我就像重新見到了父親一樣。那一筆一畫工工整整的蒼勁鋼筆字，那連貫幾十頁沒有涂改一個墨點的篇章，都仿佛詮釋著父親認真和正直的一生。讀著筆記，我又像是在親耳聆聽父親說話，父親的神態(tài)和笑容都歷歷在目。

“好學(xué)”的父親

父親的筆記本里大致有這么幾項內(nèi)容：日記，這是主要的，記述的是他自從我母親去世以后二十多年來的生活及思想情況;詩歌，這部分也占了較大篇幅。父親文化不高，對詩詞格律并不很懂，但他喜歡借這種文字簡明排字整齊的表現(xiàn)形式抒發(fā)感慨，他自己戲稱為順口溜;另外有兩本則是他自撰的中國歷史故事。盡管已到耄耋之年，他卻曾對我躊躇滿志地說，要自己寫一部中國歷史，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而且他的確也在做了。他用的章回體寫法，對仗像模像樣，文字密密麻麻，少說也有十幾萬字了。他沒有想到會猝然離世，只留下了一個“半拉子工程”。

我曾聽說有這樣一位父親，在工作之余默默無聞地寫作了一輩子，沒有一個字變成鉛字，但他仍執(zhí)著地堅持著。當(dāng)有人詢問他這樣做的動機時，他回答：就是想為后輩人留下一個好學(xué)的背影。

“給后輩人留下一個好學(xué)的背影”，當(dāng)我陡然聽到這話時心里猛地一顫：這真應(yīng)該是我的父親說的話啊。但我知道，我的父親永遠不會這樣說，打死他也不會這樣說。他這人一輩子剛直，“精鋼不作鉤”，他不會諛上，也不會曲下，即使是對自己的子女。他會覺得這話太矯情、太肉麻，用今天的網(wǎng)絡(luò)語言來說就是太“作秀”。否則，那就不是我心目中的父親了。

但父親確實是給我們留下了這個“好學(xué)的背影”的，他是在用他的矢志不渝的追求，在用他的百折不撓的堅韌，在用他的一絲不茍的態(tài)度，在用他多少年來如時針運行毫不走樣的姿態(tài)，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眼簾復(fù)制著這“好學(xué)的背影”。那交影重疊輪廓分明的“背影”啊，如刀削斧鑿般在我的心頭定格，我敢說，一點也不比羅中立的油畫《父親》遜色。

蝸居的父親

父親是一位“老武漢”了，20世紀90年代末我家原在順道街的老屋因還建按面積“化整為零”，變現(xiàn)了3間小房分別給了我的3個弟弟居住，留下二十個平方米兌換了間門面用來出租，出租的錢父親多用來貼補了幾個子女，他自己卻沒處可棲身了。父親考慮到在外再租房居住不是長久之計且經(jīng)濟上也不劃算，便四處打聽，終以兩萬元錢在青年路一棟舊樓房內(nèi)買下了一間僅十幾平方米房間的居住權(quán)，他與繼母在這間小房里一直住到他去世。在父親鰥居及續(xù)弦后的那些年，我在黃石雖然事務(wù)較忙，但也會時不時抽空去武漢看望他。有時是我自己想去了，有時是父親想我了?，F(xiàn)在通訊和交通都方便，拿起手機便可聯(lián)系，當(dāng)日便可成行。所慶幸的是我在此期間曾有3次到省委黨校參加培訓(xùn)，前后兩次各3個月，第三次一個月。父親居住的這棟樓房離省委黨校僅公交車一站的距離，在那些難忘的日子里，父親有時在早晚散步時也踅到黨校來轉(zhuǎn)轉(zhuǎn)，我則幾乎隔三差五晚上都要去父親那里坐坐，陪他聊聊天。只要我走進那逼仄的空間，首先映入眼簾的幾乎就是他的背影。

父親居住的小房間實在是太小了，窗戶下擺了一張雙人床，床邊一張陳舊的小長方書桌，桌旁一把舊藤椅，就把整個空間塞滿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擺了一張方桌和零星雜物，便幾無插足之地。所幸窗戶邊開了一個小門，門外有個不大的陽臺，一半做廚房，一半曬衣物。這本是一套三室一廳房間，房主想必是另擇了住處，而分別將這三室的居住權(quán)賣給了三戶人家，父親只能與其他兩戶人家共用一個廁所。平時還好辦，但每逢早晨或夏季，上廁所和洗澡就只能排隊了。這就是父親終其一生最后的住所，用“蝸居”這兩個字來形容再貼切不過。想當(dāng)年劉禹錫作《陋室銘》，我想其陋室之陋也絕不會有父親的蝸居之陋這樣的程度吧。但父親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卻似乎很滿意，從未見他在我們面前訴過苦。我每次去看望他時，只要推開門，總見他獨自趴在窄窄的長條桌上在不停地寫啊寫。我看不到他的面容，唯有看到他的背影。這是我曾經(jīng)多么熟悉多么親切的背影啊。我小時候經(jīng)常看到它，那是他為了全家生計每天不得不早出晚歸的時候。他的背影映現(xiàn)著春夏秋冬，閃爍著陰晴冷暖。但那時他的背影是筆直的，步履是昂健的。而現(xiàn)在呢，我明顯感覺到他的背影也老了。夏季炎熱，他干脆就赤裸著上身，肋骨暴露，腰有點彎。冬天則是緊裹大衣，近乎蜷縮著?？吹轿襾砹耍仁且惑@，待轉(zhuǎn)頭看到是我，臉上瞬即露出笑容：“你來了？”只有在這時，他才收轉(zhuǎn)思緒，挪動藤椅，面朝著我和我說話。

尋夢的父親

我有時想不明白，父親難道不知道，他那點文化底子距離做一個讀書人的愿望差得太遠了嗎？他在那一代人中盡管還算有點墨水，但畢竟只讀過兩年私塾。當(dāng)年為了躲避國民黨抽壯丁，13歲就離鄉(xiāng)背井出外學(xué)徒。但他心里總有個夢，就是渴望能成為一個讀書人。當(dāng)夢想得不到實現(xiàn)以后，他便將希望放在了子女身上，希望我們能替他圓夢，只可惜我在應(yīng)該讀書的年齡卻和他一樣早早地步入了社會。只有到了第三代身上，當(dāng)他看到他的孫子輩們一個個都成了正規(guī)或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生和研究生，他才真正感到欣慰了。

但父親之可敬就可敬在他自己從未放棄，他畢生都在鍥而不舍苦苦尋夢，像夸父追日那么執(zhí)著，像精衛(wèi)填海那么虔誠。他在一個小廠當(dāng)廠長時因工作太忙沒時間讀書，有計劃地讀書是從他退休后才正式開始。他在63歲那年開始寫回憶錄，我慚愧沒有對父親盡到孝道，僅在他八十壽辰之前，幫他將回憶錄整理成《歲月》一書出版，作為給他祝壽的禮物。

父親本是性情中人，他眼光敏銳，憎愛分明，但有所感，必發(fā)為文。他關(guān)心時事政治，每天必看新聞聯(lián)播，對社會新聞尤為關(guān)注。諸如蘇東演變、兩伊戰(zhàn)爭、九八抗洪、汶川地震、奧運開幕、飛船上天等等，幾乎都能在他的筆記本里找到實錄?；驊嵟?，或感慨，或疾呼，或嘆息，或振奮，或欣喜，其深深的憂國憂民之心由此可見一斑。

父親離開我整整10年了，我經(jīng)常夢見他，他還是一如既往以背影示我。見我來了，轉(zhuǎn)過身一笑，開口說話了：“你們來了？”我回答：“來了?！蔽乙寻磻T例將帶給他的一箱白酒輕輕搬到他腳下，我對父親所有的愛和敬意，包括想要對他說的話，都包含在這箱酒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