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經(jīng)
《伯林書信集·卷一 飛揚年華:1928-1946》[ 英] 亨利·哈代編 譯林出版社2020 年版
有一本叫《舊俄書事》的書,記錄了十九世紀中葉俄羅斯圣彼得堡的一群書商。最近讀《伯林書信集·卷一 飛揚年華:1928-1946》,不由得想起這本書里的書商群像,這是因為大約八十年后,改名為列寧格勒的同一座城市里的另一位新型書商—準確說應該是書店經(jīng)理。
二戰(zhàn)剛剛結(jié)束的一九四五年九月,作為英國外交人員的以賽亞·伯林被派往蘇聯(lián),先后駐莫斯科和列寧格勒。伯林時年三十六歲。這段時間他經(jīng)常被提起的大事,當屬與詩人阿赫馬托娃的兩次會面,不過,《伯林書信集》(卷一)留下了此行更多的細節(jié)。比如途經(jīng)柏林時,伯林發(fā)現(xiàn)“德國人就像受了驚嚇的老鼠一樣四處跑動”,酒店里的“服務(wù)生在每個人面前顫抖……我從未見過這么多恐懼的人”。這是戰(zhàn)敗國的眾生相。
在蘇聯(lián)期間,伯林記下了不少買書的細事。莫斯科居民衣衫襤褸,商店里沒有商品,“唯一令人有興趣的商店是二手書店”,這里都是戰(zhàn)爭中死去的人的藏書。從伯林致父母的信中可以看出,他的計劃是“買到普希金、托爾斯泰、波洛克,也許還有一個好版本的屠格涅夫”。他媽媽要的畫冊可能沒有買到,市面上的藝術(shù)品(油畫)也乏善可陳。到了“據(jù)說那里更容易買到書”的列寧格勒,據(jù)他同行者的記錄,他們看戲、上博物館,“接下來幾天我們都睡到很晚起床,白天就去買點書”。在列寧格勒待了一周的時間,回到莫斯科時兩人帶了“大約九包書”。
伯林這次在列寧格勒會見了不少作家。他后來提交的備忘錄敘述了在這里的活動和觀察。相對于他見到的那些蘇聯(lián)作家,有另外兩處更令人注意:一是關(guān)于列寧格勒這座被德軍圍困了八百七十二天的英雄城市,在戰(zhàn)后呈現(xiàn)的性格,這段輝煌的歷史,以及與政治中心莫斯科的對比,“列寧格勒彌漫著一種自尊心受傷的情緒”。這反映在他接觸的文藝界人士身上:
作家們給人的印象是,生活都不太富裕,外表和整個語氣比起他們的莫斯科同行顯得沉重得多,也更儒雅、消沉得多。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就政治上而言,這里的生活似乎要輕松得多。
伯林最直觀的感受是“在列寧格勒沒有人跟蹤我,與蘇維埃市民的交流溝通也不像在莫斯科那么艱難”。他結(jié)識了左琴科、阿赫馬托娃等知名作家。這里就要提到他此行另外一個可注意處,即幫他與作家牽線的一位書店經(jīng)理根納季·莫伊謝耶維奇·拉克林,此人是涅夫斯基作家書店的經(jīng)理:“此人也許是蘇維埃共和國里消息最為靈通、擁有讀者最多、最有魄力的圖書發(fā)行商。”拉克林的書店就建在舊俄著名出版人兼書商斯米爾金書店的舊址上,“還把書店的一個房間改造成為作家們和受歡迎的來訪者聚會的場所”。拉克林“喜歡說話,精明機靈,和藹可親,極其熱情”,他為作家們做了不少好事,因此被視為“一個特別能干的文學總管(他的確是這樣一個角色)”。拉克林還對伯林表達了與英國使館人員繼續(xù)保持聯(lián)系的意愿,“拉克林還說希望有一天有機會被邀請到英國,去看看‘真正的書店是如何經(jīng)營的”。伯林與丘吉爾的兒子一起拜訪了拉克林家,他送了紀念拿破侖撤退的書給丘吉爾。拉克林向他們講述了圍城期間經(jīng)營圖書的故事:
談到當時因為很多家庭有人死亡和被疏散,他收購了大量書籍,但來買書的顧客往往因為吃不飽,沒有力氣扛走大部頭的著作,只能挑選一些薄書……沿著冰凍的道路,分散著提回去。
看得出伯林對于拉克林這位列寧格勒的“文學總管”是有好感的。但這樣一位積極活躍、能量巨大的書店經(jīng)理為什么沒有引起伯林的懷疑?拉克林的真實身份,在編輯《伯林書信集》時已經(jīng)可以確定為克格勃特工。也許是拉克林確實表現(xiàn)出了書店經(jīng)理的專業(yè)水準,且以“文學總管”的熱情,使伯林放松了警惕。也許是因為這座城市,他少年時代生活過三年的城市—如前所述,他觀察到列寧格勒的政治生活要比莫斯科輕松。
次年,伯林轉(zhuǎn)到華盛頓英國大使館工作,他在致安格斯·馬爾科姆的長信中談到四個多月的蘇聯(lián)生活見聞,其中使用了幾個“似是而非的類比”,他說:
蘇聯(lián)就像一所制度嚴苛的英國公學……它不是一座監(jiān)獄,也不是一間勞教所,因為這在某種程度上取決于生活在其中的居民的感受。他們覺得自己受到了駭人聽聞的限制,但確切說又不像監(jiān)獄犯人……學生們饑寒交迫,但學校里的學生全都是這么過來的,對此已司空見慣。他們可能不喜歡這樣,但早已將其視為學校生活的一部分。
伯林還從外交的角度談到蘇聯(lián)對待他國的態(tài)度:德國戰(zhàn)爭對蘇聯(lián)而言是可以致命的斑疹傷寒,而大英帝國則不過是讓人心煩的慢性疾病。他甚至對自己即將重返牛津也不忘“類比”一下:“我寧愿選擇安樂死的牛津?!?/p>
七歲時在圣彼得堡(列寧格勒)目睹革命爆發(fā)給伯林留下了深刻的記憶。三十年后他根據(jù)親身經(jīng)歷對祖國作的解讀,顯示他深刻的洞察力。
二○二一年七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