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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在這里拐了一個大大的彎

      2021-11-02 02:02雍措
      草地 2021年5期
      關鍵詞:旱煙壩子多吉

      今天早上凹村來了三個買賣馬匹的人。

      那三個買賣馬匹的人如果在一個村子買不到幾匹好馬,他們就買幾頭牛、幾條狗、幾只雞走,他們在一個村子是來做買賣的,如果在一個村子一樁買賣也沒做成,走出村子臉面上掛不住,他們的心也不甘。

      我一直跟著這三個人走進我們的村子。我知道他們要到村子的哪里,所有凹村人只要看見這三個人來,也和我一樣,知道這幾個人要到哪里去。只是他們不像我,看見這三個人來,可以馬上丟下手里的活,立即跟著這三個人就走。

      我好奇這些從外面來的人。

      我一路跟在這三個做買賣的人身后,看他們身上帶的家什。像他們這樣經(jīng)常走村串戶買賣馬匹的人,身上帶的家什并不多。一個腰上捆著幾根細麻繩,一個腰間帶著一把長刀,還有一個身上啥也沒有,只帶著全身的沉默。這個全身帶著沉默的人,一路一句話不說,只看著腳下的路走,路哪里彎一下,他就在那個彎的地方站一陣子,他不是在等后面的兩個人,而似乎是在想一條路為什么在這里要彎一下。跟他一起來的那兩個人倒是自在,他們把想說的話一路說個盡,想吹的牛一個勁兒地吹。

      我愛聽他們把牛吹上天的話。說到高興處,他們把頭轉過來問我兩句。他們罵我是個傻蛋子。傻蛋子就傻蛋子,我跟著他們。他們吹的牛,偶爾逗得我笑。

      “笑,討得你白笑。卵的?!逼渲幸粋€瞪著我說。他說的時候,我不笑了。他轉過身又接著吹牛。我還是跟在他們身后,想笑的時候我接著笑,我不管他們罵不罵我。

      牛吹了好幾個路的彎,那個沉默的人就站在彎上看路為什么在這里彎了好幾次。

      “傻蛋子,閑話聽夠了?”一個又問我。

      我搖頭,好像又覺得不對,又點點頭。

      “卵的,傻愣愣的?!彼麄冃χf我。我看見其中一個買賣馬匹的人嘴里鑲著一顆金牙,他笑的時候,亮閃閃的金牙對著我。

      “話不能讓你白聽去了。”鑲金牙的人對我說。我不懂他的意思,望著他們。

      那兩個人問了我一些事。今年凹村下了幾匹小馬駒,今年誰家的老牛又快不行了。問完畜生的事,他們還打聽我們村拉姆的事。他們問拉姆的事,聲音比他們吹牛時低很多。他們說拉姆現(xiàn)在是不是找到男人了?拉姆的屁股是不是長圓了?拉姆的奶是不是還和原來一樣一個喜歡露在外面,一個藏在藏裝里。

      我先回答他們有關畜生的問題,后回答有關拉姆的事。

      我在慢慢說誰家下了幾匹小馬駒,誰家老牛快活不成,他們開始還認真聽,后來就顯得不那么耐煩了,他們催我快點往下說快點往下說。我加快了說話的速度,但總是說不完,凹村一年里下的馬匹和快老掉的牛很多,平日里我沒怎么理順,一旦他們問起,我得好好理順一遍。他們打斷我,讓我不要說畜生的事情了,我說馬上就說完了,我始終覺得說了這家漏掉那家的我心里欠別人什么似的。

      “卵的,說拉姆?!彼麄兒鹞?。我這才從畜生的事情里走出來,我在想拉姆。但我突然覺得拉姆好像沒什么好說的,我不知道怎么說拉姆。我說拉姆還是那個拉姆,拉姆從來就沒有變過。說這話,沉默的那人剛好又遇見小路的彎,他站在那個彎上微微地笑了一下。那兩個問話的人罵我蠢,罵我活該是一輩子單身,罵我有好東西都不會拿來用,然后他們哈哈地笑起來,又接著先前該吹的牛繼續(xù)吹,那個先前該吹的牛,其實已經(jīng)被他們吹得差不多了,但他們還是會從吹得差不多的話中再找些樂子來笑和繼續(xù)吹下去。我一下覺得這兩個人其實并沒有太多的牛要吹,他們只是把一個吹得滾瓜爛熟的牛吹得再滾瓜爛熟些。我繼續(xù)走在他們身后,雖然在他們笑的時候,我會陪著他們笑,可我有種感覺,我覺得這三個人其實很孤獨。我說不出為什么。

      沉默的人一直在沉默。也許他的沉默并不是我看見的沉默,我想。

      凹村有很多大圈小圈。大圈關馬匹牛羊,小圈關豬呀雞呀,不過也有少數(shù)把牛羊馬匹關在一起的。我們經(jīng)過了幾家圈舍,圈里的馬看著這三個人,一陣驚慌。馬是靈性的家伙,遠遠就能聞出這幾個買賣人的味道。它們在圈里轉過身子,背對著這幾個人,腳下的枯桿被它們急急地腳步踩得“咔嚓咔嚓”脆響。

      馬的主人早早趴在窗戶上看這幾個人。

      “賣不賣?!辟I賣人抬頭問趴在窗戶上的人。

      “買不買?”主人從窗戶里伸出鵝脖子慢吞吞地說。

      “說個卵。不買問你干什么?一口價?!辟I賣人說。

      馬抬著頭望窗戶里的主人,那長長的脖子顫顫地歪著。主人愣了一會兒,回頭看自家的馬,猶豫著。主人在猶豫的時候,我看見馬一直抬著頭巴巴地望著自己的主人。

      “給多少?”窗戶里的主人問。

      那兩個一路把牛吹上天的人看著那個沉默的人,沉默的人不說話。他上下左右地打量著那匹馬,最后停下來站在原地。等他停下來,愛吹牛的人立馬說價,哪怕那個沉默的人不說一句話,他們也能讀懂他。

      “?哦,兩千。”那人說。

      “滾你個?,不賣?!敝魅松鷼獾匕杨^縮進窗戶里,再不鉆出來。那匹馬轉過身,高昂著頭看來的人,它眼神里的得意慢慢溢出眼眶,它沖著那幾個人仰頭長鳴。

      “不賣就不賣,有什么了不起?!逼渲幸粋€人說。他們繼續(xù)往前走。

      那三個買賣人邊走邊看圈里的牲口。沉默的人走,那兩個愛吹牛的人就跟著他走。自從剛才討價還價后,他們只是伸著頭看圈里的牲口,看完就走,也不向房子里的人討價還價。

      壩子里已經(jīng)有幾個人和十幾匹馬站在那里等這三個人。馬站著,人坐在大石頭上抽旱煙。馬看見買馬人,原地跺著碎步子。一匹馬把步子跺碎了,十幾匹馬一起把步子跺碎。一層薄薄的灰塵從地上騰起來。有人在咳嗽,有人在罵自家的馬。

      我找了一個石頭坐下來,看那十幾匹把步子跺碎的馬和那幾個抽旱煙的人。

      “不想養(yǎng)了?”我問坐在我旁邊的洼希。

      “關你?事?!彼闪宋乙谎?。

      “背著卓瑪來的?”我又問。

      他抓起一把土朝我扔過來。我躲閃及時,土沒落在我身上。我笑出聲,不再理他。洼希繼續(xù)抽他的旱煙。他把煙抽得沉悶。

      那三個人走進馬群,一匹一匹地看,一匹一匹地摸。他們的手每摸到一匹馬,那匹馬就往前走幾步或回頭瞪他們。主人在石頭上看那買馬的人隨意地摸自己家的馬,不說一句話,繼續(xù)各自抽各自的旱煙。

      沉默的人站在一匹馬的前面,他看馬的耳朵,掰開馬的嘴巴看馬的牙齒,看完牙齒,他和馬對視好一會兒,那匹馬看不過人的眼睛,往后退,他走到馬的后面,一巴掌往馬的屁股上拍,剛才還在往后退的馬一下朝前沖出幾步。馬走不了多遠,馬由繩栓著。

      “多少?”沉默的人第一次說話。

      “兩歲半的馬,勞力好?!眮碣u馬的人坐在一節(jié)爛木頭上,半邊臉對著他說。

      沉默的人又圍著馬轉了一圈,俯著身子鉆在馬肚子下面。我看見馬剛剛伸出來一截的私處急忙縮了回去。

      “說價?”沉默的人問。那兩個愛吹牛的人也走過來看那匹馬。

      “多少才賣?”他們說。

      “少了這個數(shù)不賣?!眰戎樀鸟R主人把含在嘴里的煙桿拿出來,伸出五只手指。

      在場的人都把頭轉過來看他比劃的手指。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其他的人倒是沒說什么,但我知道他們也在心里掂量這個從來沒有被喊出過的數(shù)字。

      “說哪個??金馬是啵?”買馬人說。沉默的人從那匹馬旁邊慢慢走開了。

      馬主人不理買馬人,又從腰桿上拿出旱煙來抽。

      “好好說價。難得浪費口舌?!辟I馬人說。

      “最少這個價。”馬主人皺著眉頭伸出四只手指,意思是四千。

      我看著那兩個愛吹牛的買馬人。愛吹牛的買馬人看著那個沉默的人。沉默的人遠遠地站在黃泥巴墻邊看著那匹馬,看夠了,把頭轉向其它的馬匹。

      愛吹牛的那兩人又在壩子中間的十幾匹馬中轉悠。一人背著手用眼睛看,一人用手摸摸這匹,拍拍那匹。

      馬主人們也不說話,任由這兩人隨便看自家的馬,拍自家的馬。這些人中有的是誠心來賣馬的,有的只是把自家的馬牽來湊熱鬧。湊熱鬧的人并不是閑著沒事來湊熱鬧,他們是想趁著這個機會看看自家的馬到底值不值錢,還有的人只是來探探馬價,說不定明年或后年,自己就想賣一匹馬了。比如剛才叫出五千的馬主人,喊出那么高的價,一聽就不是誠心來賣馬的。這點買馬人也是聰明人,問兩句少不少,如果少不下來,他們也就不會再問了。

      “我家的馬,買一匹送一匹?!蓖菹?匆娰I馬人走到自己的馬跟前,他站起來說。

      “怎么個送法?”買馬人問。

      “你看看這肚子,至少已經(jīng)裝上三個月了,算不算買一匹送一匹?”他對買馬人說。

      買馬人把手放在馬肚子上,靜靜地停了好一會兒,才說:“吹你個?,明明就是吃飽了脹翻了的肚,哄人?!?/p>

      “哄人?你詐我。我家馬配的是多吉家的賽馬,是我親自牽著去配的,我一連牽過去了五次,為了這個多吉還讓我請了他一頓酒。”洼希漲著紅臉說。

      “五次就成功了?你爬你老婆的床五次成功沒?”一旁一個馬主人取笑說。壩子里一片哄笑聲。買馬人跟著笑。

      “我說的是真的。不信我把多吉叫過來,你們問他?!蓖菹<奔钡卣f。

      “人家多吉忙地里的青稞收割,你還真能把他叫過來?難道多吉和你一樣每次兩匹馬爬一起時都站在旁邊看?”那人笑著說。

      “爬了就爬了,沒爬就沒爬,我不會拿這些事情來撒謊?!蓖菹χ侨苏f。

      “怎么證明?”村人玩笑著說。

      “證明給我們看?!睈鄞蹬5馁I馬人跟著說。

      洼希氣得臉紅紅的,半天說不出話。

      那匹馬用前蹄刨著地,馬似乎也在氣人。

      “不敢了吧?”有人說。

      “你這匹馬如果不是懷有崽的話賣我最多兩千,有種的話三千?!辟I馬人說。沉默的人聽見說兩千,把頭抬起來看了看那匹馬,瞪了一眼喊價的買馬人。

      “不值兩千,頂多一千五?!睈鄞蹬5娜丝戳丝闯聊娜?,立馬變了價。

      “才一千五?我的馬是匹好馬,聽話得很?!蓖菹Uf。

      “誰家不說誰家的娃好。再說我們不要馬聽話,我們是生意人,轉手就賣了,聽不聽話對我們沒什么意義。”買馬人說。

      “我的馬能馱五百斤的青稞,一氣不歇就到家?!蓖菹S终f。

      “你個?。你聽不懂我說話是嗎?”買馬人有些不耐煩了,他們從洼希家的馬身邊走過,去看下一家的馬。

      我喊洼希坐下來。洼希好一陣子硬硬地站在那里。我使勁拉他,他才重重地坐下來。他憋著氣,半天不說話。那兩個愛吹牛的人在看另外的幾匹馬。

      “真的有三個月的崽了?”我問他。

      “你也不信?”他失望地看著我。我看見他本來想向我發(fā)火,卻慢慢把氣咽了下去。

      “不是我不信,是買馬人不信?!蔽艺f。

      “我老婆幾個月了,這匹馬肚里的崽就幾個月了。”洼??粗鴪A滾滾的馬肚子說。

      聽了他的話,我愣了半天。我知道洼希家已經(jīng)有兩個娃了,大的七歲,小的才三歲。

      “你厲害呀,下種跟接葡萄一樣密?!蔽益倚χf。

      洼希不說話,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買馬人和另外一家談價錢。

      “今天這馬賣不出去,接下來的日子也沒法過了?!彼袷窃趯ξ艺f,好像又不是。

      “?哦,賣不出去,就賣不出去,明年再來?!蔽艺f。

      “你懂啥,娃要上學,還有卓瑪肚子里的娃過幾個月也要出來了,到處都要花錢?!闭f著他站起來。

      “我們打個賭?”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就開口對正在給另外一家講價的買馬人大聲說。

      “賭什么?”其中一個買馬人問。

      “我說我家馬的肚子里有崽?!蓖菹Uf。

      “有個?賭頭?!眱蓚€買馬人失望地把頭轉回去繼續(xù)看另外的馬。

      “如果真有崽,你們剛才說一千五的話算不算數(shù)?”洼??粗@三個買馬人。沉默的人不說一句話,愛吹牛的兩個買馬人懶得理他。

      “算不算?”洼希走到愛吹牛的買馬人前面問,走到沉默的人前面問。

      “算個?。你說有就有呀?”買馬人說。說完各自又都忙各自的去了。沉默的人也起身去看剩下的馬。

      洼希又愣愣地站在壩子中間,像根風吹不倒的電桿。

      太陽烤得我頭痛。我站起來,往壩子邊上的一棵白楊樹下走。沒走幾步,就聽見后面有人在喊:“弄你個?,把刀還我?!?/p>

      我轉過身,只見洼希手里握著買馬人的刀,沖向自家的馬。他一刀捅向馬的脖子,馬驚慌起來,前前后后地跑。馬跑不開,拴馬樁把馬系得緊緊的。洼希再一刀,再一刀,馬倒在了地上,四腳朝天抽搐著,鮮血頓時染紅了壩子上的黃土。

      旁邊的馬群驚慌起來,一匹匹往后退,嘴里“呼哧呼哧”喘著急氣,沒過一會兒就僵在那里一動不動了。買馬的人愣在那里,他們被剛才發(fā)生的事情驚住了。

      “洼希,你干他媽的?事?!眮碣u馬的其中一個人說著,趕著自己的馬走了。

      我一陣發(fā)慌。

      洼希不管旁人說什么,一刀破開了馬肚子,一匹沒怎么成型的小馬從馬肚子里冒了出來。洼希把小馬從肚子里拿出來,走向買馬人。

      “一千五。”他說。

      三個買馬人互相看了看,一個說:“?的一千五?!?/p>

      “一千五?!蓖菹@^續(xù)說。他手里握著那把血淋淋的刀。

      愛吹牛的買馬人看看沉默的人。沉默的人不說話。

      “死都死?了?!币粋€說。

      “一千五。”洼希的臉紅紅的,心里的氣一股股從憤怒的眼睛里竄出來。

      幾個買馬人又互相看了看。

      “給他?!背聊娜税l(fā)話。一個愛吹牛皮的買馬人不情不愿地從腰包里取出一千五給了洼希。洼希接過錢把錢放進褲包,接著把血淋淋的刀還給了買馬人。他轉過身,抱著沒有成型的小馬走向那匹躺在血泊中的馬,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把沒有成形的小馬放進馬肚里,他靜靜的在血泊中待了好一會兒。

      洼希在哭,沒有聲音的流淚。

      “對不住了?!闭f完這話,他從地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沖出了壩子。

      我從壩子往回家的方向走。我后面陸續(xù)有馬主人和馬主人想賣的馬走出那個壩子。他們都想急急地趕回家,特別是那些要去賣卻沒有賣掉的馬。

      要到家的最后一個小路拐彎處,我突然想起洼希說的他老婆肚子里懷的娃也和那匹馬肚子里的崽一樣差不多快三個月了。

      在最后一個小路拐彎處,我學著沉默的人,站在那里,不為等什么人,只想為什么一條小路會在這個沒有必要拐彎的地方拐了一個大大的彎。

      本欄目責任編校:周家琴

      雍措,四川康定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小說、散文作品散見于《十月》《花城》等期刊。出版凹村系列散文集《凹村》《風過凹村》,獲第十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三毛散文獎單篇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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